“下去煎药,药好了马上拿过来。”杨沅端着菜案进了厢房。
魏休音坐在床前窗下的桌边,从屋外倾泻进来的正午阳光洒了他半边的身子,阳光浸淫的青年男子微微敛了一双看着多情的目,浓密的长睫上像洒满了金粉,光芒随着长睫的颤动而跳跃。
无论是谁,用怎样的眼光去看他,都无法忽略他的美貌,可以从他的身上窥探到德妃的影子,无论是容颜,亦或是性情。
德妃痴情,杨沅还记得当初董贤妃被德妃逼到死角的时候是如何翻旧账去攻击对手的,董贤妃曾说德妃身为一个丈夫刚刚病逝寡孀在外的妇人,不知羞耻向刚刚安身在江南的魏国君主自荐枕席。想当年,魏庄帝对于这个美貌又富有权势的女子,一定也曾经温情蜜意恣意爱怜,可惜他心中永远只有一个人,其余的女子,无论再好都无法进入他的心。
于是这个女子只好把满腔的爱都给了自己的儿子,所以无论是做楚王还是太子,魏休音都是鲜衣怒马神采飞扬,跋扈到了顶点,甚至连自己当皇帝的父亲也不看在眼中。否则,又如何能从天牢里,将杨家的人都救出来。
杨沅就这样看着魏休音坐在那里,想起了许多她可以忘却的事情,想起建邺皇宫中朱红的窗格和轻薄的纱,想起美人琴声,想起宫装上的忍冬花。
一想起那些前尘记忆,她的心就不可抑止地颤抖,连双手也在微微的发颤,案上的碗筷撞击着轻响。
魏休音侧耳听着,率先出声道:“你准备站在那里多长时间?”
杨沅抿了抿唇,把满嗓子的酸楚咽了回去,走到桌边把饭菜放下,略有些低哑声音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其实
以为是阿泽的,”魏休音笑了一下,制止她的行为,“你不用拿这些饭菜来,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去。”
杨沅没理会他的制止,把饭菜一一摆好,用另一双筷子给他布菜,幽幽地道:“就是因为吃不下,才要吃。就像人每次觉得要过不下去了的时候,都要告诉自己,要过下去一样。”
魏休音心中一动,说道:“你怎么知道当初我说的这番话?”
杨沅把一块白切鸡沾了酱汁放在魏休音面前的小碟子上,一面道:“当日贤妃娘娘刚刚被打入冷宫时,我曾经偷偷去看过贤妃娘娘,殿下你进来的时候,我躲在宫柱后面,你和贤妃娘娘说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魏休音的面容有些呆滞,杨沅轻咳了一声道:“我记得那个时候,殿下你自己一个人带了一个食盒进来,我还以为你是带了毒酒来,要毒死贤妃娘娘,没想到你却对娘娘说了这一番话,竟然希望娘娘好好活下去。当初我一直不明白殿下你身为娘娘的死对头,为何要保住娘娘的性命。可是后来建邺城破皇宫被围,最后却传来三殿下和贤妃娘娘逃走的消息时,我明白殿下你所做的意义。”
魏休音呆滞着抽了抽嘴角,“你究竟想说什么?”
“殿下你和德妃娘娘,都是善良的人,即便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仍然不会下狠手。”
魏休音脸上的呆滞终于起了变化,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诡异的言论,皱了皱眉,用不太确定的语调问:“你说我和母妃,善良?我没听错吧?”
杨沅抿了抿唇,起身去床边的脸盆架上,去了手巾湿了水,递到魏休音手边,答非所问地道:“我听香罗说,大哥嘱咐她,殿下你用膳之前,要洗手漱口,我都让香罗准备好了,殿下还是先擦擦手吧。”
魏休音道:“我说过我不吃。”
“就像你说过的那样,无论发生什么,人还是要活下去,不吃饭,怎么活下去。”
魏休音想了一想,轻嘲一般反问:“你不要把我比作贤妃那样被人抛弃的怨妇。”但他还是把手巾拿了过来,擦干净手,杨沅接下来递给他漱口的水他也顺从地接了。
杨沅盯着他吃下第一块鸡肉,才稍稍松了口气,接着拿起筷子夹了醋鱼在碗,细心地挑起鱼刺来——杨泽特别说过,魏休音喜欢吃鱼,要是菜里有鱼,一定要把刺挑干净。
“我下面说的话,请殿下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那你不如不说。”
“我不能不说,因为我现在不说,早晚你也会听到的。然而,我宁愿我先告诉你,也好过到时候,你被这个消息打倒。”
r>魏休音忍不住笑了,一笑再笑,简直要笑得弯下腰来,握着筷子的手一直抖,说不出话来。
实在太可笑了,生死国破都经历过了,还会有什么,是能够把他打倒的么?
然而,当杨沅说完之后,所有因笑的颤抖,全部变为承受不住的颤抖。
“阿福是大哥的儿子。”
“不可能,”想也不想地反驳,“你今天是没睡醒么,要不要好好休息一下,不要总是在我面前说胡话。”
“我说的是真的,阿福是刘煜在大哥去扬州找你那天送来的,刘煜派来的人说,阿福是谢思甯生的,他是谢思甯的儿子。阿福他今年七岁,殿下你还记得,八年前的那个中秋夜么?”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句话说出的这一刻,整个世界都空了,魏休音只觉得杨沅的话一直不停在耳边回响不绝,越说越快,最后他什么都听不清。
杨沅看着他的手一直抖,担心地想要去握,魏休音猛地推开她的扶持,把两根细长的筷子攥得很紧很紧。
魏休音很久都没有动,杨沅紧张地看着他,也不敢说一句话。
忽然敲门的声音响了起来,香罗在外门道:“夫人,药煎好了。”
杨沅还在踌躇究竟要不要让香罗送药进来,魏休音却开口道:“让她进来吧。”
香罗端着药走进来,看到那位一直不搭理自己的公子不声不响地埋头吃饭,一点声响都没发出,夹菜端碗的姿势十分优雅好看,但是吃的竟然很多。
第五十七章:摊牌
杨泽几乎是扶着墙走到阮家的客房的,自从听了杨母道明真相,他一直觉着脑子跟进了水一样,一步咣当咣当的,脚下踩冰头上顶油,三魂七魄都恨不得飘了。
待走到魏休音的厢房外,他连抬起脚的勇气都没有,在外头站了又站,瞅着窗棂望眼欲穿,跟望夫石一般。
可惜了杨沅恰好走出来,看他虚着腿站在外面,问道:“大哥你来了怎么不进来?”
杨泽用眼神回答她“我赶进来么?”
杨沅笑出一溜白得亮闪闪的牙,“儿子都敢生,不敢认了?”
杨泽虚心地瞪了她一眼,屋内传来魏休音冷冷淡淡的话:“你今天不进来以后就不要再进来了。”
杨沅给他腾出一条道,他几乎是跌进去,做妹妹的看着他这个狼狈样子,挤挤眼睛把门关上,心中默默为他祷告,自求多福吧。
魏休音坐在桌边,倒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听不到他的脚步声,抬眼说了一句“过来坐”。
杨泽几步走过去坐下,一个杯子推到他面前,里面倒好的茶,不多不少。
“说话。”这两个字像是从魏休音牙缝里挤出来的。
杨泽擦了把汗,嗫嚅着唇小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这几个字像是从沸水里捞出来的。
杨泽给吓了一下,把手中的茶杯从左手换到右手,打量着面前的人,小心翼翼地说:“阿福他,阿福他,他是我儿子。”
从别人口中得知和亲耳从杨泽那里听到还是有区别的,杨泽承认的这一刹那,魏休音即使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来做准备,他仍然感觉到了万分的失落、黯然,比之当年他闯进杨泽的房间,听到谢思甯藏在画屏后面的响动的时候,更加难受无数倍。
因为那个时候毕竟还什么都没发生,毕竟那个时候杨泽还完完整整是他的,毕竟那个时候他还有权势还可以挽留可以阻止。
可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就像贝壳被人强行打开,他早就是一剩下柔软的内脏,摊在阳光下,无法保护珍珠,任人宰割。
这种时候,就算是风都会伤到他的肌肤,更何况是如今尖利的刀刃,他从未想过会有今日,他是如此自负,对于感情。
而阿福的存在,不啻于将他骄傲的双翅折断,让他从最高的天空,跌落深谷。
爱的有多深,他现在痛得就有多深。
杨泽眼珠不错地盯着他,甚至连他一丝呼吸起伏都不放过,然而没有一点异样。魏休音只是平和的呼吸着,紧紧抿着唇线,整个人像是一张绷紧
的弓,像是有什么力量,让他紧绷着,又无法爆发。
杨泽额角的汗又滑下来一颗,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受不了一般喊道:“休音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不说话,我……我……”
魏休音轻轻动了动唇瓣,咳嗽了一声,端起茶杯递倒唇边,“我打你干什么,骂你有用么?”他荡开一丝锋利的笑,“就算我杀了你,也不能倒回八年前,我真是小看了你,在我眼皮子底下,竟然还能跟别的女人爬床,还生了儿子,我当真是……小看了你。”
他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悔恨,却没有半分悲恸,就像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买来的前朝古董,炫耀了半天欢喜了半天,最后竟然有人告诉他,这古董是假的,是伪造的。
他甚至有些镇定,虽然唏嘘着。杨泽反而不镇定了,他们就像回到了以前,魏休音仍然是高高在上的皇朝储君,他仍然是任魏休音主宰的男宠,一分一毫都不敢稍越雷霆,战战兢兢颤颤巍巍。
只是那个时候的太子殿下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或许会心生怜惜,而现在的魏休音,什么都看不见,他只听得到又风声吹过窗棂,吹过耳畔后颈,凉了秋意,冷了心。
“舅老爷,休音公子,老夫人请你们过去。”
香罗的声音仍然是充满着朝气和单纯的愉悦,好似没有什么是能让她消缺对生活的热情,只是这种热情,在此刻,对于他们来说,是如此的讽刺。
魏休音拎着满着茶水的杯子,说道:“你去吧。”
杨泽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挪不开的是脚步,开不了的是心口。
“你走吧。”
香罗在门外等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抬手想要敲第二遍门,可手还没敲上去,房门就开了。杨泽一脸素白的走出来,香罗看着他的脸色,满嘴的话都咽了回去。
凉风吹得院中的竹飒飒作响,杨泽走过月牙门的时候抬眼看了一看天边,天边彤光燃尽,云层如烧。
杨泽跪在杨母面前,一言不发地垂着头,像是在用沉默对抗。杨母指着他,手指都发颤,显然已经气极,“你这是什么意思?阿福是你儿子,你当年就对不起他娘对不起他,现在好不容易找回来了,还想逃避责任么?!”
杨泽垂着头,机械地重复着之前的话:“我要和休音在一起,除了他,我谁都不要。”
杨母一口气没顺过来,翻着白眼,“连……连儿子都不要,我看你以后,连我这个娘,也不要了!”
杨泽闭了闭眼睛,沉声道:“娘,你不要逼我!”
杨母
拍案而起,喝道:“什么叫我逼你?我哪里有逼你?我只是让你认回儿子,想我儿子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你左右是不会娶妻了,现在有个儿子防老不是正好么?”
杨泽皱眉道:“我不要儿子,娘你要你就带回去养。”
“是你不要,还是他魏休音和你的儿子相处不来?”
“有区别吗?”杨泽烦躁地道。
杨母揪着儿子的衣襟把他提溜起来,拉到眼皮子底下,瞪着他道:“那可是咱们杨家的孙子,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本来就是愧对祖先绝后的事情,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孙子——而且这个刘煜刘大人说了,只有你养他才才肯把阿福留下,我可是拍着胸脯答应的,你现在要是反悔了,过两天刘大人的手下把消息传过去,阿福可就没了!”
杨泽推开母亲的手,忍无可忍地吼道:“您要是这么喜欢孙子,就赶紧让二弟成亲,让他和弟媳生十个八个的!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逼我!”
杨母跌足哭道:“我只是想让你有个后啊,这就是逼你了,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连个孩子都没留下,我日后可怎么到阴曹地府给杨家的祖先交代啊!孩子他爹你可教教我吧!”
杨沅在外边一直听墙角,此刻听到她们母子谈崩,立刻进来救场,杨泽把烂摊子交给妹妹,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关上房门,长吁了一口气,忽然听到院中有些响声,转头看去,却见一个小孩蒙着眼睛被几个丫鬟下人围着,正在玩躲猫猫,正是阿福。
杨泽听着阿福时不时传来的笑声,看着晚霞下阿福隐约的笑脸,心中倏忽一动,脚下生了根一般,站着动不了。
都在一个城里住着,不过隔着唯一的一条街的距离,就算是妹夫去扬州出差去了杨泽也不好举家赖在妹妹家里不走,次日便告辞了,带着魏休音,和阿福回到家中。
因是在妹妹家里吃过了早饭的,杨泽也送了魏休音和阿福回家之后就直接去孙府上课了,杨母不放心,死活要送阿福回去,说是担心魏休音对阿福不好。
杨泽心说自己母亲是真的把魏休音当成自己媳妇还是怎么着,生怕气道魏休音,杨沅却劝他道:“大哥你放心好了,娘又不是没事干,不会铁了心刁难殿下的,再说就算真的刁难了殿下,殿下还不是会忍着,左右他现在一无所有,你还怕他跑了不成。”
杨泽想起之前魏休音曾说过要去建邺找杭玉的话,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倒腾地更厉害,喃喃道:“我还真的是怕他跑了。”
不过也不知是杨母给魏休音吃了什么药,这两天
过去了魏休音并没有对阿福做些什么,虽然谈不上热络,怎么也没有刁难,反倒是杨泽离开的每一分每一刻都在担心,连孙家的账本都要拿回家去看,看完了再送回来,也不嫌烦,只求看到儿子和爱人相安无事就好。
折腾了这么几天,等孙满庭的病有了起色,下床上岗之后,杨泽整个人却瘦了一圈,整个人给霜打了的茄子一番。
恰好这日阮湘灵进城赶集,杨泊领阮老夫人的命全程陪同护送,到了县城里,买了一圈东西之后,阮湘灵便想着去探亲访友,正好她最后买完东西的摊位离杨泽住的地方比较近,她便和杨泊先去杨宅探访一下。
以至于,杨泽从孙家回来的时候发现大门又是没锁,家里只剩下阿福一个人正无比欢喜的舔着一根棉花糖。
杨泽环顾了一周,还是不见魏休音人影,便问阿福:“休音叔叔哪里去了?”
阿福咬了一口,舔了舔粘上唇瓣的糖棉,才道:“刚刚来了一个叔叔一个阿姨,他们和休音叔叔说了几句话就带着休音叔叔走了。”
叔叔阿姨?“那他们有没有说去了哪里?”
阿福眨了眨眼,有些害怕地缩了缩,小声说:“那个阿姨好像不喜欢我,说要带休音叔叔走。”
杨泽一下子炸了毛,心中狂喊:阮湘灵!一定是阮湘灵!
第五十八章:不再让你伤心
阮湘灵拉着魏休音在前面走,杨泊抱着满怀的东西,虎着一张脸跟在她身后,一直盯着他们交握在身侧的手,满心满嘴都是酸气氤氲。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上水县就那么点地方,左右也就是一条街傍水一条桥连接市集和城门,杨宅孙家所在的坊与阮家相距也就差不多一条桥的距离,耳畔的喧哗之声越来越响,魏休音唯恐她又把自己带到阮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