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属性分类:古代/宫廷江湖/腹黑/轻松 关键字:宁筹宵九月 泼皮县令俏师爷 内容标签:种田文 豪门世家 布衣生活 01 他一直都不太喜欢在这种荒郊野地里动手,尤其是这种平坦旷野,没山少树的。不知道别人都是怎么样的,也无从知道。他没有“师父”,没人授业解惑,同侪倒有不少,不过从来不曾一同行动,连说话的机会都很少。他只知道自己的习惯。旷野之中目标固然无处躲避,他自己也同样连个伏击的地点都找不到,而且一击不中时,自己很难全身而退,受伤丧命也还罢了,最糟糕的是,万一露了行迹,就成了罪人了。 这一回的目标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高手,为了隐匿行踪,总不爱走大道镇甸,大概也并未料想会被人伏击。目标本身只是个位阶不高的官员,带的随从只有三四名,但如果不能一举将对方全部拿下,走露了风声,就难交待了。 为了稳妥,他赶到目标路线的前方,找到了几棵大树,攀在枝上埋伏下来。这一来就是等待,如果目标一行中途改道,这番埋伏就白费了时间,但反复估计,大概还是会从这树下经过的。 他本来很有耐性,但时间久了,又没有十成的把握,渐渐还是焦躁起来。算着自己的脚程,不过比目标快了半天而已,可眼看着天色暗了,目标还是没有出现。如果目标一行决定中途歇宿,自己等待的时间还要更久。夜色渐浓,他决定还是要沉住气,与其来回奔波,不如就在此地守候。 山风劲急,吹在他身上还是相当难熬。不论风餐露宿过多少回,总是不能完全不介意。四下里一片漆黑,方圆数里都没有人烟,连鸟鸣兽啼也不闻,心里不免有些凄凉之感,杂念顿生。回想起自己幼时家中突遭大难,阖族流放,一个家仆带着自己偷偷出逃,路上吃尽了苦头,后来家仆病死,自己被辗转卖到了现在的主人手中,也不知幸或不幸。若说不幸,说不定原本会被卖到更不堪的地方,亦或被官府抓获身首异处,若说幸运,又远远谈不上。到了现在,已无论如何想不起自己原本姓甚名谁,父母亲族一无所知,而转眼未来,更是一片渺茫,这血腥勾当,不知要做到几时,也许真是至死方休。手起刀落,断送在自己手中的性命不知几何,只怕大多都是无辜丧命,而自己,恐怕也离死不远,过一天算一天混日子而已。 正胡思乱想,突然看到远处一星火光。仔细盯着,火光渐近,一辆马车,跟着两骑,正是目标出现了。不曾想,他们还是连夜赶路了。渐渐地,还可以听到说话声。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这是什么时辰了?”这就是目标本人了。 一个年青的侍卫声音说:“怎么也得戌时了。” 那老人说:“连累你们连日里昼夜赶路了,也是不得已的事。” 那侍卫说:“大人近来身子似乎不如从前,我们其实是怕你辛苦。” 那老人说:“我一路都坐着,又不曾劳累,这点辛苦算什么。” 他伏在树上,听着这话,突然心里又是冷硬又是酸楚,想,没错,将死之人,辛不辛苦又算得什么。 02 目标的侍卫也非庸手,他的杀机一起,对方立时有所察觉。这四周本来就只有这几棵大树聚在一处,其实扎眼得很。对方倒是训练有素,配合默契,马车车辕上坐着的一个侍卫一跃而下,奔到树下,并不动手,车后跟随的两骑及赶车的那一个则护着马车加速疾驰。可惜在他的眼里,这也太过托大,只这一个侍卫,如何能是他的对手。这个侍卫其实并未看到他的确切位置,手握着刀柄未及拔出,就被他一剑刺中了咽喉。 那两骑倒是轻便,只是不曾考虑到,马车的速度慢了,没走出多远就被他追上。两骑当即掉头过来拦截,他毫不手软,一把毒针激射而出,两个侍卫麻痹坠地。他沈住一口气,向前纵去,几个起落,刺落了赶车的那个侍卫,紧接着斩断了车辕,轰的一声,马车翻倒路旁,这次的任务就已经算是轻巧完成了。目标还没有死,可已经没有什么能阻碍他杀死目标了。 天上月光惨淡,但已足够他看清四周的一切。侍卫都已死了,几匹马没有跑远,只信步游缰。马车已经全然倒塌,不辨原形,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心里突然有些惊惧,难道说目标已经金蝉脱壳了。快步走过去,掀起破烂的车棚,其中赫然一人,只是撞击过后受伤不能动弹而已。他抓住这人的头发,把这人从马车残骸里扯出来,拖到月光下,细看其面容,那满是皱纹的脸确是目标无疑。他伸手细摸对方脸上,并未易容,总算放了心。 这时,这老人从喉咙里崩出几句话来,声嘶力竭:“你是谁?是不是颍王那个狗贼的手下?” 他知道老人的名字,但那只是个代号而已,老人到底是什么样人,与颍王有什么纠葛,他隐约知道,但到底还是与他无关。而自己到底是谁呢?与“狗贼”颍王究竟有什么关联?他头脑中一时茫然。 他是“久”,同伴口中的“久”,而“久”其实并非“久”,只是个代号而已,他在同伴中排行第九,又是九月入的王府,是以同伴后来叫他“久”。但“久”又是何许人呢?不知从何处来,亦不知会往何处“死”。 他说:“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对于你这个将死之人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原本就很少说话,突兀地讲出这些话来,陌生得不像自己的声音。 老人却激动起来,大吼:“怎么不重要?死在颖王这样的狗贼手里,死在你这样的肖小手里,断送了我们治国平天下的大志,怎么不重要?” 他心底里略略骚动,但手上一点都没有抖,剑柄一送,直入老人的心口。老人很快断气,死得几乎没有痛苦,亦不知是幸或不幸。血在狂喷,在惨淡月光下是一种模糊不清的晦暗颜色。他未见得爱见血色,但血腥味一时刺激了他,使他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他想,自己今天晚上大概很难睡着了。 03 久在老人的衣服上拭净了剑上的血迹,还剑入鞘。荒郊野地里,连现场也不必清理了。他的佩剑就是最最寻常,最没特点的剑,剑刃不宽不窄不厚不薄;他的剑招也是不露锋芒,只求致敌死地,没有半分花梢。旁人从这现场是看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的,不必过分担心。现在要处理的,只有自己身上这套夜行衣而已。 他追上一匹马,在鞍袋里掏了掏,果然有随身的便服。他换了衣服,把夜行衣塞进鞍袋,翻身上马,提缰前行。距此十多里外是昀州城,徐徐行去,大概正可赶上开城门的时辰。 这次的任务说来繁琐,结束得却很轻松顺利。久骑在马上不禁又开始琢磨。据说他的功夫是出类拔萃的,所以在一众杀手当中是相当受重用的。但他又时常怀疑这一点。他的功夫并不是总管教的,而是颍王宁钊亲传。宁钊自幼习武,但毕竟是天潢贵胄,与刀头上舔血的杀手侍卫全然不同,而自己又由他传授,其中不知又打了多少折扣。尽管执行任务的时候从没出过娄子,但自己接到的任务真的跟旁人是完全一样的吗,还是总把容易做的派给自己呢?可话说回来,除了执行任务,自己在平日里跟外人动手并没吃过大亏,往往占尽上风,这总不能说是外人个个故意让着自己,再者,宁钊对自己的情分到底是实有其事,还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呢? 这夜月色不明,但夜风却凉,他的头脑似乎被吹得比以往冷静些,受情绪的左右就少些。他的手指缓缓摩挲着粗糙的马缰,渐渐确信,这就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对于久来说,宁钊是开天辟地一般的独一无二的存在,他的一切都是宁钊给予的。而他对于宁钊来说能算什么呢?他甚至不可能把这个问题对着宁钊提出来,多半只能受些奚落嘲笑。长久以来隐匿于他心中的百转千回的苦涩情意,若端到宁钊面前,只是笑料而已。说到笑料,久又不自禁地想起,宁钊实在很爱笑,并没有多需要笑料,他总是在冷笑嘲笑讽笑嗤笑,就仿佛天下一切在他眼中都一钱不值。不光是笑,宁钊的一切在久看来都那么特别,充满了魅力。 久还能记得那一年的九月,人贩子把自己和一些其他的年纪相仿的孩子带到了颍王府里——奇怪的是,在那之前的记忆全都模糊不堪了——当时,总管起先是一个一个打量孩子的身量体格,到了久这里,却紧盯着久的脸,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生得实在齐整,留着给小世子做个伴倒合适。”就这样,久跟着其他一些孩子一起进了王府,可其实又并不在一起。其他的孩子后来要么成了杀手,要么派了杂役,只有久被送到颍王宁钊身边。后来久才知道,当时候小世子还是个不足周岁的小婴儿,哪里需要玩伴,自己就是挑出来伺候宁钊的。 04 那时久还不满六岁,宁钊也才二十出头,刚到封地不久,王府也基本是新葺的。历经颠沛之苦,年幼的久对家族不幸的悲痛都淡了,只渴望能过一点平静一些的生活。对于出身世家的久而言,王府也是显得处处美轮美奂的。在这华丽的背景之中,宁钊更是奇峰突起的如神一般的存在。宁钊本就生得俊逸不凡,又带着皇族与生俱来的尊贵气质,在人贩子手中吃尽了苦头的久一见到他,就生出一股自惭形秽之感。 宁钊看到久,也是莞尔一笑,说:“管家是想跟我逗趣呢,竟然找了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过来。” 那笑容灿烂如日月,久看得呆了,连答话也不会,仿佛被蛊惑了一般,失魂落魄。 当时王妃新丧,宁钊身边珠环翠绕,几个也不知是侍女还是妾室的女子过来,推着久,说:“傻孩子,头次见了主子也不知道下跪。” 久从不知见人还要下跪,迷迷瞪瞪的,被人一推也就直挺挺的跪下了,还是讷讷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一个女子说:“这孩子真是太小了,傻乎乎的,不如让管家带去TJTJ再来。” 宁钊却摸着下巴说:“他一个小孩子,你倒跟他捻起醋来了?管家精得跟只狐狸似的,想必也是觉得这孩子的出身不一般。”慢慢问久,多大了,是哪里人,父母姓什么。 久懵然不知,垂头不语。 宁钊挑眉又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久点头,说:“主子就是奴才的主子。” 这话不伦不类,宁钊却拍着手说:“很好,很好,你这副嗓音很好,想来就算将来大了也会很动听。以后就留在这内院吧。” 从此久就在宁钊所住的主屋边的小耳房里住了下来。 最开始的那一两年,久过得极其舒坦。内院里面本来全是女眷,来了一个久,因年纪小,也无人避他,只是也如一众女子一般被禁在院里,足不出户,即便女子们逢年过节出门听戏上香,久仍是独自留在院中。除了这一点苦闷之外,再无愁虑。年轻些的女孩子不论玩什么都带着他,有好吃好穿的也不落下他,只是平日里闲得无聊了总爱捉弄他,不过也不过火,眼看着他急了,又会过来好好哄好他。宁钊回来时不外乎玩乐,虽不避久,但久毕竟年幼一知半解。宁钊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叫久一起练字读书,出些难题考他或者耐着性子教他。 从前在家时,久被管教得过于严格,小小年纪就要读书识字,现下反倒觉得,在王府里的生活比之前还要快活得多了。说是伺候主人的奴才,可从来没有人派过任何活计给久,初时久奇怪自己究竟是到宁钊身边来做什么的,后来连这点奇怪也都忘在脑后了。久想,也许是因为自己还小、做不了事,所以才暂时不用做事,等到大了,自然会有人来给自己派活计的,在那之前,也不必操心太多。 05 那个晚上如天崩地裂一般倾覆了久的世界。久是在九月入的王府,那个晚上也是在秋天,赏桂时节,三天两头府里就有宴饮。这样的场合,久向来是不被允许参加的,理由当然是年纪太小。大一些之后,久也从来没掺和过,因为其实就是不堪入目,府里没什么外人,席间玩乐总是过火。那晚宁钊大概也是玩过火了,回来时兴致极高,与平常不同的是,他没回卧房,而是直接进了久住着的小房间。自入府之后,宁钊从没责骂过久,于是久并不怕他,那晚宁钊也如往常般轻佻地笑着,久却觉得那面目极其狰狞,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宁钊浑身酒气,几乎可说是臭气熏天,但久还是知道他没有喝醉,宁钊从来没有喝醉过,明明没醉,宁钊却似颠狂一般。 当时的久痛苦不堪,时隔多年,那种痛苦却似蒙上了一层迷雾,再想起时,久只是隐隐浑身发热。虽然痛苦,久却没有哭,一整晚,不论宁钊怎么折腾,久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也不曾大声叫喊,只是小声呜咽。宁钊对这一点似乎极其赞赏,连连夸奖久是“好孩子”,一边夸奖,一边兴致更高了,越发下死劲地折腾。天将明时,宁钊终于累了,躺在久的小床上睡着了,久却难受得没法睡着。等到宁钊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久已经开始发起热来。宁钊施施然地穿戴了,唤了大夫来看久,就离开了。 久在房里关了近十日,一方面是身上着实难受,一方面是羞惭不敢见人,出了这样的事,不知别人会怎么看自己。终于憋闷得受不住,鼓起勇气出去了,却发现旁人对自己的态度一如以往,没半分不寻常的地方。久纳闷了一阵,才渐渐省悟,自己会被留在内院,本来就是为了这用处。有了这样的觉悟,就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整日玩耍,心底总是郁郁,却又说不清到底自己在不满什么。 那桩事开了头之后就一路没完没了了。宁钊仿佛真的非常中意久,只要久身子稍好,就要久侍寝,偏偏久年幼体弱禁受不起,从此躺在床上的日子就越来越多了。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这个缘故,岁尽开春,宁钊开始教久习武。 当时久根本没有想要习武的意思,而习武绝非轻松的事,其间吃够了苦头。他出身世家,幼时养尊处优,此时受了这等重负,晚上要伺候宁钊,白日里又要扎马步练拳练剑,苦不堪言。宁钊又不是个好相与的,玩乐时倒还罢了,正经督促起久习武,变得严厉异常,久学不好时,动辄一顿鞭子。内院女眷们见不得这么血腥的场面,慢慢地也都不大搭理久了,免得把自己惹上晦气。 那段日子着实难熬,可咬牙熬住了,又实在没什么大不了。忽忽数年过去,久长成了十三四岁的少年,被宁钊折磨惯了,已不觉其苦,身体变好了,剑术也有小成,最重要的是,渐渐懂了情郁欢爱的妙处。 06 也许是鞭子挨得多了,榻上的疼痛渐渐只残留在记忆当中,少年的本能慢慢苏醒,宁钊算不上温存,但也没有多少怪癖,久本来就先入为主敬宁钊如天人,一旦尝到了欢爱滋味,就沉迷在宁钊的怀抱里不能自拔。不需要别人教,久自然而然地懂得了情爱以及嫉妒。内院里繁花乱人眼,久果然生得标致,但混在其间,并不显得惊世骇俗。再者,就算久年幼,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女子们都可能宁钊的妾室,即使将来宁钊的宠爱不再,也能在王府中生活得心安理得。所幸,宁钊对久的兴趣经年不变,久至少可以安慰自己,内院女子再多,男孩子毕竟只有自己一个,自己又习了武,就算宁钊不再要自己侍寝,自己还是可以给宁钊做个侍卫,只要能一辈子留在宁钊的身边,也就心满意足了。 十四岁的久,正是最灿烂的年纪,一张脸生得标致之极,习武之后身段纤长柔韧,在榻上风情独具,还带着些天真,以为至少现在,宁钊是不会抛弃自己的。当一切猛然发生的时候,久就仿佛挨了一记闷棍。 没有征兆,一日久练剑回来,发现管家带着个杂役等在自己的房里,见他回来,点头说:“有什么还带着的?我叫了来升帮你收拾。” 久十分错愕,说:“带什么?去哪里?” 管家说:“只要是你平日自用的,都可以挑了带走,殿下吩咐了,今晚开始你就不在这屋里睡了。” 久说:“那要去哪里?” 管家说:“跟着去了不就知道了?这时候也解释不清,到了地方自然有人跟你慢慢解释。” 久尚未醒悟,只以为调换一间屋子而已。他并没有多少东西,不过是几件衣服几本字贴再加手上的剑而已。平常用惯的茶壶茶杯是久喜欢的,想要带走,管家却拦着他,说:“这种家什带着做什么,到哪里没有分配给你的?” 久微微有些奇怪,没有说什么,老老实实地跟着出门,却发现是一路往外,才突然慌了,说:“是让我出去吗?” 管家说:“以后你不住府里,但还算是王府里的人。” 久情急抓住管家的袖口,说:“为什么要赶我出去,我犯了什么错?” 管家说:“你若犯了错,殿下自会发落你,既没有,可见得你没犯什么错?” 久说:“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 管家说:“殿下的意思,我们哪能明白,只要照着做就行了。” 久甩开管家,转身就走,管家厉声说:“站住。” 久停住脚步,一片迷惘。 管家说:“你这是想干什么?” 久说:“我要见主人,我要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管家说:“殿下没叫你,你敢自己擅闯内院?” 久果然踌躇,对宁钊的服从已经习惯成自然,但就此不明不白地离开,如何受得了。 管家说:“你往后还是王府的人,只要现在规规矩矩不犯事,何愁将来没有机会?” 07 久跟着管家一步一步地离了王府,每一步都像踩在荆棘地上。出了高高的院墙圈起的那个方寸之地,惊觉自己竟然已经在里面待了八年。这八年只有一个重点,就是宁钊,除了宁钊,久想不起还有什么是重要的。从小角门出了王府,巷子里零零落落的是过路的平民,与内院里的每个人都迥然不同,看起来就像粗糠陈谷之于山珍海味。久觉得自己并不是留恋锦衣玉食,而是忍受不了离开宁钊,为什么宁钊竟然能够轻轻松松地打发了自己呢? 当时的久自然不能明白。其实道理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宁钊贪恋着久,经年不愿放开,但久毕竟是个男孩子,渐渐长大,不可能再留在一堆宠妾侍婢中间。管家心里明镜似的,当初送久到宁钊身边是为了讨好主子,看着久年幼,宁钊图过一时新鲜,十天半月也就无趣了,哪知道久留在内院年复一年,越长越大,管家时时想起这一笔,不免心惊肉跳,要是闹出什么丑事,连自己也有不是,突然主子想通了,他真是如释重负。 出王府并不远,一条僻静小巷子往里走,有个冷清不起眼的院子。青砖院墙上布满了污渍,木头院门油漆斑驳,进了院子,地面坑坑洼洼,里面的房子也破旧不堪,窗扇上的窗纸不知尚是哪个年月贴的,变成了灰黑颜色,院里一棵枯朽的老槐树,树上一片叶子也不见,显是枯死多年了。院子倒是不窄,只是空旷得很,除了那棵老槐树之外,别无一物,座西向东,一排屋子,似乎并没有一点人声。 管家走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门开了,走出个矮个黑脸中年男人。管家拿着一点架子,点头说:“辛大总管,就是这孩子。” 被称为“辛大总管”的男人瞥了一眼久,眉头紧皱起来,说:“这孩子现在才送来年纪太大了。” 管家说:“可不是嘛,没法子的事。” 辛总管又说:“长得也不结实,这样轻飘飘的,能派上什么用场?” 管家说:“结实不结实的,咱们哥俩有什么可说的?都是殿下的意思。” 辛总管紧盯着久,不再搭理管家。管家也没有多乐于跟他讲话,对身后跟着的杂役做个手势,杂役就照着他的指示推门进了一间屋子,把久的东西放下。管家对着辛总管抱了抱拳,带着杂役走了。 辛总管说:“你叫什么名字?” 久抿着嘴,说不出口。因是九月进的府,过去宁钊总是唤他“九月”,这也算不得名字。而自己的本名,早就想不起来了。 辛总管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吃咱们这一口饭的,名字有什么重要。在这院子里,你排行第九,就叫‘九’吧。” 听到辛总管这么说,久相当意外,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乖乖点了点头,叫了一声“总管”。 辛总管说:“你叫我总管,知道我这里是做什么的吗?” 08 久在宁钊身边待久了,学的场面话都是一套一套的,听到辛总管问起,跪伏在地上,说:“我现在是总管的人了,总管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辛总管不大喜欢这样圆滑的回答,只淡淡说:“那你先回房去收拾收拾吧,其余的明日再说。” 久抬起头来,才看到他已转身走了。进到自己的房间,倒是一人独住的,里面一床一桌一椅,都是粗陋至极。久并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把剑挂在墙上,把几件衣服从包裹里拿出来,就无事可做了。带过来的几件衣服虽然旧了,但比起这阴暗的所在,还是显得太过华丽妖娆了,自己身上这件深蓝的布袍算是朴素的,看来一时之间是无法换下来了。走到那几乎只有巴掌大的窗子边上向外看,连外面院子里也是一片阴暗。辛总管叫他回房,他现下没事可做也不敢出去,只在窗边呆呆地站着,眼前的景物无一不让他痛苦,从头脑到心到身体到四肢无一处不在撕扯,想起最初跟着宁钊习武时,经常因为挨鞭子而偷偷哭泣,现在觉得,那时的自己太幸福了,可以留在宁钊的身边,还可以跟他一起练武。现在的自己,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久一直站着,辛总管叫他出去吃晚饭时,才发现天都黑了,腿一动,僵软得几乎摔在地上。勉强挪着步子出去,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去。辛总管正在他自己的屋里。久走进去一看,吃惊地发现原来辛总管屋里的摆设跟自己屋里一样简陋,只是现在桌边放着一个竹篮子,桌上摆了几碟菜,还点上了油灯。 辛总管指着一张登子让久坐下,递了个馒头到久手里,说:“吃吧。” 菜色自然比久平日吃的差多了,不过久连菜是什么都没看清,根本连一点胃口都没有。 辛总管冷冷地说:“吃不惯吧?” 久听着那话里的意思,脸热起来,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菜很好。”虽然食不下咽,也拼命往嘴里塞。 两个人默默吃完,辛总管说:“这里不用你收拾,回去睡吧。最近你都跟我一起吃。” 久老实回屋躺下,陌生的屋子,无法入睡,无比想念自己住了八年的那间小屋子,可惜再也无法回去,因为那里本来就不是属于自己的。硬挺挺地躺了一晚,熬到第二天天亮,终于可以起床走出屋子。跟辛总管一起吃了早饭,辛总管就说要考较一下他的武功。久一板一眼地开始练平日常练的剑法,辛总管只看了几招,就叫他停下,说:“殿下的武艺我不便私学,你以后不必在旁人面前练,我也不便再教你什么。你就自己好好练吧。” 辛总管没有其它吩咐,久只好不停地练剑,一刻也不敢偷懒,接下一连数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不停地练。直到有一天,辛总管说:“明日不必练了,有人回来。” 09 辛总管讲话很少,也不会疾言厉色,可当时久就是怕他,比怕宁钊还要怕得多了。辛总管说不必练武,久第二天起床连房门都不敢出,好在不久就有人来敲门。久开门出去,那人却已走了,久跟上去,进了院子另一侧的一间较大的屋子,里面已经摆好了早饭。除了辛总管之外,还有另外三个男子,年纪大概都在二十出头。久挨着辛总管坐下,辛总管介绍说在其余三个是老二老四老五。久才知道原来这里的人都没有名字,并不是只有自己如此。排行是按进来的时候来算的,老二就是除了辛总管之外最大的了,而久就是其中最小的。 五个人都是一般的不爱讲话,默默各自吃完,吩咐久收拾碗筷,不过收拾起来也很简单,把吃脏没洗的碗盘放回篮子里就算完事。另外几人也不避讳久,就坐在桌上讲话,久在一边隐隐约约地听着,也能听懂,才知道辛总管负责的,是替宁钊暗杀的勾当。最后辛总管拿出银票来分给老二老四老五,三人各自收下揣进怀里。只有老四似乎随和些,对久笑了笑说:“别着急,将来你也会有的。” 久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报以一笑。 老四就说:“小久长得这么标致,又弱不禁风的,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老二一巴掌拍到他脑门上,说:“就你话多,睡你的大头觉去吧。” 三个人各自回屋,果然是倒头就睡,中午辛总管吩咐久去挨个叫他们来吃午饭,他们理也不理,直睡到晚上,才摇摇晃晃地出门买醉去了。 久不知道他们晚上有没有再回来,总之第二天早晨就没见他们。之后的日子仍是久独自练剑,十天半月就有人回来,几个月之后,久就把人都认全了。最初久十分想念宁钊,想到夜不能寐,他一直在床榻上伺候宁钊,现在孤身一人,空虚得快要发疯,再者,宁钊在他心里像神一样的存在,现在失去了崇敬的对象,可说是六神无主。辛总管不知是在忙些什么,大多时候完全不理会他,他一人咬牙苦忍,有时候真想一死了之。原本想着,只要不死,也许总有一天会再见到宁钊,可日子慢慢过去,他总被扔在这小院里自生自灭,这份念想也就淡了。说来奇怪,心死之后,反而好过了一些,不用再记挂宁钊,也就不用再时时刻刻顾虑着宁钊的宠爱,无人来过问他,他其实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就算打把这小院子底朝天翻过来,辛总管大概也是不会理他的。 久无事之间苦练剑术,心无旁骛,渐渐体会到了其中的奥妙。宁钊的武艺本就传自名师,过去久是挨着鞭子,被逼学的,现在自己找到了乐趣,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很多过去使来不知所云的招式,现在不禁一边练一边赞叹,一边又惭愧,自己年幼无知,以为没有了宁钊的生活是生不如死,其实不过是因为自己见识短浅而已,这世上还有无数美妙的东西,自己还什么都不明白。 辛总管什么不明白,久的那点小孩子心思在他面前是明明白白的,知道说也无用,就干脆不去理他。哪知不过三四个月,久竟然振作起来,剑招说不上高明,不过也有可看之处了。一日久练剑已毕,眼看着日至中天,就要准备去安置午饭,辛总管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刚才那几招使得不错,比之前进步多了。”只是简单的一句夸奖,久却高兴得不得了,午饭时都多吃了一碗饭,之后练剑就更用心了。 10 春去秋来,久已经在这个破旧小院子待了一年,一次久照旧摆好早饭等辛总管一起吃。粗茶淡饭已经吃得惯了,辛总管的生活琐事也着落到久的身上,久觉得伺候着辛总管过完这一辈子也不错。辛总管拿着筷子,却说:“我这里做的是什么营生,你已经知道了吧。” 久默默点头。 辛总管说:“你这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老二像你这样大的时候早就出任务去了。不过你是殿下的人,就算一直留在这里不出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是男孩子嘛,总得出去闯荡闯荡。你自己怎么想的呢?” 久听到辛总管这样说,脸上发烧,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辛总管说:“没什么,普通人不喜欢这血腥营生也很正常,殿下要你来这里,也未见得会逼你出去做那些事。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也可以跟我说。” 久的确不喜欢这门营生,他近来喜欢练剑,也只是喜欢练剑而已,并不想用剑术来取人性命,可辛总管话说到这一步,若还不表态,倒好像是存着恃宠而娇的妄想了,只能硬着头皮说:“我早就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该做点事情,不能总无所事事,如果总管有什么任务尽管吩咐给我。” 辛总管听了无可无不可,继续吃饭,没再说什么。过不了多久,却真的派了任务给久。 久已经不记得第一次是在什么地方,杀了什么人,只记得自己握剑的手一路都在微微颤抖。那次的任务应该是非常简单,久独自杀死了目标,顺利离开,可是对久的内心来讲,那确实是难如登天,把没有感情的冰冷剑尖刺入热腾腾的人的胸膛,久本身并没有那样的勇气,只是宁钊的身形一直在脑海里徘徊,如果不完成任务,怎么有脸再回王府去。就算不能再见宁钊也好,至少可以住在离宁钊很近的地方,那个小院子虽然破旧,但离宁钊真的很近,久不愿意离开那里。对方根本不会武功,毫无反抗地被久杀死。可那鲜血似乎一直粘在久的身上,渗入肺腑,让他喘不过气来。走不多远,他就没命地呕吐起来,吐完了所有能吐的东西,那种可怕的感觉还是不能退去,自己杀了人,杀了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也许完全无辜的人,那个人活着的时候也一样有喜怒哀乐,死前也一样恐惧,可这一切都在自己的剑下终结了。这柄剑是宁钊赏给久的,久一直带在身边,现在这柄剑也脏污起来,久想扔掉,但又不舍得。 久路上走得很慢,过了很长时间才回了颖州。这一次,他也要像其他人那样向总管报备,并且拿到酬劳。 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小院子,辛总管看到他却有些诧异,想了一下,说:“我忘记跟你说了,之前殿下有派人传话,你任务结束回来,直接去向殿下回禀告,不用来跟我说,以后都是这样。” 11 久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辛总管已经转身走开,留了他独自一个在院子里。自从离了宁钊,久没有一刻不想着宁钊的,现在真的要去见宁钊了,却又觉得难以接受。再见宁钊又是怎么样的情景,就像个寻常杂役一般向他唯唯诺诺吗?这不是久想要的,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久走到院门口,突然想起自己从前在内院时总是穿戴打扮得整整齐齐的,现在这副打扮要去见宁钊恐怕不行,往回走了几步,又想起,自己屋里并没有镜子梳子,也没有了过去的绸缎衣服,又能怎么打扮呢?而且自己本来就是男人,怎么会想要跟个姑娘家一样梳妆打扮呢。久走回屋里,把剑挂回墙上,转身就往王府里去了。 通往王府的巷子,久一年来还是第一次走,角门上守门的似乎得了指示,并没有拦住久,反而上前来说:“殿下现在在南书房,你往前面去吧。” 久一愣,才想到自己自然是不能回内院的,可是王府其余的地方自己又并未去过,只能厚着脸皮问清路径。王府里本来轩室繁复,极易迷路,久只觉得眼前昏花,脚下飘忽,竟然没有走错,一路到了南书房。 这南书房是一处独立的轩馆,四周游廊假山,只有一两个小厮守着。一见了久,一个小厮嗖地跑进内室,很快又跑出来,对久说:“殿下叫你进去。” 久满心疑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所在。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一股古怪的甜香,熟悉的调调,久一闻着就面红耳赤起来。外室里没有人,久只好继续往里走,正碰上一个少年衣衫不整地从里面懒洋洋地出来,久险些撞到他身上,一闪身让过,看清了少年的面容,真可说是眉目如画。那少年抬头与久一照面,轻佻一笑,垂首去了。 久素来小心,这时就犹豫不肯再往里走,但又不好贸然退出,脚下一顿,就听到一个低柔嗓音在里面唤道:“是九月吗?进来吧。” 说是书房,久挑起帘子走进去,却见一张大楠木床,铺着锦缎被褥,一人衣衫半褪,斜椅在床上,正是久朝思暮想的宁钊。一别经年,算来时候宁钊堪堪已过而立之年,一张脸仍如白玉一般,一对眉眼似笑似怒,勾魂摄魄。 久杀了人回来,满身怨气,对于宁钊生出了一种隐隐的恨,恨他逼着自己去做这样血腥的事,可现下一见宁钊,又神魂颠倒,就像当年那个痴恋着宁钊的小孩子一样。宁钊到底有什么好,久已经说不上来,只觉得这个人与自己生平见过的每个人都不一样,将来自己也不会再遇上宁钊这样让自己倾心爱恋的人。久呆呆地看着宁钊,一时痴了,觉得就算要自己当时为这个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宁钊此刻也在上上下下地打量久,一年时光,久的身量拔高了许多,肤色也黑了,脸的轮廓也变硬了不少,从一个白白糯糯的孩童变成了精悍少年,但那张脸仍然是少见的标致漂亮,让人见之难忘。宁钊只扫得几眼,就撇着嘴唇笑起来,说:“出去一年,比先前还要傻气了,还不快脱了衣服上来。” 12 久完全没有想到宁钊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以为自己成了宁钊的杀人工具,叫自己前来报备是为了要知道重要的情报,哪知道宁钊连提都没有提。久羞窘得像个不经人事的孩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回来连衣服都没换过,身上脏得很,恐怕污了殿下。” 宁钊挑了挑眉,说:“跟了辛德几天,连我的吩咐都敢不听了。” 久向来敬他如天神一般,这样的吩咐其实是求之不得,再不等他催促,抬手就开始解腰带。黑色的腰带,洗到发灰的青色外袍,素白中衣,一件一件落到地上,久的手开始发抖,心跳到嗓子眼儿上。宁钊只默默地上下打量他,既不曾叫停,久就一直脱到了一丝不桂。 那一身肌肤晒成了麦色,长年练剑,四肢修长紧实,腰腹上连一丝多余的赘肉都没有。宁钊看得一阵,笑说:“我就知道,我的九月会越变越迷人的。过来吧。” 久乖顺地上榻躺下,宁钊的手抚上他的腰侧,细细的酥痒立时刺激了他。宁钊俯下身,把脸凑在他的脖子根上闻着,说:“我来闻闻,九月有多久没有沐浴了。” 久脸上发烫,说:“快有两个月了,只怕味道臭得很。” 宁钊嗤的一声笑,说:“臭吗?我倒觉得好闻得很。”一边伸出舌尖,在他的颈上细细舔舐,说,“九月从一点点大就跟在我身边转,你尿床拉屎的事情我什么不知道?这会儿倒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久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尿床过了,从自己记事以来,就从来没有过,只是这念头一闪而过,宁钊的牙齿就轻轻地咬在了他的锁骨上,手指也在他的胸前慢慢捻弄着。他顺从的喘息出声,因为他知道,宁钊喜欢听他的声音,总是夸他的声音好听。 久自有其倔强之处,离开了宁钊之后,硬忍着连自渎都不曾有过,此时一沾了宁钊的身,压抑已久的郁望像烈火一般烧起来。宁钊却从来不急,悠悠闲闲地把久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尝了个够,才送了进去。 身下一阵撕扯般的剧痛,久却觉得痛快,双腿缠上宁钊的腿,徐徐迎合宁钊的动作,明明没有造次,宁钊却又笑了,说:“我的九月急成这样,都怨我,冷落了你这么久,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宁钊拿捏着久,反反复复折腾了许久,才让久痛快泄出来。 久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感觉到宁钊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摩挲,听到他说:“累了吧,且在这里歇息几日吧。” 宁钊下榻离去,久独自躺着,天色将黑时,有小厮进来服侍他沐浴更衣。久本身也是个伺候人的,这时候却像虚脱了一般,软绵绵地由着那小厮服侍。当夜就歇在了南书房。 次日宁钊过来时,仍是没完没了地与他欢好。如此过了三天,才有仆!来知会久,宁钊有事出门,令他自便。 久晕晕乎乎地出了王府,就好像做了一场荒唐的怪梦。拿着管家支出的银票,久生来头次觉得,自己非常需要大醉一场。在外醉生梦死了近一个月时间,才回到辛总管处,接到了下一个任务。如此周而复始,外出杀人,回去与宁钊厮混,拿了钱去喝酒,再外出杀人。这样的日子快要逼疯了久,可时间长了之后,久渐渐麻木了,这每一件事,都像是致命的麻醉药。 13 久觉得自己的心病了,(orz 时代和人的心都病了)明明数年之前自己胆小如鼠,杀个人就呕吐得一塌糊涂,现在却已麻木不仁了,其实诚实地说,并非麻木,而是非常兴奋。除了幼年家族惨变之外,久觉得自己也没吃过什么苦,也没遭过什么不幸变故,明明活得挺平顺的,内心却疲惫不堪,只有杀人的时候,才略微激动起来、有了些活生生的人的感觉。久知道圣人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真是这个道理的话,则自己杀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因为假如自己被杀的话,感觉应该也跟杀别人相差无几,一定不会有恐惧愤恨,而是一样激动兴奋的。 杀了那个老人之后,久的头脑一直处在一种轻浅的兴奋当中,也许正因如此,才不知不觉纵马走得太快了。到达昀州城的时候,天色还黑沉沉的,距开城门的时间还差得远。久只好在城外一条小河边停下来。把马拴在树上,拿出夜行衣打火烧了,把灰烬撒到河里,这一切都做完了,才在靠着树干在草丛里坐下来。看着天上的黯淡星月,以及倏忽而过的流云,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久不禁又开始思考那个想过了千百遍的问题,在一干杀手当中,是否只有自己跟宁钊有样的关系,为什么宁钊要这样安排自己。想来想去,结论还是一样,辛总管手下的杀手,只有自己是跟宁钊有那层关系的,别的同伴,就只是杀手而已,从辛总管那里接任务,完成后,从辛总管那里拿银票。至于宁钊,大概只是觉得亲自训练一个杀手很有趣吧。 其实真的算起来,久与宁钊相处的时日并不多。每次完成了任务,久都会在外流连数日甚至近一个月,每每回了颍州,跟在宁钊身边伺候也最多不过三日,但宁钊却似乎侵蚀了他的整个人生,就像个巨大的毒瘤。久在渴念着宁钊的怀抱,但又并不太想回去见到宁钊,因为他厌倦了这种饮鸩止渴的感觉,游戏一般的相拥,寻欢作乐的欢好,久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久想要的宁钊永远不会给他,越是相见,越是痛苦孤独,久太迷恋宁钊,所以越发害怕宁钊,宁钊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不必说,就能把他伤得体无完肤。 久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陈年旧恨,天终于亮了。久一跃而起跨上马背,向城门驰去。昀州是座繁华大城,一定可以让他暂时忘了宁钊,稍稍快活一阵子。他身边从来没短过银钱,宁钊在这方面对他大方得很,于是他一进城就直奔花街最豪华的醉云阁。照理说这正是休业打烊的时辰,但久拿出银票说要包间住宿,也毫无困难。久穿着之前被杀死的侍卫的衣服,其实有些不伦不类,略似仆从打扮,但阁中伙计只认他是个有钱的大主顾,不论身份,牵了他的马去安置,又有人带他去房中歇下。明明说着不累,可一沾枕,久就睡着了。 14 久这一睡就是极沈,醒来已近黄昏。朦胧中忽觉异样,睁眼一看,身边竟然躺了一个姑娘。惊吓可想而知,竟然让外人轻易近了身而不自觉,看来不但自己这个饭碗端不稳,连自己脖子上的这颗人头也是非常不稳当。 久的神情一时极可怕,那姑娘却毫不在乎,咯咯笑起来,说:“大爷睡得好熟,莫不是我吵着大爷了?” 姑娘长得很清秀,一双大眼睛盈盈如水,笑起来两排牙齿洁白如贝,久一看就对她颇有好看,但心情还是莫名烦躁,说:“我今晚没有叫人,你先出去吧。” 姑娘撅了撅嘴,哀哀怨怨地说:“我本来还想今晚运气好,遇到这么年轻英俊的大爷,哪知道大爷又看不上我,又叫我去陪那些糟老头子。” 久说:“我并不是嫌弃你。” 姑娘立刻转悲为喜,抢着说:“大爷真是好人,不嫌弃我就好。我很老实的,在这里绝不吵大爷,只要大爷肯留下我,做个伴也好。” 久果然心软,说不出硬要赶她走的话。 姑娘说:“大爷若有吩咐,就唤我紫云吧。大爷贵姓呢?” 久说:“紫云姑娘便去倒杯茶来吧。” 紫云下床端了杯过来,温热清香,久一气喝了,紫云又说:“大爷这时该饿了吧,要不要叫些酒菜来?紫云陪大爷喝一杯。” 久才想起自己许久不曾好好吃过一顿了,但一时又什么都吃不下,说:“有好酒来一壶,菜就不必了。” 紫云带上门出去,不一时就端回来一壶温过的酒,倒在杯里,送到久的手边。久看到她那雪白的手腕,突然郁念勃发不可收拾,没接酒杯,而是握上了紫云的手。紫云乖巧地躺下来,依在他的怀里,扔开了那只酒杯,伸手解了自己的薄纱长裙。 久其实并不讨厌女孩子,尤其青楼女子个个善解人意百般奉承,他没有理由不喜欢。他第一次与女子同宿是在十七岁时,大部分是负气,另外也是因为寂寞。他完全不记得那个女孩子的名字长相,只记得自己与她厮混了大半个月,终于死心离开她,回去颍州,相当忐忑,不知宁钊会有何反应。实际上宁钊当然没有任何变化,仍是笑逐颜开地与久纠缠。久才明白自己的傻,宁钊根本不会关心自己在外面见过了谁又与谁睡过,宁钊只在乎寻欢作乐。从那之后,久外出时总宿在青楼,待到心平气和了再回颍州。 今晚的这个紫云还是相当得久的欢心的,虽然没有多少特别之处,却也灵巧甜美。久与她温存许久,待她累得睡了,下床拿了酒壶走出门去。已到了后半夜,阁中也静了下来,游廊上的灯笼半明半灭,被风吹得摇摇曳曳,在荷塘上映得影影绰绰,偶尔听到几声笑闹,也在远处。久最喜欢这时的气氛,拿着酒壶坐在游廊栏杆上,慢慢品着酒味。 可惜好景不长,没喝上几口,就听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在向自己逼近。 15 那人并不是如常人一般刻意压低脚步声,而是因为身负轻功,所以行动极其轻捷。久的长剑放在屋里没有拿出来,只能从靴子里抽出匕首。缓缓转回头去,却不是来结果自己的杀手之流,而是个文士打扮的青年男子。 这男子身着淡绿长袍,头上束着玉冠,腰缠金带,脚上一双绣金缎靴,一手持折扇悠闲地扇着,另一手却突兀地端着一只瓷盘子。 久楞了一下,手上的匕首就刺不出去,暗暗塞入袖中,心里却不快之极。 这男子说:“这位兄台独爱清静夜色,与在下不谋而合,兴甚至哉。” 久说:“阁下既之我爱清静,就让我独自清静吧。” 这男子说:“我倒不是故意前来打扰,只是看到兄台寅夜独饮,如有些下酒小菜,岂不如锦上添花?” 一只瓷盘递到久的眼皮底下,却是满满的一碟卤水拼盘,摆得整整齐齐的盐水花生,卤牛肉,酱猪肝,牛百叶。久本来没什么食欲,只一个人喝闷酒而已,可是深夜闻到了卤香,肚子里就咕咕叫了起来。 男子听到这声音,笑容更甚。久索性接了瓷盘子,用手抓起几颗花生米扔进嘴里。 男子说:“兄台好爽快,竟不怕这吃食里有手脚?” 久说:“你实在太罗嗦。” 男子说:“兄台慢用,在下便不打扰了。” 久并不是多爱交朋友的人,更兼这男子不怀好意,可与人交淡几句,心情莫名轻松了许多。吃完了菜,喝完了酒,自回房去。紫云睡得正香甜,久上床躺下,她却立时粘上来,抱着久的腰,脸埋进久的怀里,迷迷糊糊地说:“大爷去了好久,我一人睡着都寂寞了。” 久轻轻拥着她,鼻间全是她发上的淡淡桂花香,本来白天睡足了的,闭上眼过不多久也就慢慢睡着了。 次晨醒来,紫云侍奉久梳洗,非常殷勤,神情间笑意盈盈,似乎非常高兴。久说:“大清早的,你笑呵呵的在笑什么?” 紫云说:“我能伺候大爷,心里很高兴。”她早知久已预付了半月的食宿钱,能一直只伺候久一人,自然高兴。 久也不会把这些场面话当真,在她颊边轻吻一下,就带她出了门去。时下正值夏末,清早户外光景正好,两人便去游廊外的水榭里吃早饭。那水榭本就是歇息之用,里面设了好些茶座,只用小屏风隔开。早饭刚摆好,就有一人从屏风边转了过来,笑说:“天涯何处不相逢,我们又见面了,真是缘分。” 久一看,正是昨晚那男子,心下不耐,眉头就皱了起来。 男子说:“我这边已经泡了香茶,不如兄台过来同坐。” 久眼看摆脱不得,对紫云说:“你自己吃完自便吧。”跟着男子去了邻桌。 桌上果然摆了茶点,久端起茶杯,埋头便喝。 男子说:“在下姓魏,小字依山,愿与兄台交个朋友。” 久放下茶杯,沈声说:“你从济阳一路跟我到此地,就只是为了要跟我交朋友?” 16 魏依山说:“九兄多虑了,你的功夫这么好,区区怎么能一路跟踪又不被你察觉呢?” 久悚然而惊,瞪着魏依山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魏依山微笑说:“我只是随口称呼,九兄何必这么介意。我在济阳街头偶然见到九兄,为九兄的风采折服,奈何九兄行色匆匆,我无缘与九兄一道闲谈饮酒,深以为憾。哪知道天下竟有如些巧事,我闲游至昀州,随意下榻在醉云阁,又遇到了九兄。也许九兄嫌我罗嗦,但又怎知我求友若渴呢?” 久的手握上了腰间的短剑,心中思忖,只怕自己的武功与这人相去未远,不能将他一击而毙,手指攥紧了剑柄,却不能下决心拔出。沉默得一刻,说:“茶点我已领了,谢赐,就此别过。” 魏依山抓住了他的衣摆,说:“九兄稍待。” 久转头盯着他的手,不说话。 魏依山只得松了手,向久的杯中斟满了茶,说:“九兄切莫急躁,我费尽心机找到九兄,确实是有正事。” 久坐下来,垂头不耐烦。 魏依山说:“区区确实没有一路跟踪九兄,因为功力还没有高到这地步,只是在济阳发现九兄的踪迹之后,我揣摩着九兄最终会到昀州,是以抄近路到昀州,找了个近大路的地方住下,只等九兄过来。” 久沈声说:“那个内奸是谁?”此人既知自己的排行,连自己的习惯都一清二楚,如果没有内奸,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可笑自己一路包抄目标,在昀州还有人在等着包抄自己。 魏依山说:“九兄想过没有?颍王宁钊才是朝中巨奸大恶。” 久不假思索拔出短剑,直刺魏依山的面门。 魏依山却更快,手一抬,两指便已夹住剑刃,说:“九兄可否冷静些?我来此不是与九兄比武过招的。” 久手上用劲,却敌不过魏依山。 魏依山说:“九兄再怎么钟情颍王,竟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看不清了吗?” 久听了这话,一口气泄了,剑刃就垂了下去。 魏依山说:“男子大丈夫当顶天立地,我瞧九兄本身并非穷凶极恶之辈,为何定要助着颍王为非作歹呢?” 久说:“这世上有谁是完全问心无愧的?颍王于我如再生父母,我为他做事,再顺理成章不过。” 魏依山说:“颍王于九兄又有何恩德呢?不过买了九兄入府,然后百般驱役,九兄为什么看不透?九兄平素杀的是些什么样的人,难道果真不知?我瞧九兄一路落魄,说到底难道不是交待不过自己的良心?” 久说:“我只如一粒草芥,哪里需要你来谆谆教导?你到底是谁的手下,如此煞费苦心究竟意欲何为?” 魏依山说:“不瞒九兄,区区效力于东宫太子,名正言顺。不过我依附太下殿下,并非是出于个人喜好。太子一心为国为民,正是我辈誓死追随的对象。追随太子,也就是追随好男儿自己的治国平天下的报负。” 17 久说:“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人都是那么回事,没有善恶之分。你的太子殿下与颍王利益各自不同,所以你才会凑到我面前诋毁颍王,不论善恶,你都会这么做。” 魏依山说:“九兄此言差异,天下黎民求的都不过是温饱,太子殿下若能登基,心中装的是河山万民,而颍王是个只图私利的祸国殃民之徒,九兄如此聪明又怎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想九兄一生也吃了不少的苦,又怎么会不懂平民百姓的苦?只要九兄肯弃暗投明,太子殿下一定既往不咎。” 久默然,魏依山所说的,他怎会想不到?只是魏依山的图谋绝非表面上这么简单。自己的功夫近来越练越纯,但也不算是惊世骇俗的高手,魏依山拉拢自己,不可能是让自己再做杀手,恐怕是要从自己口中套出宁钊隐秘,更有甚者,说不定是要赚了自己去刺杀宁钊。无宁钊怎么对自己,背叛宁钊的事,自己都是不会做的。 魏依山说:“九兄,请恕区区交浅言深。颍王对你有些过往的恩情,但后来是怎么对你的呢?难道你不怨吗?” 久说:“我现在只想知道,那个叛徒到底是谁,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宰了他。当然,就算我宰不了他,背主求荣的人也不会有好下场。” 魏依山讲到这个地步,也知道是无法讲通了,说:“良禽择木而栖,九兄何必如此执着。” 久说:“人各有志,再多说也是无益,至少你今天让我知道了,我们当中有奸细。” 久一刻也不想再多留,站起来就要走。 魏依山说:“若是颍王知道你我今日倾谈良久,又会对九兄作何感想?” 久说:“你们想使什么手段尽管使吧。我只好奇,为什么你们会盯上我的。其实我对你们什么用都没有。” 魏依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改口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想九兄终有回心转意之时,区区诚心待君。” 久一语不发,沉着脸回了房,紫云见了颇心惊,一句话也不敢说。久不愿再有旁人在,打发了紫云独自一人出神。 这是久所经历的最低谷,头脑里乱成了一锅粥。一直在想,到底是谁。苦苦思索了一日,可以确定是老六了。这个人平素牢骚最多,行事也古怪,外人要套话,也会从他开始,而且年初他伤了手,一直拼命掩饰,但又怎么瞒得过辛总管的眼睛,想必他为此战战兢兢吧。以自己现在的功夫,杀了手残的老六可说是易如反掌。做完这个决定,久反而更加迷惘。 在魏依山的面前,久装得很镇定,但其实,魏依山的每句话都敲中了他心中最深的痛处。那些话一直回旋在久的耳边,几乎要击垮他。宁钊就是他的最爱,但这份感情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令他六腑俱摧。他一直都爱着宁钊,没有任何原因,就算宁钊突然被贬为庶民,也不会改变他的感情,除非宁钊一剑杀了他,才算是至死方休。 18 久独自关在房里不出门,喝着闷酒昏昏睡睡,想着宁钊,越想越糊涂。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少日,突然之间豁然开朗,自己应该离开宁钊,虽然自己痴心爱着他,可是自己无法再忍受这些折磨。 快点回去,告诉宁钊自己的愿望,如果宁钊坚持不让自己走,就说明他对自己其实也很留恋,那么留在他身边,至少也还是有些值得的。如果宁钊竟然同意自己离开,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论怎么样,都算是有了一个了结。 想通了这些,久立刻从床上站起来要走,不经意瞄到铜镜里的自己,披头散发,胡子拉渣,衣服污糟糟的,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回去见宁钊。叫了仆役去打水,另给了些银子令他去买件新衣服。待梳洗换衣过后,整个人神清气爽,肚子却咕咕叫起来,出去叫了一桌好酒好菜,畅快吃了一顿,又叫准备了些干粮路上带着。结完帐,牵了马出门便行。这些年来,久攒下大笔的银票,早已在别处安置好,此时倒不用操心。 这一路,久走得很快,不眠不休地赶路,只在马累得不行的时候才缓了缰略歇一下,两日之后就回到了颍州。 这一回从侧门进王府,守门的侍卫见到他有些意外,进去通报,很快就出来,说宁钊唤他即刻进去。 此刻宁钊却是在前院的花厅里,坐在书桌边正拿着份邸报细读,见久进来,抬头说:“我的九月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每次不是都要在外面逛上一个月才够的?” 久一言不发,走过去矮身扑到他的怀里。 宁钊伸手摸摸他的头发,呵呵一笑,揽着他进内室躺到了床上。久这次见了他,激动异常,宁钊也把正事丢到脑后,与他畅快淋漓地做了一场。一时宁钊起床着衣,久鼓起勇气叫了一声“殿下。” 久在宁钊面前一贯绵软顺从,宁钊叫他怎么他便怎么,这时主动叫了宁钊一声,竟是破天荒头一遭。宁钊也有些讶异,回头看了他一眼,抚着他的脸颊,说:“小乖九月可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久说:“我满八岁那年,过新年的时候,殿下说,等我加冠之年,送我一样大礼物,我要什么便给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不过殿下也许早就忘了吧。” 宁钊一听,嗤的一声笑出来说:“真是小孩儿心性,一份礼物,憋在心里算计了这么多年。你今年都二十二了,倒突然想起这个来了。说吧,你想要什么?就算你想要太子妃头上的凤冠,我也去摘下来送给你。” 久说:“我希望殿下可以放我出府,过些普通人的平静生活,娶个老婆,生个……” 久尚未讲完,就被宁钊一声怒喝打断了:“住口,跪到地上去。” 久正赤身路体裹在服子里,听他这样吩咐,披了一件中衣,下床跪到了地上。话出了口,心里反倒又乱了。 宁钊气得不轻,可一看到他衣衫不整伏在地上的样子,心又有些软了。 19 宁钊说:“抬起头来,好好看着我。” 久抬起了头,那双眼睛纯净明亮,与进府的第一天相差无几。 宁钊说:“九月,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想要一个名分?” 久楞了一下,呆呆地说:“名分?” 宁钊说:“你进府这么久,一直伺候我。我只是以为,你不会想要那种东西。如果你想要,又有什么难处?我明日就昭告府里所有人,你就是前院里的主子,除了我以外,任何人你都可以随意支使。这样你可满意了?” 久这才明白宁钊的意思。自幼看惯了宁钊的姬妾美婢,久并不向往她们那样的生活,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要宁钊一生一世只宠自己一个?那也未见得就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问问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向往,是宁钊与自己两个人去到一个世外桃源,种田养花,但那是不可能的。 久摇了摇头,说:“属下不敢巧言令色。属下年纪渐长,只希望殿下能放属下出府。” 宁钊气得浑身发抖,说:“没看出来,那么多人里面,最有出息的竟然是你。你说说,从你到我身边,我哪一点对你不好?只要是你喜欢的东西,我哪回不是不等你开口就赏了你?我知道你孤身一人可怜,给你的宠爱是最多的。内院里面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我处处护着你,从来没让你受过别人半点委屈。后来不得已送你出府,也是交待了辛德,万万不能逼紧了你。你报答过我什么吗?” 久哑口无言,若说衣食住行,宁钊确是从未亏待过自己,每次从管家那里拿到的银票,总是别人的好几倍,但这样的日子,自己再也不想忍受下去。 久伏在地上,磕着头,说:“请殿下成全。” 宁钊说:“说来说去,只怪我把你宠坏了。那帮杀手,个个都服了我的追魂散,不敢对我生异心,只有你,我放任着你,养出你这么无法无天的性子。” 久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宁钊,这才明白,为魏依山独独找上了自己。 宁钊说:“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是不是执意要走?” 久点了点头,毫不迟疑。 宁钊大喊:“外面的人都死到哪里去了?拿鞭子进来。” 话音刚落,就有仆!拿了牛皮鞭子进来。宁钊拿在手里,正欲下手,突然起了主意,对久说:“到外面院子里去。”又吩咐仆!,“叫府里所有下人都过来,看着我教训这忘恩负义的奴才。” 久本欲披件衣服再出去,宁钊大吼:“叫你出去,还敢不听?” 久只着了那件薄纱中衣,光脚出去跪在院子里。不一时,周围就挤满了下人,个个目光灼灼盯着久,大气都不敢出。 宁钊挽了鞭子,重重抽在久的身上,只两三下,久身上的衣服就已被抽碎,赤身露体暴露在人前。宁钊手下不停,久很快就皮开肉绽。众人本来就看不上久这样的脚色,又惧怕宁钊,无一人上来劝。 20 久早挨惯了鞭子。若在往常,此刻众人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还要更难熬得多。可说出了离开宁钊的话,此刻五内俱焚,鞭子或旁人的目光加于己身,反而显得有些快意。宁钊盛怒之下,手上失了轻重,久听着鞭子在耳边呼啸的声音,渐渐有些眩晕起来,勉强支持直挺挺地跪着不肯倒下。心里想着,要是就这么被宁钊打死了,也很好,一了百了。 宁钊看出了久不劲的地方,手上劲力一松,就觉得胳膊都累得快要麻木了。扔了鞭子,心中烦躁不减。不知道久为什么非要坚持离开自己。平日里最乖顺听话的就是他,性格最单纯的也是他,没有算计也不争宠,为什么突然就这么决绝。如果他是有什么不满,自己已答应了能给他的一切,为什么他还是不满足?难道他在外面有了别的情人?也完全不像。他的眼神虽然平淡,可里面满满的都是迷恋。是不是有外人要收买他?更难解释。他若有了异心,暗地里下手也就是,怎么可能在明面上闹得这么僵? 宁钊生下来只是众多皇子当中的一个,母亲并不是最受宠的妃子,自己也并不是最受宠的皇子,在太子面前被迫唯唯诺诺。他并不是无往不利的,相反很熟悉求而不得的滋味。若是紧要物事也还罢了,久只是个低贱的男宠而已,再小题大作岂不有身份。 宁钊不耐烦地一脚把久踢到在地,对管家说:“把他扔出城外,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今后不得再踏入颍州一步。” 久此时一丝不桂,管家就说:“不如赏他一套衣衫吧。这样扔出去,也伤了王府的体面。” 宁钊摆了摆手,转身进了花厅。 管家遣散了院里众人,只招了两个仆役留下,给久穿上一身下等杂役的粗布衣裳。眼看久似乎并不能动弹,找了辆板车,装上久,拖出城去,扔在荒地里。 此时残阳似血,洒在久的身,似乎带着毒素一般,将全身都烧得火辣辣的。久浑身无力,独自在荒草里躺了良久才挣扎着坐起身来。出颍州,最近的镇甸也有大半天的路程,今夜是找不到地方住宿了。但久还是不远待在原地,如果再这样一动不动下去,自己肯定会疯的。他积攒了许久力气,终于能站起来。只要稍微一动,全身都扯得剧痛,他吃力地挪动着腿,正走出没几步,就听到背后不远处有人在叫自己。 艰难地转过头去,看到一个人朝着自己奔过来,是老四。 平日里跟久关系稍近的只有心无芥蒂的老四,可此时久并不想见任何人,低下头站在原地。 老四一开口却并没说什么别的,只是递过一柄剑来,正是久佩在身边的宁钊所赐的那一把,说:“大总管叫我带来给你的,说是殿下的吩咐。” 久木然接过剑,将来绝不想再干杀人的勾当,但身上什么武器都没有,无法防身,只能带着。 老四又递过来一个小包裹,说:“这些是我的东西,如果不嫌弃,就带着吧。” 久接过来,小小的包裹,里面沈甸甸的。 21 老四说:“听说你身上有伤,所以带了伤药给你,好好搽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有些卤牛肉,你路上慢慢吃着。” 久低声说“谢谢”。 老四说:“别灰心,外面的世界大得很。颍王府绝对不是天下最好的去处。好好保重,也许我将来还有运气去投靠你呢。” 久毫不怀疑老四的这种说法,可离了宁钊,天下又有什么值得自己眷恋。 老四饶舌的习惯此刻也收敛了起来,眼看久失魂落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点了点头,说:“城门快关了,我得回去了。再会。” 久看着他越走越远,终于不见人影,觉得空前孤寂,就好像天地间只剩了自己一个。路是自己选的,却连自己也不明所以。自己能去哪里,又能做什么?除了在床上伺候男人,自己只会杀人而已。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离开颍州。 今上待颍王不薄,封地颇富庶,地域也不小,徒步两三天才能出颍州地界。久拖着步子,不停地走,速度比平常慢了许多,月至中天,还没能走到最近的镇甸,只能随地坐下,拿出老四赠的卤牛肉咬上几口。身上的伤火辣辣地抽痛,但久不想上药,似乎这样会令自己心里好过些。休息片刻,也不睡觉,继续往前走。颍州水泽之地,走不多远,就有溪河挡道,久把包裹顶在头上,涉水而过,衣衫尽湿,无可更换,就穿着湿衣继续走。天亮遇到镇甸,久也不再进去,只是不停赶路。 久从小身体还算好,几乎没生过病,长大后一直习武练剑,更是结实,这次折腾得狠了,又兼心绪烦乱,渐渐发起热来,头昏眼花,耳边轰隆轰隆的乱响。久不上药也不求医,只是继续前行,后来连路径也是不辨,更不知道所经何处了。久咬牙挺着,只盼着自己就这么死了,到最后什么也无法思考,终于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过来,是在一间暗沉沉的屋子里,久艰难地转动着酸涩的眼睛,只隐约看出,这屋子破旧得很,墙上的泥灰开裂发乌,屋顶上的瓦片倒还都在,但房梁上积满了灰尘蛛网,屋里除了床帐之处,似乎只有一桌一椅,床边大概有柜子,但久一时也看不清,窗扇上的污渍斑斑,屋里因此才会这么暗。久在外享受得多了,闻着被枕散出的重重的霉味,不禁有些头皮发麻。不过照顾自己的人倒也不是完全糊涂,用布条把自己身上的伤口都缠好了,并且上了药,伤处也不再是火辣辣的疼,似乎有了好转。 久一时想不清楚,这屋子的主人到底是穷还是懒,只是寻思着,这人费心救了自己,自己定要好好酬谢。可不知这是什么所在,自己在银号里存下的银子此地不知能不能取出来。 正胡思乱想当中,突然破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人端着碗走进来,看到久已醒来,颇惊喜,说:“你终于醒拉?再不醒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22 出乎意料,这个人竟然像是书生打扮,身着长直裰,头束方巾,久本来以为这破屋的主人必是穷苦农人的。门一开,久就闻到外面飘进来一丝药味,可见得这人一直在外面为自己熬药了。久心中感激,可一看到那递到自己眼前的污脏药碗,就有些难受了。久也不是多爱干净,可这粗瓷碗里外都有斑斑点点的黑渍。再看这个人,方巾盖着的头发油腻腻,脸上不知是灶灰还是泥巴、黑乎乎,只看到浓眉大眼,连面相也看不清,还有端着碗的手,指甲缝里全是污泥。 久迟疑着没有接过药碗,虽然猜想这个人大概之前就喂自己喝过药了。 这个人却不能体会久的疑虑,笑呵呵地说:“你身上还疼,对吧?我喂你就行。” 这个人倒不是特别笨,轻手轻脚地扶着久坐起,舀起碗中的药汁,送到久的嘴边。久不能拒绝他的好意,只能张嘴喝了。 一碗药喂完,久说:“是兄台带了我回来吗?请医问药恐怕破费不少。” 这个人眼珠子一转,倒是明白的久的意思,说:“你放心,我们这小地方,哪有什么正经大夫,是我叔父写的方子,药草也是最简单的去火清凉的。我叔父说,你没什么大病,只是心绪郁结,又有外伤内感,所以才显得沉重些,只要吃下几剂疏散的药,歇息几日,就好了。” 久心想,本以为自己这番病痛,大概就能作别世间一了百了,哪知在外人看来,只是淡淡的一句“歇息几日就好了”,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个人出去放了药碗,回来又坐在床边,问:“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 久低头想了一想,自己的名字又不是多了不得,没什么可隐瞒的,就说:“我叫九月。” 这个人却一拍大腿,说:“现下是九月,所以你说九月,若是我八月遇见你,你岂不是叫做八月了?” 久无话可答。 这个人却粘上身来,握着久的手,说:“告诉我吧,告诉我吧,你叫什么名字。” 久强忍着没有甩开他,翻个白眼,说:“随你怎么想,爱信不信。” 这个人说:“好吧好吧,算是我小人之心了。看你的样子,是不是有人在追杀你?放心好了,我决不会暴露你的行踪的。” 久说:“恐怕会连累兄台,只要伤一好,在下就会启程?” 这个人说:“我就知道你会误会。我这么说,就是想你一直留在这里。你有急着想去的地方吗?” 久茫然摇了摇头。 这个人拍着手摇头晃脑地说:“好极好极,那你就在这里住下来吧。你告诉了我名字,难道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久只好问:“敢问兄台高姓大名,来日在下也能有恩报恩。” 这个人说:“你可别忘了你说过的话呀,将来要报恩。我的大名你也许听过,那是名满天下,我就是宁筹宵。” 久一听这个宁字,眉头不自禁地就皱了起来。 23 宁是本朝大姓,姓宁的人何止千千万万,然而偏偏这个人也姓宁,令久满心别扭。 宁筹宵一眼就瞥见久的神情,说:“你真的听说过我?别人怎么形容我的?” 久听得头昏脑胀,说:“宁兄,我们萍水相逢,哪来的别人怎么形容你?” 宁筹宵嘴巴一歪,说:“不会呀,不能呀,神断宁筹宵大名鼎鼎,誉满朝中,你怎么会没听过?” 久想,这个人莫不是个疯子吧,试探着说:“宁兄是神断,那么这里是?” 宁筹宵说:“神断宁筹宵是知县,这里当然是县衙了。” 久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油腻腻的人竟然说自己是知县,而这个脏兮兮的屋子竟然是县衙,那么久自己何以见得就不是王公贵戚?不过久对疯子也并没有多少特别的看法,自己跟疯子比起来,也不见得就好到哪里去,所以看着龇牙咧嘴的宁筹宵,久非常平静,看着宁筹宵那双乌沉沉的眼睛,一言不发。 宁筹宵说:“你不用惭愧,人活于世,谁又能尽晓天下事呢?你过往没听过我不要紧,从今往后知道我就行了。” 久还是说不出话来,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 宁筹宵倒也不是不懂得体贴人,小心翼翼扶着久侧躺下来,尽量不碰到久的伤口,说:“别多想了,你还病着,好好歇歇。我要出去升堂去了。你到了这里,旁的事就不用担心了,如果你不想被别人找到,没有人会知道你在这里的。”絮絮叨叨了一阵,就带上门出去了。 外面正是明亮晨光,门一带上,屋又复昏暗如黄昏。久仍然发着热,头脑晕晕乎乎,想着宁筹宵,这个人说明白不明白,说糊涂又很能看穿自己的心事,着实是个莫名其妙的人。想来宁筹宵生活如此困窘,应该是因为半疯半颠的缘故,自己就算将来找到银号支出了自己名下的银子,也未见得能帮到他,他毕竟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不知如何才能报答他。久胡思乱想得一刻,又复睡去,恍惚之中总是不断梦到宁钊,有搂着自己的温存,也有鞭打自己的疯狂。如此醒醒睡睡,一天就蹉跎过去了。 天色将晚的时候,宁筹宵又端了碗进来,说:“九月——我叫你名字没关系吧——你现在有点胃口了没有?吃点东西吧。” 如此一说,久才发现,自己饿得厉害,说:“劳烦你了。” 宁筹宵说“不劳烦不劳烦”,扶了久起身,端到久面前的仍是那只脏兮兮的碗。久心想早上吃了药之后这碗不知道洗了没有,一勺粥就送到了嘴边,硬着头皮张嘴咽下去,竟然味道不错,并且不带一丝药味,可见得这碗必定是洗过的,于是久才放心了一些。宁筹宵手上的动作温柔地很,每勺粥都缓缓吹凉了,再缓缓送到久的嘴边,久这一顿吃得相当舒服。 一小碗粥吃完,宁筹宵说:“你还病着,晚上不能吃得太多了,明天我再做好吃的给你吃。” 久吃了这一小碗粥,正在饥火上升的时候,听他这样说,只好说声“多谢”。 宁筹宵出去放了碗,再进来是端着一盆热水,说:“我再来帮你擦身换药吧。” 24 久此刻全身上下没穿衣服,被子下面,他只裹了一层绷带而已。虽然明白之前必是这个宁筹宵为自己裹了伤处,但听着他那故作无事的语气,总是有些别扭。别扭归别扭,不让他换药也是不可能的,于是久点点头,说声多谢。 宁筹宵俨然换了个人,神情郑重如名医,小心翼翼解开久身上的绷带,遇到血痂粘连处,总是沾了水慢慢抹开,决不肯弄疼久。久反倒有些好笑,说:“我皮糙肉厚的,这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只管扯下来就行了。” 宁筹宵却不答话,半天才说:“不急。” 久瞥眼看他,只见他一张脸虽然还是邋遢油腻,一双眼睛却乌沉沉地盯在自己身上,那种神情实在不像是疯子,其意味明显之极,久不可能看不懂。宁筹宵不说什么,久也只能耐着性子由他去,心中却相当矛盾,这人救了自己一条命,这样的大恩怎么报答都不为过,可他明明白白存了那种心思,久不能对他对他有多少好感。如果他现在就有什么举动,久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恐怕只能跟他动手了。就算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目光灼灼地消遣一般地盯着自己,就够难受的了。久只盼自己的伤能快些好了,就可以赶快离开这个人了。 所幸除了动作慢些之外,宁筹宵并没有异动,解完了久身上的绷带,拿了布巾蘸了热水为久擦身。久本来很反感,可在床上闷着,身上早是汗水淋淋,被擦得相当之舒服。擦完身,宁筹宵从床头拿出个小木盒,打开盖子,为久上药。那药涂在身上清凉舒缓,使得久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几乎开始昏昏欲睡了。迷迷糊糊当中,久有些奇怪,怎么这个邋遢鬼会有这么好的伤药,但终究还是没有深想。最后宁筹宵拿了干净绷带重新给久包扎了。这一套工夫做得无可挑剔,久也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小人之心了。 宁筹宵一直一言不发,收拾完了东西,从床边的柜子里拿出铺盖铺到了地上。 久疑惑着说:“宁兄,你怎么睡地上?” 宁筹宵说:“你身上都是伤,我要是跟你一块儿挤在床上,恐怕要压着你,让你一个人睡这屋里,我也不放心。要是你晚上再烧起来,我也可以照看一下。” 久很不好意思,说:“我睡地上就行了。” 宁筹宵说:“别想那么多了,快睡吧。” 如此折腾着,天已经黑透了,宁筹宵这样的穷鬼必是不肯点灯的,吹熄了灯火之后,本来就昏暗的屋子里就是一片漆黑了。久身上的伤处一片清凉,被宁筹宵处理得极妥当,在黑暗里依稀看着地上的人影,心想,还从来没人对自己这么好过。 接下来数日,宁筹宵都是如此,要么出去“升堂”,要么回来慢慢照顾久。久身上的伤势再重,很快也就好了,热度早就退了,之前灌脓的地方也结了很整齐的痂。 25 久只在床上躺了两三天,就烦闷得受不住,问宁筹宵“有没有酒喝”。 宁筹宵没想到久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楞了一下,说:“你身上伤口尚未大好,不宜饮酒。” 久扭头不说话。 如此问了好几次,宁筹宵只得找了一坛酒来,说:“在厨房里找到的,就这么一坛,我不懂酒,也不知道是不是放了很久的、还能不能喝。” 久闷闷地说了一声多谢,把酒坛放到床边。 宁筹宵见他并不急着喝,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出去一趟,再回来,吓了一跳,不到半天的工夫,那酒坛子倒在地上已经全空了,而久满脸通红,显是醉得很了。宁筹宵赶紧冲到厨下,一堆瓶瓶罐罐里翻出一撮茶叶,浓浓地冲了一壶,捏着久的鼻子硬灌下去,久没什么反应,既没有吐也没有醒过来。宁筹宵暗暗叹气,一点办法都没有。 久一直醉到次日午后才又醒过来,委顿了两天,又要喝酒。 宁筹宵只好说:“我们这村里穷得很,人又少,平时没人酿酒,要买也没处买去,等你身上好了,我带你去镇上喝,如何?” 久不点头也不摇头,还是闷闷的。宁筹宵一转身,久就自己下了床。宁筹宵听到声音,赶着回转来,久身上衣服都没穿齐整就要出去,宁筹宵拉着他说:“我也只是白劝劝你,你若是要喝酒,我出去买去,还不行吗?”抓着久的肩膀把人按回床上,自去打了酒回来,久又是一次喝完了。之后久总是闹着要喝酒,不管宁筹宵打回来多少,都是一次喝完,喝的多就醉得久着,喝的少就醉得时间短些。 宁筹宵才知道,久竟然有酗酒的毛病,无计可施,问久是不是有放不下的心事,久也不回答,只说:“叨扰了宁兄这么久,我很过意不去,只等身上再好一些,就还宁兄一个清静。” 其实久也不是心里难受到非要借酒浇愁,只是不喝酒的时候就无所适从,不如醉了之后一了百了。虽然酒喝得多了,但身上的鞭伤也还是慢慢恢复了,久想念着之前享受过的花天酒地,觉得自己似乎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喜欢平静的生活,急着想要离开。除了身上穿着的宁筹宵的粗布衣衫,随身的东西只有那把剑而已,收拾好睡过的床铺,就可以上路了。 踏出那间阴暗的屋子,外面竟然是个相当清幽的小院子,中庭铺着碎石,两边是花圃,里面种着各式草花。院中还有两棵高大的桑树,护得整院凉阴阴的。树下一张小木桌,桌上紫砂茶壶,桌边一把细竹编靠背躺椅,椅上一人捧着一本书打着瞌睡,不是宁筹宵是谁。 久连不告而边的机会都没有,一走出房门,宁筹宵的眼睛就睁开了。 宁筹宵说:“怎么了,你是想出恭?用房里的恭桶就好了嘛,我都说了会负责清理的。” 久说:“在这里打扰了超过半个月了,这就该告辞了。” 26 宁筹宵惊疑地睁大了眼睛,说:“你不是说无处可去吗?怎么又说要走?” 久说:“我总不能在宁兄府上打扰一辈子吧。” 宁筹宵说:“一辈子有什么不好?就算不是一辈子,也不用走得这么快吧。” 久再度无语。 宁筹宵说:“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之前受的伤甚重,多加休养本就在情理之中,再说,你似乎在避开一些找你麻烦的人,不是应该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等事情平息了再出去吗?” 久说:“宁兄一直说自己是县令,怎么都不问我是不是作奸犯科被官府通缉的呢?没有玩忽职守之嫌吗?” 宁筹宵哈哈一笑,说:“你就算犯事,也不是在我的辖地内犯的,也不见有通缉你的府文,怎么会是我玩忽职守呢?再者,若你真是歹徒,我留你在此,总胜过放你出去为非作歹的好吧?” 久想了一想,还是摇摇头,说:“话虽如此,如果我早些走了,于宁兄不是更轻松?” 宁筹宵话说到这一步,眼看着还是没用,突然从椅子上起来,一下子蹿到了久的脚边,抱住了久的腿,放声大哭起来,说:“肯定是因为我拦着你喝酒,把你给烦着了,是我不好,不该在你面口是心非,其实我自己最喜欢喝酒了,比你还喜欢喝,只是拼命装着不喜欢而已。你别走,留下来陪我,我们两个人一起天天喝酒。” 久被他说得一楞一楞的,说:“那怎么好意思。” 宁筹宵死死抱住了久的腿,不让久挣脱,说:“是你陪我喝,你何必不好意思。我一个人住在这里,真的很无聊。” 久说:“承蒙宁兄相救,我至少也要出去做点零工,给宁兄置办些家什作报答,怎么能无所事事全靠宁兄养活。” 宁筹宵说:“对呀对呀,我对你有救命之恩,你留下来陪陪我当作报答,是应该的。” 久好生为难,实在不想再关在这个憋闷小院子里。 宁筹宵说:“你先等我一会儿,我出去买酒,我们今天一醉方休。” 久说:“宁兄之前不是说县里穷困无人酿酒的吗?” 宁筹宵说:“是我失心疯了,讲些不着边际的话,其实酒哪里没有,随便就能买到了。”说完也不等久回答,就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久一时楞住,只好老老实实地等他回来,一边胡思乱想着,这个男人明明对自己别有用心,可他装疯卖傻,自己也是毫无办法。这样拖延下去,最后又该如何收场?可一味猜忌他的企图,岂不是太自作多情了,想想就可笑。这些想太多也是无用,不如今天先喝一顿再说。 念头一起,就觉得肚子里酒虫闹得厉害,巴不得快点有酒喝,可是宁筹宵一去许久,正要出去找人,就看到宁筹宵一手提着一个大酒坛子进了院子。 宁筹宵原本就是个很想得开的人,既然已经打了酒回来,就拉了久坐在树下,说:“一人一坛,咱们喝个尽兴。” 27 久喝酒喝的是个高兴随意,拿着大酒坛子还是小口小口慢慢喝。但宁筹宵平日不爱喝酒,乱没章法,揭了盖子就仰着脖子直灌。 久心想,真人不露相,整天嚷嚷着不能多喝酒的人,原来才是海量。可多看得一会儿,就觉得不对劲,宁筹宵那种喝法实在不像是会喝酒的人,更不用说像爱喝酒的人了。久盯着宁筹宵的脸,倒是怎么喝就没见红,也就没劝他。 久的一坛才下去了一小半,宁筹宵那一整坛子都灌完了。久正想说那么着急干什么,就听到砰的一声,宁筹宵手上的酒坛落到地上砸了个开花,再看他人,身子一歪,干干脆脆地滚到了地上。 久才见识的宁筹宵的拧筋,这分明就是在跟自己较劲。看着宁筹宵歪在泥地里,哭笑不得,只得上去扶他起来。他体贴备至地照顾了自己这么久,换自己照顾他一下也很公平。 四下里仔细看看,院里还有另外两间屋子,但是怎么都不像是能住人,看来自己睡的那一间屋子就是原本宁筹宵住着的了。扶着宁筹宵往屋里走,还没来得及进门,宁筹宵就浑身一阵乱抽搐,久知道不好,稍微让开一点,宁筹宵哇的一声,吐得昏天黑地。久扶着他的肩膀等他吐完,他还是一点要醒过来的意思都没有。久赶着烧了热水给宁筹宵换衣擦身,又要打扫,忙了个晕头转向,弄完就累到不行,倒头就大睡。 平常都是久睡在床上,宁筹宵打地铺,这一晚,宁筹宵醉得不省人事,久就把他放到床上,两人共睡一床。本来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可第二天早上一醒过来,就看到宁筹宵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表情好像喝了蜜一样,而那双眼睛显得尤其黝黑深邃,久不想多想,转开头不再看他。 宁筹宵说:“昨天喝得好痛快,不过好像很快就醉了。” 久说:“你头疼不疼?我之前最开始喝酒的时候经常头疼。” 宁筹宵说:“不疼。不过昨天的事情,从我拿起酒坛子开始就不记得了。我们今天继续喝吧。” 久吓了一跳,坐起身来说:“你还要喝?昨天喝得还不够?” 宁筹宵说:“昨天喝得太快了,好像没怎么尝出味道来。” 久说:“还是明天再说吧。昨天晚上饭都没吃,你不饿吗?” 宁筹宵说:“饿。” 久怎么听怎么觉得那口气很暧昧,但也不想理他,穿上外衣,说:“那我去煮点面条吃吧。” 宁筹宵蜷在被子里连连点头。 做饭的家伙就安置在门外屋檐下,久烧水煮面,再拌上些酱料,端上了桌,宁筹宵还赖在床上。久说:“要不我端过来喂你吧。” 宁筹宵一听这话,噌的下了地,衣衫不整地往桌边一坐,拿起碗筷开吃。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突然想起来,问:“没想到你会下厨?面条煮得真好吃。” 久说:“怎么不会?我本来就是个伺候人的。” 28 当天宁筹宵没再提喝酒的事,久也就暂时把这件事放下。哪知道第二天宁筹宵又带了两坛酒回来,拉着久说要一起喝。 久没想到这人一根拧筋,逮住一件事就不放了,拿他一点半法都没有,只好找出一碟花生米来,说:“喝酒不用那么急,一边吃点下酒菜,一边慢慢喝,才有意思。” 宁筹宵答应得很,但一拿起酒坛子就什么都忘了,仰着脖子一顿狂喝,再度不省人事。 久只得又折腾一遍,伺候他擦身换衣,中间他又吐得一塌糊涂,又是一通麻烦。 从此宁筹宵三天两头就要喝酒,偏偏喝完了第二天根本不记得自己吐过。久终于扛不住了,说:“咱们以后别喝了吧。” 宁筹宵听了,连连摇头,说:“那怎么能行,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是人生一大乐事,不喝多无趣呀。” 久说:“可是宁兄,你实在不长于此道,何必这样跟自己过不去。” 宁筹宵说:“凡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嘛,酒量也是慢慢练出来的。” 久只好投降,说:“我已经明白宁兄的心意了,只要宁兄不赶我走,我不会独自离开,喝酒伤身,我以后再也不会滥饮无度了。” 宁筹宵眯着眼睛笑起来,笑得就像一只刚偷了肥鸡的狐狸,说:“九月想得太多了,我近来拉着你一起喝酒,只是因为找到了个酒友心里高兴而已。既然你觉得喝酒伤身,我也不会再勉强。所谓小酌怡情,每日里喝上个一杯两杯应该还是不碍事的。” 久说:“既蒙宁兄收留,我也该将我的来历和盘托出,实不相瞒,我本是罪臣之子,阖族流放,只不过当时年幼,并不记得自己本姓本名。后来被人贩子拐带,卖入一家大户人家为奴。因冲撞主人被逐,身上的鞭伤便是由此而来。虽然被主人勾去了奴籍,可我也没有身份文牒,不算是良民。宁兄不嫌弃,我今后便在此做宁兄的家仆,只不出去走动,就不会给宁兄惹麻烦了。” 宁筹宵看到久露出一副乖顺模样,心痒难挠,知道他言中之意,当然不仅是家仆这么简单,就算自己为所欲为,他也是不会反抗的。不过此自己爱他已极才强留他下来,若是太过急切,又有什么趣味。看他形容标致,眉眼不自觉地总带着缕缕风情,想必早知此道,若是木头一样从了自己,当真味同嚼蜡,总要哄得他心甘情愿,才有意义。 当下宁筹宵收拾好脸上的表情,摆出一派诚挚,说:“这事倒无须多虑,我既为一方父母官,别的不敢贪图,这一点便宜还是可以沾一沾的。你从此留在县衙,我只说你是我的远亲前来投靠,有谁会无端端地来疑你的身份。” 话又绕回此处,久觉得宁筹宵在所有事情都通情达理,只在这一点上极执着,还是不与他争论的好。于是默默点头,想着自己只管不出门,总不会有大问题的。 29 宁筹宵却不肯转移话题,接着往下说:“你不要怪我非要留你下来,只是一看就觉得,你正好可以帮帮我的忙做我的师爷。” 久越听越是荒诞,疑疑惑惑地说:“我做你的师爷?我既不会吟诗作文,又不会出谋划策,衙门里的事情我是一窍不通,哪能做得来?我若年纪小些,勉强做个书童,拿书磨墨兴许干得来,现在年纪大了,就好做个长工,安家护院。” 宁筹宵说:“你太谦逊了。我一听你说话便知,你读过的书也不算少,字必然也是写得好的。我倒不图别的,只是内务琐事实在不耐烦。之前我一个表叔在此助我,可前一阵子,他的一个小妾新生了一子,他顾不上我,只想回家抱儿子,我也不能拦他。所以就没有了个得力的助手。誊写口供,清算帐目,这些我不是不会,只是一看着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头就犯晕。” 久连忙说:“这种事情,我也是不会的。” 宁筹宵连连摇手,说:“我一看你,就知道你做事必定又精细又耐性,这些东西难不倒你的。” 久想着自己做事到底精细不精细,大概的确并不是粗枝大叶那一类的。不过此事的关键关不在此处。于是也就不再争辩,含含糊糊地支吾过去了。 哪知第二日,宁筹宵大早起就拿了一件衣衫给久,说:“你从前的衣衫不是不好,只不过不像文士,还是穿长衫戴头巾比较像读书人。” 久一看那套衣衫,几乎是崭新的,深灰蓝绸料,滚着浅赭色边,很显沉静斯文,看那式样,的确很像之前见过的幕僚魏依山之流。久乖乖穿上,竟非常合身,长短高矮肥瘦,无一处不妥。 宁筹宵打开柜子,翻找一阵,拉了久坐到屋外,给久束上头巾,又在久脸上鼓捣了一番,拿了一面铜镜过来,说:“看看怎么样?” 久一看,自己颌下已经粘上了一撮胡子,两颊被灶灰涂得凹陷,眉毛被回粗,额上几道惟妙惟肖的细纹,形容大变,成了一个三十上下的蓄须的文士了。 宁筹宵极为得意,说:“信我了吧?这样谁还会认出你来?” 久还来不及多看,就被宁筹宵扯着往外走。久说:“唉唉,这是要去哪里?” 宁筹宵说:“还能去哪,去升堂。” 久说:“又没有人击鼓,升什么堂?” 宁筹宵说:“看来你真是不懂了,我朝的惯例,除休沐,县令每日辰时坐堂理事,午后闻击鼓则升堂。” 久心里直嘀咕,被宁筹宵拽出了小院,到了一处相当宽阔的荒废庭园。此园唯独占地宽广,但景致却半点也无,既无假山花圃,亦无树荫池塘,唯见蓬蒿密布,颇似旧故事里鬼狐出没之地。 两人足不停步穿过荒园,来到另一个颇清幽的小院内。久这才感叹这宅邸竟然有如许深,本以为自己想走的话抬脚就能离开,哪知绕来绕去,半盏茶的工夫都没有绕出大门。 30 这小院不如后院的破败,收拾得整整齐齐,中庭几块太湖石,四周干干净的碎石地,东西两边各一排厢房,南北对面的月洞门,一曰“摘星”,一曰“揽月”,草字题在乌木匾上。久一见便知这是书院了。 跟着宁筹宵进了西厢,正屋里有案有椅,靠墙还有满满的典籍案卷。内室以细竹帘隔开,设有床榻。宁筹宵带着久径直入了内室,竟找出一套官服官帽换上,又在脸上一番鼓捣,俨然一个黑脸官员了。 久结结巴巴地说:“你,真的是县令。” 宁筹宵挑着眉,说:“不然呢?你以为我在骗你?这种事情骗你做什么?” 久说:“那你为什么一直住在后院那么破的屋子里?” 宁筹宵说:“当然是为了九月你呀。” 久疑惑不定:“我?” 宁筹宵说:“此县名乐之,地属泾州,与昀州颍州交界,地面虽大,有山有水,却极贫穷。县里赋税一减再减,府库里入不敷出,县令明面上的俸禄实在不多。前任县令不愿住在县衙内,嫌太寒酸,另辟私宅,县衙里的宅院只借给前任县令的几个穷亲戚住着,年久失修。今春我来此上任,想着自己光棍一条,懒得折腾什么内院外宅,就住在书斋里。可是偶然捡了你回来,不愿被旁人知道,当然就藏回后院了。所幸后院几间屋子脏旧了些,却也没有漏雨漏风,咱们再修葺一下,长住下去也是无妨。” 久看着四周的案卷,都是税赋刑狱等务,此人必是县令无疑了。隐隐约约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清道不明。 宁筹宵穿戴停当,带着久再往前走,说:“待会儿我就随意跟旁人糊弄一下,说下你的身份,你也不须刻意理谁,高兴了点个头,不高兴了丢个白眼就行,他们也不敢说什么的。” 久正在纳闷,难道还要见很多人不成,就跟着宁筹宵走过了一道穿堂,进了正堂里。出乎意料的是,堂上真的候着许多人。 这正堂自然不能与颍王府相比较,但也丝毫不寒酸,高梁阔瓦,青砖地白粉墙,摆设着一色乌木家什,大书案前两长溜高背椅子,书案后一丈多宽的大屏风,屏风上青天红日碧海煞是气派,梁上高悬一块油光漆亮的大匾曰“公正严明”。 宁筹宵随意拱一拱手,施施然走到案后坐下,一张黑脸颇庄严肃穆,与平常的惫懒样子判若两人。久适才隐隐觉得不对,现在才明白了关键所在,原来宁筹宵是个易容高手。没有人皮面具没用易容药水,他似乎只是胡乱抹了几抹,就改头换面,而且,自己与他相处数日,此时若闭目回想,几乎连他的长相都想不起来,只记得他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因为他总是脏兮兮的,自己记得的并非他的长相而是他的脏,如果要做杀手或暗探的话,宁筹宵比自己更适合,自己外貌上的特征也太明显了些。可奇就奇在这里,宁筹宵一个读书人,易什么容呢? 31 久一直盯着宁筹宵,越看越觉得,此人的本相大概挺好看的。周围的人却一顺儿都盯着久。 宁筹宵作势咳嗽一声说:“这一位是本县新请的师爷。本来是我家的远房表弟,排行第九,各位唤他九爷便了。” 两排高背椅上坐的人齐刷刷地站起来,一揖说:“九爷。”隐约有些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意思。 久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心想自己并不是正牌师爷,什么都不会,只是充数冒名,哪里当得起这些人的奉承,可临到头了,看到宁筹宵跟自己连使眼色,只得站起来,一本正经地一揖,说:“不敢当。” 众人素闻宁筹宵有断袖之癖,此时来了这么一个斯文男子,都有点猜测。这一县之中,宁筹宵再没文才也是最有文才的人了,余人之中鄙俗者大有人在,想要奉承久几句不知从何说起,就有一人说:“九爷实是一表人才。”另一人接口顺道:“讲起话来嗓音也极动听。” 这两句无巧不巧踩中久的痛脚,脸上顿时有些僵硬。宁筹宵一眼瞧出来,又是咳嗽一声,说:“师爷初来乍到,不免有些生疏。各位还是先说正事吧。” 于是在座的一一介绍起自己来,都是县中大户或族长村长之类的人物。宁筹宵说是父母官,其实跟土皇帝也没有什么两样,管的事情既多又杂。此时是早上,说的都是近日未完的细务,比如田里收割得如何,粮食入仓又是如何。 久听得发怔,宁筹宵使了好几次眼色他也没看到。宁筹宵只好连连咳嗽,底下的人说:“宁老爷可是受凉了?如今秋寒渐进,可要小心保重,不要过于操劳。” 久转头看宁筹宵,看到他正对自己挤眉弄眼的,这才醒悟,提起笔来开始记录众人所说的事情。 除了宁筹宵之外,众人都不是正式官员,往往正事说着说着就闲聊起来,聊来聊去聊回正事,说不得几句,又闲聊起来,讲的又俱是芝麻绿豆之类的事情,一直讲了一个多时辰才差不多讲完。宁筹宵端起茶杯,众人就一齐起身告辞了。 久盖上墨盒,把笔放进笔洗里涮了涮再挂回笔架上,正准备收拾下记事簿离开,就看到一个枯瘦老头子走到案前对宁筹宵在说什么。久竖起了耳朵想听,可是还是没听清。那老头子轻轻一揖,随即跟着众人走了。 久看着宁筹宵,没有问出来。宁筹宵却主动解释了:“这老头子姓黄,是县里张大户家的师爷。” 听说这个枯瘦老头子竟是自己的同行,久有些哑然。 宁筹宵说:“张大户说请我过去吃中饭,也没什么不能去的,就答应了,咱们稍歇歇就一起过去吧。” 久有些郁郁,说:“做师爷的该做些什么事?” 宁筹宵呵呵笑了起来:“各人都有师爷,师爷也有各自的事情,难道还有法典条文规定不成?你若嫌应酬外人麻烦,只拣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就好了,爱记帐爱管家都随你。” 32 话虽如此,为人手下的,哪有这么便宜,久想了一想,还是只有“尽力而为”四字。转念将记事簿子摊开拿给宁筹宵看,说:“老爷看看今早记的东西合规范么?” 宁筹宵说:“九爷太客气了,这记事簿子当然是怎么看得明白怎么记。哪有什么规范。将来若有用,还是要劳烦九爷查看了讲给我听,我是懒怠看这些东西的,自然是九爷怎么喜欢怎么记。” 宁筹宵嘴里说着不在乎,心里却急切地想看看久的字迹。拿过来一看,才知自己小看久了。其实早上的议事杂乱无章,想到哪里讲到哪里,可记事薄上却是桩桩件件整整齐,满篇的柔婉簪花小楷,赏心悦目。 宁筹宵说:“原来九爷的字写得这么好,做个师爷倒有些大材小用了。幸亏我死命留你下来,否则可是后悔莫及了。” 久对此早就颇为自得,暗暗有些感激跟宁钊一同练字的日子,自己虽然家教甚严,可最后习字却完全是学着宁钊的路子,字体与宁钊是一式的,虽然刚健不足,但毕竟还是漂亮。 久说:“老爷谬赞了。” 宁筹宵说:“若无它事,我们这便出门吧。” 久说:“老爷可要乘轿?我去安排。” 宁筹宵笑说:“我们这衙门也着实寒酸,连捕快衙役也是百姓们出了男丁兼任的,哪里有轿夫呢?当然是走着去。” 久见怪不怪了,按着宁筹宵的指点,从书斋内室的大衣柜里取出出门穿的衣服,伺候宁筹宵换上。这是一身深蓝妆花缎长袍,配着织金腰带,宁筹宵一穿上,立刻摇身一变成为年轻乡绅模样了,只是那张脸还是邋遢太过。 久一直盯着宁筹宵的脸,宁筹宵即刻醒悟,转身对着铜镜扒拉了几下,整张脸虽然还是黑乎乎的,可看上去就是清爽了不少。 久还是盯着宁筹宵。宁筹宵咧嘴笑说:“怎么,突然觉得我英俊不凡?” 久翻个白眼,转身出门去了。 宁筹宵涎着脸跟上去,从背后扒着久的肩膀,说:“干嘛这么不坦白?刚才看我的眼神明明很火热嘛。” 久说:“你可真会颠倒黑白。不坦白的人是你。难道你不明白我为什么盯你?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宁筹宵说:“其实你不用那么在意我的英俊外貌,我这个人,最了不得的地方在这里。” 久扭头一看,宁筹宵正得意洋洋地指着自己的脑袋,不禁“嗤”的一声笑出来,说:“嗯,没错,你是傻得了不得。” 宁筹宵拍手说:“你终于笑拉,你笑起来不起不笑的时候还要好看一百倍,就跟仙君下凡一样。” 这句话显然又犯了久的忌讳,哼的一声,不理他了。 两个人闲话着出了县衙大门,久冷不防又吃了一惊,宁筹宵总是说这里是个荒凉小村,连酒都很难买到,久虽然不大信,但还是先入为主留下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印象,哪知道一出县衙就是一条极热闹的街市。 33 看惯了颍州的繁华,久本来不会对这样的街市大惊小怪,可实在是宁筹宵之前渲染太过,久一时看着街市两边连延不断的大小店铺以及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行人傻了眼,而实际上这条街还及不上颍州普通街道一半的宽度。 久张着嘴巴半天合不上,于是旁边走过的行人都不停地瞄着久。久觉得自己的反应太傻,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对宁筹宵冒出火来,说:“你不是说这里荒凉得很,连个卖酒的都没有吗?你看街对面是什么?” 宁筹宵看着对面的酒肆幌子,打个哈哈,说:“我原本不大出门,竟连门口的酒肆都不知道,实在该打,九月,你尽管打我吧,怎么出气怎么打。” 久叹口气说:“你骗我也没什么,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互不了解,我也不曾对你推心置腹。” 宁筹宵抱了上来,把久整个揽在了怀里,说:“还在为了喝酒的事跟我赌气吗?那好,今晚我们接着喝。” 四周围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这两个搂搂抱抱的人身上,久说:“快些放开,你不嫌丢脸,我嫌丢脸。” 宁筹宵说:“理他们做什么。我们两个光明正大的有什么好怕。”久也就懒得跟他计较了。 其实这条街并不很长,走了没多远,久就看出来是要出县城去了,说:“不是说了要去张大户家吃饭吗?” 宁筹宵说:“没错,张大户是住在县城外面的,不过也不远的。” 县城本就不大,两人再走一会儿就出了城门。守城官儿识得宁筹宵,对他点头哈腰,却没见过久,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久身上打转,久不自觉地瞪他一眼,睛神凌厉,他立刻吓得低下头去。 宁筹宵笑说:“你吓着他了。他一次见到你,自然好奇。” 久哼的一声,不说话,心里倒也明白,这些人都把宁筹宵看成自己的姘头了。 一出县城门,就见一条溪流,碎浪逐波,蜿蜒曲折,溪流两旁俱是红透的枫树,红叶散落在岸边水上,颇有意趣。久看些水面,若有所思。 宁筹宵说:“没错,我就是在这条溪边发现你的。那天清早,我巡视山村回来,看到你倒在水里,身上皮肤都泡得发白,我还以为……” 久说:“你还以为发现了一具尸体对吗?” 宁筹宵点头,说:“我把你拉上来,发现你还活着,可是看到你身上的鞭伤,觉得还是不要惊动他人的为好。颇费了些心思才把你弄回去。” 久说:“为我诊断开方的就是你吧?其实宁兄根本没有叔父,对不对。” 宁筹宵说:“方子是我写的,但我叔父的确刚刚离开,是他帮我把你偷偷运进县衙的。” 久一声叹息,说:“实在劳你费心了。”心里却暗暗想着,宁筹宵这番做为到底是不是真那么简单只是为了救自己性命,还是已经看出了自己的来历。再看宁筹宵,那张黑脸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宁筹宵纵有千言万语,此刻对着冷酷无情的久也是一句都无法说出来,只能安静地看着红叶渐渐飘落。一阵风过,满眼寂寥飞舞。 34 跨过溪流,一带绿林缓坡,顺着小径到了一处悠静田庄。久看了一眼宁筹宵。宁筹宵说:“就是这里了。”向大门走去,提起门环,敲了敲。 久听说要拜望张大户,便以为这必是个庸俗暴发的所在,哪知穷乡僻壤有此等风雅之地,一带树篱环绕圈起庄园,四下植着各式杂木,除此再无奢华装饰。园门上只有一个素面木匾,笔墨题出的字“拙思”。 园内园外都静悄悄的,连枯叶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久几乎要怀疑会不会有人来开门。 可敲门声刚落,园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须发皆白弯腰驼背的布衣老头子站在门后,对宁筹宵一揖,说:“县令大人请进,鄙上恭候多时。” 宁筹宵还了一礼,跨进门去。老头子紧接着挡住了门口,说:“这位请留步。” 久一时错愕。 老头子说:“主人吩咐老奴来带县令大人,别的未曾提起。” 久正要说不如自己在外面等着,宁筹宵就说:“这是我的师爷,别人就罢了,师爷怎么不能进来。” 老头子说:“什么十爷九爷,老奴不知道。” 宁筹宵“噗嗤”一声,忍俊不禁,说:“死老头子,你叫他师爷也好,九爷也行,总之别在那边做怪。”伸长了胳膊,把久拽进门来,紧紧搂在怀里不松手,说,“你来呀,你试试,看你怎么把他拦在外面。” 老头子想必早见识多了宁筹宵的这一套,眉毛都没抖一下,说:“既是县令大人撒泼耍赖,主人也怪不到老奴头上来。” 宁筹宵得了这个借口,欢喜以极,握着久的手,也不要人引路,直往前走。 进园一片竹林,入秋依旧青翠,引了溪水入园,水底铺着极洁净规整的白卵石,一丝青苔也不见,林间小径则是黑卵石,路边古朴的石砌风灯,若是夜晚独自散步其间想必别有风趣。 宁筹宵压低了声音问久:“你觉得这园子如何?” 久说:“修这么个园子,花的银子不少。” 宁筹宵笑得直不起腰来,说:“英雄所见略同。主人家挖空心思想要别出心裁,可在旁人看来也只是浪费银子而已。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县衙里的园子又如何呢?” 久说:“若是把荒草拔了多种些果蔬就更好了。” 宁筹宵说:“果然好主意,这事就交给你了。” 两人正说着,已到走到了一处草堂,堂外一排花架,上面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萝。花架下一色的竹制家什,有桌有椅,桌上摆着紫砂茶具并茶炉。 桌边一个峨冠博带的玄衣老者,正自饮茶读书,一闻二人过来,笑容可掬地站起身,对着宁筹宵一揖,说:“县令大人拨冗光降,小人不胜荣幸。” 宁筹宵却死不肯松开久的手,微一躬身,说:“张大人客气了,实在是下官一介俗人,轻易不敢来叨扰,免得污了大人的清净。” 老者一捋长须,说:“小人致仕多年,怎么还叫我大人?折煞老朽了。” 35 久才知道,这个风雅老者就是张大户,不知道此番有什么事情相请。 张大户看了一眼久,说:“这位是?” 宁筹宵嘿嘿一声,笑得极暧昧,说:“这是下官新请的师爷,想着未与张大人打过照面,特地带他来拜会一下。他是下官的远亲,在家中排行第九,大人唤他小九得了。” 张大户只得也是客客气气地一揖,称了一声“九爷”。 听得这样的前辈老者也唤自己“九爷”,久很尴尬,想着这都是宁筹宵搞出来,气得使劲捏了一下宁筹宵的手。久常年练剑,手劲很大,宁筹宵疼得龇牙咧嘴,还是不肯放开他的手。 这两人腻腻歪歪,张大户却如不见,目不斜视地请二人入座,亲自为二人斟茶。久恶狠狠地瞪了宁筹宵几眼,宁筹宵才松了手,端起茶饮了,照例客气一番。 张大户说:“酒菜早已备下,这就请二位大人品尝。”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素衣丫鬟端了酒馔上来,道道精美,时新的清蒸鲈鱼,松仁木耳,笋丝虾仁,水晶肚丝,佐菜的还有一坛绍兴花雕。 张大户客气得很,斟了酒端与久,说:“宁大人素不饮酒的,我就敬九爷了。” 久看了宁筹宵一眼。宁筹宵颇尴尬,咳嗽一声,说:“谁说我不喝,我也要喝。” 张大户笑说:“前次也是老朽的不是,大人说了不喝,老朽还硬要劝酒,一杯酒就累得大人不省人事。这次不必勉强了。” 宁筹宵瞄了一眼久,说:“不勉强不勉强,上次喝了大人的酒,一直意犹未尽。这次怎么能不让我也尝尝。” 他这样说了,张大户自然不会拒绝,亲自再斟了给他说:“大人随意尽兴就好。” 宁筹宵正欲端过酒杯,久却一把抢过,仰头饮尽。 在座二人盯着久,都颇尴尬。久却不慌不忙,说:“我家大人不善饮酒,酒我就代他喝了,张大人不要见怪。” 张大户说:“九爷好酒量。”提起壶还欲再斟。 久却捂了杯口,说:“这个杯子多出来,就收了吧。” 张大户哈哈一笑,说:“宁大人将来有九爷管着,真是福气了,不像我这老头子,一把年纪,到最后是孤家寡人一个。” 宁筹宵还欲再说什么,久狠狠瞪他一眼,只好摸摸鼻子做罢了。 所谓食不言寝不语,三人闲聊几句,就不再多说,吃过饭,再次摆上茶具来,才是正题了。 张大户于饮茶极讲究,上菜用的碗碟都还寻常,可茶具件件都是珍稀之物,久于茶道一窍不通,也都能看出其不凡。张大户扇着茶炉,不紧不慢地烧滚了茶水,用茶则量了茶叶填入一只小紫砂壶中,再注入热水,沤得片刻,滤入瓯中,一番工夫作完,只得了小小的三盏茶,一人一盏。 张大户笑说:“莫怪老朽年老手慢,实吃过饭后,不宜立即饮茶,总得过得片刻,才不伤脾胃。而且老夫闲来无事,整天茶不离手,做个消遣,只好慢斟慢饮。” 宁筹宵说:“素闻张大人于茶道极精,下官有幸亲来观摩,获益匪浅。” 张大户说:“既如此,大人得了空,日日来与老朽作伴便了,求之不得。” 36 宁筹宵说:“其实下官一县之首,能有多少事务?大人虽致仕,可经营绸缪之事,比下官多得多了。” 张大户说:“说到底,各人做事也是各为其主,老朽汲汲营营一生,所做之事,全是为了主上,宁大人又何必与老朽为难。” 久此时方知这二人之间有过节,拿着茶杯的手骤然攥紧,几乎要把茶杯给捏破了。 宁筹宵说:“非也非也,读书人的志向是治国平天下,以万民为重,怎能说所做都是为了主上?即便是皇上,也深知社稷为重君为轻。张大人口口声声为了主上,难道没有存着私念?” 张大户说:“宁大人此言差矣,所谓治国平天下,可是天下在哪里?所谓万民为重,可凡夫俗子又怎知何事为重何事为轻?我凡事俱为主上,因主上英明睿智,万事只须以主上马首是瞻,焉知所谋之事不是为了天下万民?” 宁筹宵说:“张大人此乃诘辞诡辩,说得再好听,若细究日常桩桩件件,其实臭不可闻。” 张大户听闻此言,已勃然变色,说:“宁大人讲话可得小心些。这么说来,是铁了心要与鄙上作对了?” 久不假思索地要伸手拔剑,手伸到腰侧,才惊觉自己早就不佩剑了。 宁筹宵却不慌不忙地说:“下官与贵主上颍王殿下素未谋面,又怎么谈得上作对?” 久冷不防的,竟然听到了颍王的名号,惊得手脚都快麻痹了,脑子里隐隐地嗡嗡作响,想到,宁筹宵明明说乐之县在泾州境内,怎么这老头子跟宁钊会扯上关系呢?也许宁钊早已不在乎自己这个弃奴,可还是不想被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幸得宁筹宵给自己易了容,否则真要担心被认出来了。可这样一来更是疑窦丛生,宁筹宵难道是真的知道了什么,所以才给自己易容的?如果给自己易容要解释成认出了自己,那他为什么要给他自己易容呢? 且不说久的疑心,先说那张大户,听到了宁筹宵的话,适才的风雅气度一时荡然无存,露出一脸狰狞,阴沉着脸说:“宁大人这番话,倒教老朽听不懂了,难道还要来谈条件不成?宁大人若是安份守己,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何必多此一举引人生厌?” 宁筹宵说:“我一介地方父母官,为的是百姓们奉公守法安居乐业,哪来什么条件?下官自幼酷爱刑典,熟读律法,只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哪来条件之说。” 张大户说:“老朽算是明白,宁大人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不过请答老夫几问。” 宁筹宵漫不在乎地说:“请问罢,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大户说:“大人手下目前衙役几人?” 宁筹宵说:“四人。当然不算师爷在内。师爷是我私人的帮手,不算衙内遍制?” 张大户说:“请问这几位衙役功夫如何?” 宁筹宵说:“这几位大哥都是寻常乡勇,各人自有营生,不过兼任衙役而已,功夫算不得多高?” 张大户说:“那么若有变数,靠着这四名衙役能成什么事?” 37 宁筹宵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张大人过虑了。若是县衙人手不够用,自然会与州府请调,就算州府支援不过来,还有朝廷的千军万马,有何发愁的?” 张大户说:“不够便是不够,等大人来回通信请调,来回时日耗费了,纵来了人,又济得什么事?” 宁筹宵说:“责任是我担着,当然是凭我的本事。若我没这本事,这县令也不由我来做了。” 张大户说:“天下人都说宁大人是神断,不过这口气也未免太大了些。” 宁筹宵拱拱手说:“过奖过奖。” 张大户说:“罢了,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恕不奉陪了。” 这话音刚落,之前的白发老头子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对两人说声“请”。宁筹宵摸摸鼻子,牵着久起身离去。 出了庄园,外面是秋日乡野的天高云淡,久回思适才的竹林草庐,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说:“刚才那个张大户到底是个什么人?” 宁筹宵说:“如你所见,一个衣冠禽兽。” 久皱了皱眉,于是宁筹宵认真解释:“他叫张贤冲,当然并不是什么大户,之前是朝中一个三品尚书。两年前告老却没有还乡,而是隐居在乐之县。” 久说:“你到底妨碍了他什么事?” 宁筹宵说:“其实我并不知道他到底在谋划什么,只不过辗转听人说起,他几年之前投在颍王手下,且乐之县与颍州邻近,就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我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请几位衙役大哥闲来无事到他庄园四周多转了转,他就沉不住气了。” 久说:“你这不是打草惊蛇了吗?” 宁筹宵说:“可这样一来,他自乱阵脚,肯定会露出更多破绽。” 久沉吟片刻,低声说:“我可以为了你去除掉他。” 宁筹宵诧异道:“除掉他?是什么意思?” 久说:“杀了他。” 宁筹宵听得一口气岔了,一阵猛咳,连腰都直不起来。 久本身是很厌恶杀人这回事的,过去只是为了讨宁钊欢心而勉强为之,离开宁钊的时候暗下了决心,这辈子再不做这等血腥勾当,可今天看到张贤冲,虽不明白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却还是觉得此人奸邪之辈,死有余辜,再者他对宁筹宵威胁恐吓,实在难以容忍。完全是对宁筹宵的感恩之心使久下定决心,要再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 果然,宁筹宵说:“你是为了我才想去杀人吗?那大可不必。” 久不料他会这样说,心中不快,过去在宁钊面前娇宠惯了,不自觉地嘴唇就撅起来,说:“难道你不想除掉他?我刚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宁筹宵一双老眼,哪会放过这一闪而过的可爱表情,不过这个话题可大意不得,努力收敛一下心神,说:“生死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就算张贤冲背地里真的干了什么,我们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想‘除掉’他就‘除掉’他。” 38 久奇道:“人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是活着,没用的人,要么就是除掉要么就是留着,不然还能怎么样?” 宁筹宵说:“如果世事真有那么简单,那还要法理何用?” 久说:“好吧,法理有什么用?” 宁筹宵说:“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更不用说你我只是凡人中的凡人,你又怎知你所认为的罪是真实存在而非你头脑里的误会?” 久说:“我倒是不知,难道法理就知道了?” 宁筹宵说:“法理并不知道,但法理是一套用来判断处理的依据。法理之所以成其法理,因为法理并不是一个人的意志,而是无数智者思考的结合。也之所以,断案判案要依法理按部就搬,而不能随自己高兴想除去谁就除去谁。” 久点头说:“你讲得有道理,的确是这么回事。”心里却想,过往在颍王府里,何人何时讲过法理了,若宁钊事事都依法理,又怎么能为所欲为?若宁钊也是大奸大恶之辈,又有谁会来将其绳之以法?朝中似宁钊一般的人也许数不胜数,则法理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久越想越是混乱,这番计较却不跟宁筹宵说了,只是转过话题,说:“最开始你说自己是神断,我还在心里笑话你,可后来似乎人人都这样想,难道你真是神断?” 宁筹宵说:“那倒真是我托大了,若我真是名满天下的神断,你又怎么会没听过我的名头?不过雕虫小技我还是懂不少的。” 久说:“那你有什么雕虫小技?” 久这话说得太不客气了些,宁筹宵笑了起来,说:“断案之道没有定式,最基本的功夫还是不可或缺的,比如验尸辨伤,比如观察现场收集线索。” 久想,验尸辨伤自己也是会的,观察现场收集线索什么的就不知道玄妙在哪里了,于是说:“那你跟我在一起这么些天,你能猜出我的身份吗?” 宁筹宵说:“我用的是观察和判断,不是猜。” 久说:“那你判断出来了吗?” 宁筹宵伸手一抓,把久的颌下粘的胡子摘了下来,说:“我若说对了,你就让我亲一下。” 久突然就慌了,心里一通乱跳,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垂下眼看着脚下的泥地,说:“那你不用说了,不论你说的对不对,你都可以亲的。” 宁筹宵一听这话,又笑了起来。 虽然在久看来宁筹宵的意图明显到不能再明显,但宁筹宵毕竟从来没说过什么,也没做过什么实际上的表示,这时心慌意乱之间竟然说出了这么荒唐的话,也果然被宁筹宵取笑了,一时窘得无地自容,只好加快脚步超过了宁筹宵往前走,不敢再看他。 宁筹宵赶紧追上去,抓着久的肩头把人给转过来,说:“九月,我想你大概是误会我的意思了。” 久羞耻得脸都发烧了,甩开他的手转头又往前走,就听着背后“唉呀”一声惨呼,才想起自己手劲比常人大很多,不知道是不是把宁筹宵跟摔着了,急忙又转过头去看,却看见宁筹宵好端端地站着,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39 久叹了一口气,只好原地站着不动了。 宁筹宵说:“人的职业身份其实很好判断,尤其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身上的衣服很容易说明问题。但相同身份的人,也都各自过着不同的生活,就算是我也很难一一想象出来。九月,你的理解里面,感情是怎么样一回事呢?难道除了 rou 郁没有别的内容吗?” 久皱着眉头说:“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宁筹宵说:“没错,我撒泼使赖非要勉强你留下来,是因为我非常喜欢你,但我的喜欢不是只抱着你睡几晚就能满意的。” 久说:“我们刚才还没有说到那个地步吧?” 宁筹宵说:“也对,可是你一定不看不到自己的眼神吧?对我很抗拒。” 久说:“我们毕竟才相识很短的时间。” 宁筹宵说:“相见的第一刻,很短的时间,我们两个之间就拉开距离了,我要命地喜欢你,可你并不喜欢我。” 久被宁筹宵绕得头脑都糊涂了,说:“我什么时候不喜欢你了?” 宁筹宵不说话了,眼神像一条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久突然想起宁钊,只要一想起他,不但自己的心,连自己整个人全身都开始抽痛了。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宁钊,自己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如果不喜欢的话,自己也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宁筹宵说:“别那么紧张,我是喜欢你,可是眼下那也只是我自己的问题。对我来说,我喜欢你,就是想尽可能久地跟你在一起。除非我们两情相悦,否则我不会碰你的。” 久完全不明白宁筹宵的言下之意,皱着眉头说:“读书人都是这么弯弯绕吗?那档子事儿,跟吃饭或喝酒不是差不多吗?只有自己想要或不想要,自己的想与不想,跟对方喜欢不喜欢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对方也许现在不喜欢自己,何以见得将来就会一直不喜欢?就算对方现在喜欢自己,又何以见得将来会一直喜欢?现在想与不想做与不做,又与将来喜欢不喜欢、喜欢得长不长久有什么关系?” 宁筹宵说:“其实有这样的想法的应该不只我一个吧,在自己真正看重的事情上,要么不要,要就要最好的。两情相悦的胶和跟随随便便的苟和又怎么会一样?” 久心中莫名苦涩,回想起过往,自己从八岁开始就给宁钊侍寝,天长日久,只要宁钊还肯宠着自己,哪里还分得清其中是酸是甜?自己从见到宁钊的第一刻开始就痴心恋慕,不论宁钊心里对自己有没有情分,自己都是一样痛苦不堪。宁筹宵所谓的“最好的”,究竟其意义在哪里呢?然而转念又想,对于自己而言,宁钊是独一无二的,天下只有一个宁钊,其他人怎么可以宁钊相类比?若撇开宁钊,只看眼前的男人,温和地笑着诉说对感情的期望,神情那么真诚,而自己对他的感觉果然因此好了不少。 于是,久抬起头来,看着宁筹宵说:“是的,你说得很有道理。” 40 宁筹宵听了这话,笑容加深,说:“你发现了没有?你今天之内已经两次这样说了。” 久也笑了起来,说:“的确。看来你真的比我有道理。” 宁筹宵毫不谦逊,说:“这个是自然的,因为我可是比普罗大众聪明不少,你若是一直跟我在一起,也会越变越聪明的。” 久说:“去你的,刚才不知道是谁一本正经地说‘你我只是凡人中的凡人’。” 宁筹宵伸出手来,似乎要触摸久的脸,久本能地想躲开,但又拼命忍住,站着没有动。 原来宁筹宵只是把刚才摘下胡子粘了回去,端祥了片刻,说:“可以了。那咱们回去吧。” 久跟他并肩而行,说:“这会儿饭也吃了茶也喝了,时候倒还早,回去还有什么事吗?” 宁筹宵又是扑嗤一笑,说:“吃完了就想睡?” 久又是不自觉地一撅嘴,说:“我几时说了我想睡了?” 宁筹宵说:“好好,你没说想,是我想。这会儿回去应该没什么事了,该说的事早上都说了。回去咱们就睡会儿吧。” 乐之毕竟是个小县城,两人从张大户家出来,说着话,没多久就已经回到了县衙了。宁筹宵说:“刚想起来,不如早上记的节略稍微整理一下再回去睡吧。” 久翻个白眼,说:“我几时说了我想睡了。” 久回去书斋拿出早上的记事簿子,宁筹宵却自进内室躺下了,说:“我只睡一小会儿,你弄完了我们一起回后院。” 久一做起事情来就非常认真,没去理会宁筹宵,只顾着慢慢翻看之前的记录。直到外面一阵轻微脚步声传来,才惊觉似乎已经过了挺长时间。久抬起头来,看到门外一人探头探脑,是那叫李吉的老衙役。 李吉赔着笑说:“九爷,县令大人就在屋里吧?能叫一下不?外面有人递了状子进来。” 久正欲进内室唤宁筹宵,李吉却又说:“不如小的把状子给九爷先。”说着从袖中取出一页皱皱巴巴的黄纸,递给了久,转身自去了。 久好奇心起,展开状纸来看,上面歪歪扭扭的潦草字迹,不知道是出自那个写字先生的手。正此时,内室一阵窸窣,宁筹宵趿鞋散发走了出来,说:“是什么案子?” 久说:“是当铺里老板告伙计偷窃,说是人赃俱获,恐怕没什么曲折了。” 宁筹宵说:“那咱们就去看看那贼赃吧。” 宁筹宵坐到镜前,久就过去为他梳发穿衣,这等事情久做得极熟,宁筹宵却说:“做这些事情委屈你了,以后我自己就行。” 久淡然说:“早说了我就是个伺候人的。别的事情我一时也是做不来。” 宁筹宵从镜子里看着久,觉得他似是无情又似是有意,一时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失落,由着他服侍穿戴了,两人去到正堂上。 宁筹宵端正坐下,下面跪着的黑压压的一排人一齐叩首,两侧四个衙役敲着杀威棒,好不威武。 41 久仍是走到自己的那张小书案边坐着,摊开案卷纸笔。向下看去,一眼看见众人之中一个青年鼻青脸肿,那必然就是贼了。细看这人,浓眉大眼,面相极正派,就想,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样的人竟然是个贼。 果然宁筹宵一拍惊堂木,只问:“老板王双元是哪个?” 一个细瘦黄脸汉子答道:“正是小人。” 宁筹宵说:“既然是你拿的贼赃,就由你先说吧。” 那鼻青脸肿的青年急道:“大人,莫听老板胡说,小人是冤枉的。” 宁筹宵把惊堂木拍得山响,说:“好你个刁民,再胡乱叫唤,也不必听口供,直接判你个咆哮公堂。” 那青年方才垂头不语了。 王双元就说:“今儿个下午,铺子里正在清点质物,柜台上没有人看管。小人本来在质库里看着,恰巧看见邓义在外面闲逛,心里就起了疑。一路跟着过去,看到邓义走到了前面柜上。大人试想这邓义本不是柜上的伙计,如何要趁人少的时候过去?其中必然有古怪。果然邓义在柜前停了下来,鬼鬼祟祟的一阵鼓捣,拿出了两锭银子,藏到了怀里,一路回了伙计房。小人赶紧去叫了其他伙计去,果然在邓义的床铺里搜出了银子。” 宁筹宵说:“邓义,本官给你个分辩的机会,你说当时情形如何?” 邓义说:“大人明鉴,当时根本没有什么情形。小人今天下午去茅厕时不小心踩到污物,就想着回屋里去换双鞋。哪知道一进屋,老板就带着人从外面冲进来,抓着我说要去见官。至于那赃物,小人至今没有见过。” 王双元大怒,骂道:“好你个刁猾的邓义,县令大人面前你竟然还敢抵赖。” 宁筹宵的惊堂木第三次拍下,久的耳朵一阵发麻,觉得那书案到现在还没被拍烂简直就是个奇迹。 双方再度闭嘴。宁筹宵后背仰靠到椅背上,懒洋洋勾了勾指头,说:“赃物拿上来吧。” 一个衙役拿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案上。宁筹宵打开布包,里面两个大银锭,形状与平常见的似有不同。宁筹宵拿着银锭细细端祥,底上錾着两个小字“恒通”,应是当铺的字号。 宁筹宵拿着银锭子看了片刻,说:“王双元,你刚才说你亲眼看到邓义从柜上拿了两锭银子,是吗?” 王双元说:“是啊大人。” 宁筹宵说:“把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奸商,竟然敢巧言令色欺到本老爷头上来了。” 王双元说:“小人绝对没有欺瞒大人,小人是清清楚楚看到了的。” 宁筹宵把那两锭银子往桌上一扔,说:“你以我天天坐在公堂上就不知道当铺里的事了?这两锭银子,与寻常人家里的银子不同,并不是真正的元宝形状,两头是上翘,可中间下凹的地方是平平整整的,乃是当铺自制的式样。当铺里面本来就有大量银子流通,时时有了存银,就自行铸成锭子,而不是存进银号。” 42 王双元说:“大人英明,这点说得没错。” 宁筹宵说:“当铺的柜上,每天银钱出入,都是用的散碎银子,只有大量存银入库的时候,才会铸成这样大锭的银子。尤其你还说到今日铺中盘点,清理质库,这样大锭的银子必然早已入库以备清点,邓义又如何能从柜上偷入两大锭银子来?” 王双元支吾了一阵,说:“可大人,小人在邓义铺上找到了银子是事实啊。” 宁筹宵说:“看邓义服色,只是个低位小伙计,住的必是通铺。试想那屋里住的又不是他一个,又怎么能说明不是旁人拿来的?本朝律例,偷盗满二十两须入狱坐监,若是有人有心要陷害他,那人藏下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两,也实在是小气得很了。” 当下堂上一片安静,王双元再也说不出话来。宁筹宵说:“王双元的指控前后矛盾,不能自圆其说,本官现判邓义无罪,王双元,你服不服?” 王双元低头说:“小人服。”说着这话,却仍现怨愤之色。 宁筹宵闲闲说声退堂,顿时连人犯带衙役一从人走得干干净净。 久却提着笔坐在那里没有动,脸上似有不豫之色。 宁筹宵说:“走了,今天都这时候了,应该不会再有别的事了。” 久却摇头不动,说:“这案子,你判得不好。” 宁筹宵挑眉道:“这样还不好?那要怎样才算好?” 久说:“那王双元显然是做了套子诬蔑邓义,你为什么不发落他?” 宁筹宵说:“你所说的显然只是你的想象吧?就在刚才你接下状子的时候,难道不也认为邓义显然是贼吗?” 久被他一堵,脸也热了,说:“好了,我承认我比你笨。既然你比较聪明,又为什么不帮邓义做主?” 宁筹宵说:“我已经为他做主了,今日若是不为他说这几句话,他往后还怎么到别处供职呢?一个会偷银子的伙计,谁都不想要吧?这次王双元一个托大,以为必能告下邓义,连银子都没找人送来,哪知道出了这顿糗,恐怕连我都一起恨上了呢。” 久睁大了眼睛,说:“你……你……真看不出来呀,你竟然还收银子?” 宁筹宵叹着气说:“唉,你这样子,真难在衙门里做事。我刚才说的是,王双元没找人送来银子,可没说我会收银子呀。” 久说:“宁筹宵,你要是再跟我绕圈子,我可就不客气了。” 宁筹宵说:“今早我在众人面前说你是我请的师爷,往后若有孝敬,当然是送到你的手上。我就算再贪财,名义上也是青天大老爷,哪能明着收人银子呢。再说了,要做人情时,我拿了银子还要做别人的人情,免不了会有讨价还价的事情,我一个大老爷,哪能亲自与人讨价还价?所以送人情的自然是来找你。再者说了,若是有人来检举,我也只说我识人不明,没看清师爷的真面目,师爷自己贪赃枉法,钻了我的空子。” 43 宁筹宵话说得无赖,久却不是傻子,一听便说:“这工夫我真的做不来,收了,对不起良心,不收,反而让人觉得我不近人情。反正我也不是真正的师爷,你另请一个来,我自与你当仆人好了。” 宁筹宵却走过来,从背后紧紧搂住了他,摇来晃去地说:“是我话说错了,还不行吗?这事其实简单得很。而且我这么聪明能干,什么都摆得平的,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怎么都可以,银子嘛,你爱收不收,谁也不敢怎么的。” 久听到“一人之下”,觉得难听得很,推开了他的手,说:“且不论银子不银子的,只说邓义,难道你真看不出来王双元刻意为难他?” 宁筹宵说:“那你有什么凭证吗?我朝律例,构限之罪只指官员之间互相争斗谋害之事,因为扰乱了朝纲法纪,这普通平民之间,可没有这条罪责。若是邓义偷了银子,就有二十两银子的损失,数额相当之大,可判坐监,可王双元若诬指他人偷盗,一经证实,则受损的只有邓义一时的情绪而已,不能由此就判赔偿的,你想,一时的情绪受损,如何能计算清楚?又要判罚多少呢?” 久说:“那也可判王双元做假口供扰乱公堂。” 宁筹宵说:“这里的关键还是那两锭银子,王双元咬死了是在邓义铺上发现的,你又怎么能证明不是呢?所以这个案子只能到此为止了。” 久说:“就在今天下午,你还在口口声声讲法理,如果没有公道,法理又有什么用?” 宁筹宵说:“那么你想要的公道究竟是什么呢?” 久说:“很显然,王双元仗着自己是老板,恶意欺负店里的伙计,他今天能陷害邓义偷窃,不知道平日里是怎么折磨邓义的。你今天只是把王双元赶出公堂,谁又知道将来他又会想出什么歪招?” 宁筹宵说:“王双元这么忌恨一个小伙计,难道是没有原因的吗?你能确定邓义从没犯过错?” 久说:“邓义只是个小伙计,他又能犯出什么大错?难道跟老板娘私通不成?” 宁筹宵说:“你看你也不否认有这样那样的可能性吧?世事都难说得很,你又为什么要凭着想象同情邓义?” 久说:“不论邓义做错了什么,王双元都不能诬陷他偷窃,这种做法就是罪大恶极。” 宁筹宵说:“那么你想怎么办呢?” 久一时语塞,说不出话。 宁筹宵说:“你是不是又想说,由你出手暗地里杀掉王双元?” 久的心里充满了迷惘,自己之所以离开宁钊,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忍受不了不问缘由的不断杀人,可是离开了宁钊之后,自己遇到问题的第一冲动就是要杀人。这其中的区别只在于,过于杀人是由宁钊做判断,现在做判断的人换成自己而已。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呢?如果自己真的那么热衷于杀人,为了宁钊杀人又有什么不行呢? 44 折磨了自己十几年的痛苦又被翻腾出来,在心里横冲直撞,久一时间顾不得再去想邓义了,那毕竟是旁人的事,自己的痛苦才是最真切的。可一抬头,却看到宁筹宵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久眉头皱起,说:“我正苦恼呢,你在那里笑什么?” 宁筹宵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的性格太单纯太可爱了,我在一旁看着,真是心痒难挠啊。” 久说:“你这就是幸灾乐祸了。我不会去杀王双元的,但是揍得你鼻青脸肿还是轻而易举的。” 宁筹宵说:“那小伙计被人冤枉一下你都不舍得,怎么会舍得打我呢?” 久哼的一声,不说话。 宁筹宵说:“其实你想象中的公道根本都是不存在的。” 久瞪着宁筹宵说:“怎么不存在,人人都摸着自己的良心对别人,就是公道。” 宁筹宵说:“你太善良,所以不了解其他的大多数人。把那些欺负别人的人都杀掉,然后剩下的人就不会互相欺负了吗?” 久说:“不会了。” 宁筹宵说:“其实还是会的。所以才说,大家都是凡人,不是神仙,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欺软怕硬也是人之常情。” 久说:“那公道法理还有什么用?” 宁筹宵说:“公道法理就是人与人之间不能越过的那条线,好比今天的王双元和邓义,如果王双元只是欺负一下邓义,何人能辨得清其欺负或不欺负的界限?但如果王双元杀了人,那就必然要偿命了。” 久又想到,那么自己与宁钊之间的界限又在哪里呢?宁钊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情,竟然一直让自己这么痛苦呢?或者是不是自己太不知好歹,所以才会自寻烦恼呢?显然都不是,站在宁钊的立场,也许不是对自己最好,但也没有特别做错,因为本朝没有哪条律令说不得蓄养稚龄幼童,而且从小到大,宁钊也没怎么虐待过自己,相反,就像宁钊自己所说,他对自己是相当好的;然而自己也不可能有什么错,那些刻骨铭心的痛都不是假的。那么自己与宁钊之间,公道何在呢? 久说:“人与人之前没有真绝对的公道,只有一些僵硬的界限而已。” 宁筹宵说:“可不要小看这些僵硬的界限,如果连这些界限都没有的话,天下可不要大乱了吗?你我凡人又要怎么生存下去呢?” 久方才好过了一些,说:“的确是这样,你说得有道理。” 宁筹宵噗嗤一笑,说:“今天之内你已经第三次说我很有道理了,好像对我佩服得不得了,看来不亲一下也是不行了。” 久说:“我是发现了,你表面上道貌岸然,满口法理公道,其实没心没肺的,别人的切肤之痛,你也只是嘻嘻哈哈了事,哪里像是一县的父母官?” 宁筹宵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是做不来的,但我也不是不顾别人只顾自己、别人的切肤之痛我就不关痛痒,君子要随遇而安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45 久被他这么一闹,满怀愤懑一时也荡然无存,说:“那我到要等着看你不以己悲的时候是什么样。” 宁筹宵说:“只要你一直跟着我,多的是时候看见。” 久不再与他闲扯,埋头写了案子归档,起身已是天色渐暗。说:“近来总吃粥啊面啊,今晚不如买些小菜吧。” 宁筹宵说:“这个当然是你拿主意。帐本子和银钱都是师爷管的嘛。” 久拿了银钱出门去买了菜回来,宁筹宵看了相当惊讶,说:“我以为你会去食肆里买饭菜回来,怎么你竟然买的是生的?你会做饭?” 久说:“那是当然的。我跟街口的王大娘说过了,以后每天都会送些菜肉过来。” 二人回了后院,天色已近全黑。久清理了一下炉子,点起油灯,洗菜煮饭,很快做好了端上桌,宁筹宵吃得直想哭,说:“好久没吃过像样的饭菜了,光棍的日子就是这点不好,幸亏我硬把你给留下来了。” 久说:“既然要住在后院里面,就要好好清理一下,外面的炉子不够用,要好好砌个灶台,这几间屋子也要修葺一下,添置几件家具,再来就是园子里了,老是荒着也很碍眼,整理整理种点东西才好。” 宁筹宵点头如捣蒜,说:“依你,都依你。” 久说:“你别光点头呀,也要出点力,别到时候打瞌睡偷懒。” 宁筹宵说:“好好好,出点力就出点力。” 久说:“今晚你睡床,我睡地上。” 宁筹宵微一迟疑,说:“当然是我睡地上了,你是我家的娇客,怎么舍得慢待了你。” 久抬头瞪他一眼,他也就老实不说话了。当晚二人各自睡下,久果然在床边打了地铺了。 第二日再上任,久就熟练多了,清早起来,略微打理一下,催着宁筹宵去了书斋,为他换上官服。自己也穿上师爷的长袍,模仿宁筹宵的手法易了容。出去堂上,看到的人与前一日并不一样,不过也还是坐了满堂,讲的也还是那些琐事。众人喝着茶闲聊了一阵也就散了,久整理完记事,就催着宁筹宵一起去清理庭园。 工具是久找衙役家里借的,锄头镰刀铲子都齐备。塞了一把镰刀到宁筹宵手里,指着西南角的一蓬荒草,说:“去把那些草先割了。” 宁筹宵哭天抢地:“人家是读书人哪,听的是圣人的教诲,捧的是圣人的遗训,怎么能拿镰刀呢?” 久瞪着他说:“还不快去,小心今天一整天都不给你饭吃。” 宁筹宵蔫头蔫脑地拿着镰刀,深一下浅一下地割起草来。 久自去那干涸的水塘残迹里挖清积存的淤泥,累得浑身脱力时,回头看一眼宁筹宵,人家倒好,早就蹲在墙角阴凉地里打起瞌睡来了,一怒大吼:“宁筹宵。” 宁筹宵惊得一抖,睁大了眼睛。久气势汹汹地过去,他又哭嚎起来,说:“杀人拉,要杀人拉,我家的师爷要杀青天县令大老爷拉。” 46 久扔了手上的铲子,冲过去掐住他的脖子一通摇晃,说:“嚎什么呢?” 宁筹宵眼珠子一翻,作晕厥状。 久只好放开了他,说:“昨天不是说好了你也要出力的吗?” 宁筹宵说:“昨天你吩咐我要‘出点力’,我已经出过了呀?”说着一努嘴,示意地上已经有几尺的荒草被割掉了。 久被他气得差点跳脚,说:“好你个宁筹宵,竟然敢揪我的字眼,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宁筹宵脖子一缩,又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并不是干打雷不下雨,而是货真价实的、泪如泉涌的哭。 久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说:“懒得跟你磕牙,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看着你就一肚子火。” 久不再理他,独自清理那些杂草泥灰,艰难而且进展缓慢,眼见得日上中天,头昏眼花,才不得不停手去弄点午饭吃。 一进后院,看到宁筹宵悠闲自在地歪在桑树下的躺椅上,一边的小凳上摆了茶壶茶杯,正一边喝茶一边看书。 久哼的一声,宁筹宵又是吓得一缩,说:“你又生气了?刚才是你叫我‘哪儿凉快哪待着去’,我想着就是这棵大桑树底下最凉快了,就乖乖地来坐着了。” 久又是哼的一声,不理他,自去看早上王大娘家送来的菜蔬。 宁筹宵一声欢呼,跑过来,说:“有什么好吃的?” 久拿出一条大鱼还有些鲜菜,自去洗剥,不跟宁筹宵说话。 宁筹宵摇着久说:“我最喜欢吃鱼了,尤其是清蒸,红烧的也行。” 久说:“你再废话,小心我把这把菜刀插你脑门儿上。” 话虽如此,还是切了姜葱,找了蒸屉,把鱼蒸上。又摘了莼菜,煮了菜汤,切了藕丁,拌了冷盘。没用多大工夫就端上了桌,再配上两碗白莹莹的米饭,倒上两小杯花雕,就摆在那棵桑树下。 宁筹宵连声欢呼,说:“九月,娶了你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福气。” 久听着,心里毕竟很甜,脸上却硬撑着,说:“你什么都不干,坐享其成,当然有福气了。” 宁筹宵狼吞虎咽,一边吃还一边说话:“当初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身边有一柄剑,怎么这么些时候了,都没见你练过剑呢?那柄剑是你的吧,我可别错捡了别人的东西。” 久说:“吃饭就吃你的吧。我就算练剑也不会在你面前练。” 宁筹宵也不着恼,吃饭吃得乐滋滋的,刮完了碗里的饭粒,就往后一靠,拿书往脸上一盖,说:“吃太撑了,动都没办法动了。” 久想到这人最开始为了留自己下来,对自己照顾得那叫一个细致入微,现在自己确定不走了,他就诸事都推到自己身上来了,实在无赖。只得收了碗筷,舀水洗了,再去庭园里继续清理,要指望宁筹宵,那是指望不上了。 好在此时已是深秋,太阳照在身上是暖洋洋的,不似夏天的毒日头,在庭园里干活也不辛苦,久断了靠宁筹宵帮忙的念头,也挺自得其乐的。正除草时,衙役赵安走了进来,悄悄说:“九爷,前面有人递状纸呢,叫了县令大人出来吧。” 47 久看赵安递过来不仅是状纸,还有一个草纸卷起的小纸包。久迟疑一下,还是接了,赵安就先去了前面堂上。 久本来还相当纠结收不收银子的事,打开小纸包一看,只有很小的一颗碎银子,大概不到一两,不禁哑然失笑。他之前大手大脚惯了,收银票是大笔大笔的收,花钱也是大笔大笔的花,何曾计较过这等小钱。这才知道为什么宁筹宵之前说爱收不收都随他高兴,因为乐之太穷,这上头收的银子实在不值一提。说起来少,对小老百姓来讲也算是一笔可观的钱了,于是久一本正经地收入书斋里的钱匣子,想着这足够付王大娘好几次的菜肉钱了。 转回后院,宁筹宵竟然还在睡。久不管不顾地将他摇醒,拖了他出来。 宁筹宵睡眼朦胧,一边走还在一边看状纸。久疑心他到底看明白了没有,可他一进公堂,惊堂木一拍,就立马变成那个严正的县令大人了。 此时堂上只跪着两人,一个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个是年近六旬的老妪。 宁筹宵说:“郑婆子,先说说你有什么冤情。” 郑婆子便慢慢腾腾地说:“大人应知晓,我与刘大胡子是比邻而居,他开他的肉铺,我磨我的豆腐,本来应该是井水不犯河水。哪知前日刘大胡子家一阵吵闹,也不知是不是他与媳妇干架,突然一把尖刀子从他家院里直飞出来,飞到我家后院里,无巧不巧地扎到了我家老头子的脚上。” 宁筹宵问:“郑老汉伤势如何?” 郑婆子说:“当时就把我吓坏了,流了好大一摊血,请大夫、缝伤口、敷药,花了好多钱,而且最近伤口反反复复地灌脓,受了老大的罪。” 刘大胡子说:“当时你家老头受伤的时候,就你们俩看到了,怎么就一定是我家的问题?” 郑婆子说:“那把刀还在呢,不是你们家的?还想抵赖?” 宁筹宵问:“刀在何处?” 郑婆子说:“老身带来了。”果然从包袱里拿出一柄短刀来。 赵安接过了刀,奉上书案,宁筹宵接过来细细看过,说:“此刀前头尖细,后部稍宽,刀刃锋利,是屠夫常用的剔骨刀,而且看上面打磨的痕迹,应该是用屠夫常用的磨刀辊子刮过的。如果不是这样把刀,也不能一下子就捅穿郑老汉的脚了。刘大胡子,这刀不是你的?郑家是豆腐铺子,要这剔骨刀又有何用?” 刘大胡子还欲再辩,宁筹宵一拍惊堂木,说:“到了这个地步,你若还要抵赖,衙门里的杀威棒可不是摆设。” 宁筹宵说:“想你们家的刀飞到郑家,应该也是无心的,但你的刀伤了郑老汉,于情于理,你都应该赔他些银两,你服不服?” 刘大胡子说:“大人明查,那日我跟老婆在家里吵架本来就是为了钱的事,她一个妇道人家,平日里我总要出去卖肉,哪知道她日日都跟邻里的其他女人的打牌赌博。” 48 宁筹宵说:“于是你拿了刀要砍自己的老婆?” 刘大胡子说:“正好相反。那天早上卖肉的时候,把砧板砍裂了,我回家想拿了钱再去裁一块新砧板,才发现,家里平常存银子的箱子里是空空的,问那婆娘,她一开始还不肯说,我逼她逼急了,她就拿起一把刀冲过来要砍我。我跟她一通扭打,刀是夺了下来,但是不小心飞到郑婆子家院里去了。” 宁筹宵对久说:“认罪辞写好了没?” 久说:“该判罚多少银子?” 宁筹宵说:“郑老汉年纪这么大了还在辛苦磨豆腐养家,现在脚伤了,连豆腐都磨不成,郑婆子还要照顾他,家境实在困难。就判刘大胡子赔偿三十两吧。” 久眨眼工夫就写好了,拿到刘大胡子面前,刘大胡子却不肯画押,说:“大人,我刚才还没讲完。我家婆娘在外赌博,把家里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钱都花完了,不然我们也不会打起来。现在哪里来的三十两给郑婆子呢。” 郑婆子急了,说:“大人别信他乱说,刘大胡子很有钱的,他白天卖鲜肉,晚上就把白天没卖完的肉卤了卖卤菜,从早到晚不停地有银钱进帐,小妇人家家的打点小牌,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赌完了?” 刘大胡子也急了说:“我自家的事情自己不知道、你反而知道了?你家老头子的脚就算是我的刀子捅伤的,毕竟也不是我的错,谁家没有个天灾人祸呢,自认倒霉还不行吗?” 郑婆子更气急败坏,说:“你们家夫妻不和,倒连累了隔壁邻居,怎么要我们自认倒霉?宁大人,可不能让他欺负了我们这一家的老弱。” 宁筹宵惊堂木一拍,说:“刘大胡子,你已承认自己的刀伤了郑老汉,若是衙役在你家里找出银子,你又怎么说?” 刘大胡子微一迟疑,低头说:“那任凭大人处置。” 宁筹宵对久使个眼色,久走到他身边附耳过去,两个人低语几句,久带上李吉赵安出县衙直奔刘大胡子家。 刘大胡子家就在同一条街上,久等三人只去了一袋烟工夫就回转。刘大胡子一看久手上捧的小陶罐子,登时委顿在地,动弹不得。 李吉阴阳怪气地说:“刘大胡子,你说你家里没钱?那这罐子里是什么?” 赵安咯地一声笑,说:“那还有什么,刘大胡子攒着取小老婆的私房钱呗。” 宁筹宵不理他们两个,接过罐子,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摆在大书案上,里面全是十两一锭的银子,一锭一锭地摆出来一大排,大致有数百两之多。 宁筹宵说:“刘大胡子,刚才你说,若在你家找出银子,就任凭处置。” 刘大胡子的命根子不是自己的老婆,而是这罐私房钱,这时已经瘫软说不出话来。 宁筹宵说:“我也不为难你,既然你攒了这么多银子,赔偿郑婆子家一些也不在话下。”一边说一边拿出五个锭子来,说,“就赔五十两吧。郑婆子,你可满意了?” 49 郑婆子家的豆腐店本来就不是多赚钱的营生,一年上头也攒不下多少银子,这时哪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话也不会说了,就只连连磕头。 宁筹宵惊堂木也懒得拍了,施施然地站起来,说了一声“退堂”,自往书斋去了。 久搁下笔拿起记事薄子跟了过去,到书斋里为宁筹宵脱下官服官帽,拿过家常穿的那件旧袍子要给他换上,却被宁筹宵一把搂住了腰。两个人身子热乎乎地相贴,只隔了衣衫。久非常敏感,伸手要推宁筹宵,宁筹宵却搂得更紧,使他不敢乱动了。 宁筹宵的鼻尖跟他的鼻尖不到半寸的距离,黝黑的眼睛直盯着他,他有些慌乱地垂下眼,听到宁筹宵说:“怎么样,为夫的今天这案子断得可好?” 这言语当中调笑意味十足,久却认认真真一板一眼地说:“很好太好了。”一边说一边笑起来。 宁筹宵说:“既然断得好,那咱们亲一个?” 那张脸仍然是黑乎乎脏兮兮的,但久却觉得那双眼睛充满了诱惑,就像是黑色的幻境。一时之间久有些迷惑,不知该怎么回答,宁筹宵却利落地放开了他,接过他手上的袍子,自己穿上,转身出了书斋,说:“这会儿可以回去名正言顺地睡了。” 久说:“你白天也睡晚上也睡,亏你怎么都睡得着。” 宁筹宵说:“既然现在能偷得些闲工夫,自然要好好歇歇,心里什么都不惦记,一闭眼就睡了。” 久说:“看在你今天轻松解决了郑婆子该得的赔偿,就放你去偷懒,不过明天可得帮我。” 宁筹宵说:“读书人就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呀,哪能天天卖苦力?” 久说:“你若连五谷都不分,怎么配当青天大老爷?” 宁筹宵说:“那还有一句话,‘智者劳心’……” 久打断他,说:“那我就是‘愚者劳力’了?” 宁筹宵说:“你是勇者劳力。” 久不敢拍打他,就上去捏住他的耳朵一拧,说:“少占我便宜。你就是一个字,懒。” 宁筹宵说:“其实你也不用这么辛苦,而且只有你我二人,实在人手不够,只消拿个几百钱,出门去雇几个人,这么个庭园,只消大半天就能收拾好了,我们两个何必花这份力气?” 久说:“你知道什么?我早就想要一片自己的园子,种种田,过过简单的日子。若连这也要假手他人,还有什么意思?” 宁筹宵回头看他一眼,说:“是我没体谅你。我跟你一起收拾。” 久说:“哼,你干活我还不放心呢。” 宁筹宵说:“放不放心,先做了再说。”一边说一边去拿镰刀。 久拦住他,说:“今天别用镰刀了。”拿了一把锄头递到宁筹宵手里,说,“今天先用这个。” 宁筹宵一脸困惑。 久也拿了一把锄头,走到那干涸的水塘残迹边上,说:“先把这里挖深些,做个粪池。种菜嘛,肥料要提前沤上,所以这个是最先要做。” 50 宁筹宵说:“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东西?” 久说:“衙役孙林告诉我的,他说他老家在县城外村子里,小时候很会干活的。” 宁筹宵说:“今天就挖这个的意思是说,我们从现在开始就要拉在这个坑里?” 久说:“没那么快,挖好了坑,先得砌一砌,不然都漏到地里去了;上面做个盖子,旁边再修个茅房,才能用。” 宁筹宵听了头大,说:“你会砌砖做盖子修茅房?” 久说:“慢慢来嘛。话说回来,为什么你刚才能知道刘屠户家有棵皂角树,而且银子埋在皂角树下面?” 宁筹宵说:“其实是猜的。” 久说:“好了我承认了,你是智者劳心,我是愚者劳力,就告诉我你是怎么猜的吧。” 宁筹宵说:“当时刘屠户说,跟老婆吵架是因为银子被老婆输光,我听了就有些怀疑。再看刘屠户的鞋子裤脚,有些黑色的新泥。想想屠户的衣物上若有血迹倒还在情理之中,有泥巴反倒不正常,而且他的鞋子缝子里有一簇半腐烂的皂角树叶子,显然是翻动了皂角树下的泥土才会翻出来的。” 久哼的一声说:“刚才你还说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现在又认识皂角树了。” 宁筹宵摸摸鼻子,说:“我把答案说了,你就上赶着埋汰我了。” 久过去本来就是相当于在卖力气,现在挖个坑不在话下。宁筹宵就不一样了,也不完全是想偷懒,只是真没干过这种体力活,挖了几下,就觉得手掌心被磨得生疼,抡锄头抡得肩膀和背也酸疼得不行,呲牙咧嘴直哼哼。 久只管自己出力,不去理他。他只好可怜巴巴地说:“我歇会儿行不行?” 久说:“行。怎么不行?” 宁筹宵跳出坑去,扔下锄头,心里还是有点内疚,说:“那我去歇会儿。” 久也不跟他生这个气了,埋着头接着挖,其实也没用多长时间,天还没暗就挖得差不多一人高了,这园子也不大,就够了。砖头倒不用现买,院子角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拆了什么屋子,还堆了一堆废砖石在那里,正好拿来用。虽然没干过这种活,可毕竟不是砌住人的屋子,也用不着多齐整好看,随便垒一垒就是了。大致砌好,天也快黑了。进到内院,果然宁筹宵还在睡。做好饭菜端到跟前了才叫他。 宁筹宵一脸从梦中惊醒的愕然样子,惊喜道:“可以吃饭了呀?” 久“哼”的一声,说:“你就知道吃睡了,别的什么也不用指望你。” 宁筹宵不接这茬,把嘴塞得满满的,说:“你做的饭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从此久也不再妄想了,宁筹宵总之是干不了这些活计的,就全靠自己了,除了跟宁筹宵去堂上的时间,都在整庭园里的事。几个衙役客气着说要来帮忙,久心里还跟宁筹宵赌着气,不肯要他们帮忙,不过孙林倒真是教了他不少。久一点一点地修好了粪池,整好了地,赶着时机种了一畦白菜一畦萝卜。宁筹宵看得很是佩服,赞不绝口,久看着地里长出的小苗,心里美滋滋的。宁筹宵再次自告奋勇,接下了浇菜的活计,才让久觉得高兴了一些。眼见得天气越来越冷,又开始修葺后院里的几间屋子。 宁筹宵一遍又一遍地劝他:“修房子就不要再勉强了,请个泥瓦匠来吧,为夫的还不至于穷到连泥瓦匠都请不得的地步。” 久冷飕飕地瞄他一眼,说:“怕我把你的屋子修垮了吗?” 宁筹宵只好连连摇头,说:“不怕不怕,就是怕把你累着了。” 久早已在院子角上砌好了灶台,还搭了棚子,修了几个装菜蔬锅碗的柜子,安置了好几口大水缸,做饭方便得很,现在就开始整治屋子了。 51 宁筹宵难免牢骚,说:“你既然有心修屋子,怎么不早一点修?现在可是越来越冷了。应该先顾着人再顾着菜嘛。” 久一听这话也不舒坦,说:“你要是嫌这屋子不好,早点搬去书斋住呀。我是下人,所以住在这破屋里;你是老爷,当然应该住在正经好房子里。” 宁筹宵一听苗头不对,一把搂住久的腰,又是大哭:“我好不容易有了家室了,内人却赶我去住书斋,我好可怜呀,好可悲呀。” 久又气又拿他没办法,说:“总有一天,我要把你身上的懒筋赖筋全都抽光,看你到时候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天气渐渐变冷,下午闲暇宁筹宵也不能坐在树下看书喝茶了,就算不下雨,冷风吹着也难受,只能缩在那黑乎乎的屋子里蹲在小窗子边上看。久又叫他去书斋里去看书,他也不去,说:“我舍不得跟你分开。” 久只好先从窗子开始动脑筋。原先的窗子实在开得太小,为得是冬天怕漏风,现在重开窗子难度很大。宁筹宵听了他这打算,真的想冒冷汗,心说屋子真得整垮了。久出去找了不少人请教,最终还是决定请师傅来做。先把屋子里外的污渍积灰蛛网清理了,再去请了人来,订做了一排长窗,贴了最好的细竹纸,为了怕雨雪湿了窗纸,又修宽了屋檐。 久问:“现在的屋子不够大,要不要把旁边的装杂物的屋子修葺出来我们一人一间?” 宁筹宵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我要跟你住在一起。” 久想了想,就请人把墙打通,重买了衣柜饭桌等物放在隔壁小屋,在空出的墙边添上一张小床,又在窗下订做了一张小书桌一张扶手靠背椅子。 接下来又选了个晴天,揭了屋瓦重新铺过,再在门口墙角处安置了小暖炉。 一切打理停当,已经是入冬了。久对着宁筹宵显摆,说:“怎么样,现在才算是住得舒服了吧?” 其实宁筹宵过得这么邋遢,主要是因为没想把这里当成久居之地,现在看到久如此上心,也不由地感动,说:“现在这样虽然简单,不过也非常舒服了。只是这一番折腾,可把你辛苦了。” 久说:“遗憾最后还是请人来修的,如果是自己一手布置,岂不是更好?” 宁筹宵说:“你也别硬帮我省钱呀,我没那么穷。” 久想,我才不是想省钱,我手上的银子足够这样粗茶淡饭活十辈子都有剩。其中的乐趣本来就在于自己动手布置自己的生活,自由自在地,不受任何人的约束。宁筹宵没有过过为奴为仆的生活,自然不能明白,不过也不用刻意解释了。 久闲下来才突然想起,问:“怎么一直都没见张大户的动静呢?他不会是只请我们吃过一顿饭就完事了吧?” 宁筹宵说:“年底了大家都是一样的开始应酬多,大奸大恶之辈也想着一年之计在于春呀。” 52 久追问:“张大户他们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宁筹宵眼珠子一转,含含糊糊地岔开了话题。 久满心疑惑,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好暂且放下这事不提。算来在县衙里渐渐待了近三个月,细碎事务久已大致知晓,大多是些芝麻绿豆的小案子。虽说是小事,但若要一一辩明,令诸人信服,却也并不容易。久往往并不需要插手,更用不着出谋划策,只要在宁筹宵示意的时候跑跑腿打打下手即可。而宁筹宵处理任何案子都如喝茶吃菜般轻松,堂上听了诉状,审过原告被告,立时就能做出判断,无人不服,堂上杀威棒从来没动过,怪不得衙役只需寥寥数人了。 久终于忍不住,问起:“看你的年纪大概总有二十七八了吧?” 宁筹宵微笑颔首,说:“没错,愚兄比九月痴长六岁。” 久说:“你说你年初才来乐之,那你之前是做什么的?也是县令?” 宁筹宵说:“你听过大理寺吗?” 久说:“我只听过少林寺。” 宁筹宵一本正经地解释:“此‘寺’非指佛寺,而是指朝廷的官属,大理寺则是主司大案重刑的官属。我十七岁入朝,一直在大理寺供职,从七品主簿一直升到少卿。” 久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说:“你十七岁就能入朝,几岁考的进士?” 宁筹宵有些窘迫,咳嗽一声,说:“我没考过科举。” 久更加吃惊,指着宁筹宵的鼻子,说:“你你你,竟然买官鬻爵?” 宁筹宵摸摸鼻子,说:“我既没买过官又没鬻过爵。是靠着……呃……家人的关系入朝为官的。” 久说:“那还不是一样?亏你还日日把仁义道德挂在嘴边,假模假式地坐在公正严明地牌匾底下,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宁筹宵说:“你要好好地反省一样,跟在我身边这些时日了,怎么想问题还这么偏颇?我靠着家人的关系入朝官就一定不是好东西吗?” 久“哼”的一声,说:“我再也不听你的诡辩。” 宁筹宵说:“那好,就算我不是好东西,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只需在任上行无偏私也就对得起天地黎民了。” 久说:“那我不纠缠这一节,怎么你大理寺官员不做,偏偏跑到这小县城里来了呢?” 宁筹宵眼珠子又是骨碌碌一转,说:“这是我神断名号的由来了。去年一桩贵戚杀人的案子,发来大理寺来时,相关的人证物证都已经毁得差不多了,大家都说只能判案犯无罪开释,但我生生地揪出了破绽,将那贵戚判了斩刑。案子是有了了结,但我的官职也丢了。” 久跟他在一起久了,知道他满嘴里不着边际,这时也是将信将疑,说:“你的家人那么大本事,能给你安排大理寺的职位,怎么这时候又不能帮你了呢?” 宁筹宵摇头做悲秋状,说:“我闹出了这么大桩事,家人想帮我也是无能为力了。” 53 宁筹宵说得有来有去,久却没法尽信。就是这么奇怪,久对宁筹宵非常信赖,但宁筹宵嘴里讲出的话,久却总是无法相信。似乎受了宁筹宵的影响,久遇事也开始试图分析其前因后果。自己与宁筹宵之间的隔阂并不在于身份或趣味的差异,自己与宁筹宵的确是完全不同的人,但宁筹宵的态度让人觉得,这种不同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与人是平等的,也是相通的。这种隔阂在于,宁筹宵的身上有某种秘密,与他的身份来历有关,也与他来到乐之县的目的有关。与其说是自己无法相信宁筹宵,不如说是宁筹宵根本不信任自己。 虽说深想时心里总有些发凉,但与宁筹宵的相处大多时候都非常愉快,没有冲突也没有挣扎。宁筹宵行事态度非常自信,却也不会强迫别人硬要接受自己的想法,如果与久意见相左,大多是使泼耍赖一下就混过去了。久越来越留恋与宁筹宵一同的生活,但又隐隐担忧最终两人会闹得个不欢而散的结局。 入冬之后,久在庭园里也不能再捣腾出什么新花样,守着一畦白菜一畦萝卜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就把白天的光阴大半耗在书斋里了,一来是多翻翻旧的记事档、学些日常事务,一来衙役进来时也容易通传。 书斋里的书之前被整理过,有一面书架上放的全都是宁筹宵私人带来的书籍,经史子集也有,灵神怪异也有,久偶尔看看也很有趣。除了书之外,笔墨纸砚也都颇精致,想来也全是宁筹宵的宝贝。只一样不好,屋中没有摆暖炉。久问起来时,宁筹宵总说烟熏火燎的,怕把书籍纸笔熏坏了。宁筹宵夏天嫌书斋里太热,总爱在后院的大桑树下乘凉,到了冬天就更不爱在书斋里待着了,只要没事,就蹲在后院房里的暖炉边。一来二去的,书斋反而成了久的地盘了,衙役们有事了,总来书斋里找久。 一日久照例在书斋里坐着,突然瞥见衙役周成鬼鬼祟祟地从书院里走过往后面去了。久暗暗诧异,走出去叫住了他,说:“你是找我吗?我不就里面好好坐着吗?” 周成一张老脸颇尴尬,僵笑着说:“小人这是要去找老爷。” 久说:“你在这儿等着吧,我去唤他出来。” 周成支支吾吾地说:“这个,嗯,小人自己走去就行了,九爷您先忙着。” 久满心疑惑,不知道宁筹宵在搞什么鬼,闷闷地走进书斋,转念一想,又走了出去,矮着身子掠上围墙,一路往后院缀了过去。 久的脚程已经非常快,哪知道周成更快,眼看着他进了后院的屋,转眼就又出来了,可见得说的是一件很简单明了的事。这就更奇怪了,若是件简单的事情,怎么这么鬼鬼祟祟的呢?久没有来得及偷听到两个人在屋里说的话,干脆跳下墙头,踢门进去,打算亲自问宁筹宵。 54 宁筹宵听到门响,还以为是周成去而复返,抬头一看是久,就那么一瞬间,脸上的神情可谓变幻莫测。可那风云变幻瞬间又烟消云散,宁筹宵咧嘴一笑,笑得特别亲切,说:“我正打算去找你呢。” 久被他唬得一楞,说:“干什么?” 宁筹宵说:“刚才你遇到周成了吧?他是来告诉我,隔邻的长陵县有些事务,我要出门一趟。我当时就叫他跟我去这一趟了,你就帮我坐镇县衙吧?” 久说:“你不是说近来年底无事的吗?怎么又要出门?” 宁筹宵说:“临时有事,临时有事。” 久略微不快,也不追问,转身就要出去,宁筹宵扔了手里的书,赶上去从背后抱住他,说:“你生气了吗?” 久不耐烦地说:“没事我生什么气?” 宁筹宵还不知好歹地说:“那你刚才干嘛踢门?” 久说:“想踢就踢,踢坏了换扇新的。” 宁筹宵说:“你是生气了就是生气了。” 久大吼“宁筹宵……”正要发火,宁筹宵突然在他耳朵上哈了一口热气,他本来就很敏感,这时只觉颈侧一阵酸麻,满肚子里的火气就发不出来,无奈说:“你别闹了,看你的书去,别理我。” 他口气一软,宁筹宵立刻大胆了些,搂着他的腰直往后拖,两个人一起倒在床上,久跌跌撞撞地压到了宁筹宵的胸口,心里一惊,赶紧翻身让开,说:“你怎么样?压疼了没有?” 宁筹宵笑得很欢,说:“你担心我了?” 久说:“懒得跟你扯了,我走了。” 宁筹宵搂着他的腰不让他起身,说:“好了,我认错还不行吗?我刚才不该说让你一个人留下来坐镇。你跟我一起走吧,在路上也可以保护我。” 久说:“那你老实说,到底有什么事?” 宁筹宵本来还想再顾左右而言他,一看到久的脸色,吞吞吐吐地说:“真没什么,就是年底了么,官员们要抓着最后的机会腐败一下,长陵县令做东,请泾州的司马刺史等长官过去巡视,其实就是花天酒地一下。” 久说:“那怎么也会叫你去?” 宁筹宵说:“大家好歹邻居一场,请我去也是场面上的客气而已。” 久说:“这种事情不是很寻常吗?你干嘛鬼鬼祟祟的。” 宁筹宵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思嘛。我去了之后就是赔笑脸的,而且那场面,免不了莺莺燕燕的,我不想你误会我对你的心意。” 久说:“少胡说了,我在这里误会个什么劲。” 宁筹宵说:“跟我去吧跟我去吧。”一边说一边把脸直往久的胸口蹭。 久本来不想凑这热闹,但宁筹宵不住地磨他,他最终也就同意了。 三日之后两人收拾好东西出发,除了贴身用物,宁筹宵的书倒是带了不少,菜园子就交给孙林照看。 久嫌气闷不肯坐马车,宁筹宵就和周成两个一同坐了马车,久骑了一头小毛驴。路上崎岖不平,用的时间就不少,早上出发,近日落时才到长陵。 55 也许久对乐之县的印象总停留在第一次在宁筹宵的小破屋里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颓败破旧,一来了长陵才发现,县城里的街道房屋似乎还比不上乐之县的。 然而一条长街向前走到底,进了一处行馆,其中的排场又自不同。 久问宁筹宵:“这县城规模似乎还不及乐之,却有这么豪华的行馆,怎么乐之没这样的地方呢?” 宁筹宵悄声说:“我回了房间再跟你说。”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行馆内来来往往的许多侍仆美婢,早有人迎上来引路。馆内修得颇讲究,入内一带山石,又是一个盆景园子,接着几片花圃,围着几处轩室,绕过花圃,有一片相当大的水塘,夏季大概会种些莲花,现下水面凝着些许薄冰,散着几片塘边柳树上掉落的枯叶。塘上砌了汉白玉的九曲石桥,桥的上方挂了宫灯照明。过了石桥,一长道白粉院墙,便是客房了。 正走到院门口,就有一文士模样的男子迎了出来,浅浅一揖,笑说:“宁大人路上辛苦。” 宁筹宵一本正经地还礼,说:“小弟哪来的辛苦,劳烦吴大人安排招待才是辛苦。” 吴大人说:“宁大人客气了,先去休息更衣吧,稍候小弟煮酒相陪。” 宁筹宵道声“多谢”。吴大人拈着长须又对着久和周成微一点头,才转身带路入内。 客院错落繁复,一重一重,互相以花篱藤架隔开,一路向内,行到偏僻处,一个小院落,其中两三间小屋,正屋大门敞开,屋里点着灯,想来已经打扫整理过了。 宁筹宵三人进了院子,吴大人一揖告辞离开。 周成说:“这个吴大人忒小气了,明明院里没什么人住,还把我们打发到这角落里来。” 宁筹宵笑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乐之县是泾州最偏最穷的县,当然就是咱们几个住这最偏最小的院子了。所幸咱们几个都不怎么爱热闹这里也好。” 周成说:“我是担心这里叫不到仆人,什么事情都不方便。”他一边说,一边四下里看看,屋里备的床铺热水都还妥贴,也就无话可说了。 堂屋两边各有一间卧房,周成看了一眼宁筹宵,宁筹宵牵着久随便进了一间,周成就进了另外一间。 虽说这屋子比较偏僻,但里面的摆设毕竟比乐之县衙里的好多了。除了盥洗架子,并几张桌椅书架,就是一张宽大的乌木床,床上铺着亮缎被子,波纹绸褥子。宁筹宵一声欢呼,抱着久滚到床上,说:“这床好大好舒服。” 久连连推他,说:“你又要干什么?周成在那边听得一清二楚。” 宁筹宵怪笑着说:“我们两个又能做什么?怕他听见?” 久说:“你不怕,那我还怕什么?” 宁筹宵说:“这么大的床,晚上不用分开睡了吧?我们两个一块儿睡床上,好不好?” 久一看这地方,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铺盖打地铺,迟疑着点了点头。 56 宁筹宵一扯被子把两人裹了起来,说:“暖不暖和?” 久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宁筹宵说:“我今天坐了一天马车都觉得冷死了,你一直骑着那么一匹寒碜的小毛驴,肯定更冷吧?” 久说:“我……我怎么可能会觉得冷。” 宁筹宵说:“你是想说你练了武不怕冷?你的功夫到底怎么样?好希望能亲眼看一看。” 久心想,我的功夫可不是能给别人看的,嘴上就说:“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师爷嘛,又不是捕快,有什么可看的。” 宁筹宵说:“只要是你的我都想看。” 这话讲得暧昧,久听了并不在乎,但也不想回答。 宁筹宵说:“现在这样真好。” 久说:“你要是想住好房子又有什么不行?难道你真的穷到这份儿上?” 宁筹宵说:“这里的好房子倒在其次,关键是没有菜园子。” 久说:“你又说什么怪话。跟菜园子有什么关系?” 宁筹宵说:“你最近总是不理我,净给白菜萝卜耗工夫,现在没有那些白菜萝卜,你就会乖乖地陪着我了。” 久心里一动,也说不出是喜是悲。楞了一下正要说话,却发现宁筹宵眼睛眯着,似乎快要睡着了,连忙摇他,说:“你忘了,吴大人说要招待你吃晚饭呢。” 宁筹宵正要说话,就听到门想,久挣开了宁筹宵,去开了门,门外果然一个侍仆弯腰低首地说:“我家大人在前厅摆了筵席,请宁大人去用饭呢。” 久进屋扯了宁筹宵出来,说:“还磨蹭什么呢,就咱们这样,难道真要别人亲自来请你?” 宁筹宵说:“那你跟我一起去。” 久说:“这种装模作样的场合,我当然是能不去就不去,免得别人掉书袋我听不懂的时候丢人。” 宁筹宵说:“我不怕丢人。” 久说:“你不怕我怕。” 宁筹宵对着侍仆说:“我这里还有两个家人,劳你们驾也给准备些晚饭。” 那侍仆从门外提进来一个篮子,揭开盖,里面有酒有菜,笑说:“哪里等到大人吩咐,早准备好了。” 宁筹宵看了酒菜,更舍不得走,被久推着,终于跟了侍仆出门。大概是宁筹宵的态度太过粘乎,以至于久也生出一些依依不舍的错觉来。 两个人粘粘乎乎的,周成大概听得有些尴尬,缩在屋里不出来,久去招呼了他一起吃晚,略略闲聊几句,饭后他又忙不迭地回屋里缩着去了。这样一来,久也有些尴尬起来,恨不能自己另找地方住宿,但又实在不好意思提出来。 宁筹宵这一去,几个时辰也不曾回来,久闲来无事,索性到院中练剑,直近丑时,才听到有脚步声慢慢行来。久闻声出去,黯淡星光下,一人踽踽行来,步履似乎略微不稳。久登时急了,说:“你怎么又喝酒了?你又不会喝酒,又偏偏喜欢胡来。” 宁筹宵抬起头来,笑说:“我就知道,你会一直等着我回来。” 57 久说:“你喝糊涂了?问你呢,不会喝酒干嘛还要喝酒?真恨不得揍你一顿给你长点记性。” 宁筹宵说:“九月,你真的叫九月吗?我好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字,我好想了解你多一点。” 久鼻子一酸,火气撒不出来,说:“那当然,这种事情我骗你干什么?” 宁筹宵上前几步,两条胳膊挂到久的肩膀上,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久说:“你放心个什么劲呀,个醉鬼。” 宁筹宵说:“九月,你可能不知道,你的酒量算是非常好的,我的酒量很差,所以跟你一起喝酒,我立马喝成死猪一样,但是我也不是完全一点都不能沾,再怎么也是身在官场,再不能喝的,也能喝一点。” 久说:“你都不知道吧?你一喝醉,就是又闹又吐的,比齐天大圣还难缠。”(orz 齐天大圣穿越了) 宁筹宵轻轻笑了一声,微微俯下脸来。 久心里一惊,想着,这家伙又要吐了。正要闪开,突然看到宁筹宵脸上的神情,幽幽暗暗的。那种神情久一看就明白,总之自己并不在乎这些,也就无所谓了。 宁筹宵嘴唇散出一些细微的酒气,慢慢地与久的越凑越近,眼看着就要碰触到,却又突然退开了,整个脸埋到久的肩膀上,抖着身子哭泣起来。 久吓了一跳,说:“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急急地硬是把宁筹宵的脸掰了起来,却看见宁筹宵分明是笑吟吟的。久一时大怒,说:“你发什么疯啊你。” 宁筹宵也不在意,慢悠悠的掉转身往住处走,说:“回去睡觉喽。” 久觉得自己要是跟醉鬼计较的话就真是笨蛋了,站在原地发了一会楞,又追了上去。 两个人回去,周成屋里早就黑了。两人各自倒水洗脸,宁筹宵神色如常,只不说话,收拾停当,褪了外衫,只穿着中衣,揭开被子上床躺下,给久留下了靠外的一大块地方。 久心里不大好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刚才的什么举动让宁筹宵不高兴了,若要纠结此事,连当事人都埋头睡了,也实在太没来由,只好默默脱了外衫在宁筹宵身边躺下。 宁筹宵向里侧睡着,一动不动,连衣袖不曾碰到久的。久暗暗叹口气,闭眼睡去。 也许是床铺的确舒服,在陌生的地方久也睡得很睡,第二天天亮宁筹宵起身才跟着醒了。 宁筹宵看到他睁眼,笑说:“吵到你了?不用起来,接着睡会儿。我从床尾那边下床就行了。” 久一看外面,大概都巳时了,吃惊道:“怎么睡了这么久。” 宁筹宵说:“我们昨天睡得晚,所以其实也没睡多久。” 久翻身下床,说:“我也不睡了。不知道周成干什么呢。” 出去一看,周成并不在屋里。正好又有侍仆过来探看两人有没有起身,久问过了侍仆才知道,周成早就起床吃了早饭出去闲逛去了。 58 侍仆看到二人起了身,立时把早饭端了上来。二人各自洗漱了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开吃。 此处的早饭不比二人常吃的清粥寡菜,一小碟一小碟的摆在桌上均是精致异常的细点。久却一直想着昨晚宁筹宵的古怪举动,心不在焉。 宁筹宵早把昨晚的事忘了个干净,几番欲言又止,久却不看他。他哼哼唧唧地咳嗽了好几回,久才抬起头来,说:“你喉咙痒?外面咳完了再回来吃呀。” 宁筹宵赔笑说:“没有没有。就想跟你说,今天司马刺史都会过来,大概是中午吧,都得过去跟着拍马打屁,你就自己找地方随便逛逛吧。长陵的集市未必比乐之的热闹,不过各样东西就丰富得多。若是还缺什么,尽可以买了带回去。” 久听得啼笑皆非,正想说你当我没见过世面吗?突然想起,不知道自己私存的银子能不能取出来。乐之太偏僻,正经银号也没有一家,若是长陵的话,说不定能找到能支银子的银号。 久漫不经心地答应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宁筹宵忙忙地吃完了,去了前面。久犹豫了一刻,向侍仆问了路径,从偏门小道出了行馆,找到银号一打听,的确可以有办法支出自己的银子。但是转念又想,如今宁筹宵把帐本银钱都交托给了自己,并没有多少要使钱的地方,支了银子也没有意义。在集市上闲逛了一回,颇无趣,不如回去行馆中倒还清静。 这次不走正门,而是悄悄跃上围墙,一路从屋顶树梢上掠过去,想看看宁筹宵一伙人在干什么。哪知道把周遭转了个遍,根本都没看到那伙人的影子,只好现形,找了个侍仆询问,才知道原来今天给司马刺史等人接风,整日都在县城西南积翠湖边的凌仙阁。 久听得一楞,只好自回房去。正好看到周成已经回来,又赶上中饭的时间,两人就一起吃中饭。饭后无事,周成邀久下几盘象棋,久推脱不得,只得答应了。 周成平日里净跟衙役们一同下象棋了,久哪里是他的对手,连下连输,不免有些焦躁,周成也觉得有些伤情面,不再勉强他,呵呵笑着说不下了。 久说不清自己全身是哪里不对劲,总之就是不舒服,跟周成一起喝了一回茶,忍不住又走了出去。 积翠湖很容易找到,湖边也只有一处豪华庄院,那必然就是凌仙阁了。久悄悄掠上围墙,看到其中馆舍颇多,午后正是冷清的时候,内中某处的喧哗身也就特别明显了。久循声而去,到了一处奢华花庭。因其中似乎人多,久小心伏在屋顶,轻轻揭了一块瓦片,看到里面的情形,几张条案围起成圈形,案上饭菜早就撤了,摆着果品酒水牌九骰子甚至笔墨纸砚各样杂物,案边坐着男男女女吵杂不堪。久一时辨不出宁筹宵在何处,匍匐到屋檐处,弯下身往里面窥探。 59 久的脑子里有太多的先入为主,虽然他知道世上有南馆这种地方,不过毕竟没有亲眼见过,相当然地认为青楼里全是女子,就以为看到的会是一屋子女子,而宁筹宵,只差在身上插个断袖的旗子了,所以久在来路上没多少感觉。可是他往厅里一探身,看到一屋子男人个个珠围翠绕,独有宁筹宵腿上坐了个妖娆少年的时候,一时惊得呆了。 久现下已过二十三岁,早不复当年的青春年少,只因为先有宁钊后有宁筹宵,对自己百般宠溺,总是自以为容貌过人。可一看这少年,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身材纤小,腰肢细软,倚在宁筹宵怀里,就像支柔弱柳条,再看那张脸,本就娇媚艳丽,更兼敷粉涂丹,远非蓬头垢面的久可比。 再说那宁筹宵,并不是随意敷衍,而是得趣得很,两手扶着少年的腰,有说有笑,两个人只差没化在一处。 久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胸口酸涩不堪,楞了一刻动弹不得。宁筹宵一双眼睛何等老辣,就这么一刻工夫,就已经看到了久,明明对看了,却又挪开了眼,接着跟少年调笑。 久缩回身子,伏在屋顶上,呆了半晌,终觉无味,悄悄离开。积翠湖边野林子不少,久随便找处地方躲了,满心狼狈,似乎此生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自从与宁筹宵相识以来,他时时都是腆着脸讨好自己,于是自己多少有些自傲,可今日才知,他也是可以无所谓地抱着别人的,于是自己竟然好像吃起醋来了,简直愚不可及。其实自己只是寄居在乐之县衙,就算宁筹宵总是对自己甜言蜜语,他转过身去就抱了别的谁,又与自己什么相干呢?两个人近来同进同出,可到底并非情侣,自己又有什么醋可吃呢?甚至负气想到,宁筹宵是救了自己,可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一直寄人篱下?不如自己去过自己的生活,岂不是逍遥自在?但转念又想,如果这样就走,倒真显得是为了今天的事吃醋,不是更加可笑了吗? 如此胡思乱想,天色也渐暗了,算来县城的城门也要关了,久犹豫之下,还是只能老实回行馆去。一路走一路又想,不知道宁筹宵回去了没有,就又悄悄蹑了回去窥看,正看到周成独个吃晚饭吃得正开心,哪有宁筹宵的影子。才想到今晚大概宁筹宵是不会回来过夜了,一念及此,身上更是又僵又冷,想到宁筹宵必是要与那少年同宿了。自己与他成日里耳鬓厮磨,却终于没有越雷池一步,可他倒好,在外面随便遇上个人就能同床共枕了。 久心里又酸又苦,万难承受。想过往看到宁钊与别人在一起,自己也不曾如此在意过,现在竟然会为了这种事情难受,简直难以想象。 此时县城里已经宵禁,久无处可去,又不想回屋去,只好随便找了个屋顶上蹲着。偏偏此时是隆冬,夜里风急,吹得身上快要冻僵了。久一边搓着冰冷的手,一边想:自己这是陷下去,自己是喜欢上宁筹宵了。 60 久想着宁筹宵的邋遢样子,还有讲话的那种惫懒腔调,相当困惑,自己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呢?这个人跟自己明明半点共通之处都没有。就因为他总是对自己耍赖讨好,自己就要喜欢他了?简直莫名其妙。久认真地思考,最后做出总结,自己并不喜欢宁筹宵,只不过离开了自小生活的地方,觉得孤独失落而已。至于吃醋的问题,就算是自己的熟人,突然跟别人亲密了,自己也会觉得不是滋味吧。 自认为想通了之后,久跳下屋顶,回房睡觉。毕竟大家都好吃好睡,何苦自己一个人吹冷风?周成早就睡下,这一日他一人闲逛,想必也逍遥得很。久正要脱衣上床,突然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直觉躲到了门背后。那人急急进来,看到屋里无人,怔在原地。这人正是宁筹宵。 久有些错愕,从门后走出来,说:“你怎么回来了?” 宁筹宵陡然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说:“九月,谢天谢地你回来了。” 久说:“你不是很快活么?找我干什么?” 宁筹宵说:“我……”后面的话全部梗住,呆了一刻,说,“我哪里快活了,我倒了大霉了。” 久又是一惊,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宁筹宵迟疑一下,似乎难以启齿,反手关上了房门,说:“今天筵席上我没太留心,中了春框框药了。” 久结结巴巴地说:“你……你……”突然想起他刚才说“谢天谢地你回来了”,体味其中的意思,脸轰地就热起来了,说,“你怎么知道是春框框药不是毒药?” 宁筹宵说:“昨天你还在跟我说不能喝酒,我就死咬着不肯喝,光喝茶,哪知道后来喝着喝着,竟然比喝了酒还有劲头,身上慢慢地直发热。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花厅里暖炉烧得太旺,后来就越来越不对劲了。” 他一边说一边抱住了久,轻轻磨蹭。 久说:“那种场合,也未见得就是有人要害你,可能人人都喝了也说不定。事已至此,你何不乐得顺水推舟?” 宁筹宵说:“你没点头,我哪敢抱别人?” 久说:“那我现在点头了,你可以放心了。” 宁筹宵说:“我大半夜的赶回来,你又要赶我出去,外面城门都关了。” 久说:“难道你回来的时候城门没关?” 宁筹宵说:“本来早关了,我好求歹求才有人开了,现在再出去,谁肯再理我?再说了,你真的狠心让我去找别人?” 宁筹宵此举形同求欢,久一时为难,本来已经决定了往后要跟宁筹宵划清界限,哪知道一回来竟然就碰到这样的情形,犹豫着说:“你是真的要我……” 宁筹宵说:“你就当我是耍赖的小人。我虽然之前一直嘴上说要做君子,其实日日都憋得想一死了之。再加上今天中了春框框药,简直比死了还要难受,要不你一剑刺死我就一了百了了。” 他话音未落,久就抬头吻住了他。 61 久的脸非常精致漂亮,性格却率直倔强,宁筹宵一开始是被那张美丽的脸吸引,后来两人平日都易容,宁筹宵只能在回忆里欣赏其容貌,同时也极中意他的脾性,总之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无处不合他意。此时被久吻住,却是另外一种新鲜的感受。那亲吻就像早春清晨的轻柔雨露,沾染润湿了他,反衬出他内心的干涸荒芜,一触即发,不可收拾。他紧紧搂住怀里的人,重重的吻下去,而怀里的人反应得异常乖顺,放软了身子依在他怀里,仰着脸任他亲吻。 宁筹宵抱着久,觉得似乎一生最美好就是此刻,只想贪恋一时,越久越好。久的手却悄悄抬起来,在他身上缓缓摸索。宁筹宵楞了一下,才知道他是在解自己身上的衣结,一惊之下,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头脑里的理智越抽越细,像头发丝一样摇摇欲断。那一瞬间,他心念电转,就好像从九重天上到九重地狱转了一圈,终于宁定心神,握住了久的手。 久有些意外,不明所以,说:“怎么了?” 宁筹宵抓着他的手环在自己腰间,紧紧搂住他,说:“九月,我要跟你讲实话,不能骗你。” 久觉出不对了,说:“你又骗我什么了?” 宁筹宵说:“其实我没有中春药。” 久说:“你没有?” 宁筹宵说:“我出去就只喝茶,那种筵宴上面,谁会往茶里下春药?” 久的力气不是宁筹宵这个弱书生能比的,用力一挣,就从宁筹宵怀里挣了出来,厉声说:“宁筹宵,你跟我说清楚,你无端端的干嘛拿这件事来骗我?” 宁筹宵说:“怎么会是无端端的?明明就是有原因的。” 久说:“你有什么原因?你说呀。” 宁筹宵说:“如果我不这么说,今晚你会理我吗?更不会主动亲我了。” 久大怒,说:“就为了耍弄我,就讲这种不着边际的谎话,宁筹宵,你真是好样的。” 宁筹宵说:“九月,你冷静一些听我说。我知道你很生气,是为了白天的事情生气对吧?” 久说:“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宁筹宵说:“求你,听我说完好吗?我知道你的脾气,当时我明明看到你了却不理你,你肯定会怪我,可我当时怎么能再多看你呢?要是引得别人也注意到你,怎么是好?我也知道,以你的脾气,你不会跟我讲明,更不会给我解释的机会,只会不声不响地疏远我。” 久说:“于是,你就骗我?” 宁筹宵说:“我不是在骗你,我只是想做一个假设。九月,你很在乎我,比你想象的还要在乎我。你白天之所以那么生气,是因为你也喜欢上我了。” 久气得脑子里一阵眩晕,心想,我怎么会喜欢上这个人,这是不可能的。 宁筹宵说:“跟我睡吧,我不想骗你,我只想告诉你,你是喜欢我的,你是愿意跟我在一起的。从此就做我的情人,不好吗?” 62 在宁筹宵发勤快说一大通话之后,久通常的感想是:说得很有道理。这回,久的内心深处同样觉得很有道理,但同时也从心底里抗拒,想也不想,一巴掌拍到宁筹宵的脸上。 这里就显出两个人的差距来了。久一直生活在一个野蛮暴力的世界里,周围的同伴都一样是刀口舔血过日子,一个巴掌根本是不关痛痒的事。宁筹宵就不一样,出生在书香世家,为官之后同僚就算不都是君子,也都绝对崇尚动口不动手,公堂上板子见得不少,可自己没动过手打人,更没有人打过自己,这时候吃了久一个耳光,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难以承受得多,屈辱的感觉想甩也甩不掉,而且久长年练武,手上劲力惊人,虽然久自认为没有用力,宁筹宵却被打得耳朵里嗡嗡乱响,几乎怀疑自己马上就要失聪了。 宁筹宵想说话,可脸上又麻又刺,下巴颏儿上费了老大劲,才终于说出话来:“如果你觉得解气的话,尽管打我好了,只是气过了这一时,以后就别搁心里了。” 久一掌下去,就内疚得厉害,毕竟宁筹宵没有做错什么,又一直对自己极好,自己哪有资格动手。然而打过之后,心里还是过不去,连道歉的话也说不出口。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久总在想,宁筹宵脸上肯定很疼吧,不知道肿得怎么样了,一边又拉不下脸来,只好伸手把宁筹宵推到一边,说:“我出去清静一下,别挡着路。” 宁筹宵被他推得一趔趄,反应却快,反就就抓住了他的袖子,说:“别走。” 宁筹宵与久都是自以为大丈夫,最讨厌婆婆妈妈,宁筹宵一时情难自已拉了久一下,久就停住不动,宁筹宵再怎么不舍,还是放手让他去了。 此时夜深人静,外面街上除了偶尔走过的打更的以外,连条狗都看不到。天气又冷得厉害,久功夫再好,在外面待得一阵子,身上也冷透了,深觉无趣。念头转来转去,还是归结到,要不要离开宁筹宵。久蹲在一棵枯树上看着狗牙一样的细月亮,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自己舍不得离开宁筹宵。他年纪虽轻,却也知道真心难求,无论宁筹宵瞒了他什么,终究对他的好是真的。如果说走就走,再要找到这么知心的伙伴,几乎是不可能的。再说了,自己与宁筹宵又没有真正的冲突,就算将来会有什么矛盾,也尽可以等到将来再说。 久越吹冷风,就越觉得自己像个笨蛋,垂头丧气准备灰溜溜地回去,突然看见黑暗之中,不远处,灯火一闪,不禁奇怪。做惯了血腥营生,久的直觉很灵,既觉得不对,就蹑过去看看,跳下树,沿着围墙一路过去,原来是个极旧极小的只有一进小院子的客栈。久小心翼翼地伏到亮灯的那间屋子对面的院墙上,试着向屋里张望,正好那屋子的窗扇开着一扇。 63 久不敢造次,只觑了一眼就缩回来,但只这一眼就足够了。久一看之下大吃一惊,那屋里点了一盏小油灯,一人正急急地喝茶,而那人竟然是久认识的,正是之前同为杀手的老六。 凭着之前的揣测,老六的功夫本不及自己,而且后来又伤了手,但他必竟也是吃这碗饭的,就算功夫不及从前,感觉也肯定是极灵的。久当即不敢久留,快速离开。久不想被打更的发现,只沿着墙根的黑影走,一边走一边苦苦思索。 数月之前与魏依山的会面让久非常不快,当时认定老六就是奸细,怒气冲天,恨不得当时就杀了老六了事。可后来接连变故,久连老六这个人都从没想起过。不过现在回想,此人确是可恶,投奔魏依山一流也就罢了,还要把自己也拖下来。与宁筹宵在一起之后,久不止一次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再动手杀人,否则立刻杀了他也就了事了。然而突然又想起张大户来,那个老头子不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久不明就里,仍是直觉此人是个衣冠禽兽,若他真是宁钊的党羽,则宁钊更是大奸大恶。宁筹宵所绸缪之事,恐怕是与宁钊有关。若有一日,宁筹宵与宁钊正面为敌,自己又该如何选择?是两不相帮,还是帮着宁筹宵?如果帮着宁筹宵,岂不是变成了老六一般的背主小人了吗?尽管久认为自己与老六截然不同,老六就是奸恶,自己就是正义,可感情上还是两难。 若放下这一节不提,只讲老六,他来长陵是为了什么?他毕竟是个杀手,出来必然是有目标的。出走数月,不知颍王府是何情形,老六这次究竟是奉了宁钊之命,还是为魏依山一流的勾当?想到此处,久悚然一惊,宁筹宵刚来了长陵,老六的目标也很有可能就是宁筹宵。 所谓关心则乱,一时之间,久已认定老六是为了杀宁筹宵而来。今晚自己负气出来,不知道宁筹宵有没有跑出来寻找自己,若是出外遇到了杀手,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如何能抵御?久越想越慌,越想越害怕,看着四周,半天才辨明的方向,立刻往行馆方向走。 好不容易回到宿处,里面自然一点灯光都没有,漆黑一片。久的一颗心砰砰乱跳,惟恐进去见不到宁筹宵。推门一看,一个黑影呆坐,细看果然是宁筹宵,久终于放下心来,一个虚脱,险些瘫倒。 宁筹宵早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果然是久的身形,也是欣喜异常,站起身迎过来,说:“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你再也不肯回来了。” 久点点头,说:“我回来了。” 两人同时想到,久此时回来,无异于接受了与宁筹宵更进一步的关系,然而争吵刚过,宁筹宵不敢再造次,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默默低头。 宁筹宵想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外面很冷吧?冻坏了没有?” 64 久再度困惑。宁筹宵既然要挑明两个人的关系,是不是打算对自己坦诚以待?是不是现在自己问什么他都会说实话?久直觉认为,不是的。 久还是问:“你到乐之县来,是有特殊的目的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果然宁筹宵踌躇,说:“的确是有所为而来,但是现在我没有抓住任何的证据,所以一切都只是凭空猜测,说了也是无用。” 久心中不豫,黑暗之中,宁筹宵也能感觉出来,说:“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要隐瞒,只是现在我自己也还摸不着头脑而已。” 久点了点头,不愿再纠缠,一边动手为宁筹宵宽衣,一边说:“我信我信,再折腾下去,天都要亮了,先睡吧。” 宁筹宵说:“我自己就行,你别老是伺候我。” 久手上不停,已把宁筹宵外袍中衣都脱下挂好,说:“不过有一样,今后不要离开我身边,你去哪里我就也要跟去哪里。” 宁筹宵一听这话,立时觉出了些什么,却也不愿说破,只点头道:“今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久也自脱衣上床,刚盖上被子,就觉得宁筹宵的手畏畏缩缩地伸了过来,久就没有挣托,宁筹宵就试探着把他抱在怀里。 心爱的人终于躺在自己的怀里,柔顺得像一只犯懒的小猫,而且以后都会跟自己共眠,尽管两人之间隔阂尚存,宁筹宵还是觉得非常满足,搂着久轻轻说:“九月,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卑鄙了?” 久说:“你又干了什么坏事了?太卑鄙?” 宁筹宵说:“不是不是,我是在说,我最开始把你带回去,其实是因为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我这样的企图是不是很猥琐?救你性命,就为了让你以身相许。” 久说:“这个倒是你想得太多了。我庆幸你当时带了我回去,不然我当时的伤,死是死不了的,好又没有那么容易好,恐怕得受大罪,而且,如果你不捡回我,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到哪里去。至于你的企图,也实在是太明显了,你就差没在脑门儿上写上‘企图’这两个字。不过光你有企图没用,根本不能拿我怎么样。” 宁筹宵说:“这么说来,你是心甘情愿跟我在一起的了?” 久说:“不甘愿你还能强迫我不成?我只奇怪,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如果是七八年前,我还能说我有一张脸可以迷惑人,现在年纪大了,也没什么值得别人喜欢的了。” 宁筹宵说:“总之我就是喜欢你,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我都喜欢。” 久说:“只要你没觉得亏本就好。” 久本以为宁筹宵会有进一步的动作,可宁筹宵仅仅是抱着他,乐滋滋的就好像捡了个大元宝。久无可奈何,只好闭眼睡了。 两个人入睡时天已经快要亮了,一旦各自放下心事,就都睡得很沈。久一觉醒来,发现快要到中午了,大为窘迫,推着宁筹宵说:“还不快起来,别人还以为我们在做什么呢。” 65 宁筹宵嘻嘻一笑,说:“就是在做那么些事儿呗。” 这种调笑话听得太多,久已经麻木了,掀被子起床梳洗。 宁筹宵说:“你起床了,我这里好冷。” 久翻个白眼,说:“冷死你好了。” 正说着,周成在外面砰砰拍门,叫:“九爷九爷”。 两人都相当诧异,乐之的衙役们虽然都是大老粗,可也没做过这么粗鲁的事。 久应了一声:“已经起来了。” 周成在外面喊:“九爷,县城里出命案了,快去看看吧。” 两个人都有些吃惊,久望了一眼宁筹宵,宁筹宵再不磨蹭,翻身就下了床。 久扬声说:“马上就出来了。”一边服侍宁筹宵穿衣洗漱。 两个人匆匆收拾好了,连早饭也顾不得吃,就随着周成出行馆而去。本来宁筹宵昨晚挨了一巴掌脸上应该有状况,不过他总把脸弄得黑乎乎的,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长陵本来地方不大,可周成带着他们在细小巷子里穿来绕去,一时也迷糊分不清方向了。久正在想亏得这周成能记得这路径,已经到了一处荒僻废园,看样子似乎是被弃置的旧住宅,一直往里走,看到长陵县令并司马刺史等人俱都在场。 吴县令说:“宁兄来得正好,我们几人还没理出头绪,你来看看。” 久往前走得几步,心里便是剧震,只见瓦砾堆里躺着一个死者,别的不看,只看那深灰的外袍,就已认了出来。宁筹宵俯身转过死者的脸,正是久昨夜看到的老六。 久心中的惊愕一时难以形容,昨夜看到老六时,还心怀戒惧,唯恐他是要对宁筹宵不利,哪知几个时辰之后,他就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了。 宁筹宵只看了几眼,就说:“此处并非杀人现场,只是凶手将尸抛在这处废园而已。” 司马石大人说:“哦?何以见得?” 宁筹宵说:“看死者身上,应该并没有别的伤,毙命的原因就是胸腹上的两处大伤口,试想此处受伤,必然有大量血迹,而这废园里面只有细细的几处血迹,而且灰尘遍布,并没有清扫的痕迹,则这里不可能是杀人现场。” 吴县令说:“且不论这里是不是杀人现场,难道光从死者身上还有周遭就不能找出任何线索吗?” 宁筹宵说:“从又窄又整齐的伤口来看,凶器是一柄剑,剑身的厚薄宽窄都没有留下特别明显的特征,只能说是一柄寻常的剑。凶手的动作非常纯熟,第一剑直刺心脏,并且深浅拿捏得极准,正好将心脏穿透;第二剑刺得比较歪斜随意,也比较浅,贯入肺叶,倒像是在渎尸泄恨。凶手的身份也就可以确定是职业杀手了。” 宁筹宵停了下来,久微微一惊,发现他的眼光几不可察地从自己身上扫过,突然想到,他竟然是在怀疑自己。仔细想来,昨晚自己独自赌气外出,却又回转,讲得话前言不搭后语,再联系自己的身份,看到宁筹宵眼里,整个长陵县内最像凶手的,的确就是自己了。心里一委屈,喉咙里一阵发热。 66 久很想抓着宁筹宵分辩一番,却又不能,突然看到宁筹宵对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似有安慰之意,心里才略平静了些。 宁筹宵再次蹲下身来细看死者。久却想起来,两人初识之时,宁筹宵曾说,人的出身来历其实很好猜,既然能猜出自己的来历,那么恐怕也能猜出自己与老六的关系,若自己什么都不跟他说,他恐怕会对自己生出更多的怀疑,若是要跟他说,又说不出个什么来,因为自己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宁筹宵看过尸体,又在四周仔细查看,末了对吴县令说:“劳驾拿纸笔一用。” 不待吴县令吩咐,就有衙役过来送上纸笔。宁筹宵接过来,笔落如风,不多久就画了十多幅肖像。久在一边看着,觉得那肖像的确潦草,但唯妙唯肖,就算是不知情的时候,久也能认出那是老六,第一次看到宁筹宵的这项才艺,佩服至极。 宁筹宵说:“这死者显然是外来人,请吴大人派人拿着画像去询问县里的大小客栈,一定能有线索。” 吴县令说:“暂且只能如此了。”一边也吩咐人收拾了尸身抬回县衙,幸而天气严寒,尸身也不至于一时就腐烂。 一行人再没心没肺也不可能有心思接着玩乐,带着些扫兴的神情各自回行馆歇息。 宁筹宵面上不动声色,久却留意到他有些沉默。回去宿处,宁筹宵拿出一本自己带来的书,坐到窗边去看,但显然没有把书看进去。久也无话,自去找了周成接着下象棋。 午饭吃过,就有人来通传,说是在一个小客栈里找到了线索。宁筹宵一听,一跃而起,久也急急跟了出去。一路行去,果然到了昨晚久看到的那个小客栈。 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没什么手艺,只能靠租赁几间旧屋过活。官差来问,老老实实,一句不敢隐瞒,所说的也没多少内容,不过是来了个年青男人,除了看着有些鬼祟之外,别无古怪之处,出手很爽快,一下子就给了一个月的房钱,才只住了四天,今天早上人就不知所踪。衙役再问,老板娘只说夜里听到了两三声树枝折断的声音,别的就没有了。 宁筹宵听了,也觉得无甚进展,吩咐衙役去附近的其它民宅打听有没有可疑的人物。 久满心阴云,宁筹宵趁别人不注意,悄悄在他耳边说:“别愁眉苦脸的了,我知道这事一定与你无关。” 久说:“你又哄我呢。眼下什么证据都没有,你怎么能确定与我无关?” 宁筹宵说:“凭我对你的了解。你为人这么沉不住气,若是有什么事,我不问你,你恐怕也忍不住一定要说出来。” 久说:“我几时沉不住气了?再说,你又怎知我不是在装样子?” 宁筹宵说:“你若装样子,我也不怕。总之闹出什么事,我都是心甘情愿替你承担的。” 两人边说边走,走过一处巷子时,宁筹宵突然说:“等等,这里有蹊跷。” 67 那是个破旧的城隍庙,只有一带薄薄的矮墙围起,里面也无人打理。久被宁筹宵说得一楞,问:“什么蹊跷?” 宁筹宵指着庙门外的台阶说:“你看这是什么?” 久细看一阵,才发现那是一个极浅的血脚印,若不细看,决计看不出。 宁筹宵进去四处细看,说:“这里就是杀人现场。” 久此时也看了出来,前院的泥地被人翻动过,想是为了隐藏打斗时的痕迹。 宁筹宵走到墙边蹲下来,说:“你看这里。” 那墙脚下,极细极不显眼的一溜血滴,颜色颇新。 久说:“就算此处有血迹,也不能说明这里就一定是杀人现场。” 宁筹宵说:“的确是这样。这个凶手用心抹去了很多重要线索,但还是能够说明一些问题。你刚才有留意到死者的鞋子吗?” 久不用刻意回意,也会知道老六穿的是一双什么样的鞋,因为自己过去也穿着那样的鞋,却还是不明白宁筹宵言下之意,只能困惑地看着他。 宁筹宵说:“那是一双相当特别的鞋。大冬天的,鞋面却是黑缎,倒像是夏鞋,而且鞋地是精棉布叠成,不是通常会用的厚糙布或毛毡料。这样的鞋若是穿在杀手的脚上倒极合理,虽然太不耐穿,但是走起路来,一定极轻。” 久说:“确实如此。”同时也想到,自己被宁筹宵从溪水里捡回来时就穿着一双那样的鞋。 宁筹宵说:“这样的一双鞋若在青石板上留下血脚印,那印记一定又轻又匀,就跟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个一样。但印下血脚印的时候死者必然已经死了,而那脚又比死者的稍大,必是凶手留下的,这又说明什么问题呢?” 久说:“你竟能留意到这种细微之处,我真想不到。” 宁筹宵说:“我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死者是有所为而来,但又死于内讧。九月,你再看看你自己脚上的鞋子。” 久自到了乐之,一直穿着官署中人爱着的靴子,此刻穿着的是一双冬季的厚呢靴。 宁筹宵说:“仅看这双鞋,就已断定,你与凶案无关。” 久如今已熟知宁筹宵的脾气,听出来,宁筹宵说的是“你与凶案无关”,而不是“你与凶手无关”,言下之意是,不会追问自己任何事情。再说内讧之事,其实久大概已能猜出是谁杀了老六。如果凶手真是同伴的话,则同伴之中能如此利落地杀死老六的实在不多,久自问也未见得有如此手段。只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杀老六了。 宁筹宵说:“走吧,此处应该再没有什么证据了。” 久说:“地上的泥土都被翻动过,怎么不再细看了?” 宁筹宵说:“我适才看死者身上衣服毫无其它破损之处,此地必定连线头也留不下一根,而且死者身上素净得很,没有任何多余物件,也就不可能有什么东西能掉落在此处了。死者既是杀手,必然带着刀剑,但客栈及此处均没有找到刀剑,那么死者的随身兵刃也已被凶手取走了。” 68 两人刚走出破庙,就看到一个衙役迎面走了过来,对着宁筹宵一礼,说:“宁大人,九爷,还以为你们已经走到前面去了,找了一圈儿回来才看见你们。” 宁筹宵说:“可是找到凶手的踪迹了?” 衙役说:“正是。在附近的一处民宅内打听到了可疑的人物,所以请大人过去看看。” 顺着巷子走不过多远,进了一处小宅院,比之前发现死者的小客栈还要破旧狭窄,院内站了十余个公差就已经是拥挤不堪。主人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头子,独自住在此处,只靠几个远亲的周济过活,偶尔能将一间偏屋租给过路的住客赚些散碎银钱。 宁筹宵细看过屋子,里面干净整齐得像没人住过,只能再去问房主。 老头子一辈子老实,一把年纪,突然见了这么多官差,心里只想着自己怎么倒霉到这个程度,能交待的都已交待过了,这时宁筹宵又来问,只能从头又讲一遍:“老朽只这么一间空屋子,时常招待些行脚之人。四天前,一个年青人过来敲门投诉,我别的没看见,先看见他背上背的一把剑,心里害怕这些走江湖来路不正的人,推说已有房客。他却说,已跟巷子口的陈阿婆打听过,我家的上个房客刚走了,他才来的。我心里害怕,唯恐他气恼起来伤我性命,他又拿出整整的一锭银子来给我,我不敢不收,只好让他住下。他倒没什么毛病,也很少回来,总在外面不知道什么地方晃。不爱说话,但也不坏,墙脚下那堆柴禾还是他昨天下午帮我劈的。只不过劈完柴禾就走了,连晚饭都不吃,后来就再没回来过了。看他屋里,什么都没留下,大概也不会回来住了。” 宁筹宵说:“他的长相能记住吗?” 老头子说:“我眼睛早就老花了,只能看到他是长方脸,皮肤不算黑。个子嘛,大概有您二位平均一下那么高。”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宁筹宵和久两个。 宁筹宵谢过老头子,转身就出门去。 久说:“你去哪里?” 宁筹宵说:“那老头想必说不出更多的了,不如去找到陈阿婆。” 不过往前走了五六户,就看见一个年纪约五十的妇女在家门口收拾干菜,上前一问,果然就是陈阿婆。一听宁筹宵问起,毫不犹豫地讲了起来:“四天之前,一个大概二十七八岁的年青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问我哪里可以借宿。我看他背着剑,不敢招惹他,就让他去找顾家老头子了。” 宁筹宵说:“你能详细记起他的样貌吗?” 陈阿婆点头。宁筹宵便唤衙役再去寻纸笔,详详细细地问明了,画了一张肖像,陈阿婆又说出若干不像之处,宁筹宵一一修改,再画出来,陈阿婆才算点了头。宁筹宵再将那肖像画了几幅,交予衙役。再问:“那年青人背的剑是什么模样,你能记起吗?” 陈阿婆讲了半天,确是一柄寻常没什么特点的长剑,宁筹宵只得罢了,对衙役说:“请你们家吴大人,将这画像分送临近州县,通缉这画上的人吧,别的也再无法可想了。” 69 陈阿婆絮絮叨叨地讲着那青年的相貌时久还摸不着头脑,一看那肖像,立刻就看出这就是老四,不禁悚然一惊。才突然想起,老四与自己不同,动手的时候并不避人。自己动手多选荒野之地,尽力一击即中,因为自己的长相太过引人注目,如果不这样,很容易被认出来。而老四的长相就说不上有什么特点,平凡普通,身高也很一般,于是平时就不那么讲究,仗着功夫好,城镇里也常动手。哪想得到宁筹宵竟有如此之能,凭着别人的讲述就能把一张没见过的平凡脸孔画得如此惟妙惟肖。久想起自己做下的累累血案,一时觉得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可怕至极。 宁筹宵虽然猜得出久的身份,却想不到久此刻心中的疑虑,拍拍衣摆,说:“走了。” 久楞了一下,跟上去,说:“难道这就了结了?” 宁筹宵说:“这种案子,到了这里,不了结也要了结了。更何况,这本来就不是我的案子呀,拍拍屁股就要走人,只能到此为止了。” 久说:“你的正义感都跑到哪里去了?” 宁筹宵说:“如果这样一流的职业杀手也这么容易抓的话,那杀手的饭也都不用吃了。张榜通缉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久说:“难道这种案子不破也没人来管吗?” 宁筹宵说:“所谓天高皇帝远,且是职业杀手所为,为难我们这些小官小差也没什么意思。所有的事情,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听到宁筹宵说不再追究,久心里好受了不少,老四是与他关系最好的一个了,即使大家都是造杀孽的人,久也不希望他有事。 两人回去,宁筹宵就叫了周成来收拾东西。周成大为诧异,怪声怪气地说:“咱们这才来了三天,就要回去了?路上来回的辛苦都不止三天。” 宁筹宵笑说:“这不是长陵出了命案嘛,我想着正好是个告辞的机会。你要是想接着在这里享享福,我也可以找个借口把你留下来。” 周成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张脸却拉长了,自去收拾行李。 宁筹宵搂着久亲了亲脸颊,说:“我去找那吴大人辞行,明早就启程吧。” 晚上三人各自睡下,宁筹宵仍是搂着久同睡一床,却并无其它举动,一宿无话。次日早起,宁筹宵与久清点东西,让周成出去备车。 周成不久回来,说:“驿站正有人传了信过来,说乐之县境内的青山村里出了命案,老爷回去之前正好去看看。” 宁筹宵与久眉头同时皱起,说:“怎么又有命案?”两人均想会不会与长陵的命案有关联。 周成说:“这个小人哪里知道,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传信的人只说留着现场,只等老爷回去再看。” 三人再不耽搁及刻上路。今年天虽冷,也还不曾下雪结冰,故而仍是宁筹宵坐车,久骑驴,路上倒也没有特别大的困难,行得比来时也快些。 70 前晚见到老六时久手上没有兵刃颇为懊恼,后来老六死于非命,久戒惧更甚,出发之前将剑从行李里拿出来系在外袍之内。总觉得一路不安心,却又并没有遇上任何状况。 青山村是乐之县内距长陵县比较近的一个村,所以久与宁筹宵都担心此命案与前晚的命案有关联,其实一路行去,进了一个四面群山环绕的山坳,青山村就在这山坳之中,远离了尘世,四处寂静,很难想象这种地方也会有命案。 一车一骑缓缓进了村,就有人去通知了村长。那村长是个白胡子老头,拄着拐仗慢慢踱出来,只见三人一个比一个邋遢,没一个似当官的,一时倒有些楞住。周成一边说:“这位就是县令宁大人,你们有什么案情就快说吧。”一边对宁筹宵扬了扬下巴。 白胡子村长很讲礼数,颤颤巍巍地就要下跪,说:“小人拜见县令大人。” 周成只好上去扶住他。 村长说:“大人路上受累了,不如先去小人家里吃些酒饭驱驱寒气。” 宁筹宵说:“老丈客气了,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村长点头说:“大人说得也有理,是先去看尸首还是出事的地方?” 宁筹宵说:“先看死者吧。现停在何处?” 村长说:“为了不让人动,只好停在我家的后院了,大人随我来。”一边带路,一边讲了些青村的大体情况。 青山村虽是偏远村子,人口却不少,约有四百以上。本村人原来都姓连,后来外姓人也越来越多,十口人里倒有四口人是外姓的。死者也是连姓,原来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久与宁筹宵对看一眼,心想这就不大可能与前晚的凶案有关了。接着就听到村长说:“我们都怀疑小玉是被采花贼害了,可是我们这么偏僻的村子,外面的采花贼哪里会来,要说本村的,人人都不像,也人人都像,完全不知道怎么查,但是孩子的爹妈都哭得昏天黑地。” 三人跟着去了村长家,看到女孩的尸体就停到后院一个小早棚子里,天气冷,肤色都黑青了,看上去说不出的悲惨可怖。 宁筹宵看了一眼,问:“为什么怀疑是采花贼?” 村长说:“这身衣服是孩子的父母过来给穿的,抬回来的时候,身上是光的,什么也没有。” 宁筹宵皱了皱眉头说:“这样一来,尸身不是被动过了吗?也许有些本来能找到的线索,现在也找不到了。” 村长低了头,不敢做声。 宁筹宵示意,三个人合力把衣服解了。宁筹宵细细检查,那女孩的身上只有几处伤痕,一处在后颈,有明显掐痕,剩下的都在腿上,有磕碰的伤痕,胸腹涨起,显是溺水而亡,再看身下,却没有特别的痕迹。 宁筹宵说:“还好,尸身上的痕迹还是能说明很多问题,剩下的就要看了出事现场才再行推测了。”他不细说,旁人也就不问,只等着看他的安排。 71 宁筹宵说:“这就去出事的现场吧。” 村长轻轻咳嗽一声,说:“现在天都已经快黑了,路上也得耗些时间,去到地方什么也看不见了,不如大人今天先住下,明天再去看吧。” 宁筹宵抬头一看,发现果真天色已暗,说:“不知道哪里能够住宿?劳烦村长了。” 村长说:“村头连阿兴家里两个儿子都出门做买卖去了,大人住在他家地方比较大,不过我们这小村小落的,样样都粗鄙些,大人要多包涵。” 宁筹宵说:“咱们三个都是大老粗,哪里有什么讲究,就请村长引个路吧。” 连阿兴夫妇是两个极老实的老人家,看到个当官的,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抖抖索索地张罗饭食,周成叫他们一同吃饭,夫妇俩连头也不会摇,死不上桌,自蹲灶下一人端一个粗碗自吃,却是把家里的一点家当全都搜刮出来,供到饭桌上招待三个人。 久说:“倒把这家主人吓成这样,实在太不好意思。” 周成说:“快点吃完进屋睡觉,人家就不尴尬了嘛。” 三人果然快速吃完,进卧房才看见,根本不是村长说的那样“地方大”,只是一间很狭窄的小土屋,墙面的土砖都没粉过,光秃秃地露着砖缝,顶上盖的稻草被雨水浸得满是黑渍,若是雨雪天恐怕都挡不住。屋里并排两张木架床,大概就是主人家两个儿子睡过的,铺着粗麻褥底子,好在被子看上去还挺干净。两张床都没安帐子,光露露的,三人面面相觑,久的脸都快烧起来了,宁筹宵却颇镇定。周成不理他们两个,翻身上床,面壁躺着盖上被子。久与宁筹宵上了一床,床太窄,两个人紧搂在一处,虽然不好意思,可也只能将就了。 次日天明,三人早早起了床,主人家则起得更早,招呼着吃早饭,刚刚吃完,村长就上门来接,四人同行出村而去。刚走到村口,久一眼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中剧震,再细看时,又没有看到那人,只得疑心自己眼花,一面又颇紧张,暗自决心要把宁筹宵牢牢看稳了。 出村就是一条溪流,水流既宽且急,沿着溪流向上游走,一路崎岖难行,且石上总有青苔,滑溜难以落脚,更不可能再有其他行人。行了快有一顿饭工夫,水面渐阔,积成了一个相当大的水洼。村长指着水洼说:“小玉走丢以后,她父母晚上才发现,第二天早晨找到这里,尸首面朝下浸在水里,身上什么都没穿。” 宁筹宵皱眉问:“那衣物鞋袜找到了吗?” 村长一楞,说:“倒没人想起这一节,不过水洼旁边都没看见别的东西。哦,还有,据小玉的父母说,她平时总是用红头扎着头发,不过找到她的时候,她头发是完全披散的。现在想起来,倒很古怪,这水积到水洼里,流得就不那么急了,怎么一夜就把头发给冲散了呢?” 三人一齐望向水里,那水极清澈,一眼见底,莫说红头绳了,连草根树叶也不见一片。 72 宁筹宵在水洼四周查看良久,终于说:“行了,咱们回去吧。” 另三人跟着往回走,周成问:“大人看出了些什么了吗?” 宁筹宵说:“暂时只是我的猜测,还没有证据,说了也是白说呀。” 沿着原路回去,将进村的时候,宁筹宵拉着村长耳语,两人叽咕了半天,村长方才自去了。 久说:“接下去做什么?” 宁筹宵说:“村长替我调查去了,得先等等。昨天我们是从另外一边进的村,当时我看见村口附近有个山坳,只是没机会进去细看,现在趁这个机会去看看吧。” 久有些纳闷,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要去宁筹宵说的那个地方,得先从村子里穿过去到另一边,久一边走一边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可抬头四面看时,却又什么都没看到。 穿过了村子,就是来路,宁筹宵说:“就是这里了。” 久看着一楞,原来宁筹宵所指的,是山壁上的一处裂隙,倒是可容一人穿过,可是与所谓的山坳相去甚远。 久说:“这里进得去吗?你认为这里有路?” 宁筹宵说:“你看那入口处地上的岩石,是不是有人踩过的痕迹?” 久细看之下,才发现,那里的岩石似乎比旁边的稍微平整些,如果宁筹宵不说的话,根本不会留意。 宁筹宵说:“而且,那裂口后面似乎很亮,应该后面是空地才对。” 久斜眼看了宁筹宵一眼,心说,哪里很亮了,但宁筹宵说想进去,他也就不反对。三人踩着岩石上去,发现的确是一条狭长的细谷。 周成说:“难道大人觉得这里会有线索?” 宁筹宵说:“与小玉的案未见得有关,我只是心里疑惑而已。” 往前走了一长段路,狭谷越来越宽,果然渐渐开阔了,倒像是穿过了那大座大山马上就要到达平地了。 久说:“没什么可看的了,只不过再往前走就出去了而已。” 宁筹宵沉吟不答,还是打算往前走。久却觉得浑身不对劲儿,拽着宁筹宵的袖子,说:“别往前走了,回去吧。” 久如此坚持,宁筹宵只好罢了,三人原路返回。 刚进了村,就看到村长迎面过来,跟宁筹宵咬着耳朵嘀咕了一阵,村长又再点头,说:“我尽量去办,县令大人先去连阿兴家吃个中饭吧。” 就算宁筹宵不吃,村长一个老人家也是得吃的,宁筹宵点点头。去到连阿兴家,果然夫妇两个早准备好了中饭,摆在桌上只等三人回来,使三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久轻声埋怨宁筹宵:“叫你快些回来你不回,看吧,叫两个老人家饿着等我们吃饭。” 宁筹宵只得跟主人家客气一番,一同坐下吃饭。菜色不多,却也不错,腊鸭腊鱼再配上个青菜,三人在外面走了一个上午,都饿了,也不好太过狼吞虎咽,差不多就各自放了筷子。 周成倒勤快,抢着收桌子洗碗,收拾停当突然说:“我内急,烦老爷和九爷等我一会儿。” 73 久奇怪周成内急就内急,干嘛让人等。但周成撂下话就跑了,只好等他。幸好也没等多大会儿,周成就回来了,说:“可以走了。” 久说:“你这么急,身上的臭气散完了没有?” 周成呵呵傻笑说:“哪有臭气了?” 宁筹宵说:“哪咱们去找村长吧。” 刚走出连阿兴家的门,久说:“大人先走一步吧,我有话要跟周成私下说。” 宁筹宵更觉奇怪,等都等了,怎么又不一块儿走?但也没说什么,点点头自己走了。 久四下一张望,过路的人挺不少,抓着周成绕到连阿兴家院子背后的角落里,抽出剑来抵住脖子,说:“周成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周成’“嗤”的一笑,说:“小九,真的是你,之前我是疑惑,可是不敢确定。” 久说:“回答我的问题。” ‘周成’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我还懒得杀他,绑在茅房背后。” 久说:“藏在那种藏不住人的地方,你是想立刻下手?也不怕脱不了身?” ‘周成’说:“小九,我跟你不一样,你太爱惜自己,所以能谋个好出路,我么,就是贱命一条,怎么样了结也都差不了多少。” 久摘下他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那张熟悉的脸,说:“老四,有我在,你杀不了宁筹宵的,你的这套把戏难道能瞒得过我?要不你就先想办法杀了我。” 老四笑嘻嘻地说:“小九你真招人疼,从前殿下就最喜欢你,刚走了没多久,就有找着了宁筹宵。我么,当然也不舍得杀你的。” 久说:“四哥,你对我不坏,不过我们也一直没多大交情。离开颍州的时候,你送我伤药吃食,这却是实实在在的恩情。我知道若完不成任务,回去会有处罚,但我也没有别的选择。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人杀了宁筹宵。” 老四说:“别那么紧张,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不是这点道理都不懂。” 久心里终究为难,无话可说。 老四说:“如果你也不想杀我的话,能不能先把剑拿开,被抵着脖子,说实话我可不大乐意。” 久当然也不乐意放了他,只是自忖不见得能一举拿下他,只好还剑入鞘,说:“你走吧,别再来了。” 老四说:“我可做不了这主,总管说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如果你是总管就好了,我就可以高高兴兴地走了。” 久受不了他的罗嗦,转身自己走了。 回去连阿兴家的院子,悄悄放开周成。 周成被绑了这一阵子,早就郁闷透了,说:“九爷,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久说:“有人恶作剧,已经被我摆平了。答应我,不能告诉大人这件事。” 周成说:“唉,九爷吩咐了,我哪敢多嘴。不过这个人也太可恶了,竟然把我绑在茅房后面,差点把我给熏死了。” 两人赶着出去,果然在村长家门口看到了宁筹宵,他又在跟村长交头接耳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74 久突然想起,刚才只顾着宁筹宵和周成,竟然忘了问老六的事情,比起问清真相,久觉得毕竟还是不要再看到老四比较好。 一时宁筹宵跟村长嘀咕完了,久上去问:“可是案子有进展了?” 宁筹宵点头道:“现在只差最后的一步了。” 久说:“那什么时候进行最后一步?” 宁筹宵说:“现在已经请村长去安排了。” 果然过不了多大会儿,一些村民们陆续来了村长家,进了停着尸体的后院。 村长看看一些主要的长辈还有死者的家属差不多都来了,说:“大家静一静,县令大人有事情要吩咐。” 宁筹宵说:“前晚来了青山村,就验了尸。大冬天的,小玉死得又惨,我看到尸首的时候,样子实在可怜,又是泡水又是挨冻,又好几天不能下葬。”一边说,一边掀起了盖着尸体的草席露出脸来,果然惨不忍睹。 大家还来不及说什么,一位老妇就已经哭倒在了地上,正是小玉的母亲陶氏。 宁筹宵说:“为了对死者有个交待,我已剖开死者的胸腹验过。”说着做势要把草席接着往下拉。 村长赶紧上前拉住了宁筹宵的袖子,说:“大人还是莫拉开了,我们大伙儿都是老实了一辈子的乡里人,恐怕看不得这些。” 宁筹宵说:“看不得也就罢了。且说结果吧。小玉是死于溺水,但当然不是因为她自己失足落水,而是有人按着她的后颈强行将她溺死的,现在她的后颈上还有很深的掐痕。验过尸后,我心里一直相当难过。哪知前晚一睡下,小玉就来到了我梦里。” 久和周成面面相觑,已经知道宁筹宵是跟村长串通好了在演戏。 陶氏抱着宁筹宵的腿,泣道:“那孩子说了什么?” 宁筹宵说:“小玉说,她临死之前最大的牵挂除了阿爹阿妈之处,就是身上的新衣服。” 陶氏连连点头,说:“没错。我们家里太穷,小玉一直连身好衣服都没有。这不是眼看着快要过年了,她爹下了狠心,扯了一匹料子,给她做了一件新褂子。她一直欢喜得不得了,哪知道衣服刚上身,人就去了。” 宁筹宵说:“小玉说,她最后的愿望,就是找出新衣服,一起埋了,给她做个念想。” 陶氏更是哭个不住,说:“这个是我们做爹妈的对不住她,她死得太惨,连原先的那身衣服也找不回来。” 宁筹宵说:“今天请大伙儿来,就是为了请大伙帮帮忙,仔细找找村里村外,帮小玉找回那身新衣服。” 众人轰然应好,一个瘦小汉子却走了出来,说:“大伙儿不用找了。萍婶儿,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家闺女的衣服?我出去村口捡柴的时候在树根底下发现的。本来只是奇怪,现在想着应该就是了。” 他从个小包袱里拿出一团物事,赫然是剪得稀烂的红布条儿。陶氏一看,哭天抢地,说:“这就是我家闺女的新衣服呀,我亲手一针一线缝的,一看这布料就知道。是哪个天杀的把衣服剪成这样了。” 75 宁筹宵细看那堆布条儿,也是大惊失色,对陶氏说:“你真的肯定这就是小玉的新衣服?” 陶氏哭道:“是啊,哪里会有错。” 宁筹宵垂下头手捂在胸口,一时似乎悲痛得说不出话来。久实在是太了解他的为人,知道他又在装模作样,真有些想给他一下子。 宁筹宵极沉痛地说:“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村长过来,说:“是不是还发生什么事了?大人快跟大家说说吧。” 宁筹宵说:“我身上干系着人命案子,在梦里见到小玉时,一开始就问她是谁杀了她。她实在是太害怕,连那个人是谁都不敢说出来,只反反复复地说她的新衣服。我坚持问下去,她才说,如果找得回来新衣服给她下葬,她就宁愿大家都不知道凶手是谁,如果找不回来的话,我就可以把凶手告诉陶大娘。我向她发了誓,她才终于告诉我了。” 话音刚落,大伙就听到扑腾一声,一看,是一直站在陶氏身后的儿媳妇王氏一个站不稳跌在了地上。 宁筹宵冷笑一声说:“有人这就沉不住气?没错,凶手就是陶大娘家的儿媳妇王氏。” 王氏脸上板着一副无辜样子,说:“大人说哪里话来,平日里我最疼小玉,比母亲一点不差,大人怎么能诬赖我?” 宁筹宵说:“果然刁妇。我也不打你,只告诉,也许是小玉的魂灵有知,在自己的尸身上动了手脚,我今早偶然再看她的尸身,她后颈上原本一道淤青的掐痕已变成了一条深深的凹槽。周成。” 周成终于听到宁筹宵使唤,站上前来应道:“大人。” 宁筹宵说:“抓住王氏的手按进那尸身后颈上的凹槽里,比对一下手的形状就明白了。” 周成说声“是”就过去拖王氏。 王氏杀猪一般地嚎叫起来,手指甲牢牢抠在泥地里,说:“我不我不,我再也不想碰死人。” 宁筹宵说:“那你还抵不抵赖?” 王氏哭道:“我不赖了不赖了。” 宁筹宵久使个眼色,久随村长寻了纸笔回来,宁筹宵接着问:“那你说吧,为什么要杀死小玉?” 王氏说:“都是她,都怪她。”一边指着陶氏一边说,“都是这个死老婆子,一天到晚变着法子给我添堵,我做芝麻大的一点事情,她也要挑剔不休。一边骂我一边就把自己女儿捧上了天。老娘现在是没有孩子,可将来呢,我也会有女儿,有女儿了不起吗?是个女人都生得出来,不过都是赔钱货罢了,有什么可得瑟的。” 宁筹宵说:“你还想以后吗?你没有以后了。” 王氏却听而不闻,只自顾自地说:“你个老虔婆,猪油蒙了心的,你有女儿,我还是我父母家里娇惯大的女儿呢。平时我不跟你计较,可这回你实在太过分,大家都是女人,可过年扯得新料子你只给你的女儿,一根不条都不曾裁给我。不给我也就罢了,还把我从娘家带来的几身旧服拿走给了你自己的妹子。” (这个案子是跟据《传奇故事》里的一个案子写的,只有非常小的一处改动) 76 王氏越说越是激动,眼里的泪水一时尽收,脸上怒气勃发,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从地上一跃而起,要去抓婆婆陶氏,众人连忙按住了她。陶氏一言不发,也不知是气到说不出话来,还是无话可驳。 宁筹宵说:“就为了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就蓄意谋杀了无辜的小玉。” 王氏说:“那个小贱人怎么可能无辜?老贱人生的小贱人,肚子里也一样装满了坏水,时时帮着老贱人挤兑我,挑拨我与丈夫的关系。不过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起意要杀她,只是打算毁了她那身衣服就罢。我假意奉承她衣服好看,她就得意洋洋,尾巴翘到了天上,一边炫耀一边跟着我去了没人的地方。我只是要把她推到水里淋个一身湿,哪知道她竟然躲开了,反而要来把我推下水,不过她那点小力气根本敌不过我,我揪着她的脖子把她按到水里,没多大会儿,她竟然就死了,那是她短命,可怨不得我。” 村长却说:“你个毒妇,分明是自己起了歹念,竟然还诬蔑起旁人来了。我们大伙乡亲,都是一世窝在这小山沟里,谁不知道谁?小玉最乖的一个孩子,邻里没有一个不夸她的,怎么可能欺负到你?再说,没人不知道,你在家里刁蛮泼辣,公婆都要受你的气,你不知奉养公婆,怎的反而怪起公婆来了,你这样的老婆,早该休了。” 王氏一时如发疯一般,厉声吼道:“谁敢休我?谁敢?” 因为地方太偏僻,村里自有乡勇,此时不待吩咐,就绑了王氏。久将供辞写好,拉着王氏的手画了押,有些不敢相信这么快就结案了。 众人散去,久说:“这样结案难道不是有些草率吗?” 宁筹宵挑挑眉毛,说:“倒是说说看,如何草率了?” 久说:“王氏一时受激招供,若是日后翻供,此案不是又成悬案?” 宁筹宵说:“对为夫的要有些信心嘛,我怎么会那么草率,自然是有旁证才能推断出王氏是凶手。其实在听到小玉的红头绳不见时,我就已经开始疑心。女孩子们对这些小东西最上心,而头绳是最不易散的束发之具,凶手怎么会特意解了头绳并将头绳带走?再想到衣服也不见,就想是不是凶手在意的就是头绳和衣服?小玉今年十三岁,不大容易被人拐带,更不容易被同龄女伴杀害,也许是她熟悉的年长女子所为。接下来就是用老实办法,请村长着人在村中暗暗打听,要刻意避开小玉可能熟识的人。这样一来,自然可以避免惊动凶手,可得到线索的机会就大大降低了,很多人都不会去留意自己不熟的人。所幸问过之后,有人记得出事当天在村头见过王氏。而那被撕碎的衣服并不是打柴人发现的,而是打柴人曾见过王氏,再在那附近细细搜索,自然能找到衣服。最后做的这场戏,只是我懒得跟这等刁妇纠缠,想要她认罪认得轻省些而已。” 77 于是久一一录下余人的口供,直到深夜才算整理完毕。 此案既破,仍无人能觉得欣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陶氏一家固然悲惨,但究竟错在谁,旁人无从知晓。村长念着陶氏丧女又没了儿媳妇,劝说各家捐些银钱给她贴补家用。只是死了的人无法活过来,陶氏颇有年纪才生了女儿,故此溺爱无度,现在丧女,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另生个女儿;儿媳妇嫁过来数年,尚无儿女,再要给儿子续娶,彩礼钱也无着落,家里真是愁云惨雾。但这等事,旁人也是爱莫能助了。 宁筹宵等三人回到宿处,草草吃些东西,各身倒在床上,周成躺着说:“大人,看这样子,明日必能动身回县衙了吧?” 宁筹宵说:“真是怪哉,前几日你还说舍不得早回去,怎么突然变卦?” 周成说:“赖在长陵还能吃香喝辣,蹲在这么个小村子里有什么趣味,不如回去睡我的狗窝。” 宁筹宵说:“正好,我是打算让你先回去。” 周成说:“为什么要我一个人先回去?出来三人,回去当然也得三人。” 宁筹宵说:“既然出来一趟,我还想在四处走走看看。犯妇陶氏需人押回去,你不去谁去?” 周成已觉不妥,说:“大人跟九爷,两个书生,在外面,不说遇到歹人,遇到野兽也是麻烦,我再怎么也是个粗人,可尽量护着大人些。” 久也觉得奇怪,说:“难道你是想去上次的那个山坳?我之前一进去就觉得并非善地,此行是凶是吉,殊难逆料。若定要涉险,须得多找人手一同进去。” 宁筹宵说:“那样的荒山野岭,带多少人才算够?不如我与你乔装一番,微行前去。” 久想到老四,满腹疑虑,却无法对宁筹宵言明,干脆说:“那样的小山沟,我才不想去,你若定要去,就自己一个人去吧。” 宁筹宵说:“也行。”转头蒙着被子睡了。 久一激无用,也是束手无策,悬心了半夜,方才睡了。 次日起身,宁筹宵就说:“你们两个要回去县衙,就此别过吧。” 久大怒,说:“胡说什么?还不老实些?” 周成听到他们二人拌嘴,有多远闪多远,更不敢与久同行,独自去找村长商量押解犯人之事。村长另派了四个乡勇与周成同行,没有刑具,就只用麻绳绑了王氏。村中牲口本来就少,并无闲余的分出来,一行就只能靠两条腿走了,想来也不可能会有人来劫囚,大可放心。 久只好拿出银钱,四处求购些干粮水袋以及厚实的鞋子。 用不了半天时间,一切都打点妥当,久和宁筹宵与周成等一同出村,众人也都以为他们是同行。走出村口,久与宁筹宵自踏上岔路。 78 三人出来时是一辆马车一头毛驴,现在与周成分开,久跟宁筹宵都想把毛驴留给周成,路上若是出了什么事也好用来联络。周成却不要,说一行好几个人,只有一头毛驴难道要给杀人的犯妇骑不成?久只好把毛驴系在车后,自己去赶车。 那坳口处要过车辆很不容易,两人千辛万苦合力把车赶了进去,后面的路就好走一些。宁筹宵钻进了车厢,久坐上车辕正要往前走,就听到宁筹宵神神秘秘地说:“九月,快进来一下。” 久说:“这车也够小的,我挤进去干什么。” 宁筹宵说:“不是说我们要乔装成农人嘛,快来吧。” 久只好弯着身子进了车厢,一进去就被宁筹宵拦腰抱住了。久对这种事情非常敏感,虽然不知道宁筹宵的兴致是从何而来,却并不挣扎,不但不挣扎,还闭上眼睛放软了身子让宁筹宵去弄。 宁筹宵本来只是想闹他一下,看他这样的反应,反而怔住,脑子里的理智像爆竹一样一轰而碎。弯下身去,轻轻舔着怀里人的嘴唇,比之以往还要诱惑甘美;手抚上那细韧的腰侧,怀里的人立刻随之发出细细的喘息。宁筹宵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十四五的少年时代,一张漂亮的面孔,一把好听的嗓音,一些动人的甜言蜜语,就能让自己疯狂。然而自己已非少年,无法像那样胡作非为。 那亲吻和抚摸似乎只有短短的一瞬,随即淡去,久才有些莫明其妙,睁开眼睛,看到宁筹宵满脸的浓重神情,几乎带着些许悲伤。久笑起来,说:“怎么了?” 宁筹宵说:“我们做吧。” 久笑说:“你如果真有那个意思,哪会等到今天。” 宁筹宵把脸埋在他的脖弯里,说:“我不是没有那个意思,我是……” 久说:“你是有障碍?” 宁筹宵说:“放屁,为夫的这么英明神武,怎么会有障碍?” 久说:“随你。这种事情,你若不想要,我可以一辈子不要,你若想要,我随时都可以陪你。” 宁筹宵听了这话,全身的血都沸了,低着头过了良久,才说:“我只希望能一辈子跟你住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世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们两人。” 久说:“我倒是无所谓,只怕你舍不下你的‘天下’。” 宁筹宵笑说:“舍不下便舍不下吧,那我们在这荒郊野地里待得越久越好。” 久说:“我若是第一天认识你,还真被你唬得一楞一楞的。你想要我相信你走这条路只是为了在荒郊野地里耍一会儿?” 宁筹宵说:“当然不是。不过我想,如果此事真能顺利了结,我们以后就能随心所欲,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久说:“有时候你倒是很聪明,可有时候又太迂腐,何必想得这么多?” 宁筹宵笑而不答,说:“我们来改装吧。” 宁筹宵从包袱里拿出两套农人的衣服,虽然补丁不少,看起来却顶干净。 79 久说:“这是你什么时候藏下的?” 宁筹宵说:“就刚才嘛,临走的时候,拜托连阿兴给我的。” 久说:“说不定人家家里十年才做一套衣服,你倒舍得拿。” 宁筹宵突然瞠目结舌,说:“唉呀,本来想说多多给他些银子,走得急,忘给了。你不是师爷嘛,你不给,我哪有钱?” 久一下着急了,说:“这怎么像话,我们在他家吃了那么多天,不给银子怎么行。”起身就要返回去。 宁筹宵赶紧拉住他,说:“哄你呢,早给了。” 久气得想给他结实一拳,又怕把他给打坏了。 宁筹宵说:“连阿兴说这两套衣服是从前他两个儿子留下没穿的,那大哥的衣服我穿,二哥的衣服你穿。” 宁筹宵跟久本来身量上颇有差别,这时各自穿了连家两兄弟的衣服,倒还合适。 宁筹宵说:“乔装农人嘛,主要是脸上的神情,靠山靠水靠天靠地的人,神情自与城里做买卖的人不同。”细看了看久的脸,说,“这一回,倒是你比我像。你脑子里面只有直梗梗的一条筋,装农人适合得不得了。为夫的运筹帷幄,脑子里千回百转,哪个农人能像为夫的一样。” 久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笑说:“你就吹牛吧。” 久所担心的事跟宁筹宵完全不同。老四只把周成抓了一回就没再出手,难道就这么放弃了不成?自己外出时从没丢过任务,所以并不知道,如果丢了任务回去是否会受严厉责罚。按理说,应该会再次前来设伏才是。但一路都没有遇到异状,更回疑惑。转念又想,老四的习惯大概跟自己不同,不大喜欢在荒无人迹的地方下手,会不会是在有村镇的地方伏击? 眼见得这条路越走越宽,越走越荒芜,已是一片荒原而不成其为路了,久忍不住问:“咱们这是在往哪边走呢?怎么不像条路了?还要往下走吗?” 宁筹宵说:“县里的状况,在你来之前,我已与叔父查了个遍,只余了这么一片地方。乐之虽然偏远贫瘠,地盘却大,东南的这一片,是硬石高地,无法耕种,也不便与其它州县通行。可你看,我们一路走过来,地上的石砾却相当平整,像是有人通行的,难道你不好奇这条路通到哪里吗?” 久说:“我好不好奇无所谓,你好奇就得。” 话虽如此,这条路却走得着实郁闷。往常若是久追踪目标时,常走夜路,可现下自己带着不会武功的被人当成目标的宁筹宵走夜路,就相当可怕了。马车在砾石路上摇摇晃晃,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除此之处,四周一片寂静。从县城出来数日,竟然已近月圆之时了,夜路倒还不至于特别难走。 临近子时,前面出现了一带小村落,十数间歪歪倒倒的旧屋,不知是否有人住。久心中戒备,走到近前了,细细看去,发现村口一间屋里有极暗的灯火。 80 久迟疑难决,若是只有自己一人,什么也不惧,不过也没必要进这么一间诡异的屋子借宿;可现在有宁筹宵在身边,无数的顾忌,但若不去借宿,只怕宁筹宵已抵受不住这腊月严寒。 就这么一犹豫,宁筹宵就感觉到了,在车厢内说:“如果不想借宿就算了,不用顾忌我。” 久考虑再三,仍是觉得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跳下车辕,上前敲门。 那主人似乎真的没有睡,立刻过来开了门,说:“谁在外面。” 久满心狐疑,正想着深更半夜哪有人这么快就开了门,就看到了一个弯腰驼背白须白发的老头子。 这老头子连灯都没拿,佝偻着腰探着身子往外望,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清楚什么。 久说:“打扰老丈了,我跟哥哥是出门探亲的,可是走错路了,半夜里没地方住宿,能不能在您这里借宿一晚。” 老头子“啊”了一声,接着又是“哦”的一声,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半天才说:“那就进来吧。” 久转身要去招呼宁筹宵下车,就听到那老头子嘀嘀咕咕地,似乎在说:“是什么人,走错了哪条路,居然能走到这里来,真是奇哉怪。” 久听得越发别扭,自去扶了宁筹宵下车。 宁筹宵嘴上说得大方,其实人早已又冻又累,半边身子都麻木了,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能走动。久把他扶到门口,才想起,马和毛驴都要喂喂,但又不放心宁筹宵一个人进屋,真是进退不得。 宁筹宵说:“就这么点地方,怕什么了?” 久却宁愿过分小心些,说:“先等一等我,待会儿一起进去。”一边进屋去,说,“老丈,您这儿有草料吗?我这里有牲口要喂。” 老头子说:“没有没有,烧火的柴禾就有,喂骡马的草就没有。你往前走走,前面几家爱存这些东西,你随便扯几把来喂得了。” 久无法,只得牵着宁筹宵摸黑往前走,所幸前面一户人家屋外果然存得一些草料,就与宁筹宵一人偷拿来一捆。久把牲口拴在那老头子屋外的栅篱上,把草料在地上堆着让牲口吃,摆弄妥当了,才牵着宁筹宵进屋去。 进去看见那屋子其实不小,只是没有隔断,通通透透的一大间,有灶有锅,有桌有椅,有床有被,倒真像个老光棍的住所。桌上点着一盏桐油灯,桌边地上堆着麻绳一样的物什以及笸箩筐子等,久蹲下细看,原来是老藤和藤编的一些器物。 老头子手上还正编着一个,只对着灶上扬了扬下巴,说:“灶下还有一坨面,菜蛋也有一点,面疙瘩还可以对付着煮一碗,自己去弄来吃吧。” 久本来就有些担忧,不放心这屋里的吃食但又不想再让宁筹宵吃那硬邦邦的干粮,这时候听说要自己去弄,还是觉得有些怪异,牵着宁筹宵坐到灶边,说:“你坐这里,我来弄。” 宁筹宵做个怪相,说:“你会?” 久说:“不会也得会呀。” 81 老头子手上动作非常熟练,像是真的很会编藤器,不像是装的,久扫了他几眼,心里才舒服了些。 老头子头也不抬,叽叽歪歪地说:“弟弟看上去还有些正常,怎么哥哥像个傻大个儿呢?走路要人扶着,坐下要人陪着,四五岁的小孩子也不带这样的。” 久和宁筹宵都不搭茬,老头子又说:“说是哥哥弟弟,长相哪里像呢?还以为我老头子眼睛瞎了。不过这长得不像的兄弟我老人家也见过很多,就不是一个爹妈生的呗。” 这老头子越说越不像话,久狠狠瞪他一眼,才安生了。 久细看面团菜蛋等物,总没看出异状,就舀了水开始洗菜切菜。水烧开了,撕了面片儿往锅里扔,看着煮到漂了,就再打鸡蛋加蔬菜,最后撒上盐和葱花。 宁筹宵闻着味道,肚子里吱呱乱响,也顾不上不好意思了,久盛了一大碗端给他,他接了筷子呼呼啦啦一阵猛吃。 老头子听了嗤的一声怪笑,久正要发作,宁筹宵扯了扯他的袖子,对老头子说:“老丈要不要也吃一点?晚上干活饿了吧?” 老头子说:“看来还是哥哥比较有孝心,弟弟指望不得。” 久也看出来老头子是在刻意撩拨自己,低下头吃东西不理他了。 待久也吃完,宁筹宵站起来要帮着收拾,久赶紧把他按在凳子上,说:“你还是别添乱了,小心砸了人家的锅。”说着自己洗碗洗锅。 老头子对宁筹宵很亲切地说:“吃完了快上床睡吧,肯定也早就累了。” 宁筹宵说:“我们两个在凳子上挤挤就行,哪能睡您的床呢?” 老头子说:“你是年轻人,不知道我这样上了年纪的,晚上不容易睡着,不然怎么大晚上的编筐子呢?这床宽敞,从前我跟我老婆睡的,现在正好给你们兄弟俩睡。” 宁筹宵还是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久收拾完了灶台,说:“既然老丈这么客气,我们兄弟俩就不推辞了。”拉着宁筹宵走到床边,说,“你睡里面我睡外面。” 宁筹宵脱鞋上床,久拉上被子抱住他,另外一只手暗暗抓着剑柄。 老头子果然一直不熄灯,坐在桌边不停地编,宁筹宵盯着那暗沉沉的油灯看了一会儿,一闭眼就睡着了。久合上眼睛,时醒时睡,总不敢睡得太沈。 如此熬到天亮,久只觉得睡下之前还要累了,睁开眼一看,老头子还在编。看久起来,老头子还眯着眼睛点头一笑。 久回头看到宁筹宵睡得正沈,想着就让他多睡一会儿,暂时不起身了,哪知道门外毛驴昂昂地叫起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听到声音,宁筹宵也醒了,说:“那畜牲是怎么了?” 久只好起身穿衣服,打算到外面去看看。还没走到门口,就忽然想起不对,猛地回头一看,那一直颤颤巍巍的老头子早已拿了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在手上。 82 宁筹宵脑子转得再快,毕竟没练过武,决没可能躲过这一剑。久不假思索地抄起凳子砸了过去,心里本来不大有指望,哪知道情急之下,胡乱动作竟然有有准头,无巧不巧地撞上了剑身,将长剑荡了开去,那凳子脱手飞了出去,反倒险些伤了宁筹宵。 就只这么缓了一缓,久已抽出剑,与那“老头”斗在了一处。 久的所有精神都在保护宁筹宵,那“老头”与他过了几招,突然绕到桌后,嘻嘻而笑,说:“这桌子碍事,我先帮你劈了它。” 他不再刻意掩饰嗓音,久一听就认出,这人就是老四无疑,本来有许多疑问想问,但宁筹宵就坐在旁边,就一句都问不出来了。 久倒不见得有多讨厌这些笨重家什,毕竟情急了还可以躲一躲,老四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要先劈干净了家什,可见得是不会善罢干休了。 老四说:“小九怎么老不说话呀,这么久没见到四哥,难道不想念吗?这小子到底有什么好?让你拼了命跟四哥斗?难道平时四哥对你不好吗?” 久从来没有这么烦过老四的罗嗦,但又不敢分心开口叫他闭嘴,只能继续忍着他的聒噪。 老四的身手果然不凡,一边叽叽个不停,一边猛攻让久喘不过气来。然而久的功夫也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花架子,老四狂风暴雨一样的快剑接得滴水不漏。偶尔有个破绽,老四必定穷追猛打,眼见得一剑就要拦不住,久豁了出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宁筹宵,本以为这次一定会跟宁筹宵一块儿命送黄泉,哪知道老四极快地把剑后撤,并没有伤他。 久心里有些奇怪,隐隐约约地觉得老四似乎不愿意伤自己,如此干脆放轻松了不少,守不住时,一律自己用身体去挡,果然次次得手。 老四反倒沉不住气了,说:“我说小九呀,咱们都是贱命一条,可也不能这么爱惜呀,毕竟是自己的命,自己不爱惜,还有旁人帮自己爱惜不成,这小子现在对你甜言蜜语,你就昏了头要舍己护他?他过不几日有了新欢,也就不在乎你了,情情爱爱总是靠不住,不如先保住自己再说。” 久还是不答,只是拼了命去挡他。 老四说:“我说小九呀,你四哥的剑术现在是最精的了,易总管也总夸我,就是易总管自己的剑,也未必有我使得好。你四哥的剑是快是准,可也禁不起你这样考验呀,万一一个收不住,还是会伤了你的。” 久充耳不闻,绷着脸只不理他。 老四终于放弃,说:“好吧,我也不嘴硬了,你四哥是个冷心冷血的人,不然怎么能吃这碗饭。说实话,如果能干掉这小子,伤了你也是不怎么在乎的。可是我不在乎殿下在乎,我伤了你,殿下非活剥了我不可。你别拼命了,刚才一击不中,我原本就是失败了。” 老四后跃几步收了剑,说:“小九,哥哥不能干掉这小子,可不是因为武功不及你,而是顾忌着殿下。上次如果不是因为偶尔看到了叛徒老六要杀他泄恨,也不会让你发现我的行踪。” 83 久这才确定老四果然是因为老六的叛变才杀了他。老四既收了剑,久自然不会追击,呼嗤呼嗤地站在原地直喘气,看着老四,心里生出一股浓重的愧疚,说:“若老六是叛徒,那我也一样是叛徒。” 老四说:“你不知道,老六不但要反叛殿下,还在背后给我们使绊子,我们没有哪个不恨他的。你是个有胆量的,明目张胆地跟殿下说要走,在那之前何曾在暗地里做过对不起殿下的事,如何能与老六那垃圾相提并论?说实话,我还挺佩服你的。” 久说:“四哥,你没亏待过我,可我今天破坏了你的任务,如果不是因为各为其主,也不会这样,你不要怪我。” 老四笑嘻嘻地对宁筹宵说:“小九也真是的,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天真。你可得好好教教他,免得他将来吃别人的亏。” 宁筹宵翻个白眼,也是无话可说。 老四给自己找够了台阶,还剑入鞘,把脸上乔装的人皮面具还有头上的假发一通撕扯,扔在地上,昂首挺胸地推门出去了。 久跟宁筹宵面面相觑,各自都有些不自在。 宁筹宵不想问久跟这个杀手的关系,于是一时无话可说。 久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只好扯开话题,说:“天冷,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宁筹宵说:“你上来,我就再睡一会儿。” 久起身时本来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这时候才觉得身上冷得很,还剑如鞘放到枕头边,揭起被子钻了进去。 宁筹宵小心翼翼地搂住了他,说:“刚才受伤了没有?” 久说:“四哥没有下杀手,哪来的伤?” 宁筹宵却说:“我不信,我要看看。” 久本来莫明其妙,可宁筹宵手上一扯,扯开了他的里衣,他就有些明白,不言不动了。 宁筹宵拉着他缩在被子里,从被子缝里细看他身上的肌肤。 久说:“其实没什么可看的。” 宁筹宵说:“很久没看过了。还记得吗,你刚到乐之的时候,我天天帮你上药,你身上每处地方我都看遍了,后来就再没细看过了,不敢看。” 久说:“那个时候身上到处是伤疤,更没什么好看的。” 宁筹宵说:“当时你伤得那么重,现在看来,一点疤都没留下。” 久说:“我从小挨打挨惯了,扛得住。” 宁筹宵却突然抚着他胸前一处,说:“这里怎么有一处新伤痕?想是刚才被蹭着了。” 久低头看时,明明没有伤痕,正要说话,宁筹宵就低头吻下去,在他胸口轻轻啃咬,再放开时,那里果然一道红痕。 久啼笑皆非,说:“你阴阳怪气的做什么呢?想干什么就放心大胆地干吧,总之我都是由你。” 宁筹宵抬起头,对着他的嘴唇吻了下去。温存备至地吻了许久,却又不肯再更进一步,只是看着久的眼睛笑了起来,说:“要是再也不用起床就好。” 久说:“这荒郊野地的,不起床,难道还有人伺候你吃喝拉撒不成?” 84 宁筹宵说:“有有有,你躺着别动,这回我来伺候你好了。” 久撇嘴一笑,说:“我可不敢指望你,自己伺候自己都还轻省些。” 久下了床,去灶下看看,发现除了昨天的那一点面团菜蔬之外,再没有别的可吃之物,剩下来的一点,一个人都不够吃。 久说:“看来这其实只是个没人住的空屋子,咱们只能到别家讨吃的了。虽然有干粮,可是如果能讨些热汤热粥的还是好些。想来四哥这回走了一时不会再回来了,咱们也尽可以放松些。” 宁筹宵才知道他这一路都在为自己担心,不禁有些内疚,正要哄他几句,他却已推门出去了。 两人来时是黑夜里,久此时推门出去看清周遭,几乎要吓一跳。从没见过这样荒凉又陡峭的山,山上尽是嶙峋怪石,石头缝里草木不生,真不知道此地的村民是靠什么活着。好在村子里还有其他好些人家,讨顿饭吃应该还是办得到。两人过夜的就是村头的第一户,右邻是差不多大小的石砌屋子,围着一模一样的柴禾栅篱,栅篱旁边站着一个中年妇人,正见鬼一样地瞪着久。 久走了过去正要搭话,那妇人连连后退,说:“你是人是鬼,怎么会在那间屋里的?” 久上前一礼说:“我和哥哥本来是要去颍州探亲的,道听途说想要抄条近路,哪知道迷失了路径,越走越不像路了,好不容易找到这间空屋住了一夜,哪知道屋里什么存粮都没留下,能不能请大娘施舍些粥饭。” 妇人听到久讨要粥饭,觉得这必然不会是山精山怪了,反而放下了心,说:“我们家里就只有我们两个老的,吃的不多,刚刚吃了早饭,还剩了好些现成的粥菜,你们如果不嫌弃,就过来吃些吧。” 久深深一礼,说:“多谢大娘了,我这就去唤我哥哥出来。” 久进去一看,宁筹宵果然还歪在床上没动,过去掀了他的被子,说:“这间屋虽然空着,可隔邻的屋子都还是住了人的,我跟隔壁的大妈说了,请她舍我们些粥饭当早饭,她已经答应了。你快起来,我们过去吃。” 宁筹宵眼珠子一转,还是很快从被窝里依依不舍地爬了出来,久伺候他穿戴完毕,跟他一同去了隔邻。那妇人果然已经摆好了碗筷,只等他们来吃。 虽然东西粗陋,只有灰乎乎的糙米粥和咸菜,量却是很足,每个人都是满满的一大菜碗。 宁筹宵跟妇人施过大礼,拉着久坐到桌边,端着碗吃起来。那妇人也不走,就立在一边看着他们吃。 宁筹宵说:“大娘,跟您问问,这前面看上去没路,但明明就是一道峡谷,往前直走应该是可以走出这片山了吧?” 妇人说:“这位大官人说得没错。外人以为到了这乱石岗子就是没路了,可实际上这条山谷直走直往前通的,弯弯拐拐的,最后出去了,就是颍州地界了。” 85 久跟宁筹宵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动。宁筹宵说:“那怎么平常都没听过有人走这条路去颍州?” 妇人说:“大官人也看到了,这石岗子上没什么人烟,离这里最近的村落也在几十里以外,一路上没水没食的,谁肯往这里走呢。你们也是连赶了好久才走到这里来的吧。” 妇人话匣子一打开,就絮絮叨叨地讲个不住,说自己夫家姓甘,祖上本是颍州人,为避某朝战乱才来至此处。村里人大多靠刻石采药再变卖到邻近镇集为生,住在山里固然有诸多不便,但至少还能图个清静。 宁筹宵吃完了粥,说:“多谢大娘的粥了,我们也该启程了,就此告辞。” 久自拿出些钱给了这甘大娘。 甘大娘一边接了钱一边疑惑着问:“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宁筹宵说:“方才大娘说山谷可以直通颍州,虽然我们兄弟并不是要去颍州,可也总比走回头路好了。” 甘大娘说:“真怪我讲话颠三倒四,没说清楚,我是想说,本来是可以通颍州的,可是现在不能走了。” 久说:“是什么原因呢?” 甘大娘说:“我们也都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夏天的事情了。那时候秦家的儿子刚说到了亲,家里想要准备布置洞房,想着颍州热闹繁华,秦家的儿子就自己去了颍州,哪知道这一去没再没回来。秦家老爹去找他,第一次出去还说是迷了路回来,第二次再出去,也是一去不回了。大家都说,这山谷明明之中一条路,怎么好好的会迷路,肯定是撞鬼了。” 久和宁筹宵又是对望一眼,只听甘大娘接着说:“说是撞鬼,可那鬼怪并没有到村里来,大家平时有事大多去青山村那边,不过山谷里边走,也就大半年没出事。前一阵子,隔壁的何家兄弟,就是你们昨晚住的那间屋里原主儿,说是要采买年货,大家都劝他们不要去颍州,他们偏说没事没事,这一去,就真的没回来。” 宁筹宵笑说:“大娘倒是可以放心,我们本来就没打算再原路回来。” 甘大娘毕竟一直住在这山沟里面,何曾听过这些刁钻话,气得脸都红了。 久在宁筹宵手背上狠掐了一把,说:“我哥哥就喜欢乱说,大娘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甘大娘说:“年轻人都不知道轻重,我说什么也没用,你们想往哪边走就往哪边走吧。” 久拉着宁筹宵出去,狠狠瞪他一眼。 宁筹宵说:“我这也是图省事嘛,这个年纪的大娘大婶一个赛一个的罗嗦,气她一气,她就无话可说了。” 久说:“她真是好心被你当成了驴肝肺。” 久牵了牲口,把马套上了笼头,看了看天,阴沉沈的,心里就有些不对,说:“你看这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下雪了。今年天不暖,倒是一直没下雪,这一下,恐怕不得了。不如我们先原路回去,年后再来探看吧。” 86 宁筹宵看着远方的阴云,眉间聚起万种忧愁,说:“九月,说起来,我还不到三十,可是回首往事,总觉得自己在蹉跎岁月。每一天,都不确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到底离离开人世的那一天有多远。所以每一件事都做得过于急切。比如你,也是一样。我明知道跟你之间有太大距离,不该勉强,却还是硬要把你留在身边。我总觉得,活过了这一天,就没有下一天,却又不确定自己到底想怎么活眼前的每一天。我看到你的时候,只觉得,如果不拼命抓住你,就会永远失去你。就好像自己过的每一天,如果不拼命过好这一天,就会永远错失过好每一天的机会,就会掉到黑漆漆的深渊里。” 久根本不能理解这种虚无缥缈的想法,只是疑惑地看着他,很想大声说“你到底在胡说什么呢”,但又觉得这也未免太不近人情。 宁筹宵说:“我到乐之来,已经超过一年的时间。若是细细想想,我究竟又真有多大的才能呢?守着一县之地,怎么就不是完全展才了呢?除了做好一个县令,我又能做到什么大事呢?同时又不甘心,我还想做成更大更有意义的事情。但矛盾又在于,我所谓的更大更有意义是不是真的就那么有意义呢?” 久说:“其实归根结底,你就是有所为而来,我怎么会不明白?既然你是这样觉得,别的也不用解释了,倒不是我不想听,而是你终究不想讲。我们这就启程吧。” (此时久二十二岁,宁钊三十六岁,宁筹宵二十八岁) 宁筹宵突然又抱住久,紧紧的,许久不放开。 冷风在身边一阵又一阵地刮,久却突然热得汗都快流下来了,这时候山道上一个人也不见,但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有人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两个男人抱在一起,多不地道的一件事。 久慢慢地挣开了,说:“既然要走,就快走吧,将来怎么抱不行?” 宁筹宵放开了他,慢慢微笑起来,上车钻进了车厢。 久坐在车辕上,拿鞭子轻轻敲了一下马背,马车就向前驶去,车轮吱吱嘎嘎的声音里,听到宁筹宵的低低地叹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久听得啼笑皆非,终于忍不住,说:“你会飞?你会飘?你什么地方像沙鸥?别胡扯了。” 因山路崎岖不平,这马车看上去又不甚结实,久只得将马车赶得越来越慢。路两侧的山越来陡,细谷越来越窄,若不是听了甘大娘的话,久一定会觉得这是一条死路。走着走着,路又渐渐变宽,看起来颇像一条官道的宽度了。 眼看着时间大概近中午,久正要问宁筹宵要不要停下来吃点东西歇息一下,就看到前面路上似有异状。久从袍子里解出剑来,紧紧握在手中,赶着车慢慢向前,原来是一辆马车停在路的正中。 那马车看上去只是普通的青布车厢,并不华贵,但还是相当宽敞,路正中一停,久就不可能把马车赶过去。 久停了马车,对宁筹宵说:“你好好待着,千万别乱动。”当即抽出剑,向前走去。 87 往前只走了几步,就听到了人的气息之声,那确乎不是一辆空马车,而且又有车夫又有乘客。停在荒郊野外的道路正中,是有备而来,必然是针对自己与宁筹宵了。久自己过往杀人也常常如此,这样的安排,代表自以为有了十成十的把握,必然一击而中,并且不认为对方有逃跑的机会。 于是久走了几步之后就停了下来,提着剑原地站着。不知道这次究竟是谁。应该不是老四,这不像他的风格。也不像任何其他的同伴,因为从前晚与老四的交手推测,没有哪一个能在自己面前如此托大。这样一想,久的心里更加紧张了。他不想贸然出手,想要让对方先动,自己再随机应变。不论如何,至少要护住宁筹宵。 身后的马车里,宁筹宵也许也同样觉得事态严重,不言不动,一点声响都没有。虽如此,前面的人还是听出了动静,只见那布帘掀起,一个人施施然地下车走了过来。 久只看了一眼,就如遭雷击,整个人僵住。 那人身材高挑,穿着一身白锦缎狐裘,发束金冠,一双剑眉斜挑入鬓,一对星眸光华闪烁,正是在久的命中如魔如咒的宁钊。久万万没有想到,这辆不起眼的马车之中坐着的人竟然是宁钊。久从来不曾想过再见宁钊,千辛万苦脱离了颍王府,就打算老死再不相见,更不曾想过若是再见了宁钊会是怎么样的感觉。本来以为宁钊就是过往,既过去了,就再不会有什么痕迹。 猛然之间见到,久才发现那盘踞在自己心底的毒瘤一样的情愫并未枯萎,虽然被自己刻意忽视,却还是好端端地活着,跟从前没有半分差别。宁钊还是那个宁钊,原来自己爱着的并非自己在想象中编造出的幻象,而是真真正正的实实在在的宁钊本人,不论去到哪里过了多久,自己一看到他,那种感觉就会强势来袭。 久的心柔在瞬间软到了一塌糊涂,只想奔过去扑到这个人怀里,就像过去那样,然而头脑还是清醒的,想起了自己背后的宁筹宵。那种杀手的自觉顿时归位,自己已经决定,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不论对面的人是谁,都是一样。 久握紧了剑,沉着声音说:“不要再过来了。殿下,你抚养我长大,这恩情我不能报答,不过,今天,如果你不再过来,我就不杀你。” 宁钊读懂了久身上的杀气,心中不舒服到了极点,脸上却一点不露痕迹,如清风拂面般地笑了起来,说:“九月,难道你的忘了?你的功夫是我一招一式地传授的。你怎么会想要用我传的功夫来杀我?而且,我手上没有剑,你还要拿着剑对着我吗?” 久对着前面赶车的人说:“拿殿下的剑来。” 那人自然不会动,充耳不闻。 宁钊说:“九月,你以为我是为了你背后的那个无赖而来?怎么可能?他根本不值得我专程出门一趟。” 88 久的心在乱跳,手上一阵一阵地发抖,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勇气刺向对面的人,幸而宁钊并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只是站在原地。 宁钊说:“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够狼狈的,不过也伪装得真好,如果不是老四说,我还真认不出来了。” 久说:“我也是这个年纪了,本来也好看不起来了。” 宁钊说:“怎么会。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你的样子我怎么会不知道,别说你现在才二十出头,就算是五十六十,也还是好看的。” 久有些惊讶地看着宁钊,印象之中,这样的情话,宁钊似乎从没说过。 宁钊说:“自从你走了之后,我一直在派人到处找你。” 久说:“殿下已答应勾去我的贱籍,难道不算数了?” 宁钊说:“留你在身边,难道只是当奴仆吗?后来我才知道,太子的手下去找过你,真是个傻孩子,就因为别人的这点花招,我就会受蒙蔽不成?值得你负气出走来示清白?你光明正大地留下,难道我会不信你?” 久想起当时自己情绪激荡,的确是受了魏依山的影响,否则恐怕也不能鼓起勇气来,叹了一口气,说:“殿下既已放了我走,过去的事又何必再提?而且,我既要走,又怎么可能只是为了这点小事?” 宁钊说:“我怎么会不明白?你觉得男子汉大丈夫,不明不白地在我府中,永远只是个见不得人的男宠,永远不能抬头堂堂正正地做个男人,对吗?” 这话直刺久的内心,竟然还是痛得难以承受,痴痴地看着宁钊,说不出话来。 宁钊说:“九月,你想一想,府中那么多人,我为什么独独最宠你?” 久细细咀嚼这个“最”字,最后还是只能承认,确是事实,而其原因,自己并不明白,自己从小就为了相貌颇为自负,但在王府之中,并不出奇,再要说性格,更是相当呆板,算不得讨人喜欢。想了又想,还是摇了摇头。 宁钊说:“我从小在后宫之中长大,女人的恶毒心思,看得太多,实在厌烦无趣,所以,对于女人,我心里并不是特别喜欢;看到阴柔的男孩子,我就更加不耐烦。只有你是不同的。明明是个男孩子,却一点都没有普通男孩子的粗鲁笨拙,一张脸长得那么美,脾气又那么柔顺,却又没有半点女气。我留你在身边,只是觉得你看起来最舒服。我怕你跟一堆女人在一起待久了,染了阴气,就不厌其烦地教你练武,你看,也练得挺好。九月,在我看来,你从头到脚,处处都好,样样都合我心意。你自己心里,也是爱我入骨吧?既然我都明白了你,你又何必去管别人怎么看?别人眼中的身份,对于你我来说,根本毫无意义。你若想要名份,我什么样的名份都可以给你,你不喜欢奴仆的身份,我一句话就可以勾去你的贱籍,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89 久并不笨,但也绝对算不上机变百出,听到宁钊的话,一时迷惘,明明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怔了一怔,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无法改变,也不用再去计较。” 宁钊险些被他这呆楞楞的话噎住,不动声色地说:“过去的事,我当然是既往不咎,我这次过来,是专程接你回去的。” 久低头说:“我既然已经走了,就不会再回去。” 久之前在宁钊身边的十多年时间里,一直是乖顺驯服,并且爱宁钊爱到呆傻盲目的程度,宁钊从未感觉到过久的倔强执拗的这一面,简直可以说是冥顽不灵,本来以为按久的性格来讲,这一趟可以轻而易举地带走他,现在才发现事情远不如想象,不由地焦躁起来,皱着眉头说:“你不肯走,是因为你背后的那个无赖吗?” 久觉得,就算没有宁筹宵,自己也并不愿意再回到宁钊身边,更何况颍王府的杀手明显以宁筹宵为目标,自己就更不可能丢下他不管,听到宁钊的问话,默默地摇了摇头。 宁钊恼怒道:“是男人就下车来,你难道要一辈子缩着当懦夫吗?” 宁筹宵本来很乐意缩起来当懦夫,但宁钊如此叫嚣,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当一回勇士了。 久转过头去,正看到宁筹宵施施然地下了马车,一边抚着身上衣服的皱褶,一边慢慢地走过来。 久说:“你这个人,真是没救了,该你出头的时候你不出头,现在不该你出头的时候,你倒偏要跑出来,不是添乱吗?” 宁筹宵苦笑着说:“我也没想到,这么大年纪的人来,还要再来一回争风吃醋的事。别的事情也就罢了,这种事情怎么能龟缩不出呢?” 宁钊说:“九月,我真不知道这个人哪点把你迷上了,你竟然连他的真面目都不见就对他死心塌地?” 久说:“至少我并不是被他的脸迷住的。” 宁钊本来也只是猜测久可能没见过宁筹宵的真面目,试探之下久竟然承认了,哼的一声,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他跟你朝夕相处,为什么不嫌麻烦一直易容?” 久忍不处再回头看了一眼宁筹宵那张乌七抹黑的脸,心中有些动摇。他也明白,宁筹宵总是易容,当然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可是他只是一个小县城的县令,有什么值得遮掩的?就算像他所说的,他曾因为处理案子得罪了人,他的身份是公开的,只易容也没有用。而且,他口口声声说要跟自己一辈子在一起,为什么连相貌也不跟自己看? 宁钊说:“其实原因很简单,他根本就不是宁筹宵。真正的宁筹宵,只是个小山村里苦读不第的秀才,这个人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冒用了宁筹宵的身份入朝为官。” 久说:“不论他真名是什么,他总还是他。” 宁钊说:“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会站在这里跟你枉费口舌了。” 90 久不耐道:“我不想听这些,也请殿下不要再说下去了。” 宁钊对着宁筹宵挑眉道:“那你自己说吧。” 久口口声声不想听,这时却不由自主地盯住了宁筹宵。 宁筹宵说:“我本是宗亲,排的名字是宁钧。不过我并不喜欢宗亲的身份。” 宁钊嗤之以鼻:“不要闪烁其辞,说重点。” 宁筹宵说:“我的曾祖父是仁祖的兄弟,于刀弓上并不擅长,但精于谋策,随仁祖征战西南,很受仁祖喜爱,后封为安国公,子孙世袭爵位。安国公子嗣稀薄,到了我这一代,嫡系子弟只剩了我一个,如果我没有后嗣,安国公的封号就到此为止了。我母亲素来体弱,在我六岁时就已病故,在十五岁时,我又做出了些出格的事,别的后果什么也没有,只把我老爹给气死了。我不愿再待在家中,就去向皇上求情,冒用宁筹宵的名字,入朝做了个小官。” 宁筹宵说起来轻描淡写,听到久的耳朵里,却觉得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摇身一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久才发现,自己与宁钊在一起时之所以那么痛苦,一切的根源其实是身份的差距。如果宁钊是天上的云霞,则自己连地底的烂泥都不如。自己并不能干,但也不笨,如果不是因为与宁钊在一起,自己不会觉得自己像烂泥,而是一个相当平凡普通的人。自己曾经或者说现在也是,那么深爱着宁钊,但这种感情也像烂泥一般显得肮脏可鄙。自己不想再面对那样不堪的境地,所以才拼命要离开。遇到宁筹宵的时候,心里非常平静,以为再不会有痛苦挣扎,可以按照自己的本心来与人相处,哪知道,宁筹宵的身份竟然是假的。 宁筹宵与宁钊当然是不同的人,但身份的差距仍是不能抹煞的,会一直横亘在两个人之间。自己与宁筹宵也本来就是不同的人,将来也不大可能走到一条路上。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放弃了宗亲的身份,但他说话行事怎么会与常人相同?只他自己不觉得罢了。而自己,做了近八年的杀手,杀人无数,这罪孽,会一直跟着自己直到死去。 久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身份来历?” 宁筹宵说:“我不是要刻意隐瞒,不过我既然已经抛弃了自己的身份,再说那些也没有意义。” 久说:“这种东西如果是说一句抛弃就可以抛弃得掉的,你也不会大费周折天天易容改装了。” 久突然说出这么尖锐的话,使宁筹宵也相当吃惊,要知道久虽然聪明,但毕竟心思淳朴,没有那么多心眼。宁筹宵说:“你自己刚才也说过,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现在的我就是这个样子,并没有弄虚作假。” 久说:“你瞒着我的并不是只有身份而已。你到乐之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现在想来,其实也跟你的身份有关吧?” 宁筹宵说:“我到乐之,当然是有所为而来,但也并非为了个人私利,你又有什么不理解的呢?” 久说:“那么,我们一直都没有真正地……在一起,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不是因为你只是在装腔作势?” 宁钊与宁筹宵两人都没有想到久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各自意外。宁钊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91 宁钊一直拿不准,久跟宁筹宵之间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厚,就算宁筹宵再会下功夫,也毕竟只相处了三个月的时间。久如此执拧,使宁钊颇受打击,但听到这话,就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宁钊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久手上的剑并没有刺过去。宁钊接过他手上的剑,他也并没有闪躲。宁钊将剑还入鞘中,张开手臂抱住了他,他也没有挣开。 宁钊搂着久在怀里,对宁筹宵说:“宁钧,你也太没用了,就这样怎么可能把我的人抢走?” 宁筹宵说:“九月,其实是你想得太过复杂了,就算我这个人用尽了阴谋诡计,对你的感情却是再简单不过的。那天早上,我偶然出县城遇到了你,只一眼,我就喜欢,从心里喜欢,从头到脚都喜欢。我不想说那么多话,也不想使任何手段,因为我希望我们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天长日久了,自然就互相了解了,我希望这一切是水到渠成的,我希望我们老的时候回首过往,能够毫无怨尤真心相知,所以不想那么着急。如果我只是一时动念,怎么会忍得这么辛苦?是的,我早猜到你跟颍王关系匪浅,但我坚信自己做的事是对的,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自然而然地选择我,而不是用肉体的关系缠住你。如果到了最后,你不愿选择我,我也不想要你觉得我是个登徒浪子。” 宁钊笑起来,说:“虽然都是宗室子弟,可你宁钧风流天下知,要论登徒浪子,我也是望尘莫及。” 宁筹宵说:“九月,你当初离开颍王府,必然是下定了决心的,到了此时更不必受宁钊的迷惑,难道我们不是约好了要一生到老的吗?” 久的心中一片迷惘,不知道自己到底真正想要什么,与宁筹宵再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呢?最多不过仍是承欢于权贵的男宠而已。可自己的内心里,真的愿意与宁筹宵分开吗? 宁钊的嘴唇凑到久的耳边,轻轻说:“跟我走吧,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念我吗?只要你现在跟我走,我保证不动宁筹宵一个指头。” 久不知道为什么,脚自然而然地随着宁钊向前走了,没有回头看一眼。虽然说过要保护宁筹宵一路周全,可眼下只想要逃开。 宁筹宵呆楞楞地站着,看着久一步一步地跟着另一个人走了,想要开口哀求,但又绝对说不出口。一瞬间觉得自己很荒唐。早已料到会有与宁钊正面冲突的一天,但就是不信久会选宁钊而不选自己。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如果换一种做法,会不会更聪明一些?自己一直自负天纵英才,会不会其实就是天字第一号笨蛋?久认为自己在骗他,但其实自己哪里曾骗他一星半点?原本可以骗得他跟自己亲密,原本可以哄得他再也见不到宁钊的面,原本略施手段就可以轻易把他留在身边,为什么自己如此不作为?是否自己对久还爱得不够,才眼睁睁放了他离开?宁筹宵想着自己轻狂年少时曾痴恋的人,其实不论相貌还是性情都比久差得远了,为什么当时自己会为了那个人做出那么多荒唐事,现在就一点都做不出来呢? 眼看着久与宁钊相依相携往前走,宁筹宵觉得自己的心其实很痛,于是可见得,自己是真心喜爱久的,不比过往的任何一次热恋爱得少。但现在的自己,只会这一种做法,再做不到其它。 92 久随着宁钊上了马车,车夫随即赶着车启程。车厢原本很宽敞,坐下三四个人都没有问题,宁钊却一直把久搂着不放。这种身体的触感久非常熟悉,早已习惯成自然,也就随他搂着。宁钊的手渐渐地在他腰间慢慢摸索,脸俯下来似乎要在久的脖子里亲吻,久心里一阵别扭,转头躲开了。 久从不曾违逆过宁钊,一躲之下,随即转头看他,果然那张优雅高贵的脸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戾气。 宁钊对久的想念倒并不是顺口胡诌,当时放久离开是一时恼怒下不得台,后来一直后悔,于是的确是暗暗派了人四处寻找,只是杳无音讯而已。此时久果然乖乖地跟了他走,他是颇为愉悦并且得意的。往马车中一坐,就起了欲念,被久避过,固然气恼,却想着,总之人已经回来,万万不会再让他跑了。 久颇不自在,再与宁钊在一起,欢好之事不可避免,但自己实在穷于应付,想了一想,转过话题,说:“四哥已经回去了吗?” 宁钊根本没把老四这一号人放在眼里过,听久问起,略微一楞,才明白他的意思,嗯的一声,说:“他倒有脸回去。” 久看着宁钊,说:“殿下责罚他了?” 宁钊说:“若是我的小九,不论做错什么,我都不怪责怪,不过其他人就不一样了,想他那样玩忽职守无功而返,我要是不责罚他,如何服众?” 久却想起离开颍州时吃的那顿鞭子,心想,你对我也未见得有什么不同,但这心思不必说出来,只说:“四哥并不是怠惰,只是念在往日情分不忍心伤我。殿下本该责罚我。” 宁钊听得有些不耐,说:“小九,你是我的人,怎么口口声声地总惦记着别的男人?老四对你再好,难道及得上我对你的好?” 久再说也是无用,心想着,回了颍州再去看老四得了。 久一时再想不出什么话来,果然宁钊的亲吻又落了下来,急雨似的啜着他的脸颊脖劲,久不敢再躲,只能一动不动地任他亲吻,眼睛瞄向窗外,那沉积已久的雪片竟开始满天飘舞,想起宁筹宵,一介书生,四体不勤,扔他一人在荒野之中,教他如何是好?越想越是忧虑,心中挣扎得厉害,越是挣扎,也就越是焦躁,哪知在忧虑焦躁之中,竟失去了意识。 久再次醒来,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睁开眼睛看看四周陈设,件件美轮美奂,却尽皆不识。久在颍王府中多年,每处轩馆房舍都早已熟识,当下就觉得,这并不是在王府之中。看天色阴沉,正飘着雪,估摸着离天黑还早,不知道自己怎么在这个时辰睡得这么昏沈。试图回想自己怎么到了此处,脑子里却乱哄哄的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身边还睡着一人,紧紧地抱着自己。久回头一看,随即认出,这人便是主子宁钊。 宁钊只抱着他躺着,并未睡着,久一下子惶急起来。 93 久低着头,急急地轻声说:“殿下恕罪。” 宁钊笑说:“恕你什么罪?” 久说:“属下该死,竟然睡着了。” 宁钊说:“的确呀,我等你睡醒等了好久。” 久疑疑惑惑地说:“怎么属下会在这里的?” 宁钊说:“以后都别称什么‘殿下’‘属下’的,你说着不嫌累赘,我听着都嫌累赘。” 久听着这话只觉古怪之极,惊疑不定地说:“属下不敢。” 宁钊的手伸到他要害处不轻不重地一掐,他惊得倒抽一口气,却不由自主地起了反应。 宁钊说:“还敢不敢了?” 久只能依着宁钊,说:“怎么我们会在这里的?这是什么地方?” 宁钊说:“你不记得了?我们昨天到的。你不是总希望只我们两个在一块儿吗?于是我单带了你一个人出来,我们两个清清静静地在这个别院里除夕。” 往年每到过年,就是宁钊最忙的时候,外客都接待不完,还要分出心思来陪一干姬妾,久总得近一个月之后才能有机会再见到他。如今竟然听到宁钊只陪自己一人,心中一热,险些掉下泪来。继而又更加迷惑,说:“但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怎么离开的王府,怎么到这里来的,我什么都不记得。” 久想到,自己定然是完成任务回去交差了才见的宁钊,可努力地想,只能想起自己在昀州左近的荒野里杀了一个老头子,当时自己还穿着薄单衫,可见得天气还未转凉,怎么突然就是过年了呢? 久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浑身赤捰,也顾不得穿衣服,光着身子下了床,走到窗边,掀起窗扇一看,外面只见白茫茫的厚厚积雪,天上还有雪片在不停地密密地飘。那雪光似乎在一瞬间刺转了久的眼,他的头脑一阵眩晕,伴着剧痛,他无法再站稳,向后跌了下去。 宁钊紧跟着过来,正好接住了他,把他抱到床上塞进被子里,说:“怎么不穿衣服就跑到窗子边上吹冷风,冷到了吧?” 久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睛,说:“我不冷,只是头好晕,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奇怪。” 宁钊笑说:“我的九月本来就有点傻乎乎的,现在倒好,真的变成傻瓜了。” 久努力地想,但头脑里面就是一片混乱,觉得这并不是傻不傻的问题,但又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宁钊说:“那九月还记得我是谁吗?” 久瞪大了眼睛,说:“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忘记殿下的。”因为宁钊就是他生命中最深沉的爱恋,但这句话他自然是不会说出来。 宁钊说:“只要记得我就好了,别的又有什么重要的。直到春天,都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难道不好吗?” 久总觉得宁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同,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同,从前他对自己也很好,但不是这样的好。不过无论如何,能天天跟宁钊单独在一起,这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跟做梦一样。于是久也微笑起来,点了点头。 94 宁钊拉过被子把两个人裹在一处,说:“你这一觉睡得其实挺久的,而且怎么都叫不醒,我都差点开始着急了。这别院比不得府里,请大夫不太方便,要是你有个什么闪失,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久说:“我睡了多长时间?”一边心想,难道我是得了什么病,一昏迷就是几个月? 宁钊说:“昨天下午我们刚上了马车,你就睡着了。到这里已经是晚上,我抱你下马车,你都没醒。看你睡得那么熟,我就没叫你,哪知到你睡过了今天一早上都没醒。” 久说:“现在什么时辰了?” 宁钊说:“大概申时了。” 久想,大概是自己睡得太多,睡得头都昏了,最近的事情都想不起。 宁钊说:“睡了这么久,你饿不饿?” 听到问起,久才觉得,饿得前胸贴后背,但想到宁钊这话的意思,就摇了摇头。 宁钊满意一笑,说:“真是个乖孩子。” 宁钊的手臂缠了上来,两个人密密地贴在一起,连身下都硬硬的杵到了一处。久乖顺地仰起脸,闭上了眼睛,等待宁钊的亲吻,等到那微热的气息扫到脸上,却不由自主地偏了头。 他这么一让,宁钊就没有亲到他的嘴唇上。久心知不妙,睁眼一看,宁钊果然皱着眉头。 久自己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来,赶紧又闭了眼,再次主动把脸凑了过去,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要管住自己别乱动。 宁钊再次俯过脸去,吻在了久的嘴唇上,一点一点地慢慢吮吸,极有耐性,久却觉得浑身不对劲。其实宁钊总是极爱他的身体,很少亲他的嘴唇,每当闲情逸致地亲他时,他总是觉得特别幸福,只希望能从此醉在宁钊怀里,可今天却觉得宁钊的嘴唇湿湿凉凉的,不太好受。偷偷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跟自己相距不过一两寸的端丽脸庞,那双眼睛上,睫毛密密地垂着,几乎要扫到久的眼睛上来。久唯恐宁钊突然睁眼,只得再闭上眼睛。正在此时,宁钊的舌尖蹿进了他的嘴里,来回扫过他的齿缘,使他觉得毛骨悚然,不敢再胡乱挣动,拼命放松了自己承受这个漫长的亲吻,等到终于结束时,才暗自松了一大口气。 接下来的事情果然好受许多,那种肌肤的温热触感向来是久喜欢的。宁钊熟知他的身体,两只手技巧地抚过他的背脊腰侧还有腿根,一边埋下头细细舔舐,身体的愉悦牵扯出浓烈的情郁,像潮水一般来势汹汹。久反手抱紧宁钊,坦率地呻今出声,只希望那东西能快点进入自己的体内。宁钊却好像偏偏要折磨他一般,一点点地抚遍他的全身,良久才翻身压住了他,分开了他的双腿,将手指探了进去。 那手指上似乎已沾上了润滑的膏脂,在他体内慢慢涂抹按揉,却刻意避开了紧要之处,直至那膏脂温热融化,久已郁念难耐,那物件才不紧不慢地抵了上来。 95 宁钊原本就不大会粗暴,这次动作越发轻柔,可那挺进的物件简直要撕裂了久。这样的痛楚,久只在幼年时有过,后来与宁钊欢好,总是愉悦多于痛苦。久如今倒不见得有多怕痛,更不愿意扫了宁钊的兴致,只眉心忍不住蹙起。 宁钊留意到他的神情,心想难道这两人日日混在一处竟真的没有苟且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嘴上却亲切备至地说:“是不是很疼。” 久微睁开眼睛,看到宁钊脸上柔情满溢,心中也自感动,伸腿缠上宁钊的腰,摇了摇头。 宁钊伸手托起他的腰,将物件深深埋入,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抽动起来。久只觉得身下一波一波地刺痛,渐进渐强,并没有半分愉悦,也不敢用力绞住宁钊,拼命放松身体,腰背软绵绵地瘫在床上,侧着头一声声地呻今。 宁钊并不嗜虐残忍,但今天听到久的那种压抑的痛楚呻今,却又激动又爽快,连姿势都没变一次,埋着身子横冲猛干,快赶如潮水汹涌,却又非常持久,久在他身下被折腾得几欲晕死,他才嘶吼着释放出来。他抽出物件,翻身仰倒,久却叉着腿动弹不得了。 宁钊伸手抚着久那张年轻俊秀的脸庞,心中无限满足,久却一动不动,只那湿润的睫毛略略抖了几下。宁钊故意说:“九月今天好生怪异,怎么疼得这么厉害?平常不是很风骚的吗?” 久还是摇了摇头说:“我不疼。” 宁钊说:“我抱你去洗洗吧。” 久睁开眼,说:“怎么敢劳动殿下,属下自己处理也就行了。” 宁钊笑说:“这才过了多大会儿,又来了。你以为我抱不起你么?”说着下床将久拦腰抱起,往临室走去。 久像个孩子一样缩在他怀里,有些羞耻,但又不敢挣扎。被宁钊一路抱到了临室,一看之下吃了一惊,原来这不是一间普通的屋子,而是一个宽阔的浴池。便算在王府里,各人洗浴也是用的浴桶,久并没有见过这样的浴池。宁钊抱着他坐进池水里,水是温热的,带着些微硫磺的气息。 宁钊说:“这地方不错吧?在这里修建别院,就是因为这里有一道天然的温泉。” 久说:“之前都没有听人说起过有这么一处别院。” 宁钊说:“刚建好就带你来了,别人自然不知道。以后我也只带你一个人来,好不好?” 久心中却有些奇怪,宁钊待自己果然是向来极好,可不管男宠也好女妾也好,他都当是玩物,何曾好到了这个程度?又为什么会单单对自己好到了这个程度? 正想着,宁钊的手指已伸到了身后,似要帮他清理体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久一惊之下,扭着身子想要避开,说:“会脏了殿下的手,我自己就可以了。” 宁钊却紧紧搂住他不让他挣扎,手指伸了进来,轻轻洗去内里的污渍。久本来就不自在,那手指却盘桓不出,在内里按摩起来。 96 这等伺候人的伎俩,宁钊并不是不知道,而是一向不屑于为之。久若出了门,宁愿去找女人,也不屑于这样的服侍,此时又是惶恐又是羞耻,又不敢逆了宁钊,只觉那手指极灵活,每一个动作都精确无余,激得他浑身无力软倒在宁钊的怀里。 宁钊似乎很中意这个游戏,并不着急,一点一点地逗弄着久。久被那一点快意吊着上下不得,也不敢挣动,只能随着宁钊的动作胡乱呻今,比之适才的疼痛还要难熬得多。宁钊自得其乐地弄了许久,突然加重了动作,竟逼得久猝不及防地射了出来。 宁钊笑说:“怎么样,这次总算是舒服了吧?” 久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舒服”,却也只能乖乖点头,除此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好在宁钊再没有别的花样,温存地替他冲洗过身体,就抱他回了寝室放回床上。 久觉得自己好像累到脱了形,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再动,不禁奇怪自己的体力何时差到了这个地步。 宁钊为他披上一件中衣,再盖上被子,抚着他的头发,说:“饿不饿,吃点东西再睡吧。” 久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 宁钊也不勉强,推开窗扇,拿了一本书,上床坐在他身边,说:“那你先歇歇,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再叫你。” 久迷迷糊糊,一闭眼就睡了过去,再醒来宁钊已不在身边。外面天已黑了,屋里点了灯,照得满室生辉。久还是浑身乏力,肚子却饿了,本来就睡了很久,这一饿就再难睡着了,久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幸得过不多久就有一素衣小鬟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一看到他醒了,就走上前来,说:“公子终于醒了,可要茶饭?”一边说一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久想到这毕竟是宁钊的寝室,自己不便太过放肆,就说:“麻烦摆下饭吧,我穿好衣服就出来。” 小鬟福了一福,转身出去。 久起身穿衣,从另一边出了寝室,果然外面有一间小花厅,厅中小圆桌上摆得满满的,有粥有饭有菜有汤有荤有素,十分齐全。久过去桌边坐下,那小鬟就在一边盛汤布菜。 久总觉得这小鬟面生,忍不住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我从前没见过你?” 小鬟笑说:“婢子叫小红,本是颍州人,新近家里死了爹,老娘无以为生,便卖了与人为婢,正巧这里缺了人手,就辗转来此,公子说没见过婢子,婢子也说没见过公子呢。” 久想起宁钊说这里是一处新建的别院,看来不假了,说:“那你是一开始就在这里,没进过王府的了?” 小红睁大眼睛,说:“王府?王府是什么意思?” 久转口说:“没什么。待会儿吃完了饭给我安置一间屋子吧,我还不知道要住哪里。” 小红倒掩着嘴笑起来,说:“公子难道不知道么?老爷没有开腔,我一个小婢子,哪里敢给公子安排住处?” 97 久觉得这小鬟有些奇怪。好歹这是宁钊的地方,若是在王府里,下人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可到了这别院里,竟然遇到了一个伶牙俐齿的小鬟。久本性有些呆板之处,并不太喜欢这种过分伶俐的女孩子,于是低头吃菜不再说话。小红也不怕他恼,抿嘴笑着侍立一旁,久很快吃完,她收拾了碗碟,又过来问久要不要茶水衣服等琐碎物事,很是细致。久客客气气地道了谢,一切停当,也没见宁钊回来,又别无事情可做,只得自己睡下。 睡至夜半不知什么时辰,久只觉屋里有动静,睁眼看时,宁钊回来了。 久要起身伺候更衣,宁钊却过来按住他的肩,说:“你睡你的吧,我只换件衣服就睡了。” 久说:“殿下吃过饭了吗?” 宁钊笑起来,说:“你睡的跟小懒猪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我早吃过了,难道还等这时候不成?” 久想起来端茶,宁钊却拿起桌上久喝过的半杯喝了,翻身上床将久搂住,说:“好了,不折腾了,睡吧。” 大概真是睡得太久,久不太容易入睡,宁钊的呼吸就在耳边,使他一动也不敢动,脑子里一时眩晕一时疼痛,总不利落。久安慰自己,也许这只是一时的不适,说不定明天早上起来,一切就恢复了。就这样耐到天明,久浑身麻木,比之昨天还要难过。 宁钊很早就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久那双黑盈盈的眼珠,倒吓了一跳,说:“走了困睡不着?” 久摇头说:“刚刚才醒的。” 宁钊掀被子起身,久也跟着下床要伺候他穿衣。宁钊亲他一下,一脸笑意任他穿上,说:“你怎么不先穿好了再下床,小心冻着了。” 久点头,正要转身去拿自己的衣服,突然脑子里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明明没有昏过去,却也无法很快醒来,只听到宁钊一直在耳边叫自己的名字,却无法回答。终于清醒过来时,宁钊却已不在身边了。 久起了床,披上外衣,推窗向外看去,明明昨天看到白色的积雪,现在却已融尽了。庭园中树木不多,尽皆落尽了叶子只剩光秃秃的桠枝,除此点缀的大多是奇形怪状的石头,连亭子都是石砌的,看起来倒也粗糙有趣。再看远处,似乎是接连不断的山峰。只看了几眼,久就觉有些眩晕,似乎头脑里新生出了为自己所不知的隔膜,将思想与心隔开,也将周遭与自己隔开。 久在窗边闲坐片刻,四周都是静悄悄的,连昨晚的小鬟也不见,只听到窗棱上细微的风声。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久就已无聊,走了出去。看天色似乎尚未到午时,自己大概昏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不知道宁钊到哪里去了。在庭园中练了练拳脚,倒还便给,接着就想起自己的剑来。完全不记得自己剑在何处,只能试着去寝室里找找。 98 用惯了剑若是失去,一定会相当难过,但神奇的是,久进屋在床上一摸,就轻易在床头的褥子下找到了。是谁把剑放在这里的?自己不大可能这样做,因为万一需要抽剑,会很不方便。难道是宁钊?似乎更不可能。 久松了一大口气,提着剑出了矮树篱围起的小院子,走到外面庭园里,细看时,这确乎就是宁钊赏赐给自己的那一把用了多年的剑,但又仿佛有些陌生。拔剑出鞘练了几招,惊觉自己手脚竟然生疏了这么多,自己明明可以使得更快更精准得多。久再练几招,简直开始怀疑,现在的自己,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自己,而像是借尸还魂的另一个人。久再练一刻,莫名地心烦气躁,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再这样下去,恐怕都要走火入魔,只好收剑不练了。 信步往远处走,一路总看到雷同的石头盆景,再看远处的山峰,也是光秃秃的石头山,毫无可圈可点之处。走得一会儿,看到相连的几间房舍,心中怪道,自己明明是朝着一个方向走,怎么会绕回来的?再细看,发现这几间屋子虽然看上去像自己住着的寝室,但实际上并不是同一间。这一下真是莫名其妙,更好奇地接着往前走。这山谷似乎很大,又走了好一阵子,外围的山峰看上去都还是很远。接着竟然又看到几间屋子,并不是自己住着的那一间,也不是刚才看到的那几间,而是另一处不同的屋子。 如此反反复复的,总是山石,还有零零落落的屋子,久才省悟,原来,这其实是一个迷宫。不禁越发不舒服,宁钊为什么要修这么一个迷宫?又为什么要带着自己到这个迷宫里来?自己昨天看到了宁钊,可宁钊真的是跟自己住在一处吗?还是说,那间寝室就是自己的居处,宁钊只是偶尔过来看看自己?这个地方这么诡异,是不是自己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丢失了一段记忆? 就这样想着的时候,久突然想起,自己显然是迷路了,这些屋子和山石如此相似,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找到自己原先住的寝室在哪里。不过久在这方面倒是不急躁,以为既然只是迷路,多绕一会儿总能找到的。又走不多久,突然从一带山石背后绕出一个人来,倒吓了久一跳。 那人于久的面前站定不动,显是故意要拦久的去路,久握紧剑柄,也停下了脚步。 这人一身黑衣,满头黑发拔散,双手拄着一根镔铁拐杖,略显弯腰驼背,再看那人面目,一张黑瘦脸满是皱纹,久才看出,这其实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了。 老者直勾勾地瞪着久,久自然无所畏惧,也直勾勾地瞪回去。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老者才绷不住开口说话,那声音如刮如擦,着实难听:“你不好好待在自己房里,却在园中到处乱蹿,到底是何缘故?你自己没个轻省也就罢了,也惹得旁人不得安宁?” 99 久向来安分守己,王府中人,不论是管家理事的也好,还是粗使杂役也好,他都是老老实实从不冲撞,今日见了这老者,却隐隐心中有气。眼见得这老者虽看似老态龙钟,一双眼睛却目光如电,站在当地下盘纹丝不动,抓着拐杖的手指如鹰爪,就知道这老者功夫极硬。久按着剑柄,盯着老者,不再答话。 老者原本并非王府中人,向来颇自傲,此时见久态度无礼,没有火气也激出了火气,虽然知道久的身份,却毫不客气,挥起拐杖直击久的下盘。 久也未曾想到老者竟真的立刻动起手来,拔剑不及,急向后跃,险些没有避开这一杖。老者杖上内力极劲,若是被扫到,非伤筋折骨不可。久心中吃惊,一时不及想这老者是何许人、怎么会在宁钊的别院中,只能先勉力接招。 那老者内力精纯,招式霸道,每一杖都似平淡无奇,却变招迅捷劲力惊人,那镔铁拐杖本身极沉重,却被老者使得如细皮鞭子一般灵活,久手上的剑是使惯了的,此时倒怕不小心格在了杖上毁了自己心爱的兵刃,若要抢攻,又被老者的铁杖封住了去路,既无招架之能,亦无还手之力,东躲西闪,好不狼狈,正自左支右绌,突然听到一个女子声音说:“爷爷,你又牛心了,好好的打他做什么?” 老者不理她,拐杖还是不停地往久身上招呼,那女子上前来伸手一抓,就抓住了铁杖。她既出手,老者自然收力,由她抓住。这女子就是侍婢小红。 小红说:“你老人家就是好勇斗狠,一把年纪了也不消停,我本来想着带你到这人少的清静地方休养休养,哪知道还休养出你的火气来了。” 老者“哼”的一声,说:“我最看得的,就是这些阿谀奉承的小人,年纪轻轻的,不干正经事。” 小红说:“你说什么呢。看看你自己,不说现在,就说你年轻的时候,还真干过什么正经事?” 老者不再理她,拄着拐杖转身离开,也不知走了什么路径,一个转弯就不见了身影。 小红过来抱着久的胳膊,说:“公子是迷了路径吧?这里园子大,我刚来这里时也常迷路,过得两三天,也就好了。我带你回去吧。” 久抽出胳膊说:“姑娘难不成是特地出来找我的?有劳了。” 小红嘻嘻一笑,说:“什么有劳无劳的我不懂,我只知道,我要是不赶快把你找回去,殿下回来看不到你,就要亲自出来找了。” 久迟疑着问:“刚才的那一位是?” 小红说:“刚才那个就是我爷爷嘛,就是我爹的爹,其它也没什么能说的了。” 久满脸疑问地看着她,她只好又说:“我家里穷嘛,我好不容易能有个安身的地方,想着爷爷在家里没有人照顾,就求了这里的管事的让他来看园子了。” 久才知道这个小红着实古灵精怪,如果他爷爷功夫这么好,她又怎么会为生计到这地方来伺候人? 100 小红对园子果然熟悉之极,左转右转,一下子就回到了之前的屋子。久被她这么稀里糊涂地一带,到了地方突然发觉,还是没认得路,再一想,这小红显然是会轻功的,而且是故意不让自己知道路径,只能留了心,自己慢慢再观察。 久进了屋,小红端了新沏的茶水进来说:“看时辰近午时,殿下必会回来吃饭的,公子先喝茶解解渴,稍等一下就传午饭了。” 久也不愿她在一边伺候,点点头让她出去了,自己站在窗边看着四周起伏的山峰,心中直纳闷。 果然过不多时宁钊施施然地进了院子。久赶紧放下窗扇迎过去,宁钊已掀帘子进了花厅。久上前为他解下斗篷,他一抬头就看到久神情有些怪异,说:“这天也怪冷的,你怎么倒还满头大汗了,要是嫌地龙太热,要他们撤了火就是。” 久想着小红的反应,觉得宁钊大概并不愿意出去,就说:“并不是屋里热,是我刚在院里练剑,才出了一身的汗。” 宁钊心中一动,握起他的手一看,掌心里仍是厚厚的一层茧子,想着,他倒是勤练不怠,说:“以后都不用练了,从今往后,我都不会派你出干那杀人的勾当,你好好陪在我身边就行。” 久心中疑窦又起,试探着开口:“我总觉得头晕,脑子也总有些糊涂,是不是我真的忘记了什么事情?” 宁钊也不慌张,闲闲地一笑,说:“有什么事情?” 久说:“是不是我出任务的时候闯了什么祸,所以殿下以后都不要我出去了?” 宁钊抚着他的脸,说:“我的九月真是认真得可爱。你这么乖巧,哪会闯什么祸?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事情,以后都不用做了,不好吗?从前放你一个在外面,实在是有不得已的难处,现在有了这处好地方,我们一起在这里多么清静。还是说你很留恋外面的世界?” 久更加疑惑。宁钊言中之意,竟是要将自己留在这深山别院之中,而宁钊自己,自然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再说这别院,显然不是为了自己一人而修,否则宁钊怎么时时独自出去?难道自己往后都要被软禁在这里? 宁钊说:“难道不相信我?我不会总放你一个人在此的。既然带你来了,就是打算长久在这里。” 久说:“殿下昨日还说是在这里过除夕。” 宁钊说:“除夕过后我自然还要回王府,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不过我保证不会耽搁太久,将来大半的时间都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这原本是久最向往的事,可真的听宁钊说出来了,心里却又空荡荡的没有感觉了。久并不是不喜欢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却又不想留在这里,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样。 正此时,听到小红在外面叫了一声“殿下”。宁钊说声“进来”,就见小红掀了帘子进来,福了一福,垂眉低眼地说:“殿下,午饭已备下了。” 宁钊懒得理她,挥了挥手。小红默默退了出去,不久就有两名仆役提进来食盒将饭菜在花厅里的桌上摆下。 101 宁钊一边笑盈盈地为久挟菜,一边在想是否应该废了久的武功。虽然久素来安份,可也未见得会一直老老实实地蹲在这山谷之中,就算安守的人再怎么能耐,也总会有疏失的时候。然而再看久那张毫无防备的脸,竟然有些不忍心,想到,毕竟是自己身边一手带大的,一身武艺也是自己手把手地教会的,一时废了,自己也觉得可惜,而且废了武功的久,也不可能全心信赖自己了。不如等等再看。 久也有些惊讶自己心中的那丝不豫,只不肯表露出来,恭恭敬敬地伺候着宁钊把一顿饭吃完。 饭后仆役们收拾了桌子,宁钊抱着久一同小睡片刻。小久脑子里一直盘算着,不知宁钊何时出去,就可以再去外面探查。 哪知宁钊这一日再不出去,小睡完起身,就与久一同烹茶读书写字。这等闲适着实难得,久却有些心不在焉。窗外天空阴沉,渐渐又飘下雪来。久看着那飘飞的雪片,心底似乎有什么暧昧难明的东西在蠢蠢欲动,却还是不明所以。 晚间二人吃过晚饭,宁钊仍去书房,似有公文要看,久自去沐浴。左右无事,坐在温热的水里不愿动弹,很快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几时,听到水声,抬头一看,宁钊浑身赤捰着走下水来,慢慢走到自己身边。久这才想起,两人既在一起,今晚也自然会欢好,这原是自己的本份。 宁钊只若有若无地看着他,他却不知道该如何主动,呆楞楞地站着。宁钊轻轻一笑,也不为难他,草草冲洗过身体,抱起他回了寝室,压到床上。久敞开身体任宁钊肆虐,模模糊糊地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十四岁的时候会被宁钊送出府去,自己毕竟是个男人,再怎么爱宁钊,也无法像女子一样日日守在闺阁里等着主子的宠爱。那么现在呢?自己并不想回王府,也不想再出去杀人,难道真要守在这谷中终老?久明明记得自己曾经爱这个人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也记得自己在空虚孤寂之中曾经如何痛苦,可现在就是找不回那些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次日久醒得早些,见宁钊未起,就自己先出去练剑。雪早已止了,过了一晚,只留下一地湿泞。 这日再练时,就觉得自己身手比前一日灵活了不少,看来休整了一天,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再使得几招,就听得宁钊站在门廊上说:“这几招使得不错,比从前长进了不少。” 久收了剑垂首说:“谢殿下夸赞。” 宁钊说:“我来陪你练几招。” 小红在一旁赶紧递上剑来,宁钊接了剑,飞身向久急攻过来。久自然不敢反击,连连闪避,不几招,宁钊的剑就指到了他的咽喉处。久后退几步,收了剑,宁钊却笑起来,说:“你倒托大,你的剑还我教的,现在竟然让起我来了。” 两人进了屋,用过早饭,宁钊果然再出门去。久坐在书房里,小红却寸步不离地守在花厅门口。久想,这小丫头如此古灵精怪,该如何骗得她走开? 102 久装模作样地拿着一本书看了几眼,懒懒地走到门口,慢吞吞地左右四顾。小红在一边笑说:“公子是否无聊了?婢子陪公子解解闷,如何?” 久说:“怎么个解闷?” 小红说:“不如我们来比赛踢毽子吧。” 久不禁失笑。 小红眼珠子一转,说:“公子莫要觉得好笑,要踢毽子,公子未必能赢。” 久说:“这地上湿漉漉的,怎么踢呢?” 小红说:“何必下到湿地上?在门廊上就够宽了,也不会弄脏了毽子,殿下见了也不会责怪的。” 久忍俊不禁,说:“你只管自己的毽子。” 小红飞跑着去自己屋里拿了毽子,就见久摇晃了一下,倒在了门廊上,赶紧扔了毽子跑回门廊上,伸手把他的脉。 那脉象平稳,并不滞涩,小红就唤道:“公子,公子,你是头又疼了吗?” 久并不答她,她手起如风,接连拍过久身上的几处大穴,也不见异样,待要把久搬回房里,却又觉得实在吃力,自语道:“我去叫爷爷来看。” 小红转身出了小院子,久才坐起,吐了一大口气,适才小红拍他周身大穴,手法又快又准,倒教他吃了一大惊。现下小红走了,他就起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若在往常,他必不会这样胡作非为,可现在,一想到那阴阳怪气的祖孙二人回来不见自己,他就乐不可支,再说了,小红肯定不会跟宁钊打小报告的。 明明与昨日走的是不同方向,可一路所见却没什么分别,总是嶙峋怪石,间或几间房舍。走不多远,就听到背后动静,是那老者追了过来。久心下暗道,来得好快,回头看时,却又稍稍放了心,这老者的武功远胜自己,轻功却是自己好些,完全不需要与他缠斗。 眼见得那老者越追越近,久跃上山石,不再走地上的小道,而是在山石上纵跃。那老者果然追不到他,气急败坏地不停咒骂。 这山谷虽然宽阔,但也只是山谷而已,久用轻功急奔,不多时就已到了尽头。面前的悬崖峭壁如高墙,绝无出路。久一楞,再四处查看,果然看不到一条路径,不禁呆住。 只呆得一刻,老者已追了上来,举起铁杖直击久的头顶,久却不想躲闪,老者的铁杖如闪电般落下,毕竟不能打死久,略微一侧,从久身边砸下,撞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溅。 久越发糊涂,昨日就已看见,另一个方向是没有出路的,怎么今日的这一边也不能出去?难道这山谷就是一个水桶一样的死地?若真是死地,这老者为何要在这里看守? 老者说:“死小子,我老人家年纪大,腿脚不好,你就偏要跟我为难,好不可恶,拔出你的剑来,让我老人家好好地给你一顿教训。” 久既已知道这老者不敢真的动自己,也就懒得理他,乖乖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有了这祖孙两个,自己不论想做什么都是一堆麻烦。 103 久不理睬,老者越发恼怒,又不敢真的动手,只能站在原地骂个不停。 不多时,小红也追了过来,挽着老者的胳膊也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劝说。久走得并不快,一路都听到小红娓娓劝慰,而老者还是咒骂不休。突然之间,那骂声戛然而止,煞是突兀,久回头一看,老者已不知何处去了,只有小红在背后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久好生奇怪,张口欲问,又觉得这小丫头肯定不会跟自己讲实话,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了回去。 小红却不安生,笑说:“没想到公子的轻功这么好。别看我爷爷年纪大了,可他的轻功也算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他年轻的时候最自负的就是轻功,现在也一点没退步,你的轻功竟然比他还好些,怪不得他要暴跳如雷。” 久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小红说:“其实我发现了,公子是那种不善辨路径的人,我之前有个远房堂哥就是这样,自己家门口都迷路。不过轻功好到公子这样,也不必怕了,不拘那个山头,嗖地翻过去就出了这山谷,识不识路径都没大碍了。” 久不想斗口,而且就算斗口,也必然斗不过她,省工夫闭嘴不说话。 小红却一溜烟赶到他面前,看着他的脸,拍手说:“公子笑了,那就别生我爷爷的气了。我是爷爷的孙女,所以他一骂人我就要劝他,你与他又没关系,要是天天为他生气,可不麻烦?” 久瞟她一眼,说:“你姓钟,你爷爷叫做钟楚客,对不对?” 小红掩嘴而笑,说:“难为公子知道我爷爷的名号,他可是几十年没在江湖上走动了。” 要说钟楚客并不是多有势力的人物,可他行走江湖之时,能胜过他一招半式的人实在没几个。久本来也是想不起,可是那支镔铁拐杖实在扎眼,才惊觉当年笑傲江湖的人物竟在这荒郊野地里给人看园子,真是咄咄怪事。 这日宁钊午间回来小憩一番,午后又出去,直至晚间才又回来。久做出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伺候他,小红自然也不会多嘴。到得次日,久正自盘算如何再出去,突然看到端早饭来的仆役除了那一摞精致食盒之外,还带来了一个破旧竹篮。久既看到了,不免留心,食盒一个一个地被打开,各样粥菜一一排上桌来,那竹蓝却没有动,又被仆役原封不动地拿了出去。久又要看那盒子,又要伺候宁钊,不免分心,好在宁钊也并未留意他的小动作。早饭吃完,宁钊出去,久也不再乱走,坐在窗边守着。那仆役回来收拾食盒时,仍是提着那竹篮,怎么看怎么像是另一个人的早饭。看那竹篮如此破旧,定然不是送给什么有身份的人,倒像是送给囚犯的。到了午饭之时,久再细看,果然又看到了那个竹篮。 104 那仆役想必是送了这边的饭,接着就去送那竹篮,送完再回来收拾这边的碗碟,而仆役去送竹篮时,宁钊必在场,所以久根本没有办法跟去一探究竟。 如此惦记了几日,小红突然带着几名仆役在屋里四处贴起大红剪纸来。 久看了奇怪,问说:“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做什么?” 小红说:“过年呀,家家户户都要贴的。” 久懵懵懂懂的连日子也不记得,只想起几日前宁钊的确说过要单独跟自己过年的话,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小红欲笑,忽然又忍住,说:“后天就是除夕了呀。昨天有人进来打扫公子都没看见?” 久前一日本就奇怪,院子里本来就是天天有人扫的,怎么会突然又专派了一拨人来打扫,原来是要过除夕的缘故。想了一下,又说:“你是后来的,不知道规矩,王府自有一套定制规矩,过年也不贴这些剪纸的。” 小红那双秋水大眼咕噜一转,说:“怎么会呢,昨天我拿了剪的几个花样给殿下,殿下还夸说好看呢。再说了,这里也并不是王府呀,哪来那么多规矩?” 久不再说什么,自闷头看书。 小红说:“公子帮帮忙嘛,也算一起沾点喜气,昨天殿下还答应写春联呢。” 久想象一下宁钊写大红春联的样子,怎么想怎么觉得有种暴殄天物的感觉。当下放下书,拿过一碟浆糊帮小红贴剪纸。 久做事极认真精细,手上又灵巧,浆糊涂得极薄极匀,细小的花边剪纸在窗棂上贴得非常服帖,连一丝浆糊也不会溢出来。 小红惊奇道:“原来公子的手这么巧,比那帮傻冒贴得好多了。”说着把所有的剪纸都收回来交给久一个人贴了。 久要待推脱,小红却撅着嘴说:“我剪这些剪纸,眼睛都要花了,公子只管贴一下都不成么?” 久只得一板一眼地慢慢贴上去,足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才贴完,旁边收拾屋子的仆役看了无不偷笑。因剪纸是一色大红,贴完之后,至少在久看来,有些不伦不类。 后来宁钊果然写了春联。谁都没看到他写,但小红拿出来叫久贴时,久自然能认得他的字迹。春联上写的只不过是俗而又俗的吉祥话,久一边贴,一边却有了一种很厚实的幸福感,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家的自己,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和家人。 除夕当天,院子里倒并不热闹,仆役们不知何处快活去了,而小红也说要陪爷爷一起去过年,只剩下了久和宁钊二人独处。不知怎么的,久突然紧张得很,坐在屋里作出埋头看书的样子,然而翻着书的手指十分僵硬,书中的内容更是不知所云。宁钊先是也装着看书,偷偷看到久那么紧张的样子,越来越好笑,终于放下了书,把他搂到怀里。久乖顺的依在他怀里,闭着眼,却微微仰着脸,张开了双唇。 105 宁钊数日来与久之间总有些莫名的嫌隙,但也并不着急,从容淡定,自以为人已在手里,不怕翻出手心去,这里见到久这等情动模样,觉得终于把人完全攥进了手心,是比试探征服还要迷人得多的美妙感觉,似醇酒又远胜之。垂首吻在那薄唇上,一双手不紧不慢地解开了本就不厚实的衣服。 久原本就身量小巧,长到二十多岁,既不高大亦不魁梧,因常年使剑,臂膀坚实有力,然肩背腰肢却显得略纤细,一身的肌肤并不白皙,显出浅麦色的光泽,手抚上去,光滑紧致,宁钊早知道那是何等舒服的触感,此刻久全心全意依偎着他,越发柔如春水。宁钊不需要忍耐,也无法忍耐,抱起他放上床,解了自己衣服,与他赤捰纠缠在一处。 久张开双腿,那物件果然紧跟着闯了进来,一丝痛楚也无,就仿佛原本就是自己的一部分,与自身巧妙地融合到了一起。抱着自己的人的律动,也就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波动,自然而然地,毫无矫饰地。久侍奉宁钊十余年,头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自己似乎并不是低贱的男宠,躺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下并不是在献媚承欢,自己是与这个似熟悉又似陌生的男人是生而平等的,只是因为情到深处才互相拥抱。 宁钊对于久的想法,总是似懂非懂,如隔靴搔痒,只觉得这个深得自己所爱的孩子今日的动人之处还要远胜以往任何时候,一时兴起,搂着他颠颠倒倒,不肯放手,不免贪欢得过了,到了次日早上竟一直深睡不醒。 小红自去爷爷过了除夕,大清早就过来等着伺候,却总没听到屋里的动静,她一个稚龄少女,却一点也不会羞涩,眼见得时辰不早,蹑手蹑脚地进来,只看到久一人穿戴整齐坐在窗边,十分诧异,悄声说:“殿下呢,早上并不见他出去呀。” 久对着屋里一扬首,说:“殿下还睡着。” 小红掩嘴一笑,正欲走开,转念一想,却又说:“莫不是病了吧,我进去看看。” 久耸耸肩,由她去看,转眼却瞥见那送早饭的仆役正站在小院里,心念如闪电一般转过,反手点了小红的昏睡穴,将她抱到窗下一张锦榻上躺好,出去对那仆役说:“殿下今日还未起,先把早饭摆上吧,一会儿殿下醒了,还要叫你再准备一次。” 仆役哪有什么话可说,一板一眼地拿出食盒里的粥菜摆了满满一桌,出去提上篮子走了。他只是个寻常仆役,久放轻了脚步缀在他身后,他也是毫无所觉,七弯八拐,走到一处极偏僻狭仄的院中。 久躲在院外山石背后,只等那仆役进去伺候完了离开,才偷偷进去。 这处院子就比不得他与宁钊的住处,粗石杂木草草砌就,说是院子,里面只有两间小屋,久推开一扇柴扉进去,大吃一惊,屋里躺着的,是个遍体鳞伤的男子。 106 那男子赫然是好久不见的同伴老四,看到久也是一惊,从床上坐起身来,说:“小九,你怎么会来的?” 久与老四相处的机会并不多,不过在众同伴之中爱说爱笑的老四对久来说已经算是最亲近的了。做这营生就没有不受伤的,但老四的身手在同伴之中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又机警,伤到这样的程度,只有一种可能。 久情急之下,根本没听清老四在说什么,冲口就问:“四哥,你怎么会伤成这样,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不在颍州,在这种地方?” 老四与他分别尚不足十天,十天之前的久冷静又带着些许愧疚,死心塌地护着宁筹宵却又天真地对自己念着旧情,使自己对他又好笑又有些感慨,回来受了罚,独个儿被扔在这小柴房里,倒有些挂念那个猾头的宁筹宵还有单纯的久,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一面,哪知道这么快就能重逢,而久竟然没事人一样了,怎么不教老四错愕。 老四不自觉地说:“难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四随口的一句话却让久如遭重击,说:“是吗?我本来就觉得有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殿下却说什么事也没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四心里真是五味杂陈,自己也算是为了久受的罚,当事人竟然一忘干净,还问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但转念一想,若是久留在这里又真的失了记忆,那必是连宁筹宵整个人都忘了个干净了的缘故。自己被忘了也就算了,反正与久不过同侪之谊,而宁筹宵却是久的情人,两人似乎感情甚笃,若是被久忘记,又该是怎么样的倒霉摧?而宁筹宵此人又究竟如何了?依宁钊的个性来看,大概凶多吉少。如果这事轮到自己身上,自己又是想要回想起九死一生的情人还是宁愿想不想来的好? 老四的眼睛古古怪怪地死盯住久,里面的东西久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越发慌张起来,说:“四哥,是不是非常严重的事?” 老四一时拿不定主意,因为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走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宁筹宵到哪里去了,久又是为什么会忘记了与宁筹宵有关的事的,完全摸不着头脑。于是老四摇了摇头,说:“不是。其实没什么事,我之前出任务的时候中了计,被人修理成这样,所以被殿下接出来休养,我以为同伴们都知道的,哪知道你没听说。” 久不是傻瓜,看那神情就知道,老四是不愿跟自己讲,心里憋闷得不行,却装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说:“是么?没什么事就好。你的伤养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上药?” 老四说:“放心吧,没事,有人给我上了药的。而且本来就没伤到筋骨。”说着把缠满了绷带的胳膊凑到久鼻子底下闻了一下。 久一闻就知道,的确是新上了白云凝香散的味道,略微放了心,说:“你这伤要养多久才能好?大夫怎么说?” 107 老四说:“都是皮肉伤,已经开始收口了,没什以大碍。” 老四这话其实有可疑之处,久的心思却已不在这上面,只想着怎么能磨着老四露点口风,于是说:“那我以后天天来看你。” 老四心里特别古怪,但想到这山谷里,自己无聊透顶,久必然也一样无聊,再加上宁钊已经抹平了久的记忆,应该不会阻止自己跟久的来往,听到久这么说,就点了点头。 两人说完一阵闲话,久起身告辞。来时特别留意了路径,回去时倒还顺利。 进了小院,看到小红没事人一样站在廊下,想到自己跟个女孩子下了重手,久有些微惭愧。 小红看到他进来,挤眉弄眼做了个怪相,说:“殿下,公子回来了。” 宁钊的声音懒洋洋地说:“回来了就快进来吧。” 久进去,见宁钊才刚起身,披散着头发正自着衣。 在王府时,宁钊自然不缺伺候的人,但自来了这别院里,宁钊就别再叫别人伺候,避嫌之意。久每每有些受宠若惊,这时赶紧过去伺候。久自小在他身边惯了,这些琐事也都会做,只束发时手艺不及女孩子们,只会那么一两种束法。 久跪在地上为宁钊整理好衣服,宁钊就在窗边一个蒲团上席地而坐,将梳子递给了久。 久一点一点地为他梳顺头发,一边说:“殿下早上未起,我就出去随便走走。” 宁钊说:“这园子倒是很大,你走上几天也走不完,只不过没什么好看景致。” 久说:“我一个粗人,哪里懂什么景致,不过活动活动筋骨罢了。只是,今日出去,无意之间见到了四哥。” 宁钊说:“哼,你倒总惦记着他。”一边回过头来,在久的下颌上轻轻捏了捏,一边说,“你不知道么?你若是总惦记着别的男人,我可是会不高兴。” 久自然知道这只是调笑之语,脸却有些热了,说:“在我看来,四哥不过是个杀手而已,与我是同类,有些互相同情罢了。” 宁钊“嗤”的一声笑,说:“我的九月是这么俊秀的一个可人儿,怎么可能跟那些粗笨男人是同类?” 久说:“殿下愿抬举我,我自然感恩戴德,若是殿下再要我出去做事,我也不会不情愿。” 宁钊反身一扑,就把久扑倒在地上,笑说:“我家的宝贝什么时候学会油嘴滑舌了,难道有什么事有求于我?” 久说:“我今天看到四哥的时候,他浑身是伤。” 宁钊说:“我也不是不知体恤的人,看他可怜,才带他一同来别院休养的。” 久说:“四哥平时很少受伤,这次伤成这样,看来是遇上了很厉害的对手。” 杀手本来就被勒令不得将任务的内情泄露只言片语,宁钊本来也不甚担心,这时就知道,老四没有在久面前乱说话,说:“也是他自己不小心,才中了对手的埋伏。” 久说:“我与四哥也算是同门一场,既然他也在,希望殿下能让我天天去看看他。” 108 宁钊不曾想,久竟然会这么一本正经地提出要求来,本来想对久申斥一番,现在也不太找得到由头,心中的疑惑未消,却不露声色,只说:“你若执意要去,我又能怎样?总不能从今往后都拴着你不让你见别的男人。你只记得我不乐意你跟他待得太久。” 久一脸肃穆,说:“多谢殿下成全。” 宁钊搂着他滚在地上,手伸到他的衣服里胡乱摸索,说:“你总是这么老老实实的模样,我最喜欢不过,可是太不解风情,有时候跟一根木头似的。” 久也知道他是随口调笑,并不分辩,仰起头往他嘴角边亲去。两人昨日已厮混了整日,此刻自然翻不出什么浪,亲腻了好一阵子,才各自起身,衣服头发又乱了。久重又为他整好衣服,慢慢梳好头发,虽然手上不甚灵活,但终于还是结了端端正正的髻,再戴上发冠。 镜中的宁钊优雅高贵,一双慵懒的眼睛似在睥睨众生,对久笑说:“今天梳得比之前还要好。” 之前仆役第一次摆的早饭久并没有吃,早被撤了下去。这时宁钊起身,果然又重新送了来,却不是早饭而是中饭了。 一连数日宁钊都与久腻在一起,虽然院中没什么景致,但情人在一起,总有不无聊的法子,算着过了元宵,宁钊才又外出。久之前得了宁钊的许诺,大大方方地再去看老四。 老四的伤已养了近一个月,早好得差不多,看到久来,拍着床,说:“小九你终于看来看看做哥哥的,关在这里我都快要发霉了。” 久看看他身上,伤口大多早已愈合,说:“近来殿下一直都在,我没法走开。本来想天天都来跟你聊聊天的。” 老四早知道他与宁钊的关系,听了这话,看着久的眼光就不自禁地带出了些异样的神色。 久有些脸热,抢着话头说:“四哥这里,东西太少,连个暖炉也没有,是不是冷得厉害。” 老四说:“我要真是怕冷的,等你们现在才想起来,我早冻死了。反正不是久住的地方,我也不可能费那个事,将就将就完了。” 久说:“你很快就要走了吗?” 老四说:“虽然这次没有做成任务,不过殿下也不可能赶我走的,只要我还没丢了这条命,就得叫我去做事。” 久说:“难不成,其实是因为你丢了任务被殿下责罚才落了这满身的伤?” 老四不点头也不摇头。 久就更加奇怪了,说:“可是殿下怎么会特地带你来这里的?” 老四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小九,你怎么打算的?难道一直就在这里待下去了?” 久心下茫然,不愿隐瞒老四,说:“我对殿下早已死心塌地,若是在从前,知道能一直待在这样的地方,一定是千情万愿。可是自我在这别院里醒过来,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109 老四说:“你还是你,能有什么不对劲的?” 久瞪大了眼睛,说:“对,就是这种感觉,我觉得现在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不是因为来了冷冷清清的不熟识的深山僻谷,就算现在出去,回去颍州,我也不可能找回从前的那些感觉。但是真正的我,其实也是乏善可陈,过去只是一个不动脑筋只动手的杀手,将来应该也是,所以我并没有走开,只是失去了重要的东西。” 老四说:“我没法想象出来你的感觉,抱歉。” 久说:“过了这么多天,我已经差不多可以确定,我失去了从九月开始的一段记忆,只不过,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算起来,还不到半年而已。这半年里面,我大概也是跟往常一样,出去杀人、然后喝酒,我实在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事,让我像丢了魂一样。” 久不好直说自己最重要的改变就是自己对宁钊的感觉,但老四旁观者清,怎么可能不明白?含含糊糊地说:“如果是我,我也想不出来的,而且,我的记忆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少了哪一段也都一样。” 久抬起头来,脸上已一片焦虑之色,说:“四哥,其实你知道,对不对?” 老四还是心中犹豫,心想,久既然已经与宁钊在一起,再提起那生死未卜的宁筹宵又有什么意义,如果宁筹宵实际上已经死了,岂不是徒增久的痛苦?于是还是矢口否认:“你脑袋里的东西,我怎么会知道?” 久又失望又绝望,苦恼地把脸埋在手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两人至此都沉默下来,久无言地坐了良久,说了声“我明天再来看你”就怏怏而归。 也许是因为不自觉地对老四抱了太大的希望,落空之后,久整个人都郁郁寡欢,只在宁钊回来时才强作欢颜。晚上入睡之时,想着,也许白天想不出来的事在晚上会出现在梦里,然而一觉到天亮,竟然什么梦都没有做。久起身坐在床头,头次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快要疯了,不想要现在,但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宁钊起身后仍是出去,久就想着,自己到底还要不要去看老四,随即又唾弃自己,难道因为老四没有给自己想要的线索,自己就连过往的情谊都不念了么?于是把杂念暂时抛开,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去看老四。 哪知这次一推门进去,老四就迎了上来,神情颇紧张地说:“小九,我还以为你再不会来了。” 久被他吓了一跳,说:“怎么会呢?我们两个都无聊得很,不互相做做伴聊聊天,又能怎么打发时光?” 老四说:“我之前太傻了,竟然没有想到。昨天你走了之后,殿下就派了人来传话,说是过不了一两天,殿下就要回去颍州,我也要跟着一起走了。” 110 久一听之下脸色大变。 老四觉得自己讲得不周全,又说:“当然殿下回去颍州应该会很快回来,我是说我,恐怕以后我都不能再见着你了。” 久大为沮丧,说:“我正想着有个做伴的人,哪知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 老四说:“你若求殿下带你回颍州,殿下也未必不答应。” 久摇了摇头,说:“我并不想回颍州,只是留在这里也不大愉快。” 老四说:“难道你真甘心在这山谷里关一辈子?” 久说:“外面的世界我见识得够了,就算现在出去,也不知道能去哪里。我只会杀人而已,但又不喜欢杀人。” 老四说:“就算你不想去,难道也不想多了解一点这个山谷里的事情?难道你不觉得这山谷很不简单?” 久说:“我自然觉出了一点不对。殿下平日里经常不在,但这山谷如此荒凉,他又能有什么去处?我不是没四处查探过,只是……” 老四说:“只是有个碍事的硬爪子,对吧?” 久说:“四哥也跟他交过手了?” 老四说:“我跟你到底不同,哪敢轻举妄动?我只是远远地看到那老头子,就忙迭地避开了。” 久说:“那个老头子的武功实在厉害,就算我铁了心要硬拼,也是拼不过。” 老四说:“赶在走之前,我就是想把我的猜测跟你说说。钟楚客这样的高手,怎么会在这里看家护院?实在是匪夷所思。我想来想去,觉得他不是为了贪图报酬,而是有自己的理由。那么这个山谷里一定有一个巨大的秘密。” 久心中一动,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似乎这个秘密与自己有着关联,但又觉得可笑,自己怎么会是这么关键的人物呢?自己这种无关紧要的人,永远只可能是大事中微乎其微的配角。 老四说:“我留意观察,发现钟楚客常出没的地方集中在谷中西部一带,于是我猜想,这个山谷其实并不是这块地方的主体,只是一个入口而已,而钟楚客就是那个把守入口的人。” 久说:“入口是什么意思?” 老四说:“山谷里乱七八糟的石头和东一间西一间的屋子,并不是为了好看,也不是为了实用,而是为了迷惑闯入的人。钟楚客把守的地方应该会有一个通道,通向真正的秘密所在。这才是殿下修建这个山谷的原因。” 久一听之下却面有难色,一个是对秘密并不是那么感兴趣,一个是为难那武功高强的钟楚客。 老四却说:“小九你想过没有?如果你解开了谷里的秘密,也许能找回你丢掉的那一段记忆。” 久一想果然如此,就决定,无论如何,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 老四笑说:“当然,我不可能害你的。”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取出两个小瓷瓶,“这是我从前偶然得到的好东西,叫做‘飘絮无影’,里面是压实了的迷药,只要打开盖子,里面的药性就会散发出来,任他武功再高强的人,只要闻上一点,也能立刻昏迷。” 111 久接过两个瓷瓶,其中一个是白底蓝纹,另一个则是纯白。 老四说:“纯白的这个是解药。你放药之前,先闻闻解药,能支持大概半个时辰。而迷药本身大概能有一个多时辰的药性。” 久点点头收进怀里。 老四说:“小九,你知道四哥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人很烦阴谋诡计,能用武力解决的就直接动武,不能的,我宁愿绕道。我给你支招,绝对不是想挖坑给你跳。你要是有半点疑虑,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 久微微一笑,说:“四哥,我怎么会不信你?亏得你给我指了条路,我这脑子是什么都想不出来的。就算这事做不成,我也没什么遗憾的。” 久的一张脸长得极端正,老四对着他,其实不可能什么想法都没有,但多余的事情,他不会犯傻,只笑说:“如果顺利的话,我想将来我们还会有再见面的一天。” 久心中有些纳闷,不知道此事成与不成跟将来见不见面有什么关系,却只乖顺地点点头,说:“将来一点会当面再谢谢四哥的。” 当晚宁钊回来,搂着久沐浴过后滚到了床上,果然也提起了这事,说:“宝贝,今晚可要好好伺候我,明天我要回去颍州一趟。” 久做出一副惊奇状,说:“殿下要自己回去?以后还会回来吗?” 宁钊呵呵大笑,在他颈侧不轻不重地一咬,说:“回来,怎么舍得丢下我的宝贝。我这一去,顶多三天,必然回来。就是这三天,也足够让我牵肠挂肚,抓心挠肝了。” 久心里盘算着,只有三天时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找到老四所说的秘密所在,脸上却是一副逼真的沮丧神情,说:“殿下莫要哄我才好。” 宁钊说:“我的宝贝总是有点木头疙瘩样子,怎么现在这么会说话了?” 久说:“想是近来被殿下宠坏了,一想到殿下要走了,心里难过得很。” 宁钊大乐,扶着他的头往下按去。 宁钊对久总是颇怜惜,极少要他口侍,今晚有此兴致,久也不能推脱,解了两人身上的袍子,弯下身去,跪伏在宁钊腿见,将那狰狞的物件含入喉间。久深知宁钊的喜好,深深含入,却只是慢慢吮吸。 宁钊果然极享受,轻轻抚着他的头发,说:“就是这样,慢慢来,别着急。” 久耐性舔弄良久,宁钊才抬起他的身子,将他仰面按倒,扶着混漉漉的东西,一点一点往里送。 久体内还干涩得很,被他挤得生疼,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抬起腰,努力把那东西往里吞。 宁钊却有趣得很,按着他慢慢挺入,花了很长时间才完全插了进去。也是因为如此,宁钊动作起来的时候,久的感觉尤其强烈,没几下就临近边缘。宁钊紧握住他的根部,不让他轻易谢出,一边激烈地抬着腰猛干急冲。 久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高高低低地叫唤个不住,脑子里越来越昏沈,最后宁钊终于松手让他谢出时,他晕了过去。 112 次日醒转,久觉得不但脑子里昏昏沉沉像凝满了浆糊,全身也脱力得好像曾被碾碎过一样。勉强翻了个身,看到自己身上处处都是红痕,所幸还算清爽干净,大概是被仔细清理过的。 就这么在床上动了几下,外面的小红就已听到了动静,走了进来,说:“公子醒了?我伺候公子起身吧。” 久摇了摇头说:“殿下呢?” 小红说:“殿下清早天刚亮就走了,说是最多三四天就会回来。” 久说:“既然殿下不在,我也不急着起了。头有点晕,我再躺一会儿,起来了再叫你。” 小红说:“公子又头痛了吗?要不要叫大夫过来?”她之前曾着过久的道儿,此时虽然真有些担心久的情形,却站得远远的不肯走近。 久摇摇头,半闭着眼,说:“我只是想多睡一会儿。” 那话中含义太过明显,小红也就不再追问,退了出去。 久歇得一会儿,身上也就舒服了不少。想到宁钊出去的时间太短,不能耽搁,必须快些行动。下床穿好了衣服,从床缝里拿出了藏着的那两个小瓷瓶。打开纯白的瓷瓶上的小塞,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什么味道也没有,不禁疑惑。再打开蓝纹瓶子闻时,也是没有味道。久暗自嘀咕着,不知这东西到底有没有用,还是把那蓝纹瓶子放在门边,叫了声“小红姑娘”,然后纵身跃到了梁上。 小红应声而入,看到寝室中空无一人,只楞得一楞,就直直地摔倒到在地。 久也不曾想到这药见效如此神速,吃了一惊,跳下地上,在小红的颈脉上一摸,确无大碍,看上去只像是睡着了,就放了心,收起瓶子揣进怀里,向外走去。 对付小红倒还简单,对钟楚客就不敢掉以轻心了。久轻功虽远胜于钟楚客,却也不敢过份靠近。好在这老头子平时闲不太住,因只能守着一个园子,就时常在园子转来转去。久估摸着他的所经之处,把药先藏在一块石头背后,专等他走近。果然等不多久,钟楚客就走了过来,还未完全走到,就一式一样地扑倒在地。 按照老四所说,药性大概能持续一个多时辰,这时间勉强能顶用,但如果把昏倒的钟楚客就这样留在外面,若是有仆役经过,岂不是不妙?若是要将他搬走,却突然想起不知道这老头子宿在何处。久收好药瓶,想了一刻,将钟楚客扶起靠在山石上,做假寐状,这样就算仆役看到,也不敢上前打扰。 摆弄好了老头子,久就开始试着寻找老四所说的“秘密”。因为有了药效的限制,久有些急躁,而且不知道该从何寻起。努力回想钟楚客平日爱出现的地方,然后一圈一圈的仔细搜索,本来这并不是他擅长的活计,但不知怎么的,突然灵光一闪,在一带山石上看到了几块尤其光滑的石头。细看那石头,上面确有指痕,看起来很有一点门把手的样子。 113 久虽然并不大相信世上有机关消息之类的东西,还是上去试了一下,竟然完全拨不动,再用力一拨,哑然失笑,原来这一整块大石就相当于是一扇门,把大石头拨开,背后是个足可容三人并排通过的大洞。洞内显然是人工修整过的,地面很平,两壁方正,壁上还装着火把,看那烟熏的痕迹,应该是经常有人点的。久想了一想,还是没有掏火摺,抓住大石背后的突起把洞口掩上,打算摸摸黑。洞口封上之后,过得一阵,发现原来洞里是有微光的。 抬头细看,原来洞顶上偶有细缝,可透得极微弱的天光,而地面两侧沿着壁脚凿了窄而深的小沟,排水之用。虽然洞中光秃秃的没个藏身之处,可久还是觉得不点火把总比点了好,眼见得天光足够照亮,松了一大口气。 洞中回声无法散出,滴滴答答的稀疏滴水之声清晰如在耳边,久脚下近量放轻,若是对面有人来了,自己听得到对方的脚步声,而对方听不到自己的,就可占得先机了。 然而一路前行,洞中却一个人也不见。行得片刻,突然看见侧边山壁上有一个极小的洞口。久犹豫了好一会儿,面前的还是大路,这侧面的小洞显得并不那么像可通的路径了,于是还是一种向前走。哪知再走得片刻,前路竟然没有了,到了尽头是一片斑驳的石壁,就好像开甬道的人开到此处半途而废了一般。 久满心气闷,但念及迷药的药性,只能暂时放弃这条大路,回头去探探刚才看见的那个小洞。 那小洞既窄且小,只能勉强弯着腰走过,走不得几步,扑面突然刮来一阵刺骨冷风。寒冬腊月的,外面自然是冷,可进了洞之后,一直很暖和,这时又被冷风一吹,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再往前走,越来越光亮,最后到了一个极小的山谷之中,或者不如说,这只是一个山间的大裂口。小山谷中,竟然有间砌得方方正正的小石屋,显得极其突兀。这石屋几乎就是个方形小盒子,只一面挖了门和窗,像是个可以住人的地方。窗子是个大概两尺见方的小洞,上面钉着一片风干的薄羊皮,门则是个不到一人高的长方洞,洞上挂着一副被子当门帘。 于是久又疑心这屋子里是否真的有人住,若真有人住的话,住这里的人也太惨了些。明明外面的山谷里有那么些空屋子,怎么会让人住在这里?如果不是要住人,又怎么会专门在此砌一间屋子? 久正自思索,又想去一探究竟,又怕惊扰了里面的人让自己不得脱身,突然听到屋里似乎有轻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心下觉得奇怪,走上前去,掀开门帘,往里面一看,里面果然有人。 114 屋里不那么亮,但也足够久看清,除了一张铺了稻草及破棉絮的石头搭起的床之外,几乎就没多少空余地方。一个男人斜倚在床上,察觉有人,立刻转过头来,一看到久,满脸惊愕,下了床直走出来,走不得几步,脚下就叮叮咚咚地被绊住。 久才知道,自己刚才听到的金属声原来就是这男人的脚镣,再看地上,那黑黝黝的足有儿臂粗的铁链另一头被砌在屋子最里侧的角落里。 那人似乎激动得很,楞了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来:“九月,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久听那嗓音,完全想不出这人是谁,再抬头细看,就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这是个身材颇显高挑的男人,一张儒雅的白皙面孔极端正温润,却配着一双光华四射的黑琉璃一般的眼睛。久想,这一定是个文士,而且看那气质,应该是个文官。久手上了结过的文官实在不少,这时一一回想,确定这张脸自己从来没有见过。 那人只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说:“你认不出我了?之前我一直易容,现在的这张脸才是我自己的真实面目。不过,难道你连声音也认不出来?” 久听着他说话,心中有一种极古怪的感觉,沉着声说:“你究竟是谁?” 那人伸出双臂竟似要抱住久,久一闪身就避开了他,他脚下被铁镣缚着,无法再上前,于是撇嘴一笑,说:“九月,别闹了,我本来的脸也没什么好看的,并不是要故意瞒你什么。” 久已经可以断定,这大概就是自己失去记忆的时候认识的人,不过奇怪自己怎么会跟这一号人物相识,自己假使有朋友,也应该与老四那样的杀手交朋友。如果直陈其事,未免显得太傻,于是久说:“我不认识你。” 那人敏锐之极,当下也立时听出来不对,不再嬉皮笑脸,说:“我是宁筹宵,难道你真的认不出来?” 久听到“宁筹宵”这个名字,就觉得有些熟悉,思索了半响,说:“‘筹’是筹划之筹,‘宵’是宵夕之宵,对吗?” 这话古怪之极,宁筹宵疑疑惑惑地点了点头。 久想,这么古怪的名字,自己竟然记得住写法,必是有原因的,可是即使记起了这个人,甚至凭借这个人的关系寻回了自己失落的记忆,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大的意义呢?久说:“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必须好好想一想。” 宁筹宵大吃一惊,说:“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不是在逗我?” 久说:“我有什么必要骗你?” 宁筹宵这才明白事情始末。宁钊在山道上截住自己与久,是早作了万全的准备,所以想方设法用言语相激,逼得久一时负气而走。但久的为人,并不那么容易受人蒙蔽,于是宁钊设法封住了久的记忆,再把自己囚禁起来,就达成了目的。只不过这夺人记忆之事太过虚幻,所以自己从前都想不到。 115 久说:“现在我只能勉强想起宁筹宵这个名字,但你的长相我却一点都没有印象,为什么会这样?照理说,如果我们真的相熟,是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的。也许对我来说,你是很重要的人。谁都不愿意忘掉本该记得的事,也许你能帮我想起来。不过我还是先仔细想一想。明天我再来找你,请你跟我讲讲你所知道的事情,好吗?” 久自有久的困惑,而宁筹宵也自有计量,宁钊这样大费周折,显得是对久存有旧情,否则,当下一刀砍了便是,何必用这等复杂又未见得有效的法子?而久,对宁钊也自然是旧情未断,否则自己跟他在一起时,就不会总有一些隔膜。现在这两人互有情意,久又忘记了自己,自己倒是成了没事人了,要怎么样重新打动久,实在是大难题。 宁筹宵再聪明,也想不到久内心的感受,如果久对宁筹宵真的无情,又怎么会想方设法地一定要找回自己的记忆? 久转身出屋,宁筹宵连讲一个字的机会都没有,真是一筹莫展。出了洞口,久才想起,老四所说的秘密之地,自己并没有找到。然而惦记着药性,无法再行探查。钟楚客仍然坐着在打瞌睡,久不出声地走过,回了轩馆,小红也自未醒。久将小红抱到廊下靠着柱子坐着,果然她醒来后只以为自己打了个盹,并未觉出异状。 若是宁钊真的只三日就回来,则次日就是久仅剩的一天了。久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抱着脑袋冥思苦想,始终想不出任何线索,最后只是凭着直觉,认为不论宁筹宵是谁,不论那个男人是不是叫做宁筹宵,总之是自己很亲近很愿意相信的人。那个山洞里显然另有自己未曾发现的秘密,可是自己宁愿去找宁筹宵。 当夜,约摸子时刚过,久悄悄潜去宁筹宵所在的山洞,小红那边还是放了一点迷药,钟楚客却不知道歇在何处。 宁筹宵倒是个想得开的人,白天见着了久,发了一会儿愁,觉得这种事勉强不来,也就释然了,天一黑,闭眼就睡了。半夜有人进了屋,迷迷糊糊当中吓了一跳,吓醒一看,认出久的身形,松了口气,心里又是一阵窃喜。 宁筹宵一动,久也觉得自己来得唐突,说:“吓着你了?抱歉。” 宁筹宵说:“你肯来就好。我就担心你不信我不肯再来。” 久才觉得自己有点尴尬,这人不知道与自己是什么关系,自己大晚上的来了,难道要他跟自己一本正经地交待过往不成? 宁筹宵看着久那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的样子,有些好笑,拍拍床边,让出一点位子。 久唯恐冒犯,侧身坐在了床沿,却听宁筹宵说:“近来天气总是冷得厉害,虽然有被有褥,可这石屋总是不挡风,夜里冷得常醒过来,你来了正好,上床来抱着我。” 116 久一听这话,倒像是被雷劈了个正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我……我……” 宁筹宵轻轻一笑,说:“就算你不信,我也要说,你早已答应做我的情人,我们两个同床共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久冲口而出,说:“少放屁了,谁跟你同床共枕。”说完又觉得,这么粗鲁的话,自己好像从来不说的。 宁筹宵却不以为意,伸手一揽,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说:“那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吧,你来都来了,难道还看着我白白受冷吗?” 久心中自然半信半疑,可这人身上的味道竟然一点都不讨厌,伸手要抱住对方,宁筹宵却拉过被子盖住他,将他抱了个严严实实。身体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这个怀抱使久觉得熟悉又安心,就想,大概他没有骗自己,而且也没有必要骗自己,自己不过一介白丁,骗自己也没有任何好处。就这么一转念,久突然回味过来,这人还是在哄自己,支起身子,说:“你又在骗我,你身上哪里冷了?明明就是暖呼呼的。抱得这么紧,还不怕热死吗?” 宁筹宵说:“那是因为你刚从外面进来,一身的凉气,反而觉得我身上热了,正好这样捂一捂,免得你着凉了。” 也不知是不是宁筹宵这话的缘故,久忽然就忍不住了,连打了四五个喷嚏,推开他,说:“总之你是在信口开河,管我冷不冷呢。” 宁筹宵突然一阵沉默,沉默得久的心里开始有点打突了,才低声说:“九月,我能明白你,现在的你,满脑子里想的就只是快点找回失去的记忆。可是你想象过我的感觉吗?本来正渐入佳境的情人,突然抛弃了自己,而且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这又是什么样的难受?难道你不愿体谅?” 久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这人又是在演戏吧。自己怎么会这么觉得?说不清道不明,可就是这样觉得。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看他,黑乎乎的屋子里,只隐约看出,宁筹宵沮丧地垂着头。久就这样被迷惑了,就好像突然掉进了一个温柔梦幻,他不想去想心中的一丝疑虑,躺下身去,用被子把两个人包裹住,又紧紧搂住了宁筹宵,把脸伏在他的胸口。果然觉得,这样其实才是最自然。 宁筹宵轻轻说:“自从进了这个鬼地方,我就没洗过澡。现在的这身衣服不知道原本是谁的,也不知道上一次洗是什么时候。我自己肯定是觉不出来,你闻着,臭不臭?” 久“嗤”的一声笑出来,说:“你花样倒多,两个大男人,管什么臭不臭?” 宁筹宵说:“我早看出来了,你虽然表面上豪爽,其实挺爱美的。” 久说:“放屁。再说,爱不爱美跟臭不臭也不是一回事。” 宁筹宵又是微一迟疑,问道:“你这个时候过来,没问题吗?” 117 久楞了一刻,立时明白过来宁筹宵在说什么,心中一阵黯然,说:“殿下出谷去了,我才能找到机会。殿下不在,别的人我也不怕。” 宁筹宵听他仍是一口一个“殿下”,心里难受之极,却不肯唐突地流露出来,只是说:“难不成,你一直都在找我?” 久说:“我之前根本不知道你,更谈不上寻找了。不过我一直都在找,只不过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找什么。” 宁筹宵说:“既然你想不起我都能找到我,其它的问题也都不算是问题了,将来你一定会都想起来的,就算想不起,只要我们将来一直能在一起,也没什么关系。” 久却觉得,如果两个人真是情人,则自己想不想得起来,对两人的关系重大。于是试探着问:“在我遗忘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宁筹宵说:“你先说说,你能想起来到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早已看出,久并不是想不起自己是谁,只是忘了他而已。 久说:“当然,我小时候被拐卖的事情,还有自己家里的事情,我是本来就想不起的。从进了颍王府开始的大小事情,我都记得清。直到去年夏末秋初之际,去昀州附近杀了一个老头子官员。我还记得那个老头子的长相,还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伏击了对方,记得自己怎么拔的剑,怎么刺进了目标的心口。” 宁筹宵听得险些冒出冷汗来,心想这是过去的罪孽,暂时别想了别想了,说:“之后呢?” 久说:“之后的情形我就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宁筹宵说:“那么,我就是在那时候遇到你的。我去年初改任了泾州境内乐之县的县令,秋初之时,在县城外的一条小溪里发现了你。当时你昏身是伤,昏迷不醒,我将你偷偷带回县衙内,给你治了伤。” 久说:“我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记忆里面,除了小时候练武练不好挨宁钊的鞭子之外,连出去做任务时都没怎么受过重伤。 果然宁筹宵说:“你身上的伤是鞭笞所致,你醒来之后又不肯祥说,我就不好细问。你只说是大人家的家仆,被逐出门。我却跟据你的衣饰还有你的佩剑猜出,你必是颍王手下的杀手,因为什么事情顶撞了颍王。” 久喃喃自语:“我会顶撞殿下?” 宁筹宵说:“后来我从你提到颍王时的神情,就猜到,你必是情系于他,却又与他决裂,否则怎么会那么颓丧?” 久内心深处,时时都有离开宁钊挣扎,此刻一听就明白,必是有什么事情触动了自己,使自己拼尽勇气提出离开王府,照宁钊的性子来看,当时是将自己狠狠责打了一顿,再赶了出来。怪不得近来自己与宁钊相处时总是觉得充满疲惫,因为自己对宁钊的感情应该已经耗尽,而脱离宁钊的举动,只须经得一次,就足以把自己的勇气也全总耗尽了,所以自己才会那么绝望。 118 宁筹宵说:“我当然并非纯善之辈。我当日初次见到你,就对你心生爱意,哄着你治好了伤之后,撒泼使赖硬是把你留在了身边。你与我萍水相逢,却并未一意排拒我,我直陈心意,你从此就一直与我同床共枕。” “同床共枕”这四字太过含糊,但久一时想不出其中蹊跷,只是隐隐觉得确是这么回事。 宁筹宵说:“我本是在京城任职,转来做乐之的县令,其实是要暗中调查宁钊。我觉得你虽与宁钊决裂,却似未曾完全放下,我就对你隐瞒了此事。约一个月前,你我一道去往青山县,回程时,我意外发现了这个连通乐之县边境与颍州的山谷,直觉与宁钊有关,遂进来查察。你担心我的安危,一路护送,哪知宁钊亲自赶来,揭破了我的真实目的。你一时堵气跟了宁钊一道走了,我立时就被宁钊拿住,一直关在这小石屋中。查察之事也就毫无进展,连我自己带着你,全搭了进来。” 久听着这些事,似乎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然而细想,终究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说:“你之前一意瞒我,怎么现在反倒直说了?” 宁筹宵说:“我只希望,讲出来这些事,能让你快点想起我来。” 久说:“虽然想不起,可我还是知道,你是我非常亲近的人,这决对错不了的。” 宁筹宵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该婆婆妈妈,可事到如今,希望你能实话告诉我,你心里对宁钊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久说:“如果你真的与我同床共枕,又怎么不明白我的想法?之前的事我已记不起,很对不住你。若只说现在,我自然是喜欢你多过他。” 黑暗之中,久无法看到宁筹宵的脸,却也感觉到,宁筹宵愉悦之极地笑了。那种笑意在夜色中无需任何媒介,直接熏染了久,使得久也跟着愉悦起来。这种愉悦是毫无矫饰,无可置疑的,没有任何旁证,久也觉得,自己是爱过这个人的,并且现今仍然爱着。即使这个人欺骗了自己,自己的感情也是真真切切的。即便过去未曾尝过爱的喜悦,久也知道,这种喜悦就是爱。然而另一个问题接踵而来,自己也曾那么深切地爱过宁钊,为什么爱得那么痛苦;自己明明记不起这个人,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就这么愉悦?简直不可理喻。 久突然满心冲动,想到好好亲一亲这个人,然而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这个人就紧紧搂着自己,凑过脸来,吻在了嘴唇上。 宁钊并不太热衷于亲吻在嘴唇上,久想起宁钊的吻,总有些心不在焉的味道。宁筹宵的吻却是实实在在的认认真真的亲吻,然而非常温柔,所有的感受,除了温柔还是温柔。久的脑子里又是一阵眩晕,模模糊糊地想着,难道自己就是这么渴求温柔吗? 119 久在这温柔的亲吻里忘乎所以,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些再慢些,使自己能将这美妙滋味体会得更充分些。而宁筹宵的手却不满足地动作起来,即使隔着一层层的衣服,久也敏感地被这双手的抚摸唤起了另一种热情。 宁筹宵过去总有这样那样的顾虑,总不肯将这件事付诸实施,此时身陷囹圄,却不肯再有顾忌。混乱的久,还有混乱的自己,再克制下去,反而虚伪。很想知道,失去了记忆的、不再爱宁钊、却夜夜与宁钊欢爱的久,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情,然而,不论怎么问,也不可能知道答案,就因为不可能知道,才越发煎熬。宁筹宵脱去了层层叠叠的、所谓君子的外壳,只想找到更真实更坦率的自己。茫然的久,还有同样茫然的自己,如果就此拥抱,将来也无法后悔吧? 宁筹宵凑到久的耳边,说:“你觉得热吗?” 久几乎要像个孩子一样颤抖起来,却又想起宁钊。不论自己心里爱不爱宁筹宵,不论自己曾与宁筹宵有过怎样的关系,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记忆里面、或者说自己所知的人生轨迹里面,宁筹宵并不存在,而自己,现在的确是宁钊的男宠,如此饥渴地与另一个男人胶合的自己,是不是太过下贱?如果是毫无真心的野合,反倒无所谓,自己是个男人,无所谓贞洁,宁钊也未必会在乎,偏偏自己此刻是真心爱着宁筹宵,并且神魂颠倒,巴不得被宁筹宵干死在床上。 尽管心中觉得自己太不成话,久还是低低应了一声:“很热。” 然而,事实上,这倒是句大实话。久今夜自己的寝室里只是发呆,并未睡下,身上全套衣服,又是夹袄又是里衣,此时整个儿捂在被子里,又跟宁筹宵搂搂抱抱不热才怪。 宁筹宵轻轻一笑,伸手开始解衣服。久想动手帮帮忙,他却说:“别动,我来。” 他解起衣服倒熟练,乌漆抹黑的,不用看就解完了衣结,褪下久的夹袄,不管不顾地扔地上,接着又解中衣。久被他剥粽子似的剥得只剩贴身的亵衣,他就开始稀里哗啦地脱自己的衣服,左腿上有铁镣,他只好把裤子撸到链子上,好歹一丝不圭了,才松了一口气,搂过久解他的亵衣。 最后的这一件其实都不能算是一件完整的衣物,几根布条绑着布料兜住身下而已,宁筹宵却解得很慢,一边解,一边掀开被子,说:“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漆黑的夜色里,只能隐隐约约分辨出一具肉休轮廓,再多的就不可能看清了。久被他脱得几乎精光,这是着了冷,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宁筹宵只好又拉过被子把两人重新包住,说:“还热吗?” 久一拳拍在他的胸口,说:“你说呢?还热个屁呀。” 120 久手上劲力自然不简单,轻轻的一拳,也打得宁筹宵一时气闷起来,说:“九月,你还真会煞风景。” 久有些愧疚,贴上身去搂住了他的腰。 其实这是两人头一次完全赤身相拥,久的感觉自然有些陌生,却道是两人分别日久的缘故。宁筹宵却是大受刺激,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向下涌去,偏偏必须尽力装出熟稔之状,一点一点地解开了久身下的最后一点少得可怜的包裹。 久只是出于一种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习惯,轻轻向两侧分开了腿,宁筹宵却被激得险些失控,翻身压了上去,舔上久的胸前。久的气息混乱起来,却忍着不肯乱动,只环抱着宁筹宵的后背轻轻抚摸。 久自是动情,宁筹宵却一时迟疑起来,说:“这样,真的可以?” 久的本意,并不是要来跟宁筹宵做这种事,什么准备也没有,此时后悔也是不及,更不可能回去取了东西再来,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说:“可以的。” 宁筹宵已经忍无可忍,顾不得那么多,只能草草唾湿了,扶着自己向下送去。 久放松了身体尽力容他,缓缓地倒也进来了。 宁筹宵却是万万没有想到,那内里竟然是如此柔软温暖,似乎在吸引着他想要一直不断陷入更深更深的地方。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喜是悲,终于是自己真心喜爱的人连为一体,只不知,这是往后相濡以沫的开始,还是自己一厢情愿痴心妄想的终结。 久并不是锁在深闺的妇人,被宁钊安排出府之后常在外荒唐,接受的经验虽然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此时接受宁筹宵,感觉却有些生涩。似乎有一种初次接受心爱之人的羞涩,也有些微陌生感。这些感觉非常细微,也很微妙,揉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更加强烈的愉悦。 屋里并没有光,但两人内心的身体的愉悦灵犀相通,就如沉浸在满月的光辉之中,通透明澈。宁筹宵从极致的愉悦中冷静下来,抱着久,觉得心里甜甜的,甜得整个人都似乎带着醉意,却听到久说:“宁筹宵,你又骗了我。” 宁筹宵一时想不到自己哪里骗了他,却直觉地心虚,小声说:“九月,你说什么?我哪有什么地方骗你了。” 久转过身来,缓缓说:“你说我们早已是情人,夜夜同床共枕,但是我能感觉得出来,今晚才是我们第一次,对吧?” 宁筹宵不妨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情急,险些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这事马虎不得,略一迟疑,实话实说:“是的,这是我们第一次胶合。你已经想起我们之间的事了?” 久摇摇头,说:“我想不起来,但我不是白痴,身体上的感觉怎么骗得了人?” 宁筹宵立时纳闷起来。久失去记忆之事实在蹊跷,就算一时被迷惑,可既然已经见了自己,自己又与他说了往事,甚而已经肌肤相亲了,怎么还是想不起来? 121 宁筹宵正自思索,却听到久冷冰冰地说:“你为什么要骗我?骗得我跟你睡了你就满意?怎么会这么无聊。” 宁筹宵又是一惊,说:“我没骗你。自我与你相识,我就对你坦露心声,你也接受了我,同床共枕是真的,只不过我从来没有与你胶合过。” 久说:“这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扭扭捏捏的女人,若答应跟你做情人,又怎么会再推拒你?” 宁筹宵说:“不是你,是我自己的问题。” 久说:“你不行?那要情人做什么?而且你今晚也不是不行呀。” 宁筹宵再次受到不行的置疑,已经没有力气反驳,却不得不解释,说:“不是那种问题。” 久笑起来,说:“你担心我一边与你好一边又放不下殿下?” 宁筹宵不作声了,即便到了现在,仍是拿不准宁钊在久的心里有多少分量。 久伸手在黑暗中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说:“你实在想得太多太没必要,也太迂腐。其实我知道你没骗我,你抱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两个肯定是情人,只不过我想不通你怎么会这样罢了。身体的不洁净你未见得在意,心灵的不洁净你却不愿接受。如果我睡在你怀里,心里却有另一个人,你就觉得不干净了受不了了?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不论你认为我心里的感觉如何,那都只是你的揣测,这种揣测,岂不是更加卑鄙吗?” 宁筹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久所说的,似乎是自己的想法,但又不完全是。 久说:“那你今天怎么又突然想通了?” 宁筹宵想说,自己不知判过多少人入狱坐监,轮到自己时,才觉得太难熬。要说普通的囚犯还能找个伴聊聊天打打架放放风或者出去做做苦力,自己这样独个锁黑屋里不见天日,过不了多久,就觉得快要发疯。好不容易见了自己的情人,却不得不想到他日日跟另一个男人欢爱,更甚者,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了。宁筹宵并不在乎受任何挫折,但这也已经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挫折之一了。 宁筹宵不愿意把这些话说来,只是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久一楞,说:“正月十九。” 宁筹宵说:“原来才没过多长时间。我们都别想那么多了,现在这情形,过得一日算一日了。” 久心里自然想着,无论自己如何,都要助宁筹宵脱困,嘴里却只说:“正是如此。” 哪知道宁筹宵又接了一句:“这么销魂的人,我抱得一日算一日了。” 久被逗得笑出来,在他腰上一掐,又听他说:“今晚别回去了,跟我一起睡,好不好?” 久又是一楞,本来犹豫着何时回去,听了宁筹宵软语求告,点头说:“好,睡吧。” 122 久是被曙光惊醒的。本来以为自己在这脏兮兮的屋子里、跟宁筹宵一块儿挤在硬梆梆的小石床上,一定会睡不好,应该能在天亮之前醒过来,哪知道一睡就睡到了曙光初现的时刻。心中大惊,睁眼一看,却又松了一口气,原来天还没大亮,只有几乎微不可见的一点蒙蒙亮而已。 久坐起来,想到地上捡出自己的衣服穿上,宁筹宵却跟着醒了,迷迷糊糊地说:“你要走了?” 久轻轻嗯了一声,宁筹宵就从被窝里爬出来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地上摸出自己的衣服,把宁筹宵的胳膊从自己腰上掰开,开始穿衣服。因为实在不舍,所以穿得很慢。衣服包裹住了身上的肌肤,宁筹宵就在他颈中轻轻摸索。久被他摸得痒痒的挺难受,但也忍着没说什么。突然宁筹宵说:“你脖子上怎么有黑点?这是什么?” 久想也不想,说:“我脖子上有痣吗?我倒不知道。” 宁筹宵说:“你身上哪处地方我都看过,我记得很清楚,你脖子上本来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的,怎么会这么快就长出痣来?” 久并不在意,说:“想是你记错了。” 宁筹宵却很介怀,跳下床,将他拉到小窗洞边上,细细看过,发现在颈窝里靠近发际的地方,有三个并排的怪异黑点,轻轻摸过,并没有突起,试探着重重按下去,久就觉得一股剧痛直击骨髓,惨叫了一声。 宁筹宵也不曾想他会这么大反应,吓得赶紧缩手。久一边气急败坏,一边也觉得奇怪,宁筹宵又不会武功,怎么会有这样的劲道,于是问:“我脖子上有什么问题吗?” 宁筹宵立时猜想,这几个黑点如此诡异,恐怕与久失去的记忆有关,平日里读书很杂,这等又似巫蛊又似针灸的技俩也是闻所未闻。抓住久的手指,轻轻按在黑点所在,说:“这个位置有并排的三个黑点,现在天色未明,看不清,你自己能感觉出来有什么不对吗?” 久已经知道用力按此处会有剧痛,自然不敢再造次,只用指腹轻轻摸过去,什么也没有摸到,试着运了一口气,说:“这一处正好避开了经脉运行的要道,是个死角,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妥。” 宁筹宵说:“若是此处埋了针药之属,你自己能想办法逼出来吗?” 久摇了摇头,说:“这个位置实在不易着力。除非……有内功高手助我。” 宁筹宵只能默然,自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算出了这山谷,能求助的朋友也大多没有这样的本事。久却突然想到了钟楚客,那个老头子内功外功都很硬,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得他相助。 这事既没有着落,只能暂时搁下。久穿好了衣服,弯腰去看宁筹宵脚下的镣铐,说:“如何去了你脚上的镣铐,才是比较紧要的事。” 123 久细摸那镣铐,是厚实的精钢所铸,开口处用焊死的钢环扣住,连锁头也没有用,要打开真是难上加难。想了一下,说:“这种精钢,用普通刀斧是无法斩断的,要是用凿子慢慢凿,恐怕会弄伤你的脚踝。我回去好好想想,今晚再来。” 宁筹宵抱住他,在他唇上一吻,笑说:“我自然是等着你再来,只是也不必太过惦记了,若是不方便,也不用着急。” 久与他初次有了关系,正是最最不舍的时候,心中难过,也是无话可以劝慰,只点了点头,说:“你身上这几件薄衣服,连件夹袄也没有,还不快去床上捂着。” 宁筹宵说:“好,我这就躺着。你也不用想着带什么东西给我,带来了我也没地方藏。” 久说:“我只想办法带点好吃的东西给你,你在这里吃得不好吧?” 宁筹宵说:“山珍海味也不急在这一时吃,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有指望了。” 久再不舍,也必须走了,掀了门帘,头也不回地出去。一路回去寝室,倒还顺利。天还没有亮,四周只是几不可见的隐约天光而已。小红所中的药性应该早就解了,却还未醒来。久摸上床躺着,睡不着,没过多久,就听到院子里有了动静。久躺在床上不起来,外面的人也不会进来打扰,直到日上三竿,实在无聊透顶了才出去,吃过早饭开始练剑。拿出自己的剑,再次端详,这柄剑虽然锋利,可要斩断宁筹宵脚上的镣铐,却是远不能够。宁钊很爱搜集宝剑匕首之类,只不知这庄子里有没有。 久心不在焉地练了几手剑,装模作样打着哈欠进屋去了,然后就在屋里东翻西找,果然在书架后的一个暗格里找到了一对乌黑!亮的短剑。 这短剑锋利是锋利了,就是剑刃既短且薄,恐怕斩了宁筹宵的脚镣之后剑也损了。不过等到宁钊发现时,自己也已逃离此地了吧。 百无聊奈地过了一天,终于等到了天黑,久从床边找出小盒润滑之物,正欲揣入怀中,突然想起,自己既已有此意,何不好好沐浴一番?去到浴池,自有仆役进来问是否要服侍。久让仆役退下,自行清洗身体,一边觉得不好受起来,心想自己这究竟是在做什么。也许宁筹宵并没有欺骗自己,可是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宁钊仍然是至高无上的主子和主宰者,宁筹宵所说的那段背主出府的经历在自己记忆中并不存在,自己在宁钊面前曲意奉承,等到主子一转身,自己就迫不及待地与另一个男人私通,真是无耻卑贱之极。自己并非是故意要做此下贱之举,如果可以选择,自己宁愿立时离开宁钊,一刻也不想多留。但如果此时离开,宁筹宵又该怎么办?可见得自己也存着心机,这样的自己还是一样的卑劣。 尽管脑子里充满了胡思乱想,久还是一样热切地期盼着再次的相会,不论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也好,能再见宁筹宵一次也是好的。 124 夜深人静之际,久再次蹑去那个山洞,摸到那个小山谷里。刚揭开门帘踏进屋里,宁筹宵就从床上一跃而起,迎过来搂住了他,说:“你终于来了,早先没见你还好,见过之后,越等你就越是心焦,我真的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久说:“怎么会?我既说了要来,就一定会来的。” 宁筹宵笑说:“九月,你这么聪明的人,就是时不时的,会有那么点不解风情。” 宁筹宵话中之意很明显,久却突然想起,宁钊临走之时,刚刚说过类似的话,不由地就有些僵硬起来。 宁筹宵搂着他的腰,在他背脊上轻轻抚弄,嘴唇凑过来,是浓烈的,如夏日急雨般的吻。 久微微侧过脸,喘着气说:“我带了一柄利器过来,应该可以斩断你脚上的镣铐。” 宁筹宵说:“是么?太好了。”却不放手。 久说:“我先试试能不能斩断。” 宁筹宵在他腰间摸索,很快摸到那柄短剑,拿出来,说:“就是这个?” 久说:“虽然不确定,但是可以试试看。” 宁筹宵却将那柄短剑扔到地上,说:“好。不过再稍微等一会儿。现在我们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吗?”一边开始解久的腰带。 久本来就存了这门心思,此时再被他一挑弄,也是顾不得别的,搂着他一路热切亲吻。 宁筹宵一边解他的衣服,一边又摸出了一个小盒子,说:“这个又是什么?” 久的脸热起来,说:“难道你不知道?” 宁筹宵在他耳边一声轻笑,说:“好了,是我不对,不该逗你。我想了一天,就只想着你,旁的东西都没想起来,是为夫的不周全。” 久说:“放屁,我男子汉大丈夫,你再说一句这不正经的试试。” 宁筹宵自然顺着他,说:“是是是,小的不敢,小的知错了。”一边却把久的衣服全都扯完了,一双手摸到了腿上。 久到了这种时候,总是乖顺异常,背靠着屋子的冷冰石壁,软绵绵地伏在宁筹宵的怀里,两条腿轻轻地蹭在宁筹宵的腿上。 宁筹宵本就憋了满腹郁火,此时被他蹭得仿佛全身都烧了起来,三下两下褪了自己的衣服,抱着他滚到床上。 宁筹宵压着久一寸一寸地吮过颈上胸前的肌肤,久却说:“轻一些。” 宁筹宵微一愣,说:“看不出来的。其实……你身上本来就……” 久很后悔讲出了这么煞风景的话,勾住他的颈子,仰头吻上他的嘴唇。 久从小侍奉宁钊,于亲吻自然纯熟;而宁筹宵少年时浪迹风月,与久正是棋逢对手。两人于如此凄惶境地,露水相逢,其实如野地鸳鸯一般,却意外地默契,就好像相识相依了整个人生。 久越吻越是动情,当下只觉得将来若与这个人分离片刻也是难熬,说:“将来我们两个能一直在一起吗?” 宁筹宵说:“能的,当然能。天地如此广阔,我们两个渺小如草芥,若是我们想在一起,又有谁会来管这么不重要的我们?” 125 久并不相信这说辞,也不相信宁筹宵心里相信这说辞,然而必须做出相信的样子,搂着宁筹宵说:“嗯,如果我想跟着你,也没有什么能阻碍我。” 宁筹宵的手渐渐向下,小心翼翼拈花拂柳一般。 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你手这么轻,是怕捏死我吗?” 宁筹宵说:“今晚我想尽量慢慢来,这样就可以赚得你多陪我一会儿。”说着拿过久带来的小盒子,揭开了盖子,挑了些许揉在指尖,向下探了进去。本来已着意温柔,手指探进去才发现,内里已经柔软温润,原来久来之前就已自处理过了。宁筹宵只觉得一股情愫从心里直渗出来,将整个人都溢满了,怪不得自己这么喜欢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原本就是这么可爱,自己若不喜欢,才是个大傻瓜。 虽然久已自行准备过,可此时宁筹宵要再为他扩张,他也并不拒绝,安安静静地躺着,任宁筹宵的手指在体内动作。 宁筹宵也并非是在故意逗他,只是单纯地抚慰他,直到那内里完全准备好了,才扶着自己慢慢推入。 久暗自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天生银荡,那物件推进之时,自己感受到了直正的满足。每当宁钊要他时,他总是恭恭敬敬的敞开自己,就像在完成某种全身心奉献的任务。而此时却不同,在宁筹宵的身下,自己是个简简单单的人,他渴求那物件的进入,只是因为那物件真正将他填满了,仅此而已。 宁筹宵放到底部停了一会儿才开始动作起来,动作很轻柔,仿佛只是纯粹的疼爱,久却无法适应这样的轻柔,将腿缠上他的腰,主动迎送起来。 宁筹宵并不肯让步,扶住久的豚,说:“不,别这样,别这么着急。” 久喜欢的是激烈的冲击,可既然此时宁筹宵要慢,也就顺着宁筹宵意思,双腿绕着他的腰,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摆送。 那种感觉渐渐波动,就好像沙滩上细碎抚摩的水花,虽然温和,却渐渐扩散,感染到全身。久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这不是简单的发泄。这就是宁筹宵想要表达的,两个人共同寻找的互相传递的感觉?久很想细细体会,却越来越想哭。男儿有泪不轻弹,虽然绝不愿哭,却无法控制自己,高朝渐进渐强、洗刷过自己的时候,他发现眼泪流了出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宁筹宵退了出来,在他颊边吻,正要说话,却尝到了泪水的咸味,大吃一惊,把他搂到怀里,说:“九月,你哭了?” 久很难解释自己的感觉,并不委屈,也不激动,眼泪却还是流个不住。哽咽着说:“是啊,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还会哭。” 宁筹宵想着是不是自己刚才怪癖发作让他不好受了,着急地说:“你为什么难过?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了?” 126 久鬼使神差地说:“我们两个一起逃跑吧。逃出这个鬼地方,永远不再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只有我们两个,重新开始,跟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 宁筹宵其实也是想到了同样的事,只是没想到久会这么直接地讲出来,一时语塞,终于说:“九月,对不起,我不能这么做。” 久本来就隐隐觉得他会拒绝,真的听到了,简直难以承受,说:“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宁筹宵沉默了,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 明天、最迟后天,宁钊就要回来,宁筹宵拒绝现在逃走,就意味着久必须乖乖回去给宁钊睡。久不是女人,不需要给另一个男人守贞,可还是觉得这样的自己相当下作。如果不能现在离开,就不应该自己送上门来跟宁筹宵发生这样的关系。可是如果早知道宁筹宵会这样回答,自己还会不会来?答案是肯定的。自己不记得先前与宁钊的决裂,也不记得宁筹宵这个人,却记得自己对宁筹宵的感情,就是这种荒唐的境地,使自己做出这样荒唐的选择。尽管什么都不记得,久却已明了,为什么自己会与宁筹宵生了嫌隙以至于被宁钊离间,因为宁筹宵并没有把情情爱爱放在人生的第一位,更不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他最执着的,是他自己的使命,就算所有人都完全无法理解他所谓的使命,他也不会放弃,于是不论他所说的感情有多深,到了关键时刻,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久不再多说,下床去在地上摸索。 宁筹宵说:“别走。” 久说:“还不走,先把你脚上的链子断了。” 久从衣服堆里摸出了宁钊的那柄匕首,爬上床脚,摸到宁筹宵脚踝,因太黑怕伤了他,不敢太用力,轻轻一磕,只发出“叮”的一声。 宁筹宵说:“你用的是小匕首?能弄断吗?别太勉强了。” 久不耐烦了,说:“先别吵。” 宁筹宵只好闭嘴,虽然心里还是有点怕的。 久再次细摸过宁筹宵的脚踝,手上加了劲,连斩几下,才终于将圈住脚踝的铁圈斩断。 宁筹宵说:“别管那链子了,我还有用。” 久说:“你有什么用?” 宁筹宵说:“送饭的人来的时候,我还要把链子系在脚上,不然,就让他看出来不对劲了。” 久说:“你……” 宁筹宵说:“什么?” 久说:“还有什么要我做的?” 宁筹宵说:“没有了。” 但两人都知道,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 久说:“殿下走时说,回去颍州三日,他是个做事很严谨的人,则明后天就会回来。所以明天我就不能再来了。” 宁筹宵说:“那今晚呢?” 久说:“对,不论怎么样,我今晚都要跟你在一起。” 宁筹宵说:“那快点过来吧,就这么一点点时间,我宁愿抱着你不干别的。” 127 久带着满身的凉气缩进被子里,说:“外面的状况,你大概知道吗?” 宁筹宵说:“我一直被关在这屋子里,只看到这是个很小的山谷。” 久将这一带的情形大致讲了。说到外面的园子里的情形,宁筹宵只是安静听着,听到钟楚客时,不禁喃喃自语起来。 久说:“你也知道这个人?” 宁筹宵说:“似乎听过,但又想不起来。” 久接着讲到从外面通进来的这条地道,宁筹宵说:“宁钊在此处,应该是有一个秘密的基地。” 久说:“难道是……” 宁筹宵说:“这就是圣上派我来此的目的。” 久说:“是皇帝派你来的?” 宁筹宵说:“当然,否则我怎么会无巧不巧正好来到此处?颍王去国就番,已十余载。颍州不算富庶,可原本也不贫瘠。颍王到此之后,治下虽然风平浪静,却逐年萧条。税赋帐目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却一年比一年穷了。圣上暗中派人查察,却滴水不漏。去年我被圣上假意找了个理由安排到泾州的乐之县做了个小县令,意在从周边的地方入手。乐之一个小县,穷得几乎要喝西北风了,查找过往帐目,找不到明确的线索,县中有个张大户,过去曾是颍王属下,表面上只是隐居不问世事,却似乎与颍王仍有某种联系。圣上特许我暗中刺探已调往别处的上一任乐之县令,哪知道我还未来得及着手,那人竟遭人暗杀。初到乐之时,有一个远房叔父同我一道愿助我一臂之力。我只是请叔父带了几个人暗中窥探张大户的庄园,过了不久,叔父就着了道儿,伤在腿上。我只好送叔父离开,说是休养,当然也是希望他能在外帮我做个外援。” 久说:“所以,一年一来,你什么都没查到?” 宁筹宵说:“只是不能找到明确的证据而已。我推测,宁钊搜刮临近乡县的钱财,暗中聚集于此处,必然有重大图谋。” 久心中又是一阵迷惘,不知该如何是好。 宁筹宵怎会不知道他的挣扎,搂着他在他颊边轻轻一吻,说:“好了,外面的情况我也大致知晓了。今晚就陪着我好好睡一觉,别的事情明天再想。” 久躺在他的怀里,很觉温暖,想到明天就要迎接宁钊回来,五脏六腑都不舒起来,但也只能默默地抱着他,安静地闭上眼睛。耳边是宁筹宵细微悠然的呼吸声,久却久久无法入眠,静静地躺在一片黑暗当中,似乎自己的未来马上也要变成一团漆黑。 久醒来时,天只微明。宁筹宵的胳膊仍搭在他的腰间。他轻轻地移开宁筹宵的胳膊,起身下地,穿好了衣服,回头看时,只见宁筹宵睁着一双闪亮亮的眼睛,定定地盯着自己。 久说:“我只要一找着机会,就回来看你。” 宁筹宵却笑得笃定得多,说:“将来,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128 只要一想到又要垂眉顺眼地伺候宁钊,久就有些窒闷得喘不过气来。然而眼下无可选择,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宁筹宵就根本不可能有行动的机会。好在宁钊亏欠许多美人恩,仅仅回去三天,就必然已应接不暇,回来之后,恐怕是没有气力来动自己的。这种想法,与其说是安慰了久,不说是更加羞辱了久,他不喜欢像个女人一样妒忌争宠,更不喜欢像个女人一样守身守贞。 果然宁钊入夜时分回来,由着久伺候着更衣用膳沐浴,接着就搂着久上床,累得直接睡着,话都没有多说几句。 次日早间起身,宁钊才算有了些精神,与久说笑起来,都是颍州新近的风情,话头一转,突然就说:“近来在颍州之南,颍水之阴,有人孝敬我一处新修的小园子,据说修得极精致纤秀。最近见你总是无精打采,想来你是日日在外惯了的人,闷在这里心神不爽,不如我带你换个居处,到那山清水秀之地散散心。” 久一听这话,大吃一惊,素知宁钊城府极深,此刻完全听不出,他究竟是真的在关心自己的心境、还是在试探自己。好在久在他面前老实惯了,这时讲起场面话也很顺溜:“殿下的安排必须是好的,不过这山谷里我也喜欢,到底清静得很。” 宁钊坐近身来,搂住他的腰,说:“果然我的九月是与众不同的,这么温顺乖巧,一点让我不高兴的话都不肯说。” 久无话可答,宁钊也不嫌无趣,逗弄了久几句,两人一同消磨了整个早上,直到午后,宁钊才又外出。久只因宁钊的一句话,就整个人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应对。如果真跟着宁钊走了,自己恐怕再也见不到宁筹宵,而宁筹宵的目的大概也很难达到了。久很赶去见宁筹宵,但又觉得见了之后也是于事无补。 晚间宁钊早早回来,搂着久早早上床睡觉。久被他搂在怀里,觉得很是气闷,犹豫的许久,终于拿出事先藏在枕边的“飘絮无影”,放出迷药,试探着拿开宁钊的手,见宁钊毫无反应,小心翼翼地下了床,穿好衣服,出门对小红也如法炮制,接着直奔宁筹宵住的小石屋。掀开帘子进去,里面黑乎乎的一片。久微觉奇怪,再细看,床上被子散乱,宁筹宵并不在屋内。 久大吃一惊,继而想起,宁筹宵早就想亲自出去探察,现在不在屋内,也未见得就是有什么不测,既已来了,只好稍坐着等等看。就这么坐着,心中越来越是忐忑不安,四下里打量着,只希望能找出一些属于宁筹宵的痕迹。就这么看来看去,发现窗口蒙的羊皮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虽然觉得是自己看错了,久还是走过去细细摸索,果然在窗缝里找到了一张折得很细的小纸条。 129 外面有些淡淡的月光,而在屋里,想看清纸条就是不可能了。久拿着纸条,打算出去看看,到底有没有玄机,正待走出门口,就听到一阵极缓极轻的脚步声。久当即知道不对。宁筹宵一介书生,不会武功,走路不可能这么轻缓,而对于钟楚客那样的顶尖高手来说,这脚步声又未免太浊了。久与宁钊相处日久,极为熟悉,隐约猜出这人就是宁钊,只是不敢相信,站在帘后连气都不敢喘。 外面那人越走越近,直至屋前停下,说:“九月,快出来吧,躲在那么一间腌臢屋子里,难道要我亲自进去拎你出来?” 久将纸条塞进头发中,掀了帘子出去,看到清冷的月光下面,站着一人飘飘似仙,正是宁钊。 事已至此,久反而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地站着。 宁钊也并不责问他,浅笑一下,说:“大半夜的出来,不困也冷吧?快跟我回去睡吧。” 久说:“殿下,我想我不会再回去了。” 宁钊实在想不到,抹煞一切从头来过,久竟然还是如此,怒火狂炽,说:“九月,你轻易就生异心,怎么对得起我?你想一想,我有哪一点对不起你?” 其实久也知道,这根本不是对不对得起的问题,而宁钊对自己确有很多不地道的地方,可久一想到小石屋里面与宁筹宵的亲密情景,还是觉得愧疚,说:“殿下,我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不想做个表里不一的小人。” 宁钊微一怔,说:“我将你从小养到大,何曾教过你什么小人君子?我只要你乖乖地留在我身边。若是你抛下我独自走了,不论你是什么样的人,对我来说也都没有意义了。” 久说:“殿下于我有养育之恩,可是这些年,我为殿下结果了这么多条人命,造下了这么大的罪孽,也算能够报答殿下了。” 宁钊说:“是吗?在你心中,我与你只有养育之恩,却没有情人之爱,是吗?九月,我不是不懂感情铁石心肠,更不是傻瓜,你跟我这么久,一直都是对我爱得死去活来,难道你心里,一点都不留旧情吗?” 久心想,过往我爱你太深,所以你并不在乎,现在我已不爱你了,你却看重我了。 宁钊转过身去,突然一阵压抑的咳嗽。 久心中微微难过,想去扶他,但终于没有去。 宁钊说:“跟我一起去一个新的地方,忘记这一切,从头来过,好吗?” 宁钊所说的,也就是久所想的,如果宁筹宵所说是对的,自己的记忆是被宁钊强行抹去了,则他可以抹去一次,也就可以抹去第二次,若此时跟着宁钊走了、再次忘记了宁筹宵,那么恐怕这一辈子真的再也不能想起宁筹宵了,对于久来说,这是比死去更可怕的事。 久沉默着不肯再说话,宁钊也不肯自失身份再说什么,摇了摇头,抬脚走了。 久全身戒备,一动也不敢动,果然宁钊走了不多时,就听到一阵笃笃的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 130 钟楚客一步一踱地走了过来,那姿态,就好像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他慢慢走到久的近前,铁杖在地上一杵,“铎”的一声,令久震耳欲聋。只听到钟楚客不耐烦地说:“深更半夜的,不好好睡觉,也搅得旁人不得安宁,实在可恶。” 久只听了那声巨想,心中突然有了计较,说:“是你向殿下告密的?” 钟楚客哼的一声,说:“告密?我像是告密的人吗?我一听到你们那不入流的动静,就想过来给你们一人一杖。可是想到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不告诉主人家一声不能动手,只好等到主人家回来再来结果你们。” 久说:“你最好不要这么笃定,你既然知道要等到主人家回来,就应该明白,主人家听了你的谗言,也许一时恼怒,可是未见得是真的愿意你伤我性命。” 钟楚客原本并非诡谲狡诈之人,听了久的一番挑拨,勃然大怒,说:“我钟楚客要收拾谁,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 久说:“那好吧,反正我身边什么武器都没有,你要杀我简单得不得了。” 钟楚客哈哈一声怪笑,说:“你这小子,原来是在激我,也实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我不用铁杖你就有胜算了?让你见识一下我的铁掌。” 其实久勤练的是剑术,与钟楚客拼掌力,只有更落下风,此时却什么都顾不得了,抢先出招,想要尽力跟钟楚客一拼。钟楚客数十年的功力,自然非同小可。可久拼尽全力,抢占先机,也未见得有多差,招招直扑钟楚客要害。 钟楚客意料之外,有些招架不住,反而心喜,说:“想不到你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不是个花架子。颍王殿下把我老人家请到这里来,别的人没防到,倒是防着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了,果然远见卓识。不过,既然你也有点本事,我老人家就陪你走几招。”说着果然收了些许掌力,逗着久玩一般慢慢出招。 久心知这不是自己想要的方式,只能再想办法激怒他,突然想起昨日偷出来帮宁筹宵斩断铁链的匕首,因缺了口子,干脆就没有放回去,此刻正揣在怀里。于是伸长了手臂进击钟楚客的面门。钟楚客反掌格开再补回重重一掌。久假装侧身躲闪,悄悄自怀内抽出匕首,夹在指缝之中,挥掌拍向钟楚客的下盘。钟楚客抬脚上踢,久弹指射出匕首,正好插上了钟楚客的脚背。 钟楚客脚上一痛,便知道着了道儿。他原本最得意的就是掌上与铁杖的硬功夫,下盘略不足,以铁杖回护,所以很厌憎别人攻他下盘。因为看着久年轻力弱又一脸老实相,存了轻视之心,竟然就中了这等奸计,真是恼羞成怒,不及细思,用上了十成力道,迅捷无伦的一掌向久拍去。 131 久原本不想这么实地受这一掌,可钟楚客功夫着实了得,这么近的距离,十成力道的一掌,久根本不可能避过,略微闪躲,勉强凝住了一股真气在胸口,那一掌就闪电一般击在了久的肩头。 钟楚客一掌拍出,也立时知道不好,只见久如一捆烂柴一般轻飘飘地向后飞出,重重地撞在了山石之上。钟楚客心知这样的重击,久的内腑必然重伤,果然顷刻之间,久就喷出了几口鲜肉,软软地瘫倒在山石上动弹不得。钟楚客顾不得上前探看,随即赶着去寻宁钊说明情况。宁钊本就旅途劳顿,又生了大气,满心烦躁,随口就说:“要伤要死,随他去吧,以后别再跟我提起他就行。” 却说久其实有些准备,只觉得钟楚客的一掌就算让自己重伤,毕竟不能要了自己的性命,于是冒险一试。那一掌果真震得自己如同全身骨骼寸寸断绝一般,可自己生生地沈住了气一同运劲,后颈被宁筹宵指出的一处果然瞬间经脉通畅,想来那植入自己体内压制住自己经脉的东西已经被逼出去了。久什么都顾不得想,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就在昏迷之中,久也觉得浑身痛楚难当,明明想醒,却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体内的真气才渐渐重新凝集,缓缓行走起来。久的意识清明,只觉得自己到了一处极嘈杂的所在,硬生生地撑开沈甸甸的眼皮,就见到一个俊雅男子正在旁边担忧地看着自己。 久一见到这人的脸,就觉得自己的记忆碎成了一片一片,一时之间都无从拼凑,想说话,却没发出声音来,张了张嘴,积蓄了些力气,才讲出话来:“你是谁?” 那男子一听这话,脸色大变,说:“你……你不记得我了,难道你又……” 久皱起眉头,摆摆手,吃力地回想。男子却急了,说:“别这么劳神了,不认得我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久慢慢地思索片刻,说:“不,不是的,我记得起来,你是宁筹宵。” 这男子正是宁筹宵,一听之下大喜,随即又有些迷惑,不知道久能记得的究竟是什么时候的自己,因为心中也存了些微期冀,说话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你……想起我来了?” 久看到他那大喜若狂的样子,也不自禁地喜悦起来,微笑着说:“我终于想起所有的事情了。” 宁筹宵说:“你是怎么突然能想起的?” 久说:“你之前的猜测是对的,我后颈处确有异物压迫了经脉。那本来就是不易着力之处,我的内力又只练到平平,无法自己逼出异物,于是冒险挨了钟楚客一掌,借力震出了异物,此时回想往事虽然还是有混乱之处,但大多事情都能想起来,之前怎么遇到你又怎么跟你分开,也全记起来了。” 132 宁筹宵何得精明,立时听出这话中之意,心里一虚,面上却仍是纯然关怀,说:“你怎么会用这么伤身的法子,我虽然希望你能记起我,可还是宁愿你好好的不受这伤。” 久笑说:“对你来说也许没多少差别,可是对我来说就是至关重要了,宁小侯爷。” 宁筹宵日前与久坦承过往,可还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未说,久果然一语点破,这时脸上也有些发热,说:“‘宁钧’这个名字,我既已抛弃,此生都不会再用了。” 久心想,你若不是宗室子弟,皇帝又怎么会委你前来调查宁钊?嘴里却说:“是我说得不妥,往后再不提了。却说我中了钟楚客的这一掌,怎么身上似乎并没有伤得太重,难道我已昏睡多日?” 宁筹宵说:“你昏睡两日,已经是够久的了。是钟楚客送你来此,又数次为你疗伤,我也不知其中缘故。” 久不提自己与宁钊再次决裂,只说:“难道那老头子伤了我之后还于心不忍了?实在难以想象。这地方如此嘈杂,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么到了这里?” 宁筹宵微一犹豫,说:“那日你替我斩了铁镣,我就想自己出去查探一番,在那通道之中发现了一处机关。我唯恐陷在机关之中不能脱身,于是先去石屋中留了一张地图给你。” 久解开发髻,从头发中取出那纸条,竟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不禁笑道:“宁公子果然有钱。”翻过面来,银票的背面用木炭似的东西画了一张图,图上就是久发现的通道以及宁筹宵被囚的小石屋,细看发现,通道里果然有一处画了小小的一个四角标记。 久指着那标记说:“这就是你发现的机关?” 宁筹宵说:“是的。我留下这张银票,原本也只是存了万一的指望。你果然发现了。看来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久听得直起鸡皮疙瘩,瞪他一眼。 宁筹宵笑说:“可惜我们两个一起被关到了这里,地图也没用了。据我观察,这里就是宁钊的秘密基地所在了。” 久说:“外面那么吵,又是为什么?” 宁筹宵说:“你看看这屋子,有什么特别之处?” 久四下一看,说:“这竟然是一间铁铸的屋子?” 宁筹宵说:“与其说是铁铸,不如说是铁板焊接而成。” 久疑惑着说:“就为了关我们两个,焊了一间铁屋子?” 宁筹宵说:“那倒不是。我从小窗向外细看过,这里应该是个大型兵器工厂。从炼铁锻铸到打磨拼装,全都是自行完成,成品极齐全,刀剑矛戟盔甲盾牌箭镞应有尽有,而且产量很大。” 久很吃惊,说:“你能肯定?” 宁筹宵说:“总之也不可能是铁锅铁铲锄头镰刀吧。” 久黯然说:“原来殿下真的要谋反夺位,否则也不需要造这么多兵器。” 133 宁筹宵听到久仍是说“殿下”,心里一窒,想了一想,说:“他造兵器未见得是要自己用。比如我要造反,首先应当是四处搜罗党羽,暗中征兵,最后粮草可以花钱买的,不用自己做。” 久说:“那还能有什么用处?韩廷的官军用的是统一配发的兵器,殿下私造的也无益处。” 宁筹宵说:“据我看,是要卖给草原上的乌蒙部族。乌蒙部族虽是大族,可内部四分五裂,所以向来威胁不大。近年来乌蒙族的克延汗四处征战,有一统草原之势。乌蒙族勇猛善战,但于冶金铸造并不甚通,若宁钊造了大量兵器私运给克延汗,可想而知能赚取多大的利益。” 久说:“殿下并不是多爱财的人。” 宁筹宵说:“圣上年事已高,太子羽翼早丰,随时都可能即位。宁钊支持克延汗,就是给将来的新皇制造危机,若新皇势力未稳时,克延汗就已收服草原,则新皇地位岌岌可危,即便是明正言顺的嫡长子,也有无法支撑的时候,到时宁钊就可以浑水摸鱼。” 久只能沉默,若宁钊没有野心,就不会养下这么一大帮杀手。久早知宁钊暗中的一些勾当,只不知包藏如此祸心。 宁筹宵说:“当然,这些还只是我的猜测。我们两个被关在这个小铁屋里,也没有办法找到宁钊私通外族的证据。” 久说:“即便不能找到私通外族的证握,被查出私造兵甲,也是谋反重罪。” 宁筹宵有些悒纡于久每涉及宁钊的事总是如此敏锐,但终是不便将此话明讲,说:“宁钊亲王之尊,手握一点兵甲,也未见得真的能定谋反之罪。” 久心想若人有心,其中难道做不出文章,但碍于宁筹宵的情面,说:“现在这情形,我们便算能找到证据,也无法成事。” 宁筹宵沉吟:“也许……” 久说:“难道你还有援兵?” 宁筹宵说:“我还有个没影儿的猜测,不说也罢了。” 两人一时无语,突然小铁门上传来一阵当啷声响,两人一同转头看去,竟是钟楚客拄着铁杖走了进来。 钟楚客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直走到久的身边。久握起拳头浑身戒备,宁筹宵却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久错愕之际,已被钟楚客一把抓住了手腕。久正要甩手挣脱,却发现钟楚客捏着自己的手腕闭目凝神,竟似在为自己把脉。 宁筹宵在一边候了一刻,问:“请问前辈,他现下伤势怎么样了?”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像是彻底激怒了钟楚客,哼的一声,扔下久的手腕,说:“谁是你的前辈。这小子的伤又关你什么事。” 宁筹宵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钟楚客说:“这小子年纪轻,所以天不怕地不怕,我老人家手下留情,哪能有什么伤?再者说了,我都亲自出手助他休养了?还能怎么样?” 134 久说:“多谢的话,我就不说了,你这一掌我受了,将来不找你报仇也就是了。” 钟楚客说:“你这小子,看起来呆头楞脑,讲出来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说着拄着拐杖慢慢要往外踱。 宁筹宵说:“多事问一句,钟渐显这个名字,前辈听说过吗?” 钟楚客身形顿住,一双手紧攥住铁杖,手指扭曲,似乎不把铁杖捏断不罢休。 宁筹宵说:“可见得,前辈之前诸般为难,就是为了钟渐显?” 钟楚客将铁杖往地上重重一顿,在这铁皮屋子里,几乎要震聋两个人的耳朵。两人耳朵边嗡嗡了好一阵子,才看到钟楚客咬牙切齿地转过身来,说:“当然,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不为了他又是为谁?” 宁筹宵说:“前辈若是要为子报仇,何必做宁钊的爪牙?” 钟楚客说:“我若要为子报仇,你们两条小命早便断送了。” 宁筹宵摇头说:“非也非也。宁钊若是毫无顾忌,早就把我一刀杀了,正因心有顾忌,才暂时留我一条小命。” 钟楚客说:“你知道这个道理,也很不错。” 宁筹宵说:“宁钊留我一条小命,后面却要生出无穷的烦恼,所以才把你找出来做看守。” 钟楚客说:“那倒未见得,守着这个山谷,怎么会是只守你一人,只不过嫌你诡计多端,不得不妨。” 宁筹宵说:“说来说去,毕竟是鹰犬,不太称前辈的身份。” 钟楚客何曾会打这种嘴仗,听他左一个爪牙又一个鹰犬,气得咬牙切齿,却又不会反驳,顿着拐杖,说:“我本来以为这小子不是好东西,原来你才是真正的浑蛋。你就老老实实地在这里等死吧。等你死了,我老人家也就悠悠闲闲地回老家种田养老。” 宁筹宵说:“前辈说哪里话来?如果前辈是为了令郎日夜难安,难道我死了前辈就能悠闲了?” 钟楚客说:“就算没报得仇,也会安心许多。” 宁筹宵说:“恐怕事实并非如此。” 钟楚客大吼:“我不想听你这奸猾之徒胡言狡辩。” 宁筹宵说:“事关令郎,前辈难道舍得不听下去?” 钟楚客果然沉默。 宁筹宵说:“其实令郎的案子并非我主审。” 钟楚客又是一声断喝:“胡说。” 宁筹宵说:“令郎被官府捉拿是十年前的事。我如今二十八岁,十年前只十八岁,入大理寺只一年,刚开始做些整理旧案卷的微末事务,哪有资格审理如此大案。” 钟楚客亦觉有理,嘴上却说:“不论是不是你,你总是大理寺的走狗没错。” 宁筹宵说:“那若令郎的案子另有隐情呢?” 钟楚客说:“你倒是说说。若你不能自圆其说,我现在就一杖打死你。” 135 宁筹宵说:“令郎的案子在前辈看来也许是了不得的大案,江湖人刀口舔血,可还是自有其快意直白之处,哪能及得上官场波澜诡谲险恶。是以我在当时并不甚了解,只是隐约听闻。后来官位升迁,能有权接触的案卷的越来越多,慢慢翻阅,才看到了。我当时细读各种旧案,只是为了印证自己的断案能力,想从已结的案子中找出破绽,或给未结的悬案找出新的线索。令郎的案子,我细读了,看似荒唐,其实破绽全无。” 钟楚客不耐烦地说:“你到底要罗嗦多久。” 宁筹宵说:“令郎性格爽朗,是以有很多朋友。交友多了,自有好处,可总有不慎的时候。” 钟楚客勃然作色。 宁筹宵连连摆手,说:“请前辈多些耐性,这么些年都过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当时令郎应朋友之邀去往西宁,事了之后,欲去塞外游玩,越走越远,直至游牧部族的哈维部。回程时,说好再过西宁去与朋友一聚再启程返回中原。哪知将入西宁,就遇到友人被一群黑衣人追杀。他自然挺身相助,使友人脱了困,自己却重伤被擒。最后辗转被押解回京,交到了大理寺,后来过不了多久就死在了大理寺的刑狱之中。是以前辈以为,是官府胡乱抓人,大理寺滥用职权刑讯无辜,最后导致令郎惨死。从此前辈对官府朝廷痛恨入骨,宁钊稍一劝诱,再加上区区在下曾在大理寺任职,于是前辈欣然前来相助。” 钟楚客说:“你既知道得很清楚,又何必在这里废话。” 宁筹宵说:“我所说的只是前辈的以为,是我推测出来的,而大理寺案卷中的记载并非如此。十年之前,西疆诸部与朝廷的关系不似目前这般紧张,边境上通商频繁,也出现了许多做不法勾当的流寇。这种事情在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到了本朝,却生出了新的花样,其所倒卖的私货中,有大量迷幻草剂。这些草剂是西方小国所产,经过炼制之后,成为各种药剂,人服食之后,产生种种奇妙幻觉,快美异常,同时会对此药留恋非常,须得时时继续服食,一旦停止,则痛苦难当。” 钟楚客是老江湖了,当然知道宁筹宵所说的东西是什么。 宁筹宵说:“此草剂在民间渐渐流传,终会成为祸害,于是朝廷花了不少气力在边疆追索倒卖之贼。原本衙役们已在西宁锁定了目标,却发现令郎远道而来,在西宁周边游弋。在当时,令郎在江湖上也是名气极响的人物,不能不引起衙役们的猜忌,更兼他与匪首多次接触,越发嫌疑。然衙役们围剿那匪首之时,令郎本不在场,匪众固然成擒,可那匪首却硬得很,一路逃蹿,恰在西宁城外与令郎会合。令郎为助友人,力战而受重伤,那匪首却就此逃了。因是事关重大的要案,衙役们将令郎与匪众一同押回京中大理寺。一番审问,原来令郎于那匪首友人的勾当并不知情。令郎原也不肯信自己的友人是此等脚色,奈何匪众口供即证物俱在。令郎罪不致死,可是受伤太重,回京时又一路奔波,最终死在狱中。” 钟楚客心中微动,沉吟不语。 宁筹宵说:“前辈请回想一下,当日令郎启程前往西宁,前辈可知道他要见的朋友究竟是谁?” 钟楚客说:“他又不是小孩子,平日里也不跟我住在一处,怎么可能出趟门都专程跟我报备要去见谁。” 宁筹宵说:“那么前辈想不想知道呢?前辈也许不相信我,也许不相信大理寺的案卷,但若真的有旧案卷可查,前辈想不想查呢?” 钟楚客自然知道他言下之意,一时将信将疑,难下决断。 136完 那个寒冷的冬天显得如此喧闹杂乱嘈杂,以至于随后而来的暖春黯然失色味同嚼蜡。宁筹宵在乐之的后园里度过了整个春天,明明不是独自一人,只要走出后园,就能看到来来去的衙役乡民,就要处理大大小小鸡毛蒜皮的事务,可感觉上似乎只有自己一人。 如何失陷在颍王宁钊的庄园,如何发现了探查已久的秘密,如何策反了宁钊的爪牙钟楚客,在当时似乎惊心动魄,然而回想时索然无味。在回忆当中鲜活明晰的,是久。宁筹宵本以为到了这把年纪,自己的心里再也无法产生任何炽热的感情,但感情就是感情,不会因为年纪渐长就失效。不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宁筹宵都觉得,久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其特别之处并非不易用言语描述,而是不愿简单地形诸言语,宁愿在心中慢慢回味。除此之外,在当时,使宁筹宵反反复复沉溺不能自拔的,是久离开时的背影,以及留下的话。那些话语其实很简单,简单到即使他不说,宁筹宵也能猜到,但那话语却在宁筹宵的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那是在颍王的阴谋被揭穿、牵涉其中的人犯全部被擒、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宁筹宵在谷中清点各种赃物,颇花了些时光,久一直默默地陪着他。最后又有圣旨传来,命宁筹宵速回京城。宁筹宵并无那等心情,抗旨不遵,带了久出谷,欲返乐之。行至入谷时的岔路处,久却突然说话了。宁筹宵本没有感觉到久近来的沉默,直到他开口,才猛然省觉。 久说:“自那日被钟楚客打了一掌,我就开始想起了之前的一些情形,到现在,我已完全把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终于连贯通顺了。” 宁筹宵笑说:“其实我倒是觉得,过去的事情,想不想得起,都差别不大了。” 久一本正经地说:“你没有失去过记忆,所以没有那种感觉,就好像想问题的能力都被破坏了一样。记忆慢慢连贯,于是我脑子里的疑问慢慢减少,到了现在,最后的问题,我也已经想通了。” 宁筹宵微愕,说:“什么问题?” 久说:“我一直想着我与你之间的问题,你却感觉不到问题,这也就是问题本身了。” 宁筹宵停下了脚步,目瞪口呆地看着久。 久说:“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只因为喜欢上你,所以才想要跟在你身边。” 宁筹宵说:“我也一样,正因为喜欢你,才想方设法要把你留在我身边。” 久说:“我喜欢你是真心实意,你喜欢我也是真心实意,然而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跟我在一起,而是你自己的理想报负。” 宁筹宵急道:“不是的,我不是这样想的。” 久却只顾着自己说下去:“这样一来,你我之间就并不平等了,因为,虽然我也是男人,但我并没有理想报负。本来我因此大为困惑,但突然我想到,如果你那些为国为民的报负也能成为我自己的报负,那么,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聪明如宁筹宵,也被久绕糊涂了,却听久续道:“可是,现在的我,还没有办法做到那一点。为什么你能有那些为国为民为天下的想法呢?在我来说,我自己就是苦苦挣扎需要救赎的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那么,为国为民又是为了谁呢?我不是你,不是天潢贵胄,我渺小如草芥,看不到整个天下。” 宁筹宵呆呆地看着久,觉得那话声似乎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明明听到了,却并不真切。 久说:“所以,现在我要走了。我无法继续懵懵懂懂地跟着你,我想要找到一些自己的东西。” 宁筹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了,本以为自己终于扫清障碍可以得到所爱的人了,哪知道,其实与那个人的心渐行渐远。 久看着宁筹宵,似乎在等着宁筹宵说些什么,但宁筹宵什么都说不出来,仍是呆呆地。于是两个呆若木鸡的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许久没了动静。终于久叹了一口气,撇开眼,随即转身走上了另一条岔道,不是回乐之的那条路,而是故意走了另外一条。 宁筹宵说:“九月,等一等,我还有最后的话要说。” 久停下脚步,并没有转身。 宁筹宵说:“圣上的旨意,我还未来得及与你细说。其实圣上如今最关心的,是太子的地位。我离京赴乐之时,圣上召我去一番吩咐,我捉摸其意思,只要宁钊所作所为没有直接针对太子,都可恕其过。” 久低声说:“是吗?” 宁筹宵很想追上去拉住他的手,然而终于还是没有。久就这样走了,一路都没有回头。 久所说的话一开始只是空泛的言辞而已,可过不了多久,就成了宁筹宵自身的感受。回去乐之,看到空荡荡的园子,突然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在这么破败的地方住了这么久?久之前种下的菜蔬并没有枯死,因有衙役的照料,不过久总不会来,那些长好了的白菜萝卜也被衙役们今天一头明天一头,慢慢地都挖空了。宁筹宵从来心怀天下,并不曾把这个园子当作自己的家,然而自己的家又在何处呢?自己总以为男子大丈夫,要好好做出一番事业,不为了谁,是为了自己的坚持,现在突然觉得,这种坚持实在空虚。宁筹宵蛰伏在这荒园之中,前所未有地消沉起来。偶尔出去,看到外面仍是花花世界,更是觉得,渐渐枯败的,其实就是自己。 京城里数次传来消息,圣上并没有怪罪他抗旨,只是反复劝他回京,他却置若罔闻。如此安静了数月,到得暮春时节,又来了旨意,这次却令他颇为意外。大致是说,宁筹宵治县有功,值得褒奖,正巧邻近的颍州官员出缺,是以升任颍州刺史,节制州内一切事务。颍王之案发后,圣上并未将其公开问罪,只是暗中处理,捣毁了其私设的工场庄园,罗织罪名收监了,而颍王本人却只是被勒令禁足反省而已。宁筹宵此时改任往颍州,所节制的就是颍王了。 宁筹宵辛苦了一年多,探知了宁钊暗地里的阴谋,却并未将宁钊完全扳倒,说来实在无趣,可圣上此举,似乎是在说,有什么怨气,尽可自行去对着宁钊出气,想来真是哭笑不得。 宁筹宵不愿回京,留在乐之是因为无处可去,然日日睹物思人,越来越颓废,如果能去颍州把宁钊恶整上几顿,似乎真的会很痛快。于是接了圣旨,磨蹭了几日,便真的收拾行装,雇了一辆马车,独自徐徐上路了。 近几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却总是风大,出了县城没走多远,路上竟上一阵风沙袭来,几乎遮天蔽日。宁筹宵本来坐在车辕上,急忙闪避,却立刻被吹了个灰头土脸,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好在这阵风沙说来就来,说走也走得快,刮过之后,又是万里晴空,宁筹宵叹了一口气,也不回车厢里了,仍是坐稳在车辕上,低下头拍下身上的灰土。再猛一抬头,突觉马车已停了下来,前方路边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宁筹宵一时只觉得四下里阳光亮晃晃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连眨几下眼睛,疑心自己是幻觉了。 久却笑眯眯地走上前来,说:“大人独自上路诸事不便,不如带个随从吧?” 宁筹宵大喜之下,一时连话也不会说了,只是傻乎乎地笑起来。 正文完依稀见南山——飞鸟琳
作者:飞鸟琳 录入:0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