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永只好苦笑道:“谢谢你替我抱不平。”
“我是替你不值,”玉幺狠声恶气道,“那个人明摆着已经甩了你,你也能发誓生生世世去爱他?”
“为什么不呢?当时的那份爱不假,所以感激也是真的。”安永起身为连枝铜灯换上新蜡烛,背对着玉幺低声道,“在遇见沈洛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变态,像隐瞒病症那样掩盖自己的性取向。而第一个没有把我推开的人、第一个拥抱我的人,都是他。这就好像庭院里的萤火虫,即使发出的光亮短暂而微不足道,我们也只会记住它发光时的样子——所以同样的,我也会记住沈洛,记住他生生世世都是我的爱人。”
安永低着头将话说完,面朝灯树只留给玉幺一个清冷的背影,玉幺红着眼坐在地上,这时忍不住冲他吼道:“那你要我怎么办?”
安永回过头,歉然开口道:“玉幺,你也一样……该找到自己真正的爱人。”
“不!”玉幺猛然扑上前搂住安永,在他耳边迭声道,“我现在是你老婆,去找哪门子的爱人?!何况我他妈的爱你……”
她不假思索地吐出心里话,却猛然意识到安永自始至终都没给过自己名分,于是一瞬间又怒火中烧,一把将安永推开:“你心里既然打定了主意,这些话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你要是早说,老子何必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说着她忍不住抬起手,巴掌在抽上安永脸颊的一瞬间却突然收手,结果指甲在他颊边划下了一道血痕。玉幺怔了怔,低头看着自己洇了血渍的指甲,巨大的沮丧令她无可奈何地嘿笑了两声,讷讷道:“这下可倒好,老子真跟个娘们儿似的了,都是你害的……”
她直愣愣地盯着安永脸颊上的伤口,嗫嚅着嘴唇不再说话,安永怕她内疚,连忙用袖子捂着脸轻声哄劝,像是安慰她、也像是安慰自己:“不要紧,过阵子就会好了……”
这一句话似乎是奏了效,终于使玉幺放弃了纠缠,不吵不闹地离开了安永的庭院。只是乍然获得的平静,反倒让安永心神不宁起来。
这一天的后半夜刮起了很大的风,他浅浅的梦里总是晃动着玉幺离开时细瘦的背影,不知何时安永忽然从梦中惊醒,就听见长风中传来极浅的几声马蹄。他的心顿时一紧,直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敏锐,让他一路冲出庭院跑向马厩,府中的仆人陆续被惊起,成群结队地跟在他身后,却没人敢阻拦,直到冬奴疾步冲出人群,扯住了安永的马辔头:“义父,您要去哪儿?”
“她走了!”安永答非所问地拉紧缰绳,不顾阻拦地踢动马镫,冬奴只来得及在马鞍鞯上扣上一盏风灯,下一刻便眼睁睁看着安永在阖府上下的骚动声中策马冲出了崔府。
宵禁中的新丰城一片黑暗,安永一头扎进浓墨般的夜色里,迎着呼啸的长风向鸾水码头的方向飞驰而去。在城门下值夜的士兵刚刚受贿放人出城,猛然见有快马追来,纷纷火急火燎地将马拦下。安永毫无准备地出门,这时找不出个妥当理由,索性褪下了腕上佛珠交给守备,报出自己的名号要求开城。
众人一听来头不小,哪敢不从,紧闭的城门应声而开,就见安永策马闪出城门,转瞬间便如一点流星融入了夜色。
片刻后鸾水码头遥遥在望,乌压压的船队停泊在水上,随着风波一起一伏,像极了沉浸在梦乡中的群兽。安永隐约看见主舰的船舷上有人影晃动,他慌忙快马加鞭赶到岸边,仰头望着船舷大喊:“玉幺,玉幺!”
他撕心裂肺地一连喊了十几声,最后终于看见玉幺从船舷后探出头来,冲着他大喊道:“你走吧,别再管我死活了!”
安永翻身跳下马,想追上船,却发现玉幺已经命人收起了跳板。半夜被惊醒的船夫都围在玉幺身边瞧热闹,动静越闹越大,终于将李琰之从船舱中引了出来。李琰之望了望船下,心中顿时有数,挑着眉笑问玉幺:“玉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玉幺不理会他,兀自两眼含着泪花,冷冰冰地开口道:“开船!”
“玉夫人,现在可是船队的休整期。”李琰之啼笑皆非地提醒道。
“我知道,”玉幺咬牙道,“换个地方停泊,随便你把船开到哪儿,只要离开新丰就好!”
李琰之若有所思地瞥了玉幺一眼,也不出言劝阻,随即便下令船夫开船。岸上的安永看到主舰忽然起锚,惊了一跳,慌忙骑上马跟随。眼见航船离岸越来越远,玉幺站在甲板上,看着安永的身影渐渐退成一点亮光,眼中不由迸出泪来,脸颊被风吹得一片瘙痒:“妈的……走吧……”
再怎么说放不下她,迟早还是会转身离开,那就趁早转身离开吧!妈的!
玉幺在心中默默念着,睁大眼等着看安永掉头离开,然而岸上那点亮光却像一只最执着的萤火虫,始终不肯放弃地沿着河岸追随自己,害她眼泪涌得更凶。
“妈的……还追什么追……”玉幺忍不住哽咽出声。
正在念念间,岸上的那盏风灯却忽然熄灭,一片黑暗使玉幺的心瞬间漏跳一拍。她不知道安永是否在继续追逐自己,可岸上那最后一点光亮却始终在她心里亮着、暖着,让她知道,这个人也曾对自己恋恋不舍,始终没有放弃——原来这就是他所说的,“萤火”的意义。
“呸……”玉幺的双眼再度一红,低头往甲板上啐了口吐沫,咬着牙喃喃道,“妈的,老子值了!”
第七十章:千金散
自玉幺离开之后,安永连日称病不朝,人在深宫的奕洛瑰多少明白他的消沉,却终究按捺不住自己的一颗心,决定微服前往崔府探视。
他带去了玉幺出走那夜安永丢给城门戍卫的佛珠,亲手为安永戴上,半带揶揄道:“这一串珠子难道就能任你夜半通行?崔爱卿,你破坏宵禁惹下的麻烦,却打算如何收拾?”
安永倚在床屏一角,眼也不抬地木然回答:“臣知罪。”
“我倒不知你和那女人闹了什么别扭,竟然三言两语就撵走了我的大功臣。”奕洛瑰故意板起脸,一本正经地问安永要主意,“本来宫中都已经为船队安排下了庆功宴,结果被你这么一闹腾,那李琰之在奏本里说不敢回京,直接将船队调到了东莱郡,倒令我如何是好?”
安永这时终于抬起眼,望着奕洛瑰殷切地问:“陛下您有船队的消息?”
“嗯,现如今船队已到达东莱郡的港口,”奕洛瑰也不瞒安永,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那李琰之在奏本里说,希望我恩准船队就在东莱郡进行补给,下一次远航也直接从东莱出发,面上用的理由冠冕堂皇,暗里却一副不肯再回京的架势。我倒奇怪,以你的性子,怎会与那女人闹到这步田地?”
“全是我的错……”安永黯然别开目光,长叹了一口气。
奕洛瑰见他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心里因为玉幺出局的那一点欣喜,到此也全然打消。他很清楚自己安慰不了崔永安——眼前这个人,自从前到如今,生命里最不需要的人大概就是自己。
是他明火执仗、一意孤行地闯进了他的生涯,却不知何时才能摸到边际,这份总也没有着落的感觉实在糟糕。奕洛瑰闷闷不乐地走出崔永安的庭院,却又忍不住在廊庑下驻足,回首若有所思地张望。
这时崔府的仆人经过他身边,捧着食盒战战兢兢地要向他下跪。奕洛瑰摆摆手放行,立在原地兀自沉默着,吓得身后一干随从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
须臾之后,进堂奉食的仆人捧着食盒退了出来,奕洛瑰一眼瞥出那食盒的分量,扬起手将那仆人叫到跟前,信手揭开食盒一看,不由皱眉斥道:“这才动了几筷子?”
仆人不敢看盒中几乎没动过的饭菜,低着头颤声道:“主公这几天都不大有胃口,陛下恕罪……”
“哼,就是你家主公好相与,你们做下人的才敢如此怠慢,”奕洛瑰挑着眉冷声道,“他不思饮食,你们也不会劝劝?就这么将食盒撤出来……他身边那个小跟班呢?从前跟前跟后殷勤得很,如今怎么不见?”
那仆人猜到奕洛瑰说得是冬奴,连忙答道:“陛下说的人,如今已被主公收作义子,所以不常在主公身边了。”
“哼,想不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僮仆,倒叫他飞黄腾达了,”奕洛瑰闻言冷嗤了一声,颐指气使道,“你去准备一间客堂,叫他立刻来见我。”
现如今的冬奴,已是一派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模样,整日鲜衣怒马,与昆仑奴形影不离。他听说奕洛瑰要见自己,心头顿时警觉起来——在他的意识里,这位蛮子皇帝专会给义父找麻烦,真是让人没半点好感。
“草民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脱鞋登堂后,冬奴利落地往奕洛瑰跟前一跪,山呼万岁喊得倍儿脆,声音里就是没一丝虔诚。
奕洛瑰望着跪在堂中的冬奴,不由冷笑道:“想不到崔永安这样一个人,竟会收你作义子。”
“陛下英明,”冬奴皮笑肉不笑地奉承了一句,满脸诚恳地感慨,“草民也是没想到,我家主公谪仙般的人物,竟会收了草民作义子。草民不争气,只会四处给主公丢脸……”
“行了,你是白马公义子,别左一声‘草民’右一声‘草民’的,你若争气,我自然会许你功名利禄,”奕洛瑰说到此处,目光却忽然冷厉起来,“可是你身为义子,可曾关心过你家主公的衣食起居?他没胃口吃饭,你也不劝劝?”
奕洛瑰的信口责备,对冬奴简直是天大的冤枉,他顿时瞪大眼,梗着脖子冒死反驳道:“天地良心!陛下,我怎么可能不关心义父的饮食起居呢?主公的身体一向不甚强健,这些年在外治水,又落下了一身的病。陛下您不知道,为了义父的身体,草民没少费心——要是割肉能管用,我一定二话不说两肋插刀啊!只是这一次因为玉夫人的离开,义父他伤狠了心,才会这样茶饭不思。”
奕洛瑰忍不住皱眉问道:“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
“这是心病,哪有药医?”冬奴摇摇头。
谁知下一刻堂中二人忽然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冒出一句:“千金散!”
奕洛瑰瞬间眼睛一亮,冬奴却慌忙摇手道:“不成不成,义父曾明令禁止过,千金散这玩意儿不准再上门的。”
“话虽如此,现在他水米不进,你能有别的办法?”奕洛瑰低声道,“我只是不想由着他颓废下去。”
这话令冬奴瞬间也哑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开了口:“义父他这样愁闷,不光是陛下您忧心,草民也心焦似焚呢。要不……稍稍试一点,应该也无妨吧?”
一时之间,两人一拍即合,冬奴很快就找来了小剂量的千金散。翌日奕洛瑰便在宫中开宴,硬是宣安永入宫作陪,趁着宴散之际,恩威并施地邀安永喝下杯中酒:“崔永安,今晚你一直心不在焉,我只罚你这一杯。”
安永意兴阑珊,却拂不过奕洛瑰的坚持,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奕洛瑰随即遣散群臣,只专注地盯着安永,等他药性发作——这一回,眼前人会不会再次忘了自己,只一片痴心地记得那个“沈洛”?
一想到这个可能,奕洛瑰目光一黯,连呼吸都变得沉滞起来。
然而服了药的安永两眼只是一片空茫,当最初的失神过后,他痴痴望着奕洛瑰,眼中却掉下泪来:“玉幺她走了……她走了……”
他断断续续地抽噎,十指捂住双眼,头一次在奕洛瑰面前哭得这样伤心。因药性而袒露的真心,却让奕洛瑰彻底乱了方寸。
这人显然没有梦见沈洛。
“喂,别哭了……来人哪!即刻宣……宣白马公那个义子进宫!”奕洛瑰火大地差遣内侍,要拿冬奴兴师问罪。
冬奴夜半进宫,莫名其妙被奕洛瑰骂得狗血淋头,却也只能捏着药瓶茫然不解:“陛下,这一瓶千真万确是千金散。”
“你看他哭成这副样子,像是服过千金散的人么?”奕洛瑰横眉怒斥道。
“照理是不该哭的……不过草民只知道千金散能使人忘忧,再多的……要么问问太医?”不靠谱的冬奴六神无主之下,也只能如此建议。
奕洛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可身为始作俑者的他自己,这时也别无他法。
前来救急的太医为安永仔细诊断后,松了口气回禀圣上:“白马公有这般反应,只是因为服用了千金散的关系,陛下大可宽心。”
奕洛瑰听了太医的话总算放心,却还是半信半疑道:“我听说人服了千金散,能够镇痛解郁、使神明开朗,见心中所想、忘心中所憎。为何白马公却是这等反应?”
太医恭敬地跪禀道:“陛下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这千金散固能使人解忧,却不能掩盖人的本心。白马公会有这样的反应,只能说,他心中已没有念想了。可惜他这样年轻,心中就已绝望,恐怕不是个好征兆。”
奕洛瑰闻言脸色一沉,垂目望着身边已倦极入睡的崔永安,低声道:“我不想让他继续这样哭下去。”
“在药性失效之前,微臣建议陛下还是让白马公尽情哭吧,毕竟这样发泄出来,也能解心中郁结。”太医低头劝道,收拾了医箱行礼告退,“在白马公神智恢复前,最好热酒冷食、尽量少穿衣,多浸冷水浴。”
“这我知道。”奕洛瑰应了一声,挥手令冬奴跟着太医一同离开了承香殿。
一时殿中只剩下他与崔永安两人,奕洛瑰在灯下凝视着昏睡中的人,忍不住俯身凑在他耳边低语:“她走了,你的心底就只剩下绝望了吗?”
可怜他自己,退在一旁容忍这对男女,旁观了这么多年,到了这次第,竟然连嫉妒都显得生疏。
奕洛瑰默默将眼前人打横抱起,一路穿过重重珠帘,走入殿后的浴室。浴池中此刻已注满了凉水,奕洛瑰抱紧怀中的崔永安,与他一同泡进汤汤碧水之中,在感受到怀中人细微的战栗时,才微微将上半身后仰。
他眯眼看着崔永安跳动的眼皮,在等候眼前人醒来的间隙,已低不可闻的声音轻轻道:“崔永安,你到底何时……才能将我放在眼里?”
第七十一章:灵药
千金散的药力不断发散,热得使人五内如焚,好在有清凉的池水不断给安永带来抚慰。他自迷蒙中缓缓睁开双眼,费力地眨掉睫毛上的水花,便看清了面前与自己共浴的人。
这人真是千年不散的魔魇,无时无刻不在折磨自己!安永直直盯着尉迟奕洛瑰,火热的药性冲上他的头脑,释放了以往百般压抑的本性,于是他未及开口便是一记勾拳,狠狠揍了上去。
奕洛瑰纵有十个心眼也料不到,平日病猫似的崔永安会突然对自己发难,于是猝不及防吃了一拳,急忙狼狈地向后避让,安永却是一个鱼跃扑了上去,扯住他前襟不依不饶地咬牙:“尉迟奕洛瑰,怎么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