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么就是看不上破房子!但我争的不光是这房子,还有这口气!我这一辈子都傻子似的一直听你们的话被你们祸害,好东西好机会都让出来了,到头来连个破房子你们还要算计我!你们还不是觉得我没文化好欺负!我再继续忍下去你们指不定还想怎么欺负我!”
江岷峨赶紧喊了一声:“妈!大哥!”院子里的两个人都愣住了。江岷峨母亲先反应过来,说:“小儿子,你咋回来了啊?你工作那么忙还回来干什么啊?”
江岷峨叹了口气,说:“我要是不回来你们俩今天还不得打起来啊。”
小堂妹跟着说:“就是啊,离老远我跟小哥哥就听见了。”
江岷峨母亲瞪了一眼江岷峨大哥,说:“人要是不讲道理的话,可不就只能靠嗓门儿撑腰了。”
江岷峨大哥又是一嗓子喊了出来:“我讲不讲道理都这么个音量!我这嗓门儿还不是被你们送进工厂里呆了几年练出来的!”
小堂妹小声问江岷峨:“进工厂跟嗓门儿大有什么关系啊?……”
江岷峨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上大学前曾经给在工厂加班的大哥送过几次盒饭,那里面机器运转声轰轰隆隆,用正常的说话音量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只能靠大声喊,时间长了,等离开了工厂也改不了喊话的习惯了。并且,由于机器运转噪声真的很高,听说在那里工作时间久了的工人大多数听力会有些受损,导致很多工人总是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小怕听话的人听不清,进而又不自觉地把原本就变得高分贝的嗓音又提高了些许音量。
江岷峨对母亲说:“妈,我之前电话里可能没跟你说清楚,我今天在这儿当着大哥的面再跟你说一次吧,我不参与分那个房产了。我自己有学历,挣钱比大哥容易些。但大哥他刚结婚,将来有了孩子肯定需要很多钱,这房子就给大哥吧。当初大哥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了我,他要是不辍学肯定过的比现在好,现在我就不能再跟他抢这些了。”
江岷峨母亲冲江岷峨骂道:“不中用的东西!你是被他那大嗓门儿吓糊涂了吗?别什么罪过都往你自己个儿身上揽。你大学毕业之后他不用继续在工厂打工了,我也没见他摸过几本书写过几个字儿!他要是真是那种读书的料子还非得在学校读吗?”
江岷峨大哥说:“你睁大眼睛看看我这双手,我一个小拇指比岷峨大拇指还粗,骨头关节变形成这样还能拿笔写几个字?!还有我这双眼睛,被工厂电焊土灰祸害的这样,还能看清什么书?!”
江岷峨赶紧拦住想要继续争辩的江岷峨母亲说:“妈,你什么都别说了。反正我把话放这儿了,这房子我不能要。”
怎料江岷峨大哥却说:“你在这儿装好人有什么用?咱爷爷的遗嘱现在已经改成了房子给你一个人继承了,到时候都得按照遗嘱办事儿,你嘴上说的多好听,对我都没什么好处。你可得好好谢谢咱妈,愣是能把爷爷给说动了把遗嘱给改了!”
江岷峨母亲说:“怎么就成了我说动他改遗嘱的了?我要是说话管用我早让他改了还用等现在?那是他自己要改的你别怨我头上!”
江岷峨大哥说:“不是你还能是谁?这段时间伺候他的人就你一个,谁知道你又是怎么糊弄他的!”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小堂妹突然大喊了一声:“别吵了都先听我说!”
三个人居然真的安静了。
小堂妹对大哥说:“大哥哥,你想让爷爷把遗嘱改成你想要的样儿,是吧?可是爷爷他现在那身体状况你也是知道的,你在这儿这么大声儿嚷嚷,我们离那么老远都听见了,爷爷他会听不见吗?他听你说这么多难听的话,还会心平气和地在床上好好躺着吗?他万一被你气出什么闪失了,这遗嘱怕是他想给你改都改不了了,到时候你哭去吧!再说,我是来看爷爷照顾爷爷的,不是来看你们吵架的。你们这吵得,我这身体好的都觉得心烦意乱的,还让爷爷怎么好好养病啊?!”
江岷峨的大哥想了想,朝着屋里瞅了一眼,转身离开了江岷峨家。
江岷峨跟小堂妹先进屋放了行李,随后小堂妹去里屋看爷爷。江岷峨把母亲拉到另一个屋子里,问道:“那遗嘱到底是怎么回事?”
29、财产,祸害
江岷峨妈妈说:“你爷爷他是觉着,你都在市里工作那么多年了,肯定将来也要在市里结婚安家了。那市里面的房价那么高,你就算工资再高也起码得攒够个首付钱吧。他想来想去,家里也只能拿出那套房子了。你大哥就让他继续住他媳妇家房子吧,其实她媳妇家那房子比你爷爷要留给你的那套房子还好,你大哥他也不亏。妈倒也不是偏心,主要是你大哥娶的那个女的妈实在是看不上,总觉得她心眼儿太多。你大哥他傻,那女的说啥他就当圣旨似的听着。万一这房子给你大哥了,只怕要不了几年,你大哥就该把你爷爷的房子给改成她们家姓了。”
江岷峨说:“那就算是你把这房子给我,你刚才不是说让我卖了凑新房首付吗?从我手里头卖不还是一样要给这房子改姓?你还不如给大哥了,就算真改成嫂子家的姓了起码大哥也能收点这房子的好处。再说我又不需要结婚买什么房子。”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之后,江岷峨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他母亲似乎没发觉什么异常,说:“什么叫你不需要结婚?简直是混账话。你爷爷他现在遗嘱上是说直接房子给你,不是像之前说是给曾孙子家了,这不假。可有没有这遗嘱你都得结婚生子吧?你爷爷给不给你这房子,你都得给你爷爷个曾孙子吧?你别到现在还觉得你年纪小,就老是不惦记结婚的事儿。”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南边儿老董家跟你同岁的那小子,早就当了爹了,前阵儿小孩儿他奶奶抱着出来玩儿,白胖白胖的小子,可招人稀罕了,给妈羡慕死了。妈一看别人家都这么好,就你一个还在这儿单个晃悠呢,妈都不好意思上前逗那孩子玩儿了,就怕别人问起你结婚的事儿。”
江岷峨说:“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去呗,你管他们干什么啊。我现在工作刚有点提升,这个时候你让我结婚我还怎么专心事业啊。你想要抱孙子,你找大哥去啊,大哥的儿子不也是你亲孙子吗?”
江岷峨母亲说:“那个泼妇就算给我生个金蛋,不还是得半拉儿脸长那个泼妇的样儿?她要是先生出来了儿子,怕是更要理直气壮跟你爷爷要回那套房子了,到时候那套房子就真得改她们家姓儿了。”
江岷峨就这样跟他母亲讨论了半天,最后竟然愣是让他母亲给绕迷糊了。他说房子的时候,他母亲会绕到抱孙子的问题上,等他谈生儿育女的问题时,他母亲又扯到房子更名改姓的问题上。不管怎么谈,他母亲就是不肯按照他的思路走,绕到最后连江岷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了。他只好索性先扔下房子儿子的事儿,想起来得赶紧跟叔叔婶婶说一下小堂妹的情况。
电话拨了过去,他叔叔婶婶果然是因为找不到小堂妹正着急。江岷峨跟他叔叔说:“像她成绩一直也挺稳定的,偶尔回来看看爷爷,也不会太耽误学习时间的吧。不让她回来,她心里头也会惦记着爷爷这边的事儿,没准儿反而影响学习了。”
他叔叔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随后似乎换了个接电话的地方,对江岷峨说:“其实,不让她回去也不完全是因为怕耽误她学习,那只是哄你堂妹的幌子。你婶婶她其实这段时间一直在生气,说你堂妹对你爷爷那么好,有点什么好吃的都想着要往她爷爷那送,结果分房产的时候直接把她给除名了,只给你跟你大哥两个人分,就因为她是女孩子早晚要嫁人。你婶婶的意思,倒不是图那点房产。村里头的房子,就算再好,地价搁那儿摆着呢,再贵能有几个钱。我跟你婶婶这两年生意好了,不争那点房产也不差啥。但也总得意思意思吧,走个形式也得走一下吧。那是他亲孙女啊,孙子孙女有什么区别,对他好就行呗。就算不看他亲孙女的面子上,那我呢?那些年我领着你大哥一起出去打工,给他治病的钱里也有我的份儿吧?结果光顾着他的两个亲孙子,把我这个亲儿子给忘脑后去了。这可倒好,弄得人多寒心。”
江岷峨这才知道叔叔婶婶不让小堂妹看爷爷的真正原因。他听叔叔说了那句“只给你跟你大哥两个人分”,知道叔叔可能还不知道遗嘱已经更改的事儿,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讲这事儿,因为觉得不管怎么说都像是自己得了便宜又卖乖。
他想来想去,越发觉得可笑:这份房产究竟是为什么要存在的?当初家里那么贫困的时候,家人宁可牺牲大哥受教育的权利也要保全它,宁可让大哥辍学打工赚钱也不肯卖了它换钱。而现在,大哥因为得不到它而跟家里闹别扭,叔叔婶婶因为它赌气不肯让堂妹探望爷爷,偏偏最不在乎这房产的自己成了遗嘱中的继承人去承受着随之而来的压力。而且,因为这个房产,妈妈和爷爷就又多了个逼迫自己赶紧结婚生子的武器。他脑子里又回想起刚才母亲念叨自己时的那一套糊涂逻辑:你必须得继承这个房产,因为你得在市里面买房结婚生子;但不管买不买房你都必须得结婚生子,一旦结婚生子你就需要这个房产换新房首付……
这哪里是什么财产,简直就是个祸害。江岷峨心里骂道。
江岷峨跟叔叔说让堂妹先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在送回她学校。他叔叔这才放心地挂了电话。江岷峨透过屋里的窗子,看见母亲还在院子里洗没洗完的衣服。他看着母亲使劲揉搓衣服的双手,发现其实母亲的手跟大哥的手一样,关节粗大变形。他想起其实大哥出去打工的那些年,母亲也吃了不少苦,干过不少粗活累活。他趴在窗台上,透过打开的窗,突然对院子里的母亲傻傻地问了一句:
“妈,那年代咱们村那么穷,你供大哥一个人吃饭读书再给爷爷治病估计都费力,何苦又多生个我呢?这不是多添张吃饭的嘴吗?”
30、身不由己与身无所系
实际上,江岷峨跟宗政俊一样都是最早一批赶上了独生子女政策的人。宗政俊跟大多数人一样是独生子女,但江岷峨却有一个大哥。上大学以前江岷峨没觉得自己有多特别,因为村子里不只是他一个人不是独生子女。但当上了大学之后,班上一些同学知道他不是独生子女之后都好奇心满满地围着他,仿佛觉得他是像熊猫似的稀有宝贝一样问长问短。譬如,问他跟他哥哥关系如何啊,一家子那么多人怎么分屋睡啊,有了吃的东西一般都是怎么分的啊,家里人是怎么做到同时供两个孩子读书的啊,之类。但当江岷峨说到自己的哥哥辍学打工的事儿之后,同学们互相看看都发出可惜地感慨。
江岷峨有时候也会觉得哥哥辍学很可惜。他年级小的时候,村子里宣传计划生育,但就算是政策再严,村里也总是有人宁可卷着铺盖四处躲藏逃避罚款也不肯只生一个孩子。所以江岷峨对计划生育这个词也只是当做四个普通的汉字而已,没觉得这四个字到底有什么实质作用。等上了大学自己成了稀有物种,他才开始考虑过自己存在的问题。因为江岷峨的出生,江岷峨家免不了也要被罚得很惨,其实他家人也不是没想过要逃,但有个生病的爷爷总不能扔下吧。本来家里也不算富裕,被收了罚款就更境地难堪。而当家里两个男孩子都需要上学的时候,江岷峨的哥哥挣扎了几下,却还是最终成了牺牲品。
江岷峨想起哥哥跟母亲吵架时说自己的手的事儿。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作为一个男人的手来说有点过于白嫩了。但他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哥哥领着自己在田地里玩,哥哥给他秸秆编蝈蝈笼子的那双手,虽然比不上他皮肤白皙,却也是手指细长,灵巧柔软。有时候他想,如果母亲没有生下他,家里不需要被罚款也许当初经济境况会好一些,哥哥也就不需要辍学打工,更不会因为今天这个房产而家里不和。越是这样的思路想下去,他就越觉得自己的出生是个罪过。他实在是不懂,如果是出于重男轻女的考虑,那家里已经是有大哥这个男孩子了,为什么还会接着有了他的存在。
江岷峨妈妈搓着衣服说:“那个年代别人都有生好几个孩子的,凭什么到咱家就老老实实生一个啊。多几个孩子多热闹啊。”
江岷峨嘀咕道:“热闹得现在因为个房子差点打起来?要是没有我的话兴许就没这些事儿了,哥他也能好好上学了。”
没想到江岷峨妈妈竟然听清楚了他嘀咕的这些话。她放下手里正搓着的衣服看着江岷峨说:“你这孩子怎么老是说这些个混账话,该不会是上班太累把脑子累傻吧。有你怎么了?妈生你还生得不对了是怎么着?”她继续搓了两下衣服,说,“我看啊我还真是生错了。我当初要是第二胎生个小闺女多好,多贴心。生了两个混小子全都不听我摆弄,还成天说些个混账话气死我。”
江岷峨叹了口气,转身去收拾行李。小堂妹从里面屋子里轻轻关了门出来,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小声的动作,对江岷峨轻声说:“爷爷睡着了,咱们稍微轻一点吧。”
江岷峨想了想,就放下行李,问小堂妹道:“我领你去村里集市上逛逛怎么样?顺便买点东西什么的?”
小堂妹便跟着江岷峨一起到了集市。等转了一圈,小堂妹看着江岷峨手里买的东西,突然道:“哥你家菜园子里今年没种青椒吧?我们再去买点青椒吧,爷爷他喜欢吃青椒炒鸡蛋。”
江岷峨这才想起来。他突然发觉,从刚才到现在,小堂妹不管做什么都是先从爷爷的角度考虑。他也多少能明白点自己叔叔婶婶对爷爷的不满了,就连他现在都觉得,明明她对爷爷这么好,可爷爷从一开始就把小堂妹踢出房产继承人的范畴里,这确实是有点过分了。他想,刚才大哥因为房产的事儿跟母亲吵架,小堂妹也是亲眼看到过的了,那她应该是知道这房产处理相关的事情了。她毕竟也是爷爷的亲孙女,按法律意义来说,如果爷爷不写这个遗嘱,这个房产也应该是有她的那一部分的。她现在知道房产跟她没关系了,但还是对爷爷很贴心,她难道就不会像大哥那样心里不平衡吗?
江岷峨好奇地问道:“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在乎那个房产的事儿啊?”
小堂妹看着江岷峨笑道:“小哥哥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不在乎。”
江岷峨说:“我是不想去在乎,但你现在是……唉,真搞不懂爷爷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小堂妹开玩笑的口气道:“小哥哥,你以你现在这种‘唯一继承人’的身份,在我面前说这种话,是故意炫耀吗?”
江岷峨知道自己的多嘴可能会引来误会,慌忙要解释。小堂妹笑着说:“好啦,我知道小哥哥你不是那种人。那种破房子,没我的份儿又能怎样啊?就算全都是有我的份儿又能有多大影响啊?还能指望靠那破房子让我成富婆吗?别逗了。我才懒得为了那点廉价饼干浪费心力呢。”她一大步一大步地向前使劲迈着,说到,“我巴不得现在身上少点累赘,将来考个比小哥哥你的大学还要有名的大学,一身轻松地去大城市里好好看看,看完了国内的再去外面看,看完了地球的再去外星球看。我就不信,那破房子再好,能比得上外面的世界好看吗?”
江岷峨正惊讶于自己的堂妹的远大志向,手机突然响起来。
“我小姨家的事情办完了,顺路去你家玩的话你欢迎不欢迎啊?”金辙遖说。
“顺路?”江岷峨没明白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