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我和庄生都不出门,庄生窝在地下室里照顾大麻,我就陪着他。温室里亮着几管水银灯,绿幽幽手掌一样的大麻开在暖黄的灯光下,散出淡淡温热的油气。庄生把收音机别在腰上,提着个水壶哗哗往植物上洒水,我坐在一旁的小桌子上,哼哼唧唧地看着干活。
干完活我们会喝点东西,庄生的手艺很好,一把鸡骨头,两只蘑菇,到了他手里就能变成一锅好喝的汤。下午我们躲进被窝里,看一个下午的球,或者做爱,一直到暮色四落,我们跟别的瘾君子和同性恋一样,倾巢而出,涌入醉生梦死的快活场子开始狩猎。
两个月后的某天早晨,徐睫哭丧着脸出现在房门口。她背着她妈报了所舞蹈学校,翘课去学芭蕾舞,因为老旷课,被学校给开除了。她妈气得不行,一脚把她蹬出了家门。我挡在门口,手撑在门上,扭过头问庄生:“她怎么知道我们住这儿?”庄生耸耸肩,叹了口气说;“还是让她进来住吧。”
徐睫住进来后可热闹了,她嗓门尖亮,叽叽喳喳老说个不停。还把我们的客厅给挪空了,那一大块地成了她的舞蹈房。我和庄生除了吃饭也就懒得出去了。庄生喜欢把我挂在腰上,贴着墙壁做爱,我们把房门开出一条细缝,一边干一边偷看她跳舞。这姑娘跳得很烂,像只瘸腿的小鸡在客厅中央打转转,转两圈就得摔一跤。卧室里的音乐声开得很大,徐睫就听不到我们做爱的声音,我们满头大汗地又干又叫,轮流把头探出去,再伸回来,窃笑着交流情报。
大约过了两个礼拜,她发现我们在偷看她练舞,气得跟个快爆炸的气球似的,一边冲我们叫一边拔下她的芭蕾舞鞋,我们只能把头往房间里钻,可门还没关上,两只硬底舞鞋就兜头拍了过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开始留意我们的房门,只要开了点缝,就用舞鞋砸门。久而久之,我们也就懒得看了。
虽然脾气是暴躁了点,徐睫的手艺活还不错。我和庄生总在不停地掉体重,她会主动帮我们改裤子,有时候把腰改得太小了,她就说:反正还会细的,过两个礼拜就好了。她很少吃面食,几乎跟我们吃的一样。庄生搅着稀粥问她:“你是找死呢还是想不开,怎么吃那么少?”徐睫说:“太胖了会被学校开掉的,上学期两个年龄小的女孩子正巧发育,胖了一圈,又不肯少吃,被学校给开了,我才被补进来的。她们跳的可比我好多了。”
两个礼拜后,木子他们也全来了,这群鸟人,拖着几大箱啤酒,手上挂着彩带,嘴里喊着口号,捶喊冤鼓一样敲打我们的门。我一开门,迎面的飘来两个气球,这群孬种在气球后面叫,生日快乐,给你个惊喜呀!
惊喜你奶奶个熊。
屋里一下子全是人。全都是人。我们不赶,他们就不走。一天,两天,三天,他们就是不走。我们的地板上堆满了烟屁股,桌子永远擦不干净,粘乎乎的全是酒精的气味。药丸子像屁股上沾了蜜糖的苍蝇一样立在桌子上。我垂头丧气地窝在沙发里,脸上脖子上堆满了奶油,我对庄生说:“他们像蝗虫一样攻击我们,他们吃光了我们的东西。”庄生打了个酒嗝,晃了晃啤酒瓶说:“可是他们带来了酒。”
我从他手里夺过酒瓶朝墙壁上丢,把瓶子摔个粉碎。“都是你的好主意,我们已经出不去了。”庄生随手捡起个酒瓶喝上两口,说:“出去干嘛,反正都一样。”
他们一来,窗帘就再也没拉开过。你过一个晚上,就是一天,其实也没什么白天呀黑夜啊,关上门拉下窗,我们开始在无数个黄昏和夜晚间徘徊。满屋子都是男人,女人,什么都好办多了,脱下裤子,穿上裤子,套上套套,摘掉套套,张嘴就能喝,弯腰就能吐,一升酒精,一升秽物,一支大麻,一撮烟屁股,一支机巴配一个黑洞,一支针头,半管的血。
我已经一个礼拜没正经穿过裤子了。我们不知道谁上了谁,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我和庄生很少能碰上,人太多了,把我们给冲散了。有几次我们坐在浴缸里分吸一支烟,有人走进来,坐在马桶里排解他的结石,叫得比乌鸦还惨。嗷嗷嗷——我们在他的惨叫声里吸烟,扎针。不断有人进来,把那个结石男从马桶上推下去,然后对着马桶哇哇地吐。女人在马桶上一坐就是一个钟头,一边拉着卷筒纸一边呜呜地哭。我们问她为什么哭?她反倒笑了,她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浴室的瓷砖上铺满了卷筒纸,一叠一叠蜿蜒着,足够好几个人上吊自杀。结石男干脆蹲在地上排结石,排了足足两天,日日夜夜在那里惨叫,有时候还用手抠。我在浴缸里放满了水,掐灭烟头对庄生说:我们两个很久没干了吧?
庄生把烟头投进洗手台,二话不说就挤了进来。他问我:“你记得上一次我穿着裤子是什么时候?”我哈哈地笑了,反问他:“那你记得我有多久没穿裤子了?”我们一边笑一边干,他掰着我的屁股说,你都被人干松了。我弹了弹他的荫净,又点了支烟。庄生从浴缸边的窗台上捡起本书说:你念给我听,我让你高朝。
我吐了个烟圈,把书翻到中间慢慢念起来。
“因为打首枪,我有了非常大的肺活量。只要家里没别的人,我就花一整个下午干这件事。等我打出来,乳白色的经验会一大坨、一大坨地悬浮水中。之后,我再次潜下水去,把它们一把把捞起来,擦在毛巾上。所以这才叫‘潜水寻珠’。”
庄生笑了,从我的胯间翻起性器,叼进嘴里,一点点舔着含进去。
“前一分钟,我正坐在游泳池底,从头顶八尺深的水里看出去,天空波动,一片浅蓝。除了我耳朵里的心跳声,整个世界寂静无声。我那条黄色条纹的泳裤套在脖子上,以防有哪个朋友、邻居,或是任何一个人突然出现,来问我为什么没去练足球。入水口节奏稳定地吮吸着我,我把白白瘦瘦的屁股压下去享受这种感觉。”
庄生一只手捏着我的蛋蛋,一只手扶着我的荫净,他的半个脑袋埋在水里来回驱动,舌头像鱼尾一样拍打着浴缸里的水。
“明亮的光点在我眼前倏然闪烁,我转头往后看去,可是那了无痕迹。那条粗索,像某一种蛇,青白色,血管密布,它从出水口上来,咬紧了我的屁股。有些血管在往外渗血,鲜红的血从蛇苍白的皮肤上的小裂缝里漂出来,融在水里,看上去是黑色的。血消失在水中,而在那条蛇青白菲薄的皮肤里,依稀能看见一坨坨消化了一半的食物。这是唯一能够说得通的事,一条可怖的海怪,一条海蟒。遁身于光天化日之下的东西,潜伏在出水口的黑暗深处,等着咬我。”
我把烟摁死在水面上,手探下去放在荫净顶端,那里庄生的头来回上下,一口口吮吸着我的经验,一大坨一大坨乳白色的经验。
“小羊肠的保险套,就是肠子嘛。
现在,你们就能明白我要对付的是什么了。
你只要一放手,你的肠子就没了。
要是游到水面上去换气,你的肠子也就没了。
要是不往上游,你就会淹死。
你是想马上死掉还是一分钟后死掉。”
庄生从水里拔起脑袋,又往浴缸外吐了一大口水,像条水蛇一样嘶嘶地啸着,手上摆出一个命令的姿势。“快,把它念完。”
“等我父母下班回来,会发现一个巨大赤果的胎儿,蜷成一团,漂浮在他们后院游泳池里浑浊的水中,被一根满布血管的扭曲的肠子系在池底。和那个在打首枪时把自己吊死的孩子不一样,这是他们十三年前从医院带回家来的宝贝,是他们希望能得到足球奖学金,将来得MBA学位的孩子,会在他们年老时照顾他们,是他们所有的希望和梦想。他就这么漂在那里,光着身子,死了。环绕在四周的是他浪费掉的经验所形成的乳白色珍珠。”
第十五章
我们把浴缸里的水放了,抱了床被子在浴缸里睡了一夜。第二天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浇到外面身上,这是那么多天来第一次见着日光。街对面古着店里的乐声飘进来。嘿!一直试着找你来着。嘿!我们中间一定有只恶鬼,或是有个表子在我脑袋里,在我屋里,在我的床上。
我揉了揉眼睛,庄生还像只八爪蜘蛛一样抱着我沉睡,我轻轻推开他,从浴缸里钻出来。我站在浴缸边上,像古田街的路灯一样垂着脑袋,看着浴缸里的庄生。这里什么都是白的,浴缸瓷砖是白的,百叶窗是白的,被子是白的,像一个巨大冰冷的白色墓窖,庄生躺在里面,脸也是白的。
结石男蜷在那堆血淋淋的结石旁边睡着了,满脸疲倦和满足。我光着身体走出浴室,从地上随手拣了件衬衫穿上,加大加长的衬衫,下摆正好盖住我的老二。客厅的沙发上,地板上,电视机柜旁,餐桌下面,横三竖四地睡满了人,像一大坨一大坨脏兮兮的衣物团团簇簇地堆着。我从一个男人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了,走到门边上。门缝里不知什么时候飞进来一封信。我一屁股坐在门边的台阶上,一边抽烟一边捡来看。信封上是蜂窝精神女支院的夜景图,寄信人写着刘院长,收信人是庄生。拆开信封里面有张白纸,我它翻来覆去地看,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
可是哟,嘿!你去哪儿了?你要走了,我可就死定了。
我把烟头摁在纸张中心,那里出现一个橘黄闪亮的小洞,边缘是焦黑色。嘶嘶嘶,火蛇盘转两下,往上下燃烧,把白纸烧成了两半。香烟灼痕。我把纸丢在地上,用脚尖踩灭,我看着摊在地上的两半纸,我不知道灼痕的前半段是什么,后半段是什么,它们播放的速率是多少,但我能看到中间那条线,那条用灰烬铺成的肠子一样的小路,那条路上站着我,庄生,还有刘院长。我们站着上面,举着斧子和火炬,像三个伐木工人。我们伐断了一座桥。
我们密不可分,密不可分。我们密不可分密不可分密不可分。
我在家里晃了圈,最后晃进了地下温室。在温室门口我踩到一大团大麻叶子,地上铺满了大麻叶子,大麻叶子上铺满了水银灯焦黄的光。温室中间的两大块泥土上全是破碎的绿手掌。我的光脚踩在这些叶子上,每个毛孔吸吮着这些气味和光。我知道有什么见鬼的事正在发生。有人把大麻叶子剪了个精光。我踩到一团肉,一团人肉。木子靠在一株大麻边上,心满意足地抱着把大剪子呼呼大睡,领口上沾满了白面。
我跳着脚跑出去,跑到浴室里,一把把拍醒庄生。我冲他喊:他们像蝗虫一样闯进我们的房子,吃光了我们的东西,吸光了我们的白面,现在还要割光我们的大麻!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庄生像滚水里的青蛙跳出浴缸,光着脚,霹雳巴拉地奔进温室,揪起小不拉几的木子往外拖。瘦猫拖着小耗子,瘦猫拖着死耗子,吱愣愣,拖着耗子往外爬。我的脚上沾满了破碎的大麻树叶,跟在他们后面,客厅里的蝗虫门还睡着,吃了伟哥的男人们机巴凭空竖立,翘的老高。庄生把木子往地上一丢,拧开音箱,把他们从地上,沙发上,桌脚边上震起来。
“老兄,你拿了我的衣服。”那个机巴翘得最高的男人睡眼惺忪地对我说。我剥下衬衫扔到他头上,赤条条地在原地跳了两下,指着大门说:“出去,统统给我滚出去!”
庄生从木子怀里抽出大剪子,指着他们说:“出去!统统给我滚出去!”
我们踢翻地上的酒瓶子,浅黄的液体带着白色泡沫哗哗流了一地。结石男光着屁股从浴室里爬出来,一边爬一边剃胡子。我启开一瓶花生酱,捅了一勺给自己吃,然后把勺柄戳进一只蓝色气球里,气球往半空里扭了两下,泄了气落下来,贴在啤酒泡沫上。
出去!统统滚出去!
寓所里最后只剩下我和庄生,那群人走后,徐睫的妈就来了。徐睫的妈是个黄脸皮的女人,声色尖锐,身体精壮。脚上蹬着双能够踢死人的皮靴,窄小的皮衣几乎将她五花大绑起来。她一进门也不说什么,拽着徐睫就往外拖,徐睫瘦的像个木偶娃娃,连挣扎的余地也没有,被她塞进了车厢里。我们听见徐睫拼命地敲了两下车窗,很快没了动静。车开走了,我们不知道它开去了那里,但肯定不是去舞蹈学校的。
徐睫走了,我们的日子还得过下去。没有大麻的日子。没了大麻,毒妈也就没那么客气。现在我们管她叫大母虫。大母虫把我们腰包里所有的钱都要走了。我们试着到附近店铺找份零工,可那些店平常开门都没个准儿,得看老板肚子里填了多少酒精。我在对街那家古着店里才呆了一个礼拜,就被老板赶了出来。有个女孩像要退货,她说她穿上那件毛衣,就整夜地做噩梦。老板闪给我一个“看你了”的眼神,就逃之夭夭。我只好推心置腹地说;“其实这些衣服不一定全是死人的,你说对不对?式样老的,可能是什么老太婆老太公蹬了脚以后留下来的,你看你这件毛衣,一看就是七八十年代的东西,那就说不准了。要真的怕,就千万别穿这里的鞋。”女孩前脚一走,老板就把我辞退了。
你说我傻,我也不敢说自己聪明。
我又闲在家里无所事事,成天跟老年人似的在屋子里蹒跚。两周后,我跟着庄生开始做坑蒙拐骗的勾当。我们像游击队员一样频繁出入地下俱乐部,那里攒动着跳蚤一样的人,他们的脑袋绝对还没有吉娃娃转得快。趁他们喝得酩酊大醉,我们顺走他们的手机、钱包和香烟。后来庄生在街头组织出了一群骗子,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行骗。他们在街边摆了张桌子在上面押宝下棋,很快就会有人凑上来,围着桌子看棋。他们押谁,我们就让谁输。我们在杂货店里行骗。年迈孤独的老妇人们转着她们的智能轮椅,徘回在货柜间,吃力地寻找商品。我们把要买的东西往她们的篮子里塞(最好加上两瓶润滑剂),等结完账,她们会把鼻尖贴在购物清单上,青着眼睛问:“我怎么会买这些东西?”那时候我就出场了。我气喘吁吁地跑进门,说自己落了东西,说完提了袋子就走人。那些小杂货店的收银员根本不会注意。
我们扮成服务员在餐厅里行骗,别的活我们都不干,我们只会结账。只要有人用餐巾抹着嘴巴左顾右盼,我们就以最快的速度对上他们的目光,款款走去,抽出餐桌底下的账单跟他们结账。他们把钱给我们,我们把钱塞进自己的腰包。现金永远是最好的东西,最让人痛恨的就是存储卡。这样连续收了两三桌的钱以后,我们钻进洗手间脱下制服,像偷情的浪子一样从后窗逃跑。
我们在球场和音乐节场子外行骗。我们往白纸里卷进劣质烟丝,充当大麻卖。我们卖药丸子,那些红红蓝蓝可爱死人的药丸里填满了泰诺或者头孢药粉,我们的客人以为它们是最棒的迷幻剂,抢一样把钱塞进我们手里。我们目送他们像一群欢快的野牛冲进音乐场,去享受他们的感冒药。
后来我们开始在火车上行窃。火车车厢的最后面有两个行李架,很多人把行李往上面一扔,就跑前面去抢位子了。轻便行李箱,购物袋,我们什么都偷。偷完后把里面的东西倒卖出去。运气好的话,那些印着百货商店大名的袋子里会出现几样奢侈品,即便以半价倒卖,都是一笔不小的钱。
就像刘院长说的,我们把他们往死里骗。当然骗人是会遭报应的。庄生在飞高了的情况下坚持上岗,结果偷回来一把婴儿车,更悲剧的是,上面真的睡着一个婴儿。
第十六章
我抱着双臂对沙发一声断喝:把他给我丢出去!我穿了件合身的海军蓝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全身漾着刮胡水的气味,像一个真正的男人。庄生把头埋在沙发垫上,活像一株真空包装的含羞草。过了半天他抬头问我:丢出去,丢到哪儿去?
“我怎么知道?”我说,“往他脑门上贴一片‘失物招领’,然后推到电线杆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