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笙箫在庄主的寝室里独自一人面对这个可怕的女子,总觉得她就像一条蛇,细长的瞳孔,吐着青紫色信子步步逼近。
“如今你只是个下人,是死是活,庄主可不会在意。”桃霓裳扬起嘴角笑得妖媚动人,微启朱唇吐出一缕白烟,笙箫闻到一阵浓烈的花香,然后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笙箫的头已经昏昏沉沉,他勉强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绑在一个木桩上,四周都是阴暗冰冷的墙壁,凹凸的石块上挂着各种刑具,皮鞭、铁链、烙铁……无不散发着骇人的寒气,只有头顶上方的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
这不像是绛紫山庄的大牢,难道是……地狱?笙箫默默咽了咽口水,就在此时牢门“咔嚓”一声打开了。
雾放的脚步声在并不是很大的牢房里回荡,越来越近、越来越沉重,仿佛他每向前走一步都是踩在笙箫的心脏上,笙箫能切肤地感受到这种可怕的阴冷和压迫感。他心想,让自己落到雾放这个笑里藏刀的大魔头手上,简直比下十八层地狱还恐怖。不过至少目前他可以确定一件事情,桃霓裳果然是雾放派去的间谍。笙箫不禁咬牙愤恨,庄主这个白痴竟然还把她像个宝贝似的护着,要是真让那个妖精做了绛紫山庄的庄主夫人,岂不是亲手把山庄往绝路上逼。
雾放走到笙箫面前,握着冰冷的皮鞭,抬起他的下巴玩味地端详笙箫清秀的脸。雾放如黄金般的美眸此时却有着金属的寒冷,那两道犀利的目光仿佛就能看透笙箫的心思:“这一天迟早要来的吧,只能怪你的庄主不争气。不是他傻,偏偏就是知道有陷阱都往里跳,所有人都知道他爱美人不爱江山,我只是利用了他的弱点而已。”
“你……奸诈!小人!”笙箫气愤地怒吼,在雾放的眼里只是一条狗临终的挣扎罢了。
“兵不厌诈,我没工夫跟你练嘴皮子,绛紫山庄的大印在哪?”雾放语气依旧那么温和,仿佛此时只是询问友人过得如何,一点也没有审讯犯人的感觉。然而他眼里两道锐利的目光却有着不容反抗的威严。
笙箫并没有害怕,从容对上雾放的眼睛:“我不知道。”笙箫自然知道雾放肯定调查过他的底细,加之桃霓裳从绛暝璃那里知道的事情,自己这回是脱不了干系的。
雾放并没有再追问大印的去向,转而用同情的目光凝视柱子上捆绑的瘦削身体:“绛暝璃如此辜负你的一片心意,难道你当真不难受?不恨他?”
“恨,恨之入骨,”笙箫脑海里浮现出绛暝璃和桃霓裳亲昵的画面,双眼就氤氲起薄薄的水汽:“可就是因为我爱他,所以才会恨啊……”
“他不值得,想你有才有能力,却甘愿委身做个小小的侍童去背地里辅佐他,你不慕名利钱财,到头来却是被抛弃的命运,我都替你感到可惜。”雾放浅浅叹了口气:“我倒是很赏识你这样的人才。笙箫,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才对自己最好你应该清楚。”
“让我和你共事,休想!”笙箫早就决心要为绛暝璃付出一切了,或许这就是命里的劫难吧,“纵使绛暝璃负我,长老院负我,绛紫山庄都负我……我定不负自己的心。”说完,两行热泪滑下脸庞,晶莹的、单纯的,如同他玻璃般忠诚剔透的心。
雾放冷笑两声:“果然有骨气,可惜啊……”说着突然高高扬起皮鞭一下抽打在笙箫单薄的肉体上。
仅仅只是一鞭子,笙箫凄厉的惨叫就响彻了整个地牢,惊飞了窗外梧桐树上小憩的鸟雀。衣服如同被利刃割开,露出一道鲜血淋漓的鞭痕,显得周围的皮肤更加惨白。皮开肉绽的感觉使笙箫及其痛苦,就像是有人用手指狠狠撕开他的皮肉那般疼痛。
“放心吧,我可不会让你那么容易就死掉,”雾放裂开嘴角邪魅地微笑,伸出食指刺进笙箫皮肉绽开的伤口,感受到他身体因疼痛和恐惧传来的剧烈颤抖,接着笙箫温热浓稠的鲜血顺着雾放的手指涓涓流下。
在雾放的命令下,一个狱卒继续用带着倒刺的皮鞭狠狠抽打笙箫,雾放则拿着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沾染的血迹,耳边充斥着笙箫嘶哑的哭喊声和咒骂声,然而他就好像没听见一样。
笙箫只觉得自己浑身的疼痛开始慢慢发麻,像是千万条虫蚁在啃噬自己的皮肉。眼皮比坠了千斤的称砣还要沉重,眼前的一切都已慢慢模糊起来。
好疼……
庄主……你在哪里……
意识开始渐渐模糊,朦胧中他看见绛暝璃朝他缓缓走来,穿着一身丝绸长袍,依旧那样器宇轩昂风流倜傥。绛暝璃展开双臂把他轻柔地拥进怀里,他甚至能感觉到耳边温热的呼吸,绛暝璃说:“跟我回家吧。”
接着笙箫的眼前又出现白雪皑皑的场景,大雪覆盖着安详的绛紫山庄,梅花树枝头点缀着鲜红的腊梅,一个穿着华丽衣裳的七八岁的少年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树枝高处攀爬,树底下是笙箫小时候的自己,他抬头惶恐地望着,清秀的脸庞在寒风里冻得通红,他用稚气的声音喊道:“璃少爷小心啊!”然后树上的少年折下一枝梅花梢,从树上俯身递给他:“喏,送给你。”
“璃少爷……”笙箫嘴角扬起浅浅的微笑,就如同幼时那个冬天,他颤抖着接过一枝梅花,笑得那样天真烂漫。
身上早已被抽打的血肉模糊了,笙箫失去了感知疼痛的知觉,现在的身体除了麻还有寒冷,他知道雾放会用尽一切办法逼迫自己说出大印的下落,可是他已经受不了这等身体的苦楚。
他没有力气再哭喊咒骂,只是尽力抬起头不去看自己惨不忍睹的身体。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喉咙深处却涌出浓烈的血腥味。
“庄主……笙箫无福,来生还要服侍你。”笙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天大喊,然后闭上苍白皲裂的双唇,狠狠咬断自己的舌头。
微热的泪水从渐渐冰冷僵硬的脸颊滑落,悄无声息,坠落大地。
牢房里空气阴湿,连尘埃都在哭泣。
只要断舌,就绝对说不出……任何伤害你的话。纵使你负我,我也愿为你,永远沉默。
第三十四章:跋涉
你有没有很爱很爱一个人,爱到离不开放不下,爱到肝肠寸断。过去泫月一直没有体会到如此深切地伤痛。当他一大早打开门,看见赫然跪着的绛紫山庄各位长老们,看见暝幽笔直地站在他们面前,如同一个王者那般傲气凌人,泫月忽然有种预感——暝幽要离开了。
他看到暝幽神情凝重,刀片般的嘴唇紧紧抿着。长老们竟然会一早亲自下山,还跪在草堂门口,一定发生了严重的大事。
暝幽转过脸,对泫月露出苦楚的笑容:“吵醒你了?”
泫月摇摇头:“出了什么事情了?”
“绛紫山庄有些事情要解决,我要去山顶走一趟。你先回屋吧,也别等我吃饭了。”说罢,暝幽跳上马背,头也不回地扬鞭而去,各位长老们也跟着起身追随。
“你还会回来吗……”没有得到回应,泫月垂下眼,失落地关上门。
上山之前,暝幽特地去了一趟寺庙,当初替林文枋求的签文也是在这里由寺里方丈给他的。寺院里蝉声阵阵,古老的小径铺成狭窄的石板路,路两旁是参天的树木,繁盛的枝叶遮挡住阳光,从缝隙里投射下一道道光柱。花白胡子的方丈站在寺庙门口对暝幽说道:“老衲在此恭候多时。”
“你知道我要来这里?”暝幽大惊。
方丈含笑捋着胡子道:“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就算是知道前方是一片刀山火海,还是会有人义无反顾地冲进去,期盼着改变命运,人的本性罢了。”
暝幽不语,沉吟良久道:“可是我还是想求一签。”
方丈沉下脸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老衲昨夜夜观星辰,天狼星格外明亮,位于其旁的一颗不知名的小星却暗淡异常,万事皆悲喜参半无法两全罢。”
暝幽不解,仍是接过签文,看了看又不想打开,“多谢方丈,这签文还是等日后再看吧。”说罢将签文放入怀中,转身跨马而去朝绛紫山庄进发。
夏天本该是处处生机,可是唯独绛紫山庄一片萧条。暝幽迈着匆忙的步伐走到绛暝璃的卧房门口。推开门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自己的弟弟正抱着一颗已经开始溃烂的头颅在说话,他的声音是那么轻柔温和,仿佛怕吓到怀里的头颅。屋里弥漫着腐臭的尸体气味,并且书桌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尘,看样子连打扫的下人都不愿意在这里多待一刻。
绛暝璃听到开门声,抬起惨白的脸呆呆望着暝幽,不到片刻又低下头和怀里的头颅讲话,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对暝幽的出现丝毫不在意。
这时桃霓裳哭着跑过来扑到暝幽身上,抽抽噎噎道:“妾身才嫁过来就遭此横祸,如今庄主竟然为一个小厮而疯掉,叫妾身何颜面见人。”
暝幽低头看着身上的美人,冷冷一笑:“既然你觉得没有脸面了,那就把你送回雾放身边吧,”他捏起桃霓裳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看着他锐利的目光:“这次不杀你,你给雾放带个话,就说我绛暝幽回来了,若他再敢动手脚,我定不饶他。”暝幽叫来两个侍卫:“把桃姑娘送到雾夜山庄去。”
“不用,我自己能走。”桃霓裳不甘示弱地回绝。
绛暝璃已疯,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雾放又虎视眈眈。于是暝幽又被长老们请回来,满心忧虑地坐到庄主的位置上。当下首要任务就是安定人心,让山庄一切政务归于正常,甚至还要为征战做准备。于是暝幽花了十天来调整山庄政务,把一切安排妥当以后,自己便闭关修炼,来提升自身能力与雾放抗衡。
在绛紫山庄期间,暝幽忙得昼夜不分,也就没空回山下看望泫月。闭关之前,他写了封信遣人送到山下,接着石门一关,便是两年。
泫月接到信时,早已泪流满面,他知道书生暝幽已经不在了,从此天岭村不会再有“青绿公子”的出现。或许石门打开的那一天,里面走出来的,又会是从前那个叱咤沙场的王者,那个杀人如麻的绛暝幽。泫月本以为自己的爱能够挽留他,能够为他创造一个没有征战与血腥的家,事实终究是一场幻梦。暝幽或许天生就属于战场吧,所以留不住他。在山庄和泫月之间,暝幽毅然决然选择了山庄。
经管如此,泫月还是义无反顾地上山去找暝幽。他买下一匹快马,带着些干粮就朝山顶进发。天岭山本来就是个混杂着人、妖兽、神兽的危险地方,泫月一路的艰辛可想而知。有一次他甚至都被一群土匪抢空了,没了干粮和马,自己还差点被土匪占了便宜。好在有个路过的壮汉搭救,才得以脱身。
泫月注视着这个救他的人带着眼罩的左眼,良久忽然惊呼出来:“你是……寨主!”
“呵,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了呢。”寨主转过头,眼神有些不舍地在泫月的脸上徘徊:“瘦了这么多,没少吃苦吧。”当初寨主听了泫月的劝告,遣散了手下,烧点山寨,如今一个人隐居在山里打猎,有一间小木屋,日子过得还算安定。他把泫月带到自己的小木屋里,让他洗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准备了些野味给他吃。
好久没有好好吃饭的泫月不顾形象地抱着一盘鱼吃地连刺都不吐。寨主宠溺地倒了杯水给他:“慢点吃,别卡着刺。”
“我是猫妖,不怕刺的。”
“难怪,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不像普通人。”寨主丝毫没有因为泫月是妖精而害怕,依旧是一副宠溺爱护的表情看着他:“那个青衣书生呢,怎么没见他?”
“他……”泫月委屈地吸着鼻子,“我这次上山就是为了找他,可惜路上太艰险,到现在还没走到半山腰。”
“难为你了。”
后来寨主竟然主动提出护送泫月到山顶,没办法,他实在不忍心这个手无寸铁的小妖精去一个人冒险。更何况,他还曾经为了这个小妖精而放弃了整个山寨。
在寨主的保护下泫月很快就到达了山腰,他知道在往前遇见的就不是人而是妖精了,这不是寨主能对付得了的,说不定还会让寨主丧命。于是在他百般推脱之下,寨主才同意他只身前行。接下来的路,又是泫月一个人走。
每天风餐露宿,加之天气炎热,泫月有时候都会乏力地晕过去,醒来时天色已黑,他会睁着一对异色的眸子望着月亮,望着远处陡峭的山峦。
“暝幽他现在又在干什么呢?”他痴痴地想。孤独如同体内生长的荆棘,刺破皮肉蔓延至全身,从没有一刻,他会如此寂寞过。仅仅只是为了见到暝幽,为了一个信念,他甘愿抛却安稳舒适的生活,他想暝幽,这份思念折磨地他的每一寸神经。
某天清晨,绛紫山庄的一个小厮打开门准备清扫,见地上躺着一个男子。小厮探了探鼻息,他还有气,只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正苦恼要不要向上头汇报,慧长老恰好路过,抬起男子的脸一看,“把他送到客房里,赶紧叫大夫。”
是的,慧长老认得,这个男子正是暝幽一直以来保护的三生猫妖。
泫月睁开眼时天色已黑,客房里点着蜡烛,镂空雕花的灯罩氤氲着暖暖的光芒,一旁伺候的小厮见他醒了,连忙倒了杯茶问道:“公子想吃什么?”
“鱼。”泫月接过茶水润了润干裂的双唇:“暝幽呢?”
“庄主还在闭关,不见任何人。”小厮抬眼打量着泫月,心想他究竟是何人,敢直呼庄主的名字。
“还要多久才能出关?”
“回公子,两年。”
“两年啊……”泫月仰头倒在枕头上,呆呆望着墙壁,说不出的伤感。本以为到了绛紫山庄就可以见到暝幽,结果还是要等两年的时间。这两年,他又该怎么过。要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草堂吗?
几天后,慧长老请求把泫月送回山下,说是庄主闭关前的要求。
那天暝幽站在石门口,忽然转过脸对身后的慧长老说:“如若有天泫月来找我,你定要把他送回山下,那里最安全。”
泫月哪里懂得暝幽的良苦用心,他只知道思念的苦楚,只想快点见到暝幽,死活不愿回去,甚至放言就是做小厮也要待在绛紫山庄。这只自尊心很强的小猫妖第一次不要面子死皮赖脸起来,原来爱一个人真的可以失去自我,什么尊严、什么耻辱在爱情面前都不值一提。慧长老见自己劝不动他,也就由着他的性子,总觉得这小猫妖被暝幽给宠坏了。
闲来无事的时候,总喜欢像个小贼似的偷偷溜进暝幽的房间。屋子里虽然没有人住,但是天天打扫,所以很干净。他喜欢趴在暝幽的床上细细嗅着棉被上残留的暝幽的味道。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自己躲在被子里,然后等暝幽出关回来的时候吓他一跳。想着想着眼皮就沉下来,歪在床边睡过去,闻着暝幽的气味入睡会很安稳,比任何时候睡得都要踏实。
有一次泫月在暝幽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幅画,是用上等的锦布卷成的画轴。上面画的是一个清秀的男子,乍看之下和泫月颇有几分相像,但泫月本人知道画的不是他。旁边落款是“寄嘉龄”,盖着暝幽的印章。泫月本就是个多疑的人
,那一瞬间就猜到了什么。他双手颤抖地拿着画,只觉得画中之人都要走出来和他抢夺暝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