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人走远,停云担心地小声道:“咱们人手越来越少,这么下去,就算你能赢过玄冲子,怕也难以突围了吧。”
阎二用拳头轻捶一下地面:“人手太少,还不是尚通天滥用之故?”
停云把干粮吊在不容易被烤糊的地方,抽出手一点点拧干衣摆:“不能全怪他,这一回咱们本来就是孤注一掷,一旦失败,可能真要全数死在这里了。”她嘴角含着一抹诡异的浅笑,眼睛里却全是忧愁,“阎二,你怕不怕死?”
“怕。”
“我可不怕,大不了跟老大死在一处。”
阎二摆出无辜表情:“我连个能跟我死在一处的女人都没有,这辈子还没赚够,怎能不怕。”
停云呸道:“老大问过你,你自己不要,怪得了谁?”回头凝眸注视厉霄,脸颊微微泛红,“老大,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从来没什么海誓山盟,不如现在约定一句,如果真逃不过去,无论谁先死,在下头都慢点儿走,一起去投胎。”
厉霄缓缓摇头:“你不用死。等会万一玄冲子打上来,我对付他,你们两个把秦颂风放了,带上他和舒流一起去向白道投降,就能保住性命。白道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女人和一个无名小卒。”
停云变色:“你让我丢下你?你是不是忘了我干过什么?”
“你现在用的又不是本名,藏好了,没事。”
停云猛地站起身,双眉紧蹙,含怒道:“你还是嫌我出身风尘。”
“这是哪来的话?”
“你不嫌弃我,怎么会连个夫妻名分都不给。”
厉霄皱眉:“三十来岁的人,别像十几岁的小姑娘似的无理取闹。我都多少年没找过别的女人了。今天这种时候,你是我的女人就能逃命,是我妻子就必死无疑,你又不是不懂。”
停云抬手拭泪:“别当我是寻常的傻女人,我早知道你一直嫌弃我,嫌我不清不白,会辱没你的家风,你那眠星院连尚老二都进去过两次,只有我不得入内。”
厉霄忽然冷淡道:“你这么想也行,既然我都嫌弃你了,你何必跟我死在一起,赶紧逃命去。”
“我偏不,做人做鬼都要缠你一辈子!”
阎二忍不住替厉霄辩解:“云云,你这么爽快的姑娘怎么也会胡思乱想?老大要是嫌弃你,当初就不会挑中你。”
“那为什么尚老二能去眠星院?”
“老大怕他多心,才把他带进来看过两次,每次都是寸步不离地盯着。你和老大是自家人,哪里用得着如此?”
季舒流一直盯着秦颂风,也被这边的争吵分了神,诚恳道:“云姐,说实话,我离开醉日堡后才发现,我小时候见过的男子和外面差不多,女子却大都偏丑。”
“哦?”
“我猜大哥不想让我看到美貌女子,怕我生出私奔之心。”
停云没板住脸,笑了一声:“老大竟然能教出嘴这么甜的孩子,真乃人间奇闻。”
阎二突然哇哇怪叫,冲到火堆旁边把干粮拿开:“差点就糊了,幸亏我还想着。”
停云被他们这一搅,吵不下去了,跌足道:“没出息,就知道吃!”坐回火炉旁边。
阎二只是笑,将烤热的面饼分给厉霄和停云:“快趁热吃,这饼可是贵铜的手艺,虽说放了好多天,味道还不错,”他扭头望着洞外的天际,笑容渐消,“贵铜大概已经遇上玄冲子了,不知今生和他还有没有再会之期?”
众人都默契地没理会他这沉重的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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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霄扶着季舒流坐起来,把阎二床铺上的被子随便叠几下竖着垫在山洞侧壁,给季舒流倚靠,然后掰了一半饼递给他。
季舒流接过面饼小口吃下去,果然虽然已经发硬,但味道尚可。他手上戴着镣铐,只能两只手一起举着吃,露出的手腕上被镣铐边缘磨破的伤处。
厉霄一只手拿着饼啃,另一只手伸过来抓住镣铐轻轻活动几下,不让它磨在同一个地方:“你先忍忍,我临走再给你解开。”
季舒流冲他龇牙:“还不是你害的。你给我泡那个药水好玩么?虽然药材不贵,年积月累下来也要花不少钱。”
“我是没办法。”厉霄摇头,“当年阿琉师妹从小就乖巧听话,一个人坐着半天不动地方,我还以为小孩都这么好养,养了个男孩才知错。你小时候特别淘气,刚学会走路就满院子乱跑,出不去门就想爬墙,摔了多少次也不肯放弃。万一有一天你跳出墙去,我这番心血岂不是全都白费了?后来我灵机一动,给你泡上那个药水,你渐渐才再也不跳墙了,你可知道我省下多少精神。”
季舒流哭笑不得:“你原来是为了这个?”连秦颂风嘴角都抽动了一下。
“这个重要得很,你也养个孩子才能明白。”厉霄啃完半张饼,冲着阎二招招手,阎二便又抛了一张过来。
季舒流小心翼翼地瞟了秦颂风一眼:“他多久没吃东西了,你不分给他一点么。”
“他不行。他和尚老二有仇,我等会却打算把他放回去,如果现在给他吃东西,尚老二恐怕死得更快。”
“胜之不武。”
“武不武无关紧要,我身为师兄,即使不能护住师弟,总该帮个小忙。”
阎二指着厉霄道:“这人想当好人想入魔了。”
吃完这张饼,厉霄就没再吃,停下来喝了一点水,靠在季舒流旁边的山洞侧壁小憩片刻。季舒流躺下去,把阎二的被子让给他靠着。
下雨天的山洞里很昏暗,厉霄静静坐在暗影之中浅睡,周围稍有动静都会警惕地睁眼扫过去。据季舒流所知,他还不满四十岁,可他眉间、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深了,睡眠中双眉仍然微微皱起,似乎有道不尽的忧虑。他的相貌不算英俊,但轮廓端正刚直,看上去很像一个真正的好人。
季舒流就这么呆呆看着,暗想自己很少这么安静地凝视过大哥,以后很可能也再无机会。
不久厉霄醒来,匆匆走到洞口往外望了一眼,回头一言不发地掀起季舒流的衣服,为他腿上最重的那处伤口换药。这一次包扎得更加小心,密密缠绕,仿佛寄寓着无数不曾出口的嘱托。季舒流心有所感,又摸不清来由,双目莫名湿润。
厉霄抚着他的肩膀问:“还疼么?”
季舒流紧咬住牙,慢慢摇头。
“我等会出去就不一定能回来了,你还有什么话,趁早跟我说。”
季舒流闭着眼睛抓住他:“现在疼了。”
厉霄温声道:“你等会可能要走动,我扎紧点,免得创口再出血。”
“腿不疼,心疼,”季舒流的手用力抓紧,“心如刀割。”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杀的人太多,岂能没有这一天。”
季舒流忍不住问:“你杀死那些不会武功的无辜之人,心中真的全无触动?”
“杀得多了就没触动了。”厉霄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当年杀你爹那时候,还是有点触动的。你爹中毒以后用内力压住毒性,本来有机会逃命,但是他拼着毒发死死缠住我,让没中毒的人全都跑远,这才毒发身亡。当时你娘也中了毒,季萍不在家,逃出去的都是他家里扫地做饭、帮忙照顾你的人,加起来还不到十个,有的是你娘家里的亲戚,也有的只是附近的村民来做短工。多数人只知道逃命,有个老妇想抱着你一起逃,被我用暗器杀死,从此再没人敢靠近你。你爹也没再请求任何人救你,只是拖着我叫他们快跑。”
季舒流胸中狂跳,他已听过无数季英的事迹,却从来没有一次如此细致,也从来没有一次如此震动他。
厉霄叹道:“从那天起,我才知道太师父说的那种好人都是真的,不是编出来哄我行善的。你爹临终前问我,能不能放过你,把你扔到附近镇子里去,生死由天。我却突然想,他这种人的儿子,才应该当我太师父的传人。”
季舒流偏头面向别处,双手仍抓着厉霄不放:“可太师父选中的传人就是你,是你一意孤行滥杀无辜,辜负了他的苦心。”
“无辜的是人,滥杀无辜的也是人。黑道上就是这样,讲不起道义,道义讲多了,吃亏的是自己。按照醉日堡的规矩,一剑下去痛快点干净点,就算对得起他。”
季舒流鼓起勇气直视厉霄:“据我所知,你杀人并非一剑杀死,而是活剖别人心肺。”
厉霄肃然辩解:“你别听人瞎传,我都是等人死透再剖心的,从来没活剖过。”
“你……”季舒流被他仿佛很正义的语气惊呆了。
厉霄看着季舒流复杂的表情发笑:“剖心是为了震慑还活着的人。已经把人杀了,当然要物尽其用,不能让他白死。我滥杀无辜也许有罪,剖心倒没什么错。”
季舒流盯着厉霄,他和自己小时候熟悉的那个大哥很不一样,却也不能说彻底判若两人,这让季舒流心中异常混乱,小声道:“我听一个人说,你杀了他怀孕的妻子,还剖出她腹中的胎儿。”
“王虎说的吧。”厉霄揉揉季舒流的脑袋,“他为了朋友的事和醉日堡起过冲突,杀了醉日堡两个兄弟,我们去找他报复,没找到他,只找到他妻子,就下了杀手。醉日堡的规矩如此,如果坏了规矩,以后还怎么吓阻效仿之辈?就算他妻子怀着孕也不能手软。”厉霄叹了口气,“因为养着你,我很少对小孩下手。那天我把胎儿剖出来,倒不是为了震慑王虎,而是想看看能不能救活。可惜月份不够,剖出来就死了。”
阎二插话:“小舒流可能没听过,有的女人死后也能生出活的小孩,你若不信,可以去问秦二门主。”
季舒流瞠目结舌,心想厉霄的心一定既不是红的也不是黑的,而是绿的。
恰巧阎二问道:“你想什么呢?”季舒流便说了实话,满山洞的人都被他逗笑。
笑声中,厉霄缠好最后一匝布条,手臂一长,牵住停云的手:“夫妻缘分一场,你还有什么话也快说。”
停云笑到一半忽然哭出来:“你连孩子都不跟我要,说什么夫妻?如果咱们有个孩子,我才不会留在这鬼地方陪你找死。”
厉霄摇头:“要是有个孩子,你不留下,自有人去找你,孩子也逃不出阿琉师妹的老路。”
“胡说,都是借口,我如果真想藏起来,白道才找不到我。其实你一开始根本没看中我,对不对?你选我只是因为我武功练得最好,不会成为你的累赘。”停云深深瞧着厉霄。
厉霄坦然道:“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想的。”
“你这人,”停云抱怨,“这当口都不肯说句好听的。”
厉霄不解:“我一开始没看中你,后来却看中了,不是说明你人好?”
“你明明是讽刺我长得丑。”
“你这叫不讲理。”
停云抓起厉霄牵着她的那只手轻轻咬一口:“你总是有理,懒得和你辩论。事到如今,能逃出去是天幸,如果你败了,那就黄泉路上见。”
厉霄松开她,迅速动手解开季舒流腕上的镣铐,顺便在伤处吹了吹,然后走到阎二面前,把一串钥匙郑重交到他手中:“由你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放开秦二门主。”
阎二攥住钥匙,站起来承诺:“好。”
厉霄一笑,笃定道:“你来做主最妥当,我知道,玄冲子偷袭、卫开山战死的那次,咱们的位置是你泄露给白道的。”
第三十五章:此生此夜
阎二面容僵硬了很久,解下长剑扔在地上,扬起头洒然道:“对。”
“你不解释?”
“我原本要害尚通天,没想到等他们偷袭时,却是你和开山在那里。我该死,你动手吧。”
厉霄长叹一声:“开山死后你举止有异,别人看不出来,我跟你相识几十年,岂能看不出问题。我查过,白道找到了你的亲生父母。当年做主卖你和阎毒的是你们祖父,你父母出了趟远门不知此事,多年来一直在找你。”
“对。”
“白道拿他们威胁你。”
“没有。”阎二神情异常镇定,嘴角甚至依然带着他平日里温吞吞的笑容,“白道和你们不一样,虽然找到我父母,却并未居功,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厉霄不说话,阎二微笑着继续:“你天赋卓绝,人人羡慕佩服,因此能看到醉日堡里的情义,对每个人恋恋不舍。但对我来说,醉日堡除了你和尚二、卫开山、曲泽等人,都是恶魔。当年阎毒锁住我,用的就是你们锁秦颂风的这种镣铐,他这样的高手,被困三天,尚且去了半条性命,何况我当年只是一个孩童?我至今行动迟缓,阴雨天气关节疼痛,每每想到此处,再想到褚训冷眼漠视、阎毒嘴脸狰狞、尚通天从旁叫好、屠百万落井下石,心中早已恨极。而且,当年帮过我的尚二被尚通天害死,他的仇你却不肯报。”
“对不住,”厉霄弯腰捡起他的剑,“尚通天下手虽狠,却也是我的兄弟。死者不能复生,我不忍搭上一个活人。”
“老大,你在醉日堡的时日太久了,为何不去其他地方走走?”阎二双拳紧握,胸膛剧烈起伏,“外面和咱们真的不一样。离开醉日堡这几年,我交到一些新朋友,才发现就连其他黑道帮派,也比咱们好上很多。韩老堡主还在世的时候咱们也不错,如果不是褚训,根本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你本性不坏,只是运气不好,不幸落在这里。我算计尚通天,不但是想替尚二报仇,也是想让你放手,带着其他兄弟远走高飞!”
厉霄语意萧索地重复:“对不住。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尚二。”
“比起尚二,我跟你和开山情谊更深,但天理在上,我不能为了你们就让尚二白白去死。难道你从没想过,”阎二眯眼看着厉霄,“如果当年发现你的不是褚训,而是哪个白道门派,也许你才是季英以后白道上最大的好人,连玄冲子都比不上你,曲泽被人栽赃以前就能把你当成兄弟结交……”
厉霄把阎二的剑挂回他腰带上,目光波澜不惊:“有可能,可是我已经落在这里了,还想那些没用的干什么。你能跳出去是你的机缘,我不想跳出去,也不觉得不幸。我知道,开山死后你和白道还有联络,但没再泄露咱们的消息。你是我的兄弟,能走上一条正路,我替你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杀你?后会无期,好自为之。”
阎二盯着腰间长剑,呆立不动。
厉霄转身走到停云身边:“你最好跟着阎二投降白道,让我安心。”
“休想。我天良丧尽坏事做绝,就是为了跟你一条路走到黑。”
厉霄不理她,对秦颂风道:“秦二门主,这个是我女人,身上背着两个小案子,被官府通缉,但是绝对没跟白道正面起过冲突。你念在我不杀之恩替她说句话,把她一起救了吧。”厉霄诡异一笑,又指向季舒流,“这小子也归尺素门了。我虽然没听太师父的话,却按照太师父的意思,替他老人家教出一个新传人留给尺素门,勉强可算对得起他。”
秦颂风一直伏在铁栏杆上,闻言用力直起腰:“阎兄和季兄弟我都能保住。这位姑娘,只要她愿意,我或许不能保她行动自如,却能保她性命无虞。……你放心,季兄弟在尺素门教书教得不错,学生都很喜欢他,曲大哥的身体也已经开始复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