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电话掉了。高正浑身无力的靠着沙发滑了下去,跌坐在地上,双手捂脸。
慢慢的,冰凉晶莹的液体从指缝中溢出,一滴一滴的落到橡木地板上……
高正第一次见到宁清时,才24岁。
他是家里那一辈中最小的,大约因为家人宠得厉害,让他的叛逆期来得特别晚,也持续的特别长,24岁了还跟个愣头青一样,稍不如意就闹别扭。
那时他正好因为不满家族什么都给自己安排好,和老爷子吵了一架,“离家出走”的擅自跑去京城九中学当生物老师。
第一天上课,即将第一次走上讲台的高正在办公室整理教案,直到眼睛疲惫,才放眼远处。就看到操场边的老梨树下,青葱少年从缤纷的花雨中,一步一步,慢慢走来。
三四月的京城,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少年却只穿着黑色的校服,走在料峭的春风和明媚的春光里,纤细而美好。白色的梨花花瓣,随风飘落,似乎特别青睐着少年一般,总是落到他的头上、肩上、书包上。
少年拂去衣上的花瓣,轻轻拈起洁白无瑕的一片,放在眼前,唇角微翘。
一阵浓密的花瓣雨急速飘过,模糊了高正的视线,但是他听到了自己强烈的心跳,朦胧中,只觉得,那个小小的微笑比春光还要明媚动人。
从此后,高正就成了宁清的生物老师。
他发现这个孩子聪慧早熟,甚至可以说是天才,但是似乎冷淡过头,几乎从来不笑,脸上也总是面无表情,有些自闭倾向,就忍不住投入更多的精力和关怀,想要引导这个孩子走出自闭。
只是宁清虽然还年幼,却已经防备心很强。就算自己是他喜欢的生物课老师,也难以从这个孩子口中问出什么,只从资料上查到他双亲早亡,跟着外公过活。
面对宁清,其实脾气不怎么好,天生性情凉薄的高正似乎有无穷的耐心和温和。
无论是被他冷淡拒绝,还是被那些源源不断的“为什么”难得满头大汗,高正都从未发过火、生过气,仿佛只要和这个孩子相处,心里就会永远平静宁和,那些桀骜不驯的叛逆因子通通被安抚一般,乖乖不再出来捣乱。
时间就这样如水过去。
在宁清初三那年,高正终于稍微打开了这个孩子的心扉,让他不再拒绝自己的好意,慢慢的还会偶尔在自己面前露出顽皮的一面。
他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他会永远以长辈的心态,照看着这个孩子,骄傲又欣慰的看他长大成人,再闯出一番赫赫事业……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打破了他的鸵鸟心态,让他清晰的明白自己对这个孩子到底存着怎样的龌龊心思。
那天学校学生们下学很早,但是老师们要开会,所以下班时间很晚。
他骑着二手的自行车,就出了校门。宁清的生日快到了,他准备抄近路,去书店买套生物大全当做生日礼物,让这个孩子高兴高兴。
路过一个偏僻的小巷子的时候,却听到了不和谐的对话。
“小白脸,顾妍妍是刚哥的马子,你也敢泡她?!”
“……你不是仗着老师们的喜欢,就很嚣张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嘁!别废话,直接揍他!”
“……”
这个对话一听就是看多了港剧的不良少年在围攻成绩好的学生。高正皱眉,身为老师的职责,让他停了下来,把车靠在路边,往里面走去。
里面已经开打了,时不时的痛呼声和拳头着肉的噗啪闷响传入耳朵。高正连忙加快了脚步。
“滚!别惹我!”这时,一个熟悉的稚嫩声音传来。
高正一愣,怎么是阿清?
他一下子就急了,迈开长腿就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
宁清发育迟缓,身材一直较同龄人瘦小,怎么可能打得过那些身高体壮的不良少年?肯定会受伤!
气喘吁吁的冲进小巷,还没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就大喊:“住手!”
“老师来了!快跑!”
“高老师?!”
不良少年们一见高正,吓一大跳,呼啦啦全跑了。到底还是十三四岁的小孩子,虽然成绩不好,跟着社会上的混混学得痞气,也改不了对老师的天然畏惧。一干坏事就生怕被老师抓到,请家长。
但是高正哪儿还顾得上去追他们,缓过气,三两步就跑到摔倒在地的宁清身边,小心的扶起他,又忧又急的问:“阿清!有没有受伤?”
宁清顺着高正的手臂,慢慢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道:“没事。”其实刚才他倒是没有吃亏,虽然人少力气又小,但他打起架来又凶又狠,抓住一个就下死手,那股狠劲儿让人打心眼里发怵,倒是把那些不良少年吓到了,许多胆小的都没敢上来围殴。
虽然宁清这么说了,但高正不放心,抱起他就往外走,巷子里光线太昏暗,他实在看不清楚这个孩子到底伤得有多重。
“老师!”宁清猝然被人抱起,很不习惯的挣扎起来,“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高正哄道:“听话,老师带你去医院啊。”感受到怀里的小孩儿挣扎的越厉害了,就拍了拍他的背,威胁道:“小孩子不听话,就要打屁股!你想被老师打屁股吗?”
宁清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出了巷子,高正将宁清放在自行车后座上,一看情况不禁倒抽口凉气。
身上被衣物遮挡着,看不出来;但是鞋子掉了一只,露出被踩的红肿的脏兮兮的小脚丫子;最惨的是那张漂亮的小脸,不仅半边脸都肿得老高,眼睛还青黑着,粉嫩的嘴唇也破皮肿了起来,嘴角边还有一丝蜿蜒的血迹。
看来那些小屁孩最嫉妒的还是宁清俊秀清丽的长相,得了班上乃至学校大部分情窦初开的女孩子的欢心,才会重点照顾那张俊脸。
高正看着只觉得自己的心狠狠的揪了一下,掏出手帕,小心翼翼的替宁清擦掉脸上的血迹和泥土,轻声问:“疼不疼?”
唇角传来的刺痛,让宁清本能瑟缩了下,但还是摇摇头道:“不去医院。”这些小伤很快就会好,没必要花那些冤枉钱。
自父母死去后,他因为成绩好,又长得瘦小,不知道被多少嫉妒他的孩子欺负过,打过的架也不少,早就学会了怎么保护自己,所以受伤并不重。
高正皱了皱眉,声音严厉的道:“伤得这么重,不许闹脾气!”
宁清别过头,不看高正,一言不发的跳下了自行车,转身就走。但是脚上传来的刺痛让他瞬间就冒出了冷汗,走路也一瘸一拐的踉跄起来。
高正三两步赶过去,就将人抄起捞回,再次放到车后座上,有力的双手将之固定住,不让小孩儿再跑。
铁青着脸道:“伤成这个样子还敢跑?老师的话也不听了是吧?”
小孩儿依然扭头不看他,但是眼圈儿渐渐红了。
高正见他倔强的样子,只觉得胸口发闷,针扎似的,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不去医院伤怎么好得了?”
但宁清还是那句:“不去医院。”
高正气结,用力掰过小孩儿的头,让他正视自己,却愕然发现小孩儿眼圈红红的泫然欲泣,一下子就慌了。这两年来,他还真没见小孩儿哭过,就算受了再大的委屈也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怎么突然就哭了呢?
他连忙把小孩儿圈在怀里,轻轻拍着小背脊,嘴里哄到:“乖啊,不哭!咱们不去医院了好不好?”一时间冷汗都冒出来了。
宁清并没有哭出来,只是安静的呆在老师温暖安全的怀抱中,虽然他感到了莫名的委屈。
好半天,感受到小孩儿并没哭,高正才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柔声道:“不去医院,那就跟老师回家去擦药吧?”
“嗯。”宁清头埋在他怀里,发出闷声闷气的声音。
高正就载着宁清回了自己在学校旁边的单身公寓。
回到家,先让小孩儿去洗澡,换上自己的衣服,又小心轻柔的替小孩儿处理好伤口,高正才松了口气。帮宁清擦干沐浴后还湿漉漉的头发,看了看时间都快十点了,就道:“现在太晚了,就在老师家里住下吧。我已经打过电话去通知你外公了,没告诉他你受伤,只是说在老师这里帮忙改卷子。”
宁清点头,擦干头发,就自己爬进了高正温暖柔软的被窝。他已经在高老师家住过好几回了,所以一点儿也没觉得不自在。
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瞌睡多,本来还想跟老师说声晚安的宁清,没等到高正洗完澡出来,就打了个哈欠,很快的睡着了。睡着前还在想着老师的孩子一定会很幸福……
高正洗完澡出来,就看到小孩儿裹着羽绒被,小脸拥在软软的布料中,睡得红扑扑的。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那张可爱的小脸,只是看到他脸上的伤痕,又下意识的放柔了动作,只是轻轻碰了碰。
他含笑的看着小孩儿香甜的稚嫩睡颜,心里有些欣慰,这张小脸总算被他补回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一丝血色的都没了。
只是,看着看着,就有些异样。
那张粉嫩的小嘴唇,仿佛磁石一般吸住了他的目光,让他情不自禁的屏住呼吸,俯身缓缓靠近。
终于——轻轻的贴了上去。
柔软微凉的触感让一时情迷的高正蓦然清醒,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猛然直起身子,瞬间脸色发白。
自己怎么会想去亲吻阿清?!他震惊得连退了好几步,仿佛安静的躺在床上的小孩儿是什么恐怖的怪物一般,吓得站立不稳的靠在了墙壁上,对自己猥琐的行为又惊又骇。
冰冷的墙壁也没能拉回他的理智,他狠狠的唾弃自己:高正!你在干什么?那是自己的学生!是个才十三岁不到的孩子!
一想到自己竟然会对个还可以说是孩童的少年,产生了肮脏的想法和欲望,他就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跌跌撞撞的冲进浴室,打开冷水淋在自己身上。
劈头盖脸的冷水冲下,总算让他稍微冷静。
但是——
刚才美好甜蜜的触感和滋味,还停留在唇间,让他不自觉的回味眷恋。
高正忍不住捂脸苦笑。原来自己竟然是恋童癖吗?迷恋的还是个男童!
他外表温和斯文,却自幼冷情,从未对什么人产生过真正的性冲动,无论是男是女,无论对方的容貌如何优秀,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是自恋或者无性恋,没想到竟会栽到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手上!
高正,你真是禽兽得可以了!
再也不敢和宁清同睡在一张床上,高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翻来覆去,身体大脑都疲惫之极,却难以入眠,最后迷迷糊糊的进入了半梦半醒之间。
梦里,全是界于孩童和少年之间的宁清,光着身子,或者只穿着自己大大衬衣的模样,那干净美好的纤细身体和水晶一般清透明亮的眼睛,让他二十六年来,第一次梦遗了。
送走宁清,高正就请了个长假,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狠狠的大醉一场。
他终于痛苦的下了离开的决定。自己的感情是扭曲的、不正常的,更是让人恶心的,如果再和小孩儿相处下去,等不到对方长大就会失控,毁了自己,也毁了宁清。
醉得人事不省的高正,有种心酸的宿命感在心里泛滥。彻底醉过去前,模模糊糊的想,或许自己这么多年来,等的就是阿清了吧。
等到小孩儿长大成人,如果他们还能再相遇……
后来,高正一直逃避似的呆在美国,研究心理学,没有也不敢去刻意的寻找小孩儿的下落。他以为自己只是恋童而已,小孩儿长大了,自己的迷恋也就过去,没必要再去打乱对方的生活。而平静的内心,似乎也这么肯定着自己的想法,那段龌龊肮脏的过去,已经真的过去了。
他没想到,他们真的再相遇,会是那样的情形。
十二年过去了,他的小孩儿如已经长大成一个高挑俊美的男人,自己果然已经没有了以前那种迷恋,他想,这样很好。
只是在意识到,侄子高诚所说的深爱之人就是对方时,莫名的心中空落。
但这种情绪,很快就被他强硬的压下,他就像个真正的长辈那样,促成他们,祝福他们。偶尔也会觉得自己真是虚伪,但又很快的抛开这些想法,阿q似的自我安慰:自己和宁清都是凉薄冷情的人,在一起不会有结果的,小孩儿过得幸福就足够了……
又过了许多年,高正的生活还是那样一成不变,他还是没有再对什么人产生过性冲动,没有爱上过什么人,只是这些都被他下意识的忽略了。
直到,听到那个绝望的消息。
已经年过四十的高正,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原来他一直爱那个小孩儿,一直爱宁清!不管当初的感情是因为恋童,还是因为同情怜悯,小孩儿都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爱上的人!
独自呆在美国的高正,坐在地板上撕心裂肺的哀嚎着,痛哭着,仿佛要把压抑了几十年来的感情,通通发泄出来……
番外3:假如他们重生少年时
风平浪静的太平洋公海上。
高氏私人豪华游轮的甲板上。直升机螺旋桨的转动,卷起狂风,将高家叔侄俩的头发衣服吹得猎猎飞舞。
此时已经头发全白的高正爬上直升机后座,见高诚久久不上来,转身大喊:“阿诚……快点上来……海豹突击队就快来了……”螺旋桨的噪音将他的话语干扰得断断续续。
但高诚却微笑着后退一步,摇头。他们将犯下滔天罪孽,如今总要留下一个人来平息西方世界的怒火,否则他们的祖国将面对全世界的孤立与攻击。
高正脸色一变,蓦然猜到他要做什么,扒着飞机的门框,急道:“你这傻小子!想做什么?你爸爸可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想让他死不瞑目吗?而且你留下来除了白白送命,又有什么用?”
高诚却道:“等我死后,首长知道该怎么做的,家里就拜托小叔了。”说完对飞机驾驶员和飞机里特工使了个眼色。
面无表情的特工点点头,一个手刀敲在高正脑后,把他打晕放进后座。
嗡嗡嗡……
直升飞机螺旋桨越转越快,机身慢慢离开甲板,扬起一阵狂风后,绝尘而去。
高诚目送他们离开,只身回到了船舱中。
这时候偌大的游轮只剩下他一人,停在海面上一动不动。
他先从酒柜中拿出一瓶1982年的拉图,慢慢的醒好酒。再打开舱室里的保险箱,小心翼翼的捧出一个白瓷罐子,轻轻吻了一下,低声呢喃:“阿清,马上,一场世界上最美丽的烟火就将盛放,这是我送你最后的生日礼物,你要看清楚哦。”
眷恋的用脸蹭蹭罐子冰冷光滑的表面,将桌子上的红酒一口喝下。
然后他揭开瓷罐的盖子,伸手抓出一把骨灰,眼神温柔,笑容甜蜜的将它放进嘴里,用力吞了下去。
一口一口,直到连罐子底上残留的一点点灰质,都用红酒洗涮着,吃到肚子里,高诚才露出满足又宠溺的笑容,“这下子,你就再也不能离开我了……”
这时候远远的传来飞机螺旋桨的声音,和快艇引擎的轰鸣,高诚听见了,知道那是m国的特工已经赶到了。但他依然镇定自若的坐在沙发上,悠闲的品着极品的红酒。只在心里数着:3、2、1。
轰!一声巨响,巨大的火球升起,豪华游轮毫无征兆的爆炸了,白色的碎片四处飞溅,浓烈的烟尘直冲云霄,巨大的船身几乎断成了两截,缓缓的往水下沉去,平静的海面开始出现漩涡。
已经追到不足半里的海豹突击队的小艇都被掀翻了几只,剩下的也连忙救起全副武装的同伴,调头就往回开。
高诚在火光中大笑。
三十八年的处心积虑,一万三千八百多天的漫长等待,今天,这一切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