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时,乔正邦在餐厅里如坐针毡。他与安迪老友多年,彼此都对对方了如指掌,正因如此,才怕被看穿了自己安排这餐饭局的心思。左安迪走进餐厅,看上去神色如常。他见偌大个厅堂里除了乔正邦连苍蝇无一只,便笑道:“乔公子这么大方,请我吃烛光晚餐啊?要你这么破费怎么好意思,不如留着年终多分点花红更好。”
乔正邦见他落座,便拍拍手吩咐侍应上菜:“你啊,这次的新闻搞这么大,万一被宋家封杀,我们下一年说不定要喝西北风,还惦记什么花红!”
左安迪抖开餐巾,铺在自己腿上,举起红酒杯浅抿了一口:“只是宋家源,又不是他父亲宋伯年,你放宽心,不会有事。”
乔正邦叹口气,也铺开餐巾,然后看安迪表情。
果不其然,左安迪回过味来,便紧皱眉头,捏起酒杯转了一圈仔细端详:“这什么啊?”
“利宾纳加豉油!”乔正邦笑得一脸得意,“怎么样,怀念吧。小时候我们把利宾纳倒在红酒杯,扮大人喝酒,结果因为太好喝而大口大口灌学不像样子。你就提议说不如加点豉油,这样难喝就不会喝多。”
“你大费周章把餐厅包下来就是为了说这个?那让我猜猜,等阵的菜式会是什么?别告诉我是五香牛杂和咖喱鱼蛋。”
侍应们排队进门,将托盘上的半球型银罩揭开,果然里面是一小碟牛杂和几颗鱼蛋。
乔正邦笑道:“Andy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连我想些什么都了如指掌!那个时候家源他妈让他学餐桌礼仪讨他爸欢心,逼他每天切煮熟的鹌鹑蛋。搞到我们偷偷逃学去买鱼蛋,他都要示范用刀叉来吃呢!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当时你切得一身都是咖喱汁,回去给你妈追问是不是偷吃街边的小摊,你还推到我头上。说我带咖喱便当,吃饭不小心,溅到你身上!”左安迪回忆起来,也是忍俊不禁,“我又不是印度人,哪有餐餐都咖喱便当?”
乔正邦点头:“是我妈宠我,她其实早就知道,只是不忍心骂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咱们三个,真是做了不少傻事,有些放到现在,也还是觉得好笑。”
在贵族学校读书,身边又都是同样出身的子弟,小小年纪,就如置身在浓缩的社会。三个孩子都各有各的叛逆,有的天生爱玩,无拘无束,有的家教森严,因此逆反,有的,则因家道中落,遭人排斥。三个各种苦衷的孩子凑到一起,倒格外投缘,竟一见如故,成为了死党。
左安迪的父亲在大陆经营工厂,他入学时家境尚算殷实。可是不久后,左父的生意出现危机,母亲为帮补家计从事保险。她成婚前已是交际圈中名人,为人圆滑办事老辣,所经手皆是大客,短短半年已是亚洲销售前十。父亲为了挽回工厂,熬出肾病,到左安迪中三时候,家中收入已完全靠母亲支撑。而关于左母的一些传闻也开始沸沸扬扬。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无背景无学历,却抢光了一班老销售的财路,自然是特别招人忌恨。更要命的是,他们所说的那些传闻,也未必毫无根据。
孩子就是父母的缩影。而学校,就是这群富豪家族的缩影所聚集之地。平时这些孩子的父母们在餐桌上说些什么,第二天左安迪的耳朵里便能听到什么。对他母亲的编派五花八门,又说她之前做过舞小姐,嫁给左父是因未婚先孕。有说她不安于室,由结婚开始便没有停过在外头勾三搭四,现在趁老公有病,便找卖保险的借口出去和旧相好幽会。
这些二手诋毁一开始听还让人想反击,一旦听多之后就只会让人想逃。幸好那个时候的学堂里不合群的孩子不止左安迪一个,当他在废弃仓库前见到低头打游戏的乔正邦,和坐在栏杆上吸烟的宋家源,便自然而然地和他们走到一起。
三个不同出身的孩子,因着各自迥异的原因,就这样玩在了一起,一玩四年。
“你搞这些怀旧的玩意,是想说明什么?”左安迪拿叉子拨了拨面前的牛杂,并没有往嘴里送,只是看着乔正邦,等他道明目的。
乔正邦放下刀叉,正色道:“Andy,大家多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现在还有什么不可以放下?我不知当年你同家源是因什么事闹得不开心,但事情过去那么久,你难道真的要介意一辈子?”
左安迪伸手去拿酒杯,想起里面并不是酒,转而拿了水杯来,灌下一大口。他放下杯子,问:“他也来了,是不是?”
乔正邦点点头。
左安迪侧头,移目,见到宋家源从大厅边上一间包房的门口里走出来,仍旧是一副官仔骨骨的模样。好像长辈们一见就要招做女婿的模范先生,连步伐都是端正的,不紧不慢,向自己走来。
乔正邦起身,趁机同左安迪低声道:“我好话说尽,劝了好久的,你可千万别再不给面子啊。”
宋家源被乔正邦请到桌边,在左安迪面前坐下,他看看面前的食物,再去看乔正邦。乔正邦笑得一脸讨好:“怎么样,在国外吃那么多年面包,想念吧。你中学时一去不回头,我真以为你一世都不会再回香港了。现在吃到这些地道小吃,是不是感动得想哭?我可是专程派人去学校前面那间摊档买的。”
宋家源不置可否的微笑,拿起面前的刀叉,认真享用起乔正邦准备的食物。宋家源的姿势斯文,很有世家子弟的风范,而他脸上的表情也是无可挑剔的平静。那模样在左安迪眼中一望便知是出自公式化的训练。这些把戏宋家源在十几岁时便玩得熟练,表面装得循规蹈矩,实际骨子里根本目空一切。只有没心机的乔正邦才会那样健忘,十几年没见,便当他不会再在自己面前装相。
“他怎么会一去不回头?在我们毕业前,宋公子不是还千里迢迢回来过一趟?”左安迪笑笑看着宋家源把一颗鱼蛋切成四份,悠悠说道,“坐几十个钟头的飞机喝一杯咖啡,味道是不是特别不寻常?”
“什么,家源你回来过?”乔正邦吃惊地把刚喝到嘴里的半口水吐回杯里,也管不上什么餐桌礼仪,抓着宋家源就问,“家源你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当年你走了我多伤心,我跟初恋女友分手都没哭那么惨!你这样,还是不是兄弟?”
宋家源眉头一跳,似是再撑不住脸上的这张面具。好像由胸口被人穿了个洞,于是假象便由内到外,一层层碎裂开来。
第 6 章
“咖啡不好喝,恶心得到现在还记得。”宋家源放下刀叉,动作仍旧是斯文淡定的,可脸上的表情却已出卖了他。
十年前,宋家源听到左安迪家中巨变,瞒着自己家里人,用偷偷储下的零花钱从美国买机票回港,一下飞机马不停蹄赶去找人。孰料,却在咖啡厅见到安迪同萧锦良一起,举止亲昵,神态暧昧。这场景如同晴天霹雳般深深刺激到了宋少爷,他二话不说,便又立即买了张机票飞回美国,一走十数年,再也未曾回来过。
乔正邦听得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插嘴:“家源,Andy,你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怎么我听不明白?家源回来过,Andy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餐厅中没有外人,侍应们上完菜就给乔正邦叫去休息室。他们这样唇枪舌剑,倒也不用担心被人听了墙角。
宋家源看左安迪一眼,仿佛记忆中的画面仍历历在目:“他跟人卿卿我我,正拍拖拍得尽兴,哪会有功夫注意这些。”
左安迪听出他话中有话,也不示弱,笑笑:“又不是见不得人,何必遮遮掩掩。不错,我就是中意男人,我啊,光明正大。不像有些人,敢做不敢认,要夹起尾巴做人,一世都是缩头乌龟,被人看不起!”
他们说话都是指桑骂槐,夹枪带棒。乔正邦在旁边听了一刻,也终于摸到些眉目,他照安迪说的时间掐指一算,便笑道:“哦,家源,是不是你见到Andy同萧锦良一起?哎,你误会他们啦,Andy那时只不过是给萧锦良的杂志做model,他们是合作之后才在一起的。不是外面说的什么借势上位,那些八卦周刊,捕风捉影的,你怎么可以相信?”
“亲眼看见,也不可信?”宋家源反问。
乔正邦一愣,转脸问左安迪:“他看见什么?”
左安迪低下头喝水,他知道自己不说,也会有人代他说。
果然,宋家源冷声道:“投怀送抱。”
他的话,犹如一道开关,短短一个词,字字铿锵,只消几个音节就能将人的神经全数挑动起来。
由见第一面起绷在宋左两人之间的弦断了,空气中仿佛听到那嗡的一声,然后是一发不可收,疾风骤雨般喷薄而出的情绪。
左安迪从座位上站起,冷笑:“是,我就是这样,所以学校才会罚我大过,同学才会看不起我,不是么?你又不是第一天看到,当日在酒吧里,你的角度,看的不是最一清二楚,怎么现在才来恶心?我是什么人,身上什么底细,你宋家源宋公子最知道!是我高攀不起,我瞎了眼睛,当初还会指望你来为我说明。我再明白说一次,萧锦良是我的贵人,没有他就没有我左安迪今天。时至今日,即便我同他已分手,我还是这样讲!”
安迪一番话下来,乔正邦已听得目瞪口呆。
当年左安迪曾被人拍到在酒吧同成年人接吻的照片,事情闹到训导主任面前,一时影响很差。本来安迪的母亲名声也不佳,安迪在学校就遭人闲话。这次被抓到把柄,二话没说就记了大过。谁也料不到后来左家变故频生,左母涉及命案,搞到全城哗然。过不了多久,左父就因为肾病的并发症去世,左家一时如天塌地陷。安迪迫于学校和经济双重压力,终于主动辍学。
宋家源在左安迪的事情刚发生时便宣布留学美国,所以乔正邦怎么也想不到他会与此相关。这件事情过去多年,安迪也矢口不提。乔正邦在事发之初曾揪住安迪追问究竟,只知道当时他是约朋友告白而去的酒吧,谁知在等待的时候被几个醉酒的男人骚扰索吻。整件事,安迪自始至终都是个受害者,与人们牵强附会的想象并不相同。如果当时的那位朋友肯站出来,或许能还他清白,这样他在学校或许还有机会抬头做人。可谁想,这个神秘人物到最后都是从未出现。久而久之,连安迪都再拒绝提起有这么一个人。
乔正邦本以为安迪与家源之间的矛盾不过是寻常朋友间的斗气,并无什么深仇大恨。当年三人玩在一起,他也还少年懵懂,只觉得他们两个特别默契,在一起更投缘也更合拍些。乔正邦从小到大都是少根筋,全副心思都放在泡女仔和打电动上。哪会想到在自己背后,左安迪和宋家源发生过这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这层关系,就是在事隔十数年后的今天,他都觉得难以置信。
“原来你们,你,和你……是……”乔正邦说话都禁不住结巴,一时找不到适合的词汇。
左安迪忿忿扯下餐巾,往桌上扔:“不是!你别误会,我同他,毫无关系。”
他起身要走。偌大的餐厅里开着音乐,无人说话时背景乐便显得愈发响亮,像代替这空间里的人唱出他们心声。左安迪走了两步,停在原地,射灯从头顶照下,光线打亮他背脊。
“对不起。”宋家源突然在座位上出声,他紧盯着面前的酒杯,眼神慢慢移向左安迪的背影,迟了十几年的一句道歉终于说出口,“当时年纪小,我真的接受不了,也不愿意承认。所以……对不起。”
安迪慢慢地笑起来,没有转身,只停在原地,微微震动着肩膀,仿佛听到的不是一句道歉,而是一个笑话。
“太迟了。这句话,还是留给你自己。”
时间是把无情刀,在岁月的长河里将人雕琢成不同的形状。十多年的分离,纵然有些痕迹深入过骨髓,在经历过重重风霜雨雪后,最终也都被抹去了棱角。当年经历家庭巨变,那种天崩地裂、刻骨铭心的绝望,安迪现在想来,竟也十分遥远。
他只会记得,在他最孤独无依的时候,是萧锦良给了他机会,让他重新站起来,找到人生的出路,看清未来的目标。
萧家从事传媒行业,萧锦良当时负责一本新创刊的男性时装月刊,正在四处物色模特。十七岁的左安迪当时外形已经十分出挑,因为母亲的缘故,时常被八卦周刊偷拍见报。就这样,萧锦良在那些模糊不清的偷拍照中挑中了他,四处打听安迪的资料。最终在左父的坟前,找到了哭到昏睡过去的少年。
萧锦良说,你这样逃避不是办法,没学历没背景,甚至没有一个清白的名声,这样出去找工作,一定会碰壁。但是我这里不一样,我会让你发光。
安迪起初以为他是那些不三不四的掮客,专找落魄的男孩,想在他们身上占便宜。后来跟萧锦良去了摄影棚后才知道,准备给他穿来拍照的,随便一件衣服都价值上万,就连摄影棚里的那些拍摄器材,都贵过一辆进口跑车。
萧锦良虽是报业大亨的儿子,骨子里却是认真做杂志的。当时女装月刊在香港风行,翻遍全港,却还未有一本专讲男装的杂志。左安迪做了杂志的第一期封面,一炮打响。没人认出他就是那个绯闻女王的儿子,大家只知道他叫Andy,在镜头前形象百变,冷漠如冰,又热情似火。他的人也如外表一般难以捉摸,谁都不知道在他满面和煦的笑容背后,到底在想些什么。
Andy就像是夜空中的一道闪电,在模特界昙花一现,在身价高窜的同时,忽然宣布转行。他同萧锦良的恋情也如此,两人短暂拍拖,很快便和平分手。谁也没对外说过对方的不是,他们身在这个圈子里,早已学会按照最佳的方法处理好自身的关系。而安迪对于这个圈子的天分,由这时开始,便渐渐显露出来。
第 7 章
左安迪出了餐厅,拨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接起的是把陌生男声,语调慵懒好似刚刚睡下,抑或是喝多了酒神志不清。
“找萧锦良来听。”安迪说。
过了片刻,萧锦良的声音终于响起:“喂,Andy啊?”
“这么早就出去蒲,扫你兴真是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就不会还要我来听电话啦。说吧,什么事?”
“卓家的那单新闻,想看你明天有没有问题?”
“哗,为了这么件小事专程来打电话搅我艳遇。Andy哥,你什么时候这么不淡定?怎么,要不要出来喝一杯?”
“你不是正有艳遇?”
“被你打断,所以打算找你补偿咯。”萧锦良说得轻松,口气一转,又是惯常的轻浮中透出一丝柔情,“反正也好久没见你了。”
左安迪匆匆将电话挂断,萧锦良话中的那丝丝柔情,真是他最要命的地方。安迪当年就是被这甜言蜜语降服,时隔多年,他以为自己已练得一身金钟铁甲,但好像对这旧情人,仍是功力欠佳,差些火候。
“进来坐了这么久都不说话,是不是对着我没有胃口?还是上一摊的气,让你撑到现在还咽不下?”萧锦良放下酒杯,看一眼左安迪,又转头去欣赏帘外的风景。
他躺在包厢的沙发里,一帘之隔的外面,便是大厅和舞池。夜渐深,人也渐多。密密麻麻的人潮,像夜里的繁星,明明灭灭,晦暗不定。
左安迪也朝那人群中望,年轻的身影痴痴缠缠,一个个的,却是面目不清。
“不是吧,萧老板,什么时候开始转行算命的。我之前受过什么气,你也知道?”
“我们这些做出版的,钱不算多,够花够用而已,但胜在花边新闻收的多,永远有热闹看。外面放出街的那些消息,九牛一毛罢了。真正的猛料,都摆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呢。全香港那么多名人明星,你Andy不算是最出位的一个,可是论低调,好像也谈不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