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季泽想,她可是真下得了手啊,甚至不惜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够狠。他们的对抗到了这一步,两边都已经无路可退,势必要鱼死网破,你死我活。可笑,他们一个月前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为他洗手做羹汤,他穿过半个城市去给她送雨伞,他们夫妻六年的恩情,想不到竟然散得如此之快。
伴随着一声惊雷的炸响,酝酿了大半个下午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弹珠一样砸在玻璃窗上。蒋季泽走到落地窗边,俯瞰着高楼下蜿蜒的车流和奔跑的行人,无声地扯出一抹苦笑。
一切,都还只是开始。
30.
这场及时的大雨拯救了陷在火炉中的江城市民。大雨过后,空气罕见地泛着微微的凉意,天空碧蓝如洗,花坛里被雨水冲刷过的草叶泛着青翠油亮的光泽,一辆银色的单车驶过道路上不平的浅坑,溅起一地雨水。
闻嘉言背着包从图书馆出来,期末考只剩两门,一门专业课,一门毛概。临时抱个佛脚,也就没什么大问题。经过足球场,半湿的草地上还有队里的人在训练。上前去打了个招呼,正好这几天在图书馆坐得骨头都发疼,忍不住也想活动活动手脚,便加入了其中。
只是连日来疏于运动,加上前段时间在工地干的重活太多,拉伤的背部肌肉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跑了没两圈,男生就有些力不从心,最后只能弯下腰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息。
“你小子也太弱了吧,这就受不了啦?”队友的声音。
“靠,我都两个多月没摸过球了,换你试试!”边喘边说话。
“你丫前段时间都干嘛去了,晒得跟挖煤的似的,陆老师那天还向我问起过你呢,对了,你后来看到他没啊?”
闻嘉言有气无力地打掉搭在他肩上的手臂,“离挖煤的这么近你不嫌脏啊,滚。”
“嘿嘿,行了,一起去西区吃饭吧,你那辆单车骑起来特爽,就为这,我也得请你吃一顿啊。”队友的手臂又搭了上来。
单车……也是他买的,摇摇头,努力想甩掉脑海中那张脸孔,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愿。如果把有关那个人的一切全部从身体里掏出来,他就再也不会为他烦为他忧了吧?
“明天考完试来球场吧?”
“看吧,不下雨就去”
跟队友在食堂门口分道扬镳,独自一人往宿舍楼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不时有单车风一样驶过,后座上大都载着女生,环着骑车的男生的腰,一脸满足。这个年纪的小情侣,幸福起来总是恨不得天下皆知。
真羡慕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像他,喜欢上一个男人不说,还是个有家室的男人,而且一天比一天更难以自拔。
走进宿舍大门,想着无望的一天又要过去,陡然间生出了几分绝望和无力感。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楼道狭长而昏暗,两边的宿舍平常都是大门紧闭,今天倒反常地全都开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每经过一个寝室的时候,他都感觉到里面有几道异样的视线落在他的脊背上。他下意识抬头去看离他最近的那间寝室,里面几个人的目光却像躲避瘟疫一样躲开了。
有病!他在心底想,掏出钥匙开了寝室的大门。难得,三个人都在,围在电脑前,见到他进来,神情都有些局促地试图掩饰什么。闻嘉言看了一眼那三个人,面无表情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前,拉开椅子,坐下。
打开电脑,进系管理群,正打算看一下最后两门考试的具体时间安排。桌上的手机响了,队友的电话。
“闻嘉言!你赶快开电脑,上K大bbs!出大事啦!”
“什么大事?”男生皱了皱眉头,关了群共享,把书签里存的K大论坛的网址调出来,光标很自然地划到灌水区,点进去的时候心脏忽然一阵剧烈的跳动。他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你赶快看置顶的那个帖子!哎哟我擦,一回寝室就被室友拉住了,让我看这个贴……”
鼠标点进去,从最上面一张图拉到最后一张图,男生的脸色一点点变青,到最后整张脸都惨无人色。
“……靠,谁PS的照片啊,太TM缺德了!下面竟然还有人说你被照片里那个男的给包养了,这群脑残耽美小说看多了吧……”队友愤愤不平的声音这时听在耳边尤其刺耳而聒噪。
闻嘉言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不是……包养……”
“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是同性恋,这照片肯定是有人恶搞的。你最近没结什么仇家——”
“我是自愿的”
“啊?”
“照片没有PS,我喜欢那个男人,所以跟他在一起。”顿了顿,干涩的声音继续道,“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
31.
说完最后一句,他漠然地掐了电话。右手在抖,网页怎么也关不掉,那些不怀好意的揣测,恶毒的言语攻击,一条接着一条,箭一样直直射入他心脏。即使他不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有三道意味复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里面也许有轻蔑、鄙视、嘲讽……他忽地站起身,啪地
合上电脑,粗鲁地拔掉电源线。他想逃,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空间。
攥着手机,冲出寝室门,毫无目的往楼下跑。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能去哪里,宿舍楼外的天空,是忧郁的钴蓝色,骑着单车的男男女女从他面前经过,他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却仿佛能感受到从不知名的黑暗中射过来的一道道兴味的目光。他们大概在心里说,看,这就是我们学校那个同性恋!还是被人包养的!哈哈哈!
他用力奔跑起来,好像他臆想中的那些打量的目光,肆意的笑声,就能和风声一起被他甩在脑后。他用力奔跑,可那束耻辱的聚光灯总是打在他身上,恍惚间似乎有无数张怪模怪样的脸眯着眼睛在上空俯视着他,他被命运的大手扼住了咽喉。他想大吼,想大叫,想气愤地指责这个世界的不公。可那只无形的大手紧紧遏住他,让他动弹不得,让他恨不得抛弃这副没用的躯壳,以求片刻的解脱。
“嘉言!”一个焦灼的声音响起。他撞进了一个人的怀抱,那人的身体被巨大的冲撞力带得往后退了几大步,堪堪稳住怀里的躯体。
先前强自压抑的委屈、愤懑、羞耻,在扎入这个熟悉的怀抱的一刻,立刻得到了难以形容的慰藉,男生紧紧抓住青年的衬衣下摆,颤抖着肩膀,鸵鸟一样把头埋进了青年的衬衣领口。
“事情我都知道了,没事儿,有我呢”陆谨轻轻抚着他的肩膀,眼里溢满心疼,“是不是不想待在学校?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是K大附近的旧居民区,藤蔓环绕,绿意凛然,花坛中的月季争相怒放,在炎炎夏日的闹市中保留了那份难得的幽静和清凉。只是再往里走,贴满小广告和乱七八糟的涂鸦的墙壁,楼道里散发着惨淡光线的声控灯,绿漆剥落的铁门,瞬间就让人失了那股子风花雪月的闲情雅致。
闻嘉言没有心情看风景,也没有心情看人。他站在楼道口,木然地看着陆谨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木然地听他解释这是他和学校另一个院里的老师合租的地方,那个老师去外省开会了过几天回来,木然地被牵到一个房间。直到身下传来柔软的棉布触感。他低头一看,自己竟然被陆谨拉到了床上。
“额,客厅的沙发椅我和他都不坐,平时也没时间打扫,实在是脏……只能委屈你坐这儿了。今天你就睡我房间,我去隔壁睡。”陆谨边说话边开了房间的空调。又去公用客厅的冰箱拿了两瓶冰冻的农夫果园,递了瓶给闻嘉言,“喝吗?”
闻嘉言摇摇头,目光里什么也没有。
陆谨把农夫果园放到床头的书桌上,转身去衣柜拿了套换洗的衣服和一条新毛巾,放到他手边,“浴室冷热水都有,你没带衣服就先穿我的,到时候换下来的用洗衣机一起洗。”
闻嘉言点点头,“……陆老师,谢谢你。”
陆谨苦笑着叹了口气,“诶,你最近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多希望自己不是他的老师,这样他对他的心意就不用总是被该死的师生道德所束缚。
房间门被带上,陆谨很贴心地给他留了私人空间。寂静在这一刻被无数倍放大,半个小时前那种错觉天塌下来的恐慌已经被麻木的平静所取代,他手里还死死攥着自己的手机,松开发红的手心,才发现屏幕页始终停留在通讯录里那个人的名字上。
那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他,想给他打电话,又不敢面对两人间的关系已经暴露的事实。他应该也看到了照片吧,会不会对他的事业产生不好的影响?照片到底是谁拍的,难道是……他越想越脊背发凉,只觉得自己像陷进蛛网的飞虫,被无形却有力的蛛丝一点点缠绕、收紧,直至所有抗争的力量全部流失。
最后还是忍不住拨了那个号码,也许还有别的因素在作祟。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男人平常很少让他等的,今天却拖了足足有十来分钟才响起男人的声音。
32.
“喂?”慵懒的、和他的忐忑和不安形成强烈对比的闲适语调。
闻嘉言满腹心酸委屈只想立刻倾诉,可说了声‘大叔’后喉咙里什么也发不出来了。
男人似乎完全没察觉出他异样的语气,问,“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自己是不是打扰他的工作了,还是,打扰他和他的妻子……闻嘉言克制自己不去想,极力使自己语调平稳,“就是想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吧,不好不坏”男人隐隐有些不耐的样子,“对了,你明天上午来别墅一躺吧,你上次换的衣服还在这里,洗干净了,你自己拿回去吧。”
“噢,好”闻嘉言讷讷地应着。男人对他这么冷淡,是因为被妻子发现了两人的关系的原因吗?也对啊,他本来就是个第三者,在男人心中家庭应该是最重要的吧,可笑他竟然还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
“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我……”我字才说到一半,那边就只剩嘟嘟的电子声。闻嘉言捏着手机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巨大的失落感席卷了他全身,他脱力般地倒向身后的床铺,手机从手心滑落,砸在地板上。
隔壁的陆谨听到一声响,本来就心忧男生的情况,这下更是有了充分的理由过来敲门。
“嘉言,你没事吧?”陆谨已经洗完澡,只穿了件汗衫和一条短裤站在外面。
“没事,手机不小心掉床下了”里面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
陆谨当然不会再问,默默地回了隔壁房间。
一整晚,闻嘉言都在被无止尽的噩梦折磨。他梦到自己从悬崖上跌落,男人就在旁边,冷眼旁观着一切;他梦见无数黑色的可怖的影子,它们追在他身后,侵入他的身体,他想呼喊,想挣扎,却徒劳无功……
凌晨五点,天光已经微亮,他从噩梦里惊醒,浑身都是冷汗。跌跌撞撞地下床,去洗手间洗脸,看到半身镜里那张惨白的脸,和黝黑的肤色形成强烈对比。他用力往脸上泼水,告诉自己都过去了,那只是梦,没人能伤害你。
“怎么起这么早?”头发乱糟糟,白皙的颈侧印了凉席的痕迹,一脸睡眼惺忪的陆谨从房间里走出来,不甚清醒地望着他。
闻嘉言把手上的早餐放在客厅的小圆桌上,“今天下午有考试,还得起来复习呢。”
“去……图书馆?”好不容易清醒了点的陆谨语气格外小心。
“嗯”闻嘉言点点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对着陆谨微微一笑,“陆老师,那我先回学校了,衣服改天还给你。”
“哎——”陆谨觉得闻嘉言恢复得有点太快了,不正常得很。他可他的话还没完,男生已经对他挥挥手,高大挺拔的身影转瞬就消失在门外。
只剩陆谨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对着桌上热气腾腾的绿豆粥和小笼包独自叹息。
转两趟公车,再步行二十分钟,通过岗哨的盘查,在保安明显轻蔑的眼神中,努力挺直了背,往他熟悉的那栋别墅走。
以往,都是男人开车带他进来,门口的保安虽然不认识他,神情倒也恭敬。他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的穿着。球鞋,休闲裤,T恤,还晒得这么黑,没被人当成农民工一样搜身是不是就该感激涕零了?
才九点多钟,太阳光就已初步显露出它的骇人热量,到了靠近湖泊的那栋别墅门口,闻嘉言已经是汗流浃背。抬手,按铃,他都忘了自己有指纹识别卡这件事,站在门口,茫然地等着。过了十来分钟,大概吧,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门开了,冷气扑面而来,男人逆光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是他很不熟悉的淡漠。
闻嘉言微微一愣。
“衣服在沙发上,你进来拿吧”男人刚洗过澡,披着深色的浴袍,半湿的额发垂在眼前,散发着迷人的慵懒气息,就像是,他们每次做完那种事后……
“大叔,谁在下面啊?”一个清亮的少年的嗓音从二楼传来,略带了几分撒娇和不满。
闻嘉言的脚步趔趄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抬头,就见一个只随意披了件轻薄的丝质睡袍的少年,眯起漂亮的眼睛,边缓缓地从楼梯上踱下,边兴味地打量他。离得近了,少年莹白纤细的脖颈上,点点红痕越发清晰。
33.
毫不避讳的亲昵,视他为空气的残忍和绝情。
乖乖的……男人以前也经常对他这么说,这样熟悉的宠溺的神情,却再也不是对着他。是不是他在他眼里,就是个被包养的大学生而已,玩得腻了,就丢了……也对,男人从来没说过喜欢他,都是他一厢情愿而已,以他的条件,招招手就有无数俊男美女投怀送抱吧,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脑袋里都是夺门而逃的念头,可他仅剩的、苟延残喘的自尊却让他像具木偶似的,动作僵硬地拿起了沙发上的袋子,动作僵硬地走到玄关,“打扰了”三个带着颤音的字,和捏得发白的指节。
转身的那一刻,他依稀听到后面传来的话语声。
“那人谁啊?送快递的?”
“……一个远房亲戚,过来拿点东西”
“你这亲戚怎么那么黑啊,农村来的吧……”
外面太阳很大,晒得他脑袋发晕,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无力感。上一次见面,他把他带到这里,温柔地给他擦背,做饭,陪他看球赛,为他腰上的伤疤掉眼泪,那些美好的昨天,历历在目。那时他以为,他至少是在意他的。他要的不多,只求他能有一点点喜欢自己就行了。可为什么,连这最微薄的念想也成了奢求?
他怔怔地坐在路边,抱着脑袋努力地想,想到头都痛了,却怎么也想不通这一切。或许,是报应吧,报应他破坏了别人的家庭……
浑浑噩噩地上了公车,听着不厌其烦的报站声,步行街,广场,滨江路,大学城,每个地方都沾染了他们过往的回忆。他不敢向窗外望,怕下一刻眼泪就喷涌而出。
不知不觉中竟然坐过了站,下了公车,顶着大太阳往回走。回学校吗,还回得去吗,现在连他自己都唾弃软弱无能的自己。还能去哪里呢,这个城市这么大,却没有一个地方属于他……
陆谨结束整个上午心不在焉的监考,拒绝了一个女老师委婉的进餐邀请,在食堂随便打了份盒饭,就往住的地方走。右眼皮一直跳,明天就是院里的考试了,那个人不会缺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