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传来一声响过一声的啪啪声,紫鸢只觉他的手快要脱离身体独立出去了,幸好这种打只是家常便饭,不然紫鸢就不保证他能不呼痛了。
“数着。”夫子看着紫鸢头上的冷汗,沉声道。
空气中再是单调的啪啪声,夹杂着紫鸢隐忍的报数声。直到紫鸢数到五十,夫子才拿着沾满血迹的戒尺转向讲台。
紫鸢正想着要不要坐下来,夫子漠然的声音传来,“站到旁边听课。”
紫鸢用袖子掩好手掌,站在墙边。他不经意间看到容曦脸上讥讽畅快的神情,眼角似涌出一层雾气,转瞬即逝,仿佛不曾存在过。
虽然身体已经累得快要倒下,紫鸢仍很认真的听着夫子讲的课,记好所有的课业内容,这样约莫站了一个时辰,夫子的课结束了。
下午的第二堂课是练琴。院生们三五成群结伴前往琴室,大家都像避瘟疫一般避开紫鸢,紫鸢也并未在意,远远地看着容曦,缓缓地走。
琴室看起来很开阔,飘着袅袅的薰香,老师已经坐在琴前,紫鸢只觉眼前的老师好生年轻,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相貌清俊,举手投足间流露出说不清的风流倜傥,真正让人如沐春风。
紫鸢缓缓地坐在角落里,空气一般。
看着眼前的琴,紫鸢的心里不由划过一抹熟悉,分明以前是没有见过这种事物的,不由抬手碰触了琴弦,钻心的疼痛从指间传来,同时,空气中响起一声极不和谐的声响,各种鄙视的视线聚积在紫鸢身上,紫鸢没有抬头,缓缓把手埋进衣袖里。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仿佛知道这节课是练琴似的,夫子的戒尺尽数打在他的手指尖上,他没看手上的伤痕,只觉应是溃烂了。
老师名沐风,因这里的院生都是有些基础的,便让他们每人弹首曲子作为自我介绍。
大家的琴艺水平参差不齐,即使如此,放在学院外,也都算是中等以上了。
紫鸢坐在角落里,便成了最后一个弹琴的院生。紫鸢抬头便看到大家眼里或鄙视或轻蔑的目光,他站起来看着老师,轻轻淡淡地说,“老师,我不会弹。”
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沐风略含诧异地看着他,“无防,想来是记不得曲谱罢,我这里刚好有一些谱子,你看着弹也好。”
众院生哄然大笑,一个不识字的人能认识曲谱吗
似是没听到众人的哄笑声,沐风已经拿着曲谱走到了紫鸢身边,他走得很淡然,仿佛周遭所有的声响都不会影响到他。
紫鸢复垂下头去。
“抬起头来。”沐风温热的声音传来。
紫鸢没有抬头,他应该是看不懂琴谱的。
惊觉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捏起他的下巴,紫鸢被迫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
紫鸢不高兴,他不喜欢沐风这样的姿势态度,挥袖打开沐风的手,只是没有再垂下头。
沐风只觉两道锐利的目光射来,像要把他射穿似的。看着薄怒的小豹子,沐风脸上笑意更浓。
“你不要紧张,实在不认识琴谱,便随意弹些音节便好,我只是随意听听,你也无需受扰。”沐风声音含笑,紫鸢心底的不快竟被悉数化解。
紫鸢只觉是自己过分了。
沐风轻轻拍了拍紫鸢的肩膀,示意他可以坐下了,又悠悠的走回讲台,坐定,举目看着紫鸢。
紫鸢坐定,从袖子中抽出双手覆于琴弦之上,他似乎是不会弹,又觉得自己是可以弹的,脑子里不禁浮现出一些熟悉的场景,似是他失忆的幼年,一位紫衣稚童,在花树下静静抚琴,音调优美,竟是能控制花瓣飞舞,惊扰动物心神。
不知名的曲子自他手下倾泻而出,窗外的蝴蝶飘飞蹁跹,轻落在琴案上,紫鸢仿若未知,沉醉在琴声的意境里。悠扬的琴声竟是引得蝶儿遍布整个琴室,似梦境般蒙眬美妙。
一位紫衣男人突然闯入紫鸢脑海中的画面,男人坚毅冷酷,紫衣稚童不由心生畏惧,紫鸢只觉这个男人似曾相识,勾起他内心深重的恐惧,在此之前,他从来不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什么人物会令他心生畏惧。
琴声嘎然而止,琴弦断。
紫鸢已是浑身的冷汗,连琴弦上斑斑血迹也毫无查觉。运功调息,才从那个诡异的画面中抽出心神。
“不知紫鸢所弹仙曲是何名字,沐风习琴多年竟未曾听过如此美妙的乐曲。”沐风温雅的声音把紫鸢飘飞的心神勾回了琴室。
“我也不知,大约是十岁之前所习的琴曲,只是,我却已无十岁之前所有记忆。”紫鸢幽幽地说着,恍如还未回神。
“原来紫鸢竟是失忆之人,是沐风无理了,这是我的梦渊琴,紫鸢不若用我的琴再弹一曲吧。”沐风温雅的说着,连同他的声音语气都让人说不出的轻松。
“老师,他上节课被夫子打了戒尺,我看这琴弦已然沾染血迹,不若改天再让紫鸢为我们弹奏。”秋长亭距离紫鸢不远,清楚地看着琴弦上沾染的滴滴艳红的鲜血,心里不由一阵抽痛,出声为紫鸢解围。
沐风蹙眉,身体飘然移至紫鸢身边,他看着琴弦上娇艳欲滴的鲜血,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抽痛。
“伸手。”沐风心中慌乱,声音不由夹杂微怒。
紫鸢正心有所思,偏过头,清冷地回道:“无事。”
沐风只觉心中甚为烦躁,伸手便欲拽出紫鸢掩在袖中的手,紫鸢心神正被脑海中的紫衣男人惊扰,出手扣住沐风的手腕,旋身站起,把沐风按在墙角。慌乱中沐风的颈项沾染了不少紫鸢掌中的鲜血。
沐风只觉一阵旋晕,眼前现出两只如光彩流转的紫色眼眸,他的整个心神仿佛被这两只眼睛深深的吸引进去,连带着呼吸都无法正常。
紫鸢似着魔一般,看着沐风颈上的鲜血,他竟觉得有千万只蚂蚁在心中啃咬,骚痒难耐,饥渴不止。
“我好饿。”紫鸢的声音低沉沙哑,似是隐藏万千欲望,又像热浪一般灼人,勾人心魄。
沐风又觉惊恐,又觉魅惑,端的不知心中是何想法,只觉口渴难当,不由吞咽了口唾沫。他看着紫鸢的双唇越靠越近,轻轻舔舐他脖子上沾染的鲜血,他觉得他的心都快跟着跳出来了。
“好甜。”紫鸢喃喃地自言自语,在沐风看来,倒像是温软的情话。
第3章
紫鸢的头发在瞬间变长,颜色变成了绚丽的银白色,灿烂的阳光在其上形成层层的光晕,间或夹杂着紫色的流光,看起来煞是艳丽勾人。
“紫鸢。”一声低沉阴冷的声音自琴室门口传来,紫鸢不禁打了个冷战,人也瞬间清醒,头发重变成黑色,眼眸也掩去紫色的痕迹。
紫鸢回身看着门口面色不善的容锦,松开沐风的手腕,低眉敛目,轻轻地说:“老师,抱歉,紫鸢失仪了。”
容锦身穿玄黑色纹蟒锦袍,配上他不凡的容颜,端的是让人不敢直视。
众院生一时皆跪在地上,口中直呼王爷千岁。除了沐风,容曦和紫鸢。
容锦看着紫鸢身上的青色衣袍,心中更是恼怒,似有自己的物件被人染指后的不快,可看见刚才景象,又觉这个物件实在不知检点,全然没有羞耻之心,只是出来一天便惹出这般祸事,果然是欠管教的。
“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王爷可有何事?”沐风行了个虚礼,温温地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无事,来看看犬子罢了。”容锦冷声道。
容锦转头看着容曦,说:“你的飞鸽传书我已阅过,你既是不喜欢紫鸢作你护卫,我今日便带他离开罢,你若是有中意的人选再跟我说便是。”
紫鸢诧异地看着容曦,他素是知道容曦不喜欢他的,但是,他怎能让容锦再把他带回去关起来?
似是感到紫鸢的目光,容曦不禁躲闪,他自是知道这一切并非紫鸢的过错,以父亲的个性,紫鸢是一定没有什么好下场的,容曦只觉心下十分内疚,只恨当初写信时欠思量,但容曦却与容锦一样的人,从不肯开口承认自己的过错,更不会为谁求情。
“紫鸢,跟我回去。”容锦说着便抬脚往外走,他是真正不想呆在这个地方,如果不是顾念着周围人多,他一定会把紫鸢就地正法,而不是隐忍心中的不快。
紫鸢并没有跟上他的脚步,这在容锦的思想意识里是不可能发生的,他不由扭头,疑惑地看着紫鸢,心下却更是恼怒,只想立时抽紫鸢几鞭子。
“王爷,我想识字。”紫鸢终于努力从自己嗓子里挤出这几个字。
“你既想学,我会请夫子教你。”容锦的声音已经与寒冰相仿。
“王爷,我想留在学院。”
这是紫鸢第一次忤逆容锦,第一次对容锦说出自己的想法,他觉得结果一定不会很好。
“哦?说说你的理由?”容锦的声音变得甚为飘渺,甚至隐有一些笑意,紫鸢知道这是容锦怒极的征兆。
紫鸢低声说:“我只是想与同学们一起。”
容锦彻底愤怒了,他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个物件宁愿跟一些无关要紧的人一起混日子,也不愿跟他这个主人相处?容锦觉得这个物件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本分。
容锦想甩鞭子,但手头什么都没有。他抄起琴狠劲拍在紫鸢背上。
沐风甚至看到根根琴弦勾起的皮肉在空中飞溅,他被眼前这种残酷的景象骇住了,他素是知道锦王的残暴,只是这等凶行依然让他无法直视。
“跟我回去。”容锦冷然道。
紫鸢没动,两年间,他见到的人只是容锦,听到的声音只是容锦的声音,他想作为一个人好好的感受一下自由的空气,哪怕是周围都是嘲弄的讥笑声,他知道,这种自由或许不会再存在了。
空气中传来闷闷的拍打声,紫鸢只觉琴弦似是弹到了他的骨头,掀开他的皮肉,痛是极痛的,只是,紫鸢希望自己不要放弃。
“爹,你会把他打死的。”容曦看容锦打得上瘾,慌忙拉住容锦的手臂。
“为什么?”容锦看着冷汗连连的紫鸢,这样的紫鸢让他陌生,也让他不舒服,他想知道怎么回事,而不是拍死他,这在容锦一生残暴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紫鸢强忍脑海里的眩晕,定定地看着容锦,“王爷,我只是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容锦没有再说话,紫鸢的态度告诉他,这个男人今天不会跟他回王府。
容锦拉起紫鸢的手腕,转身往外走。紫鸢只觉手腕已经被捏断了,已然没有再反抗的心力。
沐风掩在袖子中的手握紧了拳头,他无能为力,面对绝对的武力和权势,他一个文弱的书生又能如何呢?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无能而痛苦悔恨。
容锦的轻功已经是世间少有,他带着紫鸢离开学院竟是一个人都没有发现。他把紫鸢扔进马车,自己也坐进去。
容锦是极会享受的,马车里熏着好闻的香,竟让紫鸢生出浮生若梦之感。
或许是空气太过稀薄,容锦闻到了阵阵的药香,他一把拉开紫鸢身上的青色衣袍,只见里面洁白如玉的皮肤上纵横交错的鞭痕,容锦用指甲抠那结痂的伤痕。
“我似乎说过,我不喜欢药味。”
紫鸢低头不语,容锦是极生气了。
“这是谁的衣服?”
紫鸢依然没开口,他隐隐觉得不能将沉水说出来,虽然他并不认为容锦会为了他这个鼎炉去找沉水的麻烦。
“今天还不到十五月圆,你今天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容锦思量起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似乎是因为一些十岁以前的记忆。”紫鸢喃喃地说。
“哦?你想起来了?”容锦疑惑地问。
“没有。只是片段而已。”
容锦抬起紫鸢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冷冷地说:“你想做个人,但你偏偏真的不像人。这世上,可真正没有紫眸银发的人。”
“打你捡了我,我就不算是人了,只是一个鼎炉而已。”紫鸢幽幽地说。
“我救了你。”容锦纠正道。
“嗯。”紫鸢点点头。
“你的命是我的。”容锦又道。
“是。”紫鸢轻轻地应道,说完似是极为疲惫,敛起双目。
紫鸢觉得,他想什么,其实容锦大部分都是知道的,只是有些事情,容锦大约是不屑想也绝对想不到的。
紫鸢从来都没有想过逃跑,只希望容锦能够开心,他能看着也是极好的。只是,近些时候,紫鸢总是觉得身体越来越差,似有时日无多,大限将至之感,不觉心下寂寥,想着若是容锦神功既成,大约就不再需要他了吧。
紫鸢想着,容锦肯定不知道,他已经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给容锦了。
重新回到那个困了他两年的落魄小院,紫鸢只觉这里就像他人生的终点一般。
容锦是个极残暴的人,这看着小院里隐蔽的地下室就知道,这是容锦为惩罚他而设的地方。紫鸢看着这熟悉冰冷的地下室,静静的想,想来这个世间全部种类的刑具都集合在这里了吧。
紫鸢并不畏惧容锦,只是对他无话可说。
容锦约莫是打累了,他手里拿着鲜红的鞭子厌恶地看着紫鸢已经无处着鞭的身体,他讨厌自己碰过的物件被别人碰触,所以当他看到紫鸢浑身上下包扎的伤口,闻到药膏淡淡的涩味,心下不由莫名烦躁。
紫鸢的神智已经濒临崩溃,他尽量咬紧嘴唇保持清醒,不让容锦看到他虚弱的样子,不愿容锦听到他深彻骨髓的痛呼。容锦从来都是粗暴而直接的,这次的采补直接让紫鸢丢了半条命。
紫鸢捡起自己的外袍,盖住自己裸露肮脏的躯体,他能感觉到血液顺着他的腿不断往下流,内里的疼痛让他几乎站立不住。
紫鸢慢慢的走出地下室,小院里有一个掩映在芦苇间的暗河,他的身形已然颤抖不止,只是仍然坚挺的往暗河走去,像是冷酷的黑石。
容锦看着紫鸢远去的身影,眼神晦暗不明。
月光隔着层层叠叠的芦苇,零星散在紫鸢银白如玉的身上,夜半的暗河浮起层层的水雾,让人看不真切,紫鸢靠在岸边,似是疲惫之极,合上双眼,长长的睫毛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他好似脆弱之极,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他的眼眶里似有水雾流转,又仿若只是幻觉。
紫鸢感受着体内不到一成的内力,一口鲜血从胸中涌出。他觉得冷,骤然失去这么多内力,让他觉得他的身体已经全被掏空,没有内力抵抗晚间袭人的凉气和水中刺骨的冰凉,他甚至能觉得冰冷刺进他的骨头,无处不在。他觉得一切都比原先预料的要来得早些,本来觉得这身体应该还能坚持四年,现在,他已经不会这样想了,容锦的采补已让他的身体亏空的十分严重,像今天晚上,他都有随时会消失的错觉。
思量着这些琐碎的事,身体不由放松下来,紫鸢竟不自觉地睡着了。待他再次醒来已是深夜,夜凉侵体,他只觉浑身竟无半点气力,只得运起仅存的内力,翻身回到卧房。
细密的阳光透过窗户抚上他如玉的脸庞,紫鸢从昏沉中恢复了一些知觉。
紫鸢重新出现在学院的课堂上,同学们都觉得意外非常。紫鸢重新坐在位置上,看着眼前的书有一瞬间呆愣,他竟是逃出来的,估计容锦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逃跑,是啊,对他的事,容锦总不会上心的,在容锦看来,他不会有任何事,无论发生了怎样的事,第二天,他总会一丝不苟地站在容锦面前。
紫鸢头晕得更厉害了,只是坐着听听课都觉得甚为困难。如果他记得没错,下节课便是骑射课,希望他那素未谋面的骑射老师在第一节课上不会为难院生。
紫鸢看着眼前的骑射老师,只觉幻想什么的果然都是太过美好。他们的骑射老师名陆战,身形剽悍异常,紫鸢看着他,头大如斗,第一节课上,他竟让院生们上马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