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日落,一日时光匆匆而逝,荧烁毫不停歇,仅在午时同傍晚匆匆吃了点食物,又投身于学飞之中。他这一生,享受王族无上的荣誉,早已在纸醉金迷的生活里忘却了昔日想成长的梦,直至今日,方自胸腔燃出决意,势要高飞于空,啼鸣天地。
柳慕庭也一直站了数个时辰,荧烁在努力,他在痛,他一直都未喝上半口水,只坚持着挺立,用无声的方式支持着荧烁。他觉得,此刻的他,便是一盏照亮荧烁前方的灯塔,他不能倒下,他必须要给荧烁坚强的动力,让他知晓,尚有一个自己,在顶着他。
荧烁依然未有成功,在他又一次扑倒在柳慕庭脚边时,他身上已满是血痕,黄色的毛都灰了颜色,唯一未有丝毫狼狈的,是那双始终散着坚毅亮光的金瞳。漆黑的夜里,那双瞳好似一盏永不磨灭的灯,点亮每一个人心中的黑暗。
九曜终是看不过眼,将荧烁拎了起来,猛地朝空际丢去:“给我飞起来!”
呼呼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荧烁豁然睁眼,感受着空际中散乱的风流,四翼一动,如若扶风,轻轻一摆,想象自己飞于高空,幻想自己腾于云中,贴下的翼往下一摆,上翼往上轻拂,再四翼相贴,一扇一贴,一贴一扇,他真的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惊喜之余,他低头一看,只见漆黑夜色,波澜倾荡,浩淼无垠,透出死寂之息。心头一愕,生怕掉落死亡之海的恐惧顿生,他便直直地收翼,垂直下落!
“该死的!”九曜迅疾奔去,恰恰把手一捞,将这差些入海的毛团往回一丢,直落柳慕庭怀中。
身子抖如筛糠,在初秋的夜里,颤抖出一片凄凉,荧烁的双瞳空洞异常:“我害怕,我……我怕飞!”
明明胜利便在眼前,却终究敌不过一句恐惧。柳慕庭深知这一片海的沉闷,总在无形中让人透露出半点绝望。荧烁尝试着让九曜再掷一次,而这次,他却连四翼都不敢一展,直生生地下坠于地。后九曜斥骂几句,他终肯展开四翼,但须臾他又因害怕地阖目,而下落下来。
一切又回归了原点,柳慕庭开口安慰,九曜嗤鼻讽刺,影空轻蔑哂笑,何人不是为着他能坚强,但再多语言相激,都难抵涌上心头的恐惧。
九曜怒极,拽着柳慕庭便欲离去,丢下一句“你便继续怕死,等着葡萄被绿翼海龙杀死罢!”
葡萄,葡萄……
葡萄若是知晓本王如此没用,他会如何。
“荧烁,有时,恐惧方能让人飞得更高。”
这一句,柳慕庭先前所说之言,顿时从脑海中冒了出来。恐惧,葡萄,两个词汇交叠在自己的心中,汇涨出不灭的意志。
四翼一抖,赫然站起,荧烁迎着那崖边猛地冲去,一扇一贴,将规律紧紧牢记心中,化作利箭,冲!
呼——呼——
四翼一展,他已身处半空,眼前是渐近的孤崖,身后是柳慕庭展露的笑颜,他飞起来,他真的飞起来!
欣喜地回头一望,却震惊地看到了陡崖之下,一排排是被海浪涌上的海底枯骨,那是,曾死在这死亡之海的灵物!
“不——”
撕破夜幕的长啸,须臾,便被吸入死亡之海的风声席卷,被灌入耳中的水声吞没。
荧烁掉入了死亡之海!
他的意识渐渐被死亡之海这诡异的气息所侵蚀,仅能依稀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如同被一双利爪所扯,深深地往水底带去。他今日过后,将会成为水中的一具枯骨。
“嗤!”
耳边忽而响起了一声冷冷嗤笑,他睁眼望去,竟见在水底之中,溪璞翻涌着自己的龙尾,似在相邀地伸出双手,引他往海深处去。
“葡萄!”张嘴一唤,苦涩的海水顿时呛入鼻腔,咕噜的气泡从嘴而出,散去之时,发现溪璞已然不见了踪影。
眼前光景变换,竟换成了他的父王母后,他们在言辞激烈地怒斥:“你这没用的鸟,不会飞,还毫无灵力,要你何用!倒不如丢到灵气之森,让你自生自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用,没用!” 那是兄弟姊妹附和的声音。
再一变换,场景换作了他被父母亲衔着丢入灵气之森的一幕,恐惧,与无力,在看到那只煞雷土兽时,无限放大。
“嗤,何必再想那些东西,不如随同我独居深海,抛却一切烦恼,此生仅你我二人,不惧他人嘲笑,不怕再受人欺。”
“葡萄。”咕噜的气泡随着冒起,将深海中溪璞的模样掩映得愈发朦胧,燃着决意的双眸逐渐沦陷,看着那片深海之中向他伸来的手,他禁不住,伸出翅膀,只待须臾,便可同他的葡萄永生相守在这一片深海。
“荧——烁——”
凄嘶叫唤,自海顶传入,清清楚楚地钻进了耳眶,这一刻,荧烁的耳边再听不见底下溪璞的深情呼唤,只闻泣血之声:“荧烁!荧烁!不——回来啊,葡萄在等着你!”
简简单单的呼唤,却震撼心底,擂起他仅剩的意志力。
葡萄在等他!是的,葡萄还在那孤崖上等他!这海底的葡萄,不是溪璞!不是!
他要上去,上去!上去救、溪、璞!
喝!心生强念,尖喙奋力一张,金光大绽,身体那被堵住的灵力便如开闸的洪流,猛地宣泄而出,无穷的力量散入四肢百骸,灵罩一开,强破海底吸力,隔绝水波,奋力一展四翼,一扇一贴,奋勇向海面冲去。
引颈嘶鸣,他的骨头啪啦啪啦地开始发生变化,外形也逐渐变异!
圆体身子逐渐向首尾拉长,短小的四翼开始变宽变大,宛若一把大扇,往两端铺展开去,头开金羽,头颈往前端一拉,圆喙拉长,宛若剑锋,爪生尖刺,犀利夺人。短如母鸡臀之尾,渐渐从中拔出十数条尾翼,拉出宛若孔雀般的金色宽屏。浑身散出夺目金光,将这一片漆黑的海中映得璀璨亮堂!
弯颈啼鸣,鸣如箫笙,音如钟鼓,喉啸间,被封印的记忆源源不断从脑海涌上:——“相公,那些个仙人好似又来抓我们了,我们的孩儿该怎办!”
——“该死的仙人,竟妄想让我们凤族成为他们的坐骑,简直做梦!了不起同他们拼了!”
——“我们的孩儿呢,他即将诞生,若是被那些仙人发现他的独特之处,恐怕……”
——“为今之计,仅有一个办法了。听闻近来金翼鸟族皇后即将生产,我现下将我儿的记忆同灵力封印,让土地助我们将孩儿送到金翼鸟皇后那儿,让其作为金翼鸟生活下去,日后若有缘定能相见,若不能,便让他一辈子都被瞒在鼓里!”
猛地睁眼,荧烁赫然惊醒,是的,他并非金翼鸟,而是一个已具灵性,即将破壳而出却失了双亲的——凤凰!
还是一只,九天之上独一无二的四翼九天神凤!
霎那间,头顶的海浪翻涌,一样东西掷入海底,定睛一望,竟是汲风珠。
欺近他身之刻,汲风珠骤然旋起了烈烈火风,将他周身的海水尽皆烧灼成烟,旋起的风将海水的吸力分开,让他终于得以冲破吸力桎梏,往上翻飞!
平静的水面渐渐地旋起了巨大的漩涡,柳慕庭紧紧地拽着九曜的手,看着那越团越大的漩涡,心头的紧张与激动无法言说,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他仅望能用汲风珠的风力与九曜火力,将死亡之海给分开,让荧烁得以出来。
忽然,柳慕庭心头一颤,他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灵息,正自水底而出,那漩涡瞬间消失,涡心余荡之处,水面猛地被顶涌而起,宛若一旋身尖锥团绕着往高空拔去。
金光从水中丝缕倾泻,一只衔着汲风珠的鸟喙先一步从水尖伸出,宽大的四翼一展,切碎一片水光,宛若轻絮尽皆点落死亡之海。
那一刻,柳慕庭宛若见到了初升的太阳!
引颈嘶鸣,荧烁展翼飞至陡崖之侧,丢下汲风珠,硕大的鸟头轻蹭柳慕庭的脸颊,毫不迟疑地扭头一唤:“上来!”原本略显青涩的嫩音,而今也亦换做了成熟男子的流水溅玉之声。
柳慕庭睨了一眼那已在荧烁灵力散出中,蠢蠢欲动的绿翼海龙,抬脚一蹬,就跳上荧烁之身,伙同众灵,穿云往高空拔去。
还未欺近孤崖,已有所觉的绿翼海龙已然振翅而起,嘶吼着往荧烁方向飞来,荧烁仅能寥寥望了一眼被裹在灵罩里的溪璞,便得投身战斗之中。
柳慕庭单手御风,切上绿翼海龙的翅膀,打乱风息,目光下落到溪璞身上,发现溪璞的脸色极其苍白,好似连续几日未曾进食进水,连嘴角都开裂开来,他的灵息很弱很弱,也不知绿翼海龙这灵罩究竟什么玩意,一直在无情地剥夺着溪璞的生命!
“该死的!”荧烁打眼望见溪璞的模样,愤怒啼鸣,振翅拔向高空,四翼一抖,霎那夺目金光朝穿透空气,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绿翼海龙低吼一声,眼睛受痛,身形略显一滞,但须臾他又闭上双目,直迎着荧烁而来。
“找死!”一声轻叱,荧烁身上的毛羽竟化作万千金刺,密密麻麻地刺向绿翼海龙之身,一些被绿翼海龙扇起的风所弹开,但有不少刺入了绿翼海龙的肌肤之内,噗地一声,入体之处,竟炸开了一团血雾!
“呵,”荧烁自得地讽笑一声,振翅一掠,喙尖团起了一道硕大的光球,不急比蛊雀需要长时间的汲光,他顷刻便能酝酿出杀伤力惊人的光球,隆隆地往绿翼海龙身上平推而至。
绿翼海龙甩尾一抖,竟将这光球打了回去,但这自以为得意的举动,却是换来荧烁轻蔑一笑。
“坐稳了!”
未及柳慕庭扶稳身子,荧烁猛地收翼,朝死亡之海俯冲过去,绿翼海龙自然不会去追,口吐一口浊液射向荧烁,荧烁一个侧身轻巧避过,继续锲而不舍地往死亡之海冲去。
柳慕庭心窍一开,早已明了荧烁此意,低声下令,让影空准备行事。
此时此刻,他早已忘却自己对飞于高空的恐惧,胸腔内再无半点不适之感,只有一腔热血,他要救溪璞!
凤音啼鸣,柳慕庭在逼近死亡之海的一刻,先一步抛出灌注他同九曜灵力的汲风珠,分切水力。
嗖地一声,荧烁彻底沉入海中,避水罩一生,将众灵安全地保护在了罩内,同时四翼一抖,在汲风珠的帮助下,游到逼近孤崖之地。这死亡之海,有一好处,便是波澜不兴,浑浊不堪,故而绿翼海龙凭肉眼难寻海底的荧烁之位。
欺近孤崖之处,荧烁连影化身一出,生出了数十只同他一模一样的凤凰。柳慕庭微一颔首,影空受令,抬指划空,双手结印,顿时海外的天际一片黑暗,仅有的月色都被黑云笼罩,一片黑沉,竟在短短时刻便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之境。柳慕庭手指扣押在琴弦之上,一曲幻音从中而出,可让闻者产生片刻的幻觉。目下他的御琴力不足,让绿翼海龙产生幻觉的时刻有限,但他们争的便是这短短须臾。
影空借着黑影分水而出,在地面继续结印,操纵黑暗,柳慕庭扣指拨弦,在水面上不同处荡出几个漪澜,吸引绿翼海龙的注意力。
苍穹越来越黑,黑压压的往地面压来,空气里都弥漫着诡异森然之气,灵物大都具有夜视的能力,不惧黑暗,但柳慕庭要的并非黑暗,而是长期的适应黑暗。
而在长期的适应黑暗后,突而眼睛受光,会有可能失明!
一炷香!
海底突而爆出强力金光,向外扩散,随之金刺穿水而出,迅猛如密麻箭网,毫不留情地袭向绿翼海龙之身!
“吼——”
绿翼海龙眼前忽地一白,顷刻便不能视物,身子瞬间被金刺刺中,血液从被扎出的孔洞丝缕流出。可他的皮太坚硬,金刺难刺入筋脉,炸开的血雾也不足给他重伤。
哗,数十金凤穿水而出,九曜蹬开双足,纵力一跳,手里焰尾对准绿翼海龙即将睁开的双眼燃火一划,真真地毁了他的双眼!
“吼吼!”绿翼海龙凄鸣吼啸,痛苦地甩动长尾,横扫一切,孤崖被他尾势击中,隆隆震响,孤崖之壁坚如磐石,都会被他的尾巴打成粉碎。
“葡萄!”荧烁赶忙将柳慕庭众人送至孤崖之上,他则继续投身于对付绿翼海龙之中。
溪璞的情况大大不妙,灵力极其低弱。
“该死!”九曜怒吼一声。
柳慕庭趴在那包裹溪璞的灵罩外,奋力祭风,催打灵罩,打不破,便用鸣玉琴砸:“溪璞,你撑着点,醒醒,你万不可出事,荧烁来救你,他会飞了!”
“荧烁……”虚弱地睁眼,溪璞目光便满满地映入了一只金翅大鸟,嘴角勉强拉出了一丝笑意,“呵,打这绿翼海龙怎能少了我。”
“溪璞你莫多说了,我现下该如何救你。”柳慕庭勉强挤出一丝镇定,抿紧了双唇。
溪璞勉力趴了起来,看着那灵罩,白得毫无颜色的双唇轻启:“那灵罩我试过,无法破出,反倒会吸我的灵力。”
“吸灵力?”柳慕庭愕然,又汲风催打,发现毫无着力,压根无用,反倒还似将这灵罩逼得更大了一寸。
“不可能,你们来。”
九曜手团聚火攻击,虽仍未能打破,但好歹将灵罩打得略一震颤,并未扩大一寸。
“怎地回事。”柳慕庭惶急不安,看着里头定定望着自己的溪璞,将所有的事情都想了个遍,便将手上汲风珠脱下,逼催出雷力,朝灵罩一攻。
嘣,灵罩竟被打出了一个很小的缺口,但须臾,那缺口又被汲风珠散出的风力作用下,弥补回来。
“用雷!”柳慕庭悟道,“这灵罩属风性,水又生风,故而我们的灵力毫无作用。”
“雷?”九曜看向柳慕庭同溪璞,沉声道,“你的汲风珠上有雷光,溪璞的流霜玄冰刺中有煞雷土兽的元丹,不妨一试!”
“好!”再不多言,柳慕庭将汲风珠单手祭出,长吸一气,同里头准备好的溪璞对视一眼,同时两人法宝运转,强自从体内暴涌无限气力,催生滚滚金雷!
一指弹琴,催响天雷奔腾之音,骤然之间,两人的法宝相抵,触在灵罩之上,同时双目一开,暴喝一声,嗞啦嗞啦,雷力盈灌,打在灵罩之上,猛地打出了一个豁大的缺口。
九曜赶忙用力一拉,生将溪璞脱离出罩,避免被风力愈合的灵罩再锁入内。
终于成功将溪璞救出,但危险仍未过去。柳慕庭从九曲戒取出温水,喂入溪璞口中,又将一些流质食物喂给他补充气力,他们未有太多的时间叙旧,必须赶快离开。
但溪璞实在太过虚弱,连走路都成了问题。
“溪璞,你可能化成水珠子。”
溪璞略一颔首,靠在柳慕庭的怀里,便要化成水珠子身,但在这时,他身子好似受到电击一般,浑身一震,扑到了柳慕庭的怀里,四处搜寻:“灵力,有股强大的灵力。”
“什么灵力。”柳慕庭被他弄得云里雾里的,也低头在自己的身上寻找。
溪璞一时寻不到,遂远离柳慕庭身,阖起双目,凭靠自己的感觉去寻找灵力来源。
奇迹便在这时发生。
自柳慕庭身上,忽而生出星星点点的光亮,宛若浩淼繁星,往溪璞手中汇聚而去,团聚成形。
渐渐地,光亮越聚越大,渐渐地生出了形态,最后落成一颗透亮的晶石。
魂力之晶!那是他们在巨人山取来,又突而散作灰烬的魂力之晶!
柳慕庭从九曲戒中翻找,发现那魂力之晶的灰烬已然不见,尽皆飘到了溪璞手中。
源源不断的力量从魂力之晶上传来,原来形容狼狈的溪璞,竟在继力后,容颜焕发,精神奕奕,赫然睁眼,竟是满目清明,散出晶亮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