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儿不明所以,将手里的礼物放下,捡起墨卿颜扔下的小册子,不过随手一翻,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呼道,“这厮,私吞了这么多赈灾银两,还上书说洪水泛滥请求调度灾银,真是可恶。”
“还不止。”墨卿颜眸子冷冷的,“羽国的蛀虫太多,该是好好清理清理的时候了。麟儿,将这些送来的礼物,好好的整理一个清单,送去皇上那儿。让他好好看看,平日里对他歌功颂德的好臣民都是什么样。”
他决然转身的背影,还带着一丝丝寂寥,与这即将初夏的暖意仿佛格格不入,似乎预兆着这平静如水的羽国就要发生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司大人,这几天墨相总是闭门不见,送去的礼物倒是收下了,但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啊。”
台上的小倌唱的曲子端的是撩人,但坐在司仲言身边的大臣就像是浑身都长满了刺一样,坐立难安。时不时瞟着司仲言的脸色,额边细细密密的都渗出许多虚汗。
司仲言神色木然,手里掂着瓜子磕着,听了这话,瓜子壳儿一吐,哼笑道,“急什么,他不是把你们送去的礼都收了么。俗话说,拿人的手短,你还怕他把你怎样?”
“司大人说的是,可……”
这大臣还想说什么,司仲言已经不耐烦的将手里的瓜子一甩,“这都过去多久了,那老狐狸除了提出一些治理国家的狗屁意见,对你对我做过些什么了吗?”看那大臣还是不解其意,不禁心烦的喝了口茶,“管好自己,先别自己乱了阵脚,看看你,现在慌成什么样了?一眼就看出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说罢,狠狠拍了拍大臣的背,喝道,“给我把腰杆挺直喽!”
这一拍可把大臣吓得不轻,忙连连点头,口中答应道,“是!是是是!”
司仲言又狠狠瞪了一眼这没见过世面的大臣,转头问了旁边一个看上去也气定神闲的官员道,“河道那边怎么样?”
那官员眼睛也不眨,只盯着台上的小倌,随口道,“上个月饿死了一批脚夫,不碍事。现在不正值雨季么,报上去只说洪水太猛,冲走了。”
司仲言微微皱了皱眉,不知道是不满意官员的态度还是不满意官员的说辞,但也没再追究,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看着戏。
那官员看司仲言没有接话,却反而扭头,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司大人,倒是那笔灾银,什么时候给兑现?手底下的兄弟都嚷着没钱使了,再不安抚安抚,我也不好办啊。”
这下换司仲言傲了,压根不打算瞧上一眼,淡淡道,“等着吧。”
那官员听了这话,脸顿时黑了,默默的啐了一口,还想说什么,帘子却忽然被一小厮急急忙忙的掀开。那小厮许是跑得急了,此刻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憋得通红,一边儿给自己顺气一边嚷着,“司大人不好了,现在街上的小孩都在唱着诋毁您的歌谣,不知是谁传出来的,现在可是沸沸扬扬了。”
“歌谣?”司仲言眉头一皱,“什么歌谣?”
小厮歪头想了想,断断续续的回忆道,“什么羽国有蛀虫,孙邈和司仲,河堤长了洞,不补还要捅,几万雪花银,大把腰里送……”小厮念着念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看见司仲言满脸的凶光,禁了声,默默的咽了咽口水,擦了把冷汗。
倒是一旁喝得醉醺醺的孙广邈突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大吼道,“哪个小孩乱唱的!给本将抓起来,统统抓起来!”
旁边几个大臣急忙拉住孙广邈,怕他喝醉了做出什么事来。司仲言此刻脸上阴晴不定,也没了看戏的心情,只冷哼一声道,“派人去查,到底是从哪儿开始传的。再通知杨督查和李督查,老地方见。”最后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圈周围,“你们也都来,一个都别跑!”
是夜,景华宫内轻纱弥漫,羽帝一人斜卧在龙榻上,就着烛火,轻轻晃动着手里的小杯,末了,轻轻抿上一口,斜睨了一眼旁边书案上,那里躺着今日墨卿颜差人送来的官员行贿受贿的证据。
“当初是你帮他的吧。”羽帝眼神迷离的望着杯中的酒,半晌,才又道,“朕知道你在,还不下来。”
话音刚落,房梁上似飘忽出一道黑色的影子,顷刻间已经跪拜在羽帝面前,声音一如往昔,“请皇上恕罪。”
“恕罪?”羽帝瞟了一眼跪在床前的如影,“你何罪之有?”羽帝冷笑一声,“当初朕让你去追墨卿颜,你却对他说,只要他肯回到朕的身边,朕便会不追究。后来又和墨卿颜里应外合,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我么?我怎么会怪你?嗯?”
羽帝的声音冷得厉害,如影默默的跪在地上,仿佛生了根,也不答话,只等着羽帝的怒气消弭。
然而羽帝却是变本加厉,将手中的酒杯摔在如影面前,杯中的佳酿溅湿了如影的衣衫,也溅了如影一脸。羽帝站起身来,用力的捏住如影的下巴,强迫对方抬起头来,对上那似乎永远都不会有感情的瞳仁——
“你在想什么,以为朕不知道吗?你怎么配!”他怒吼着,扬手狠狠打在如影的脸上,清脆的声音响彻了景华宫。
夜风呜呜的吹开层层的纱幔,一切突然静得仿佛结了冰。
而如影不过重新跪好,重新低下头,重新淡淡的说着,请皇上恕罪。
轻的如同叹息一般的呢喃,却像是最锋利的匕首割破了羽帝所有的忍耐和冷静。他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将手边任何可以举起的东西都举起来砸向这个墨色的单薄身影。
有棱有角的凳子磕在额上,顿时溅开一地的血花。
那夜的景华宫里,遍地狼藉。
就仿佛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没有尽头。
七十
明沉语是夜深了才回明王府的,没想到还是被明沉风堵在前厅。
“大哥怎么说?”明沉风凝着明沉语的眼,似乎在揣度对方会如何应答。
“风弟。”明沉语却丝毫没有想掩饰,反而迎着明沉风的目光,“你知道的,冀国与衍国势同水火,如今冀国的主将在衍国国内,大哥会如何说,想必你最清楚。”
明沉风拍了几下椅子的靠背,目中阴晴不定,最后才皱眉道,“明日我自己去同大哥说。”
次日清早,明沉月刚下早朝,还未走到九霄宫,就看见宫门口的小太监来回度着步子,见着他,就像是看见救命恩人一般,踉跄着跪拜下来,口中讷讷道,“启、启禀皇上……那个……那位大人来了……”
明沉月看了看紧闭的九霄宫门,轻挥了挥手,等那小太监如蒙大赦的下去了,这才推开门。
明沉风此刻站在书案旁,眼睛紧紧盯着墙上一幅凌霜傲竹图,表情凝得像要结冰似的。听得推门响,也不回头,只问道,“这幅画,大哥挂了多久?”
明沉月亦是看着那幅画,向他走近了些,“你走了多久,朕就挂了多久。”
明沉风的喉结动了动,斟酌半晌才道,“当初,我也不过随笔画画罢了,这间屋子大哥要与大臣们议事,把这样的画挂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妥帖。”
“你年少聪慧,琴棋书画哪样不通?朕觉得这幅画挂在这里并不算辱没,况且……”明沉月少有的叹息一声,垂了眼眸,“这画挂在这里,好歹是个念想。”
明沉风怔了怔,随即连嘴角都僵硬的紧绷起来,轻轻转过身,嚅嗫道,“大哥肩头的伤……好些了么?”
明沉月眸光微闪,重新将视线拉回明沉风身上。
这么多年来,伤口早已愈合,可留在伤疤上的痛楚,却仿佛从未消失,随着这个离去的弟弟一起,深深镌刻在心头。然而他更明白,这道伤,划开的不止是这十数载,还有那些细水长流的兄弟情义,一并都结了疤,说好不好,尴尬的留在肩头心上,稍稍一扯,便会将十数载的痛都带出来。
“已经……不碍事了。”所以,他只能这般云淡风轻的回答。
“大哥。”明沉风握了握拳头,像是在下定什么决心,最后毅然抬起头,“我愿意留在衍国。”
“嗯?”明沉月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还有些茫然的看向明沉风,“你说什么?”
“我说我愿意留下来。”白日的微光卷起缕缕积尘,明沉风的面容在昏黄的光线里照得都不甚真切。明沉月静静的望着他,静静的听他说,“但是恳请大哥不要赶走韩彻。”
彼时空旷的房内只有他们两个,明沉月望见明沉风领口一个扣子开了,仿佛伸手就能帮忙系上的距离。他想要抬手,却发现太远了……
即使只有一臂之遥,也仍是太远了——
他仿佛触摸不到这个弟弟。
就连指尖衣角,都触不到……
曾经的他们,并不是这样的。曾经的风弟,是那么爽朗而单纯,就像是天底下最为明媚的阳光,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一定是一片温暖。
——“大哥!将来天下太平,咱们三兄弟一定要策马红尘,看遍天下!”
当时还是少年的明沉风曾经这样亲昵的拉着自己,一双眸子晶亮。
可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将自己作为筹码,来和他谈条件,就仿佛和平日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交易一样。
偏偏,还正中了他的痛脚,进不得退不得。
正当他还在出神,对方已经先一步捉住了他的手臂,触及他冰凉的指尖——
“大哥!”
在皮肤缓缓蕴开的,是令人无比怀念的温度。明沉月低头望着被明沉风拉起的手,闭了闭眸,终是长叹一声,“罢了,随你吧。”
宛城,摘星楼。
作为羽国都城最大最豪华的的酒楼,经常迎来送往一些达官贵人,这般的场景也应是见惯不怪。
夜幕还未完全降下,摘星楼临着河岸的包间就已经被全部包下。
能在朝里说上话的不少官员都稀稀落落的坐于其中,靠窗的位置还有两名长得颇为清秀的女子,一个弹筝一个吹笛,好不风雅。
掌灯时分,司仲言才姗姗来迟。
来的人都知道今天的宴会由头是为何,看见司仲言落了座,都不约而同的噤声屏息。
司仲言微微眯眼,巡视了一圈来的人,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这朝廷之上,都没有说百分百干净的大臣。今日来的,都是一些被司仲言提点过的。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这几年若不是上头有墨卿颜,这丞相之位指不定就是司仲言的。如今墨卿颜又顶着通敌的帽子,虽说是官复原职,大抵还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眼下看去,似乎只有司仲言可靠一些,所以平日里心中有事的大臣都到了。
司仲言颇为满意的收回视线,瞥了瞥一旁的孙广邈。
孙广邈点点头,清了清嗓子道,“诸位,都到齐了吧,到齐的话,就开始……”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就被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
“司大人和诸位大人在这里小聚都不叫墨某,莫非是瞧不上墨某么?”
珠帘掀起的那一霎那,司仲言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迅速的扫了一眼四周,像是害怕周围还有什么人似的。最后确定只有墨卿颜一人,才似笑非笑的答道,“墨相严重了,您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和我们在此闲聊看戏。”
“哦?司大人这话,说得仿佛大家都很清闲似的。”墨卿颜扫了一圈,“我看今日朝臣也来了不少于半数,司大人真是人脉广茂,想看戏了说一句,大家都跟着来。李督查手中的案子,陈大人户部的事,还有杨大人前日里来求过我的那事儿,是都办成了么?嗯?”
被扫到的大臣都暗自撇开脸,悻悻的笑了笑,又在看到司仲言面色不善时低了头。
“大家平日做事都兢兢业业,现在入了夜想要休息休息,听听曲,丞相大人都要干涉么?”
司仲言的脸色明显已经冷了下来,然而墨卿颜像是没有看到一样,袖袍一甩,随意找了个座儿坐下,还冲着司仲言挥了挥手,笑道,“司大人说的哪的话,墨某不过就是羡慕各位同僚和司大人关系不错,不知今儿墨某是不是也能和司大人一起听听曲儿,休息休息?”
司仲言咬了咬牙,刚要说话,楼梯口跑来一个小厮,附在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只看司仲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竟是冷哼一声道,“墨相想来听曲,何必带着兵?”
墨卿颜看也不看他,挑了挑眉道,“司大人,不是说要休息休息,听听曲么?怎么还未曾见到有青衣小旦?”
司仲言捏着拳头,已然是忍到极限,“墨卿颜,你究竟意欲何为?”
“这话,是我想问司大人的吧。”墨卿颜突然站起身来,冷笑着看向司仲言,“私下集结这么多官员,意欲何为?分赃还是商量如何摆平手里的烂账?”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墨卿颜从怀中掏出一本账本,啪的一声摔倒司仲言脸上,“究竟我们谁在胡说,司大人猜,皇上会相信谁?”
账本落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辨,周围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平时见到这个丞相要么高傲得不可方物,要么笑嘻嘻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如今这般色厉内荏的表情,在墨卿颜脸上,所有人都是第一回看到。
司仲言瞥了一眼落在地上的账本,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墨相难道以为这区区一本账本就能奈我何吗?我又何尝知道这账本不是墨相伪造用来诬陷于我的?”
“原来司大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墨卿颜眯了眼睛,高声唤道,“许大人!”
话音刚落,就有人站起来,拨开人群,漠然的瞥了一眼司仲言,站到了墨卿颜身旁,竟然就是那日与司仲言一起听曲向其索要灾银未果的官员。
司仲言眼中闪过一丝震怒,随即道,“许大人,想说什么最好心里想想清楚,免得不小心说错什么话,招致不必要的灾祸。”
那许大人竟笑了笑,坦然道,“我要说什么,都已经上书与皇上说明,你私吞灾银,中饱私囊,其中经过桩桩件件我都一字不落的呈给了皇上,至于灾祸,我早就不甚在意。”
“你——”司仲言此时此刻眼中才多了些惊慌,似乎不明白为何对方一夜之间就转了性子,偏帮了墨卿颜来对付他。
墨卿颜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接下话音道,“司大人若是觉得这几年来墨某只靠着自己来和你们周旋,就太小看墨某了。”
司仲言一惊,随即捏紧了拳头,恨恨道,“原来都是你布下的棋!”
“司大人,一招棋错,满盘皆输。如今若是弃子投降,也还能留得半品棋风。”墨卿颜轻轻踱步到司仲言身侧,附在司仲言耳边道,“棋力不济,就不要布这么大的局,现下这么多同僚都要因你受到牵连,墨某实在是不忍心。”
司仲言闻言,怒极反笑,“墨相说这话,就好像自己很干净似的,不知道这些日子是不是又和冀国的哪位将军同气连枝,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狗急跳墙的话,墨卿颜当然不会当一回事。
“司大人想要说什么,还是去和皇上说吧。”说罢,只淡淡转身,“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