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心月狐摆摆手,氐宿前年被选进阁中,由阁主亲自举荐为二十八星使的时候,他正在外地办事,对氐宿以前的事情并不了解。“我属于劳碌命,一年到头在外面东奔西跑。不过看你这脑力活也不比我轻松多少,”他枕着自己的手臂,打着哈欠道:“介意聊聊你是怎么被阁主选中的么?”
书生不好意思的半低下头,“那,心宿大哥就当个故事听吧。”他收起水袋,盘坐在心月狐身边,虽也累极,腰背却挺得笔直。“我自幼父母早逝,兄长为了拉扯我长大、供我读书,没少和大嫂争吵。两年前,我大哥东拼西凑借够了盘缠,让我进京赶考,盼着我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没想到发榜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苦笑着道:“本来名落孙山,我只当自己学问不精,虽有不甘心但也准备认命回家种田,偿还家中欠债。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那排名三甲第二的卷子,竟和我在考场中所作的文章一模一样!”
两年前的朱宏引,不过是山村里走出来的穷书生,纵有满腹经纶却从未遇到过这等事情。单纯的他还以为只不过是整理放榜名单的人出了错漏,傻傻的向路人打听了地址,只身寻到了主考官刑大人的府上。
氐宿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起来,偏头问闭目养神的心月狐:“是不是很傻?”
“嗯。”心月狐也没和他客气,认真回答道:“而且很天真。”
氐宿听了也不气恼,也许两年前的那个穷书生朱宏引,的确是很傻很天真。“我到了刑大人府上刚说明来意,便被他叫来家丁乱棒轰了出去。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帮那第二名换了卷子的幕后主使,竟当着行人的面还在他门前对他解释说情。如果不是我命好,正遇到阁主与方公子恰巧路过,只怕会被那刑鹤硬说成闹事的疯子当街打死。”
先注意到他的却不是他们的阁主……氐宿想起当时的情境,竟是一丝一毫都不敢忘记。那时他只觉得围观的路人皆是一脸鄙夷地对他指指点点,黏稠的血液糊在他眼睛上,一片模糊的视线里只有那一青一白两道身影排众而出向他走来。全身都痛的朱宏引听不清那青衣的少年同刑鹤说了些什么,只是那些家丁的棍棒却没有再朝他落下来。
“刑大人,就算这个什么朱宏引,是个闹事的疯子,你也不该动用私刑吧。”
朱宏引努力的抬头,只看得到那青衣少年没有表情的侧脸。后来他才知道,阁主那种极为护短对外人却冷漠无情的性子,之所以会管闲事救他,完全是为了成全方公子的“医者父母心”。
“我、我不是疯子!”拖着伤腿努力爬向那说话的青衣少年,朱宏引伸了伸自己满是血污的手,终是没敢去碰那少年的衣摆,“中了榜眼的文章真的是我写的!我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
围观的人群一静,继而哄笑起来。涨得面目通红的朱宏引只听得一旁的刑鹤不屑的笑道:“要是人人都背一篇中榜的文章来向本官叫屈,本官这府上的门槛只怕都要被人踏平了。”
“不、不是的……我写过一次的东西都能背下来……那篇文章真的是我写的……”书生徒劳地低语,抵不过众人的嘲笑。朱宏引痛苦地趴在地上,身上痛、心中更痛。茫然中,却听到那青衣少年随口说道:“刑大人,考生们的卷子,还都封藏在太学院里吧。”
刑鹤一惊,脸色立刻冷了下来,“国舅爷莫不是也以为本官老眼昏花,竟然连卷子是哪个考生的,都分辨不清了?”
凤殷然见刑鹤心虚作祟、动了肝火,心中对此事已经了然,他既答应了临渊出手管这档子闲事,便不会半途而废。“刑大人多虑了,我不过一时好奇罢了。”见方临渊已经掏出了金针替那穷书生看伤,凤殷然只好唤出暗卫,小声吩咐了几句,转头又对刑鹤说道:“刑大人贵人事忙,晚辈也就不多打扰了。这个书生,我就先带回丞相府去,帮大人看管几天。”不容刑鹤说话,早有暗卫帮着方临渊扶了朱宏引起身,固若金汤的护卫在凤殷然和方临渊的左右,将刑府的家丁隔离开来。“家父身居丞相一职,科举之事也属份内,晚辈刚刚借了他的名义到太学院去拿那第二甲和这穷书生的原卷,待此事有了定论,再向您讨教。”……
说到这里,氐宿停了下来,对一直没做声的心月狐道:“心宿大哥那么聪明,后来的事情,都能猜到了吧。”
仿佛睡着了一般的心月狐闻言这才半睁开眼睛,懒洋洋地接口:“原来前年那次科举舞弊案的苦主居然是你……”他啧啧赞叹着又问道:“可是,以你的学问,真相大白之后为何没去参加殿试呢?”
书生再次面露羞赧,不知是因为心月狐的问题,还是回想起当年阁主同他说的那一席话。“官场尔虞我诈波谲云诡,实在不适合我这种人。虽说我不比心宿大哥和其他星使有武功懂谋略或生意经,但是万幸我记诵方面有些专长,倒也能勉强回报阁主的知遇之恩。”他说着扭头问心月狐:“心宿大哥是五年前被选为二十八星使的吧?你是怎么遇到阁主的呢?”
“我?”心月狐睁开眼睛,盯着茂密的树叶幽幽道:“无非是一个比你还要老套的故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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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的心月狐还是个和如今的凤殷然年龄相近的无忧少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虽不算什么千金公子,但总也是个每日提笼遛狗、使唤下人的富家少爷。那时候的心月狐也不叫心月狐,他有个据说请风水先生专门看过的大吉大利的名字,叫做吴首承。
也不知真是先生给算的这个名字极好还是吴家新宅子的院落风水布局得当,从吴首承出生到他十五岁的这些年月里,吴家经营的粮油生意一直红红火火,直到这日进斗金的生意“惊动”了晋阳王的大舅子——卫端厚。
这位卫大官人名字叫“端厚”,实则为人跟这两个字一点都扯不上关系。因为掌管着户部钱粮的肥差,又有晋阳王这个姐夫撑腰,这个卫大官人平时除了欺男霸女之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观摩和霸占风水好的宅院。
吴家这些年来几乎垄断了半个帝都的粮油买卖,自然也惹得许多同行眼热,而这眼热到了一定程度,便有人故意向卫大官人进言,说吴家的宅子,风水极好,有金蟾聚财之象。对风水之说已经到了盲目迷信程度的卫端厚卫大官人一听,这么好的风水要是让给他,那他还何苦天天去户部看那些老头子的脸色,坐在家里就能吃穿不愁、衣食无忧了啊。
卫端厚想到这里,立刻派人备轿到吴家去品鉴这金蟾献宝的风水局,没想到进了吴家三进三出的宅子,这风水好不好还在其次,却让他碰巧遇到了新婚三日回家归宁的吴家大小姐、吴首承的姐姐——吴佩菁。
诚惶诚恐迎接上官来访的吴家上下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卫端厚不但沉溺女色,尤其喜欢有夫婿的少妇。那吴佩菁与丈夫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夫妻情浓的时候,自然是春风满面别有一番韵味。虽算不上什么绝色佳人,但也迷得卫端厚神魂颠倒,恨不得立刻霸王硬上弓将吴家宅子和小美人一起抢到手中才好。
只是这吴家虽没有功名在身,好歹是帝都中人尽皆知的大户,卫端厚思来想去,终于让他想到一条妙计。他假借户部之名,向吴家收购了一大批粮食作为军用粮饷,又暗中买通了看管库房的伙计,将数袋粮食偷偷换成了细砂,等到户部派人收验货物时,看到那些细砂的吴家老爷又惊又骇几乎晕死过去,当即就被卫端厚指挥官兵打入了死牢。
前一刻还在酒楼与狐朋狗友斗蛐蛐的吴首承赶回家中的时候,抄家的官兵已经封了吴府的大门,将他的母亲以及弟妹都抓入了大牢,就连他的姐夫一家也被冠上同谋的罪名抓走,而他的姐姐却让人秘密送进了卫府。因为当时不在家中而侥幸逃脱的吴首承怕被满城搜捕的士兵发现,便偷了普通人家的布衣,抹脏了脸躲进了破庙,靠着每天与乞丐抢食,苦挨度日。几日后,他见追捕人犯的巡逻士兵都不见了,这才大着胆子进城打探消息,没想到正赶上卫端厚亲自监斩,以通敌叛国、克扣军饷的罪名,处斩他们吴家上下十几口人!
挤在围观人群里的吴首承,瞧着弟弟妹妹躲在父母怀中痛苦的样子,咬破了手腕才克制住自己想扑上去与家人团聚的冲动。看着高台上卫端厚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吴首承强忍住泪水,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一定要杀了那个狗官,给家人报仇!
此后的两个月里,吴首承一直在找机会刺杀卫端厚,奈何那卫大官人心知自己坏事做的太多,每次出门必会领上十五六个家丁护卫左右,吴首承只好在卫端厚常去的酒楼里谋了份差事,伺机而动。
这样的等待又过了半个月,当帝都飘起雪花的时候,吴首承终于等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个卫端厚居然没带其他手下,只身一人陪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在酒楼包间里面吃饭。十五岁的吴首承虽然只是以前跟护院学过几招拳脚,但是对付卫端厚这么个酒囊饭袋,他还是有点自信的。跟另一个店小二换来了给卫端厚上菜的机会,吴首承拿着在托盘中藏着的那把匕首,借着端菜的时机便朝那可恶的卫端厚冲了过去。
可惜吴首承还没欣赏够卫端厚那副大惊失色的窝囊样子,屋里暗处便冲出来一个着深色衣服的男子轻轻巧巧地便把他制住按在了桌上。吴首承死命地挣扎着,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那个暗卫的桎梏,只好嘶声红着眼睛怒喊道:“卫端厚!你还我父母亲人的命来!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见危险已过,安下心来的卫端厚哈哈一笑,指着因用力抵抗而青筋绷起的吴首承说道:“原来吴家还有漏网之鱼,本官前几日刚处置了那个吴家犯妇吴佩菁,今日有得凤公子襄助抓到你这个吴家余孽,真是天佑本官啊!啊哈哈哈……”
“你把我姐姐怎么了?!你这个狗官!”
“这个嘛……”卫端厚色眯眯地笑了起来,“要说你那个姐姐的滋味……还真是让本官回味无穷!我本来想大发慈悲把她留在府中伺候,没想到那个不知感恩的女人居然吞金自尽了!真是可惜啊。”
这个猪狗不如的混蛋!吴首承只觉眼前一片血红,仿佛又看到父母弟妹被当街斩首时鲜血漫天的场景。狠狠咽下口中的血腥味,吴首承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声嘶力竭地大吼道:“卫端厚!你这个王八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卫端厚正得意地哈哈大笑,安静坐在上座的狐裘男孩却挥了挥手,示意那个暗卫扶起吴首承站在一旁,“卫大人,什么事情这么开心,不如也说给我听听?”
这才把视线转到那十岁小孩的身上,吴首承瞧着那孩子冷冰冰的一双眼睛,倒比那外头的冬雪还要冷,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竟听得卫端厚生生打了个寒颤。他虽攀得上是晋阳王的大舅哥,可是他那个妹妹只不过是晋阳王的一个妾室而已,连个侧妃都算不上,哪比得上凤殷然这个名正言顺的国舅爷呢。听到凤殷然语气不温不火,卫端厚也不敢托大,一面陪着笑道:“让这么个臭小子搅了凤公子的雅兴,实在是下官的不是,还请凤公子不要见怪啊。”
侧过头去没有理会喋喋不休的卫端厚,凤殷然吩咐那暗卫点了吴首承的哑穴,拿起桌上的白瓷杯子细细把玩,不晓得在想写什么,“卫端厚,你平日为祸乡里的事情,因为有晋阳王在,连京城府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替晋阳王倒卖军粮的每一笔账目,都记在账本上面。”
“你!你怎么会知道?!”卫端厚听了这话,吓得连杯子都丢在了地上,也忘了什么尊卑有序,战战兢兢地指着凤殷然,颤声道:“不是,你胡说,没有账本这回事!”
凤殷然淡淡看着坐立难安的卫端厚也不说话,几人正僵持着,却听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一个暗卫打扮的男子拿着本账簿走了进来,恭声对凤殷然道:“阁主,您要的东西取到了。”
一眼望到那暗卫手里的册子,卫端厚又惊又怒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个账本上面写着的可都是他贪墨送礼、帮晋阳王倒卖军粮物资的桩桩件件,平日里被他小心收藏在密室,怎么会让凤殷然给发现了呢。“凤、凤殷然!你莫忘了,这可是晋阳王的账目,你、你还不把账本乖乖还给我?!”
茫然看着场面发生转变的吴首承只记得那裹在狐裘中的男孩儿漫不经心地一笑,有如漫天飞雪徐徐飘落般清丽缱绻,“卫端厚,我既然敢查,就是为了办纾颜茂!”
吓傻了的卫端厚抬头正触上吴首承仇恨的目光,惨叫一声:“不!王爷,不是我出卖你的,不是!”他说着竟突然朝窗口撞了过去,从三楼跳了出去,正巧脑袋撞在楼下门口的石狮子上,当场就断了气。
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凤殷然见卫端厚发疯,倒也没有让人阻拦,只回身瞧着一身店小二打扮的吴首承欣慰又无措的模样,开口问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回遣星阁去?”说完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不禁莞尔摇头。
回过神来的吴首承呆呆地看着凤殷然的那个微笑,心头一热,狠狠擦去眼中的泪水,点头应了下来,“好。我跟你回去!”
有些惊讶的看着少年认真如发誓般的模样,凤殷然愣了一下随即释然,“也罢,以后你就跟着心宿好好学习,做下一任的心月狐吧。”
第三十一章
“好啦,故事讲完了。”说完往事后沉默片刻,心月狐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忽然蹲到氐宿面前,凑上去仔细看着他因听了那个故事而有些伤感怅然的表情,指着他的鼻子大笑了起来:“我说小貉貉,你不会是真的相信我就是吴首承吧?”
被他的笑声和假设搞得很是错愕的氐宿愣了愣神,眼前的心宿在二十八星使里面是出了名的狡诈和反复无常,他实在没法从这人变化莫测的表情中猜出他真正的心思。见书生呆呆地不知道怎么回答,心月狐笑得更加开心,指了指天空中渐渐会聚的乌云说道:“山中天气翻脸比翻书还快,眼瞅着要下雨了,你也休息够了,咱们还是加快脚程赶路吧。”
虽还在为那个不知真假的故事反复思量,氐宿仍是乖乖地跟着心月狐起身牵马,吃力地抬起酸痛麻木的腿翻上马背,再次朝徐州城奔去。两人沿着山路刚翻过山顶,倾盆的大雨便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树叶灌木之上,不多时便氤氲成一片浓稠的水雾。
“快披上。”见氐宿被冰冷的雨水浇得瑟瑟发抖,心月狐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披风让他一起披在身上,“我说小貉貉啊,你回去还是找白虎护法替你挑一套适合你的粗浅功夫先练练吧。就你这小身板,遇到敌人都不够人家一刀砍的。”
裹着两件披风的氐宿一脸不服气地别过头去,他好歹也是山野村庄出来的孩子,即便后来长年刻苦读书,看起来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其实小时候也是上山下河、爬树摸鱼的野小子,哪里就跟城里那些少爷一样不堪一击了?!只不过他不像心月狐那样有内力护体,又是第一次骑马出远门,这才折腾地有些惨不忍睹罢了。
正瞧着他那副别扭样子忍不住偷笑的心月狐突然一凛,暴雨声的掩盖下,一丝细微的声响随着杀气一起冒了出来,令闯荡江湖多年几次徘徊生死之间的心月狐不由自主地警惕起来。氐宿见心月狐倏地变了脸色,心知恐怕有强敌来犯,连忙勒紧马缰,催马站到心月狐身边,心中擂鼓似地狂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