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郑驰乐的老本行,他自然听得明白,肺动脉栓塞引发猝死这种情况有不少先例摆在前面,但这种病发病急骤、死亡突然,生前很难诊断。
郑驰乐的手掌微微发颤。
他对关靖泽说道:“我们去看看舅舅。”
关靖泽的心情不比郑驰乐平静,他还是没法接受这个突然的消息,等到看见躺在床上的李见坤时他才意识到这是真的,并不是谁的恶作剧!
郑驰乐站在床前静静地跟李见坤道别。
他回想起了第一次跟李见坤见面的情形,当时他们都在支援华东疫区的医疗队里,这个人看起来很不合群,实际上却是口硬心软,明知道他是郑彤——他妹夫的继妻的弟弟,却还是带着他走访疫情严重的县乡,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将防疫工作做细做全。
相处得越久,就越明白这人拧拗的伪装之下藏着颗最容易软化的心。
郑驰乐心里很不好受,他无论是“回来”前还是“回来”后都学了医,可很少能改变身边人的死亡。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任何事都要令人感到挫败。
郑驰乐沉默之余,关靖泽却发现了落在地上的那本越战回忆录。他捡起了翻了一下,说道:“这是舅舅昨晚在看的书。”
郑驰乐一愣,接过去看了正好翻开的那几页,一下子就明白了那一段故事里的两个主角到底是谁。
郑驰乐说:“舅舅他……”
关靖泽点点头,说:“从我们知道的事情可以推断出这个故事里的另一个人是谁——是黄震军。”
郑驰乐霎时间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争执。
鲁邦彦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意:“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要不是你,老李又怎么会孤家寡人到现在!要是老李身边有人在,怎么都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黄震军说:“别拦着我!你要是再挡着,我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鲁邦彦冷声骂道:“又是这样的威胁,你除了威胁人还会做什么?老李活着的时候你对他干了那么多龌龊事,现在连他死后都不让他亲近吗!”
黄震军说:“他不可能死,鲁邦彦,你少骗我!他怎么可能死?他一直健健康康的,什么问题都没有,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吗?让我进去见他!”
鲁邦彦寸步不让:“我骗你?我怎么可能骗你!我根本就没打算通知你,就算是葬礼上也不欢迎你过来!”
黄震军愤怒地揪着鲁邦彦的衣领:“你别想骗到我!”他这话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说完就将鲁邦彦推到一边,大步走进房里。
在见到郑驰乐和关靖泽之后,黄震军心跳骤停。
他连身体都微微晃了晃,口里却在强撑:“你们怎么来了?他不就是睡过头了吗?你们来做什么?还不许见坤睡个懒觉?”说着他就走到床前握住李见坤已然冰冷的手掌,“见坤,我来看你了,还困你就继续睡,想睡到什么时候都可以。这会儿已经不打仗了,你不用担心眯眼打个盹就有炮火砸过来……”
郑驰乐打断黄震军的话:“黄首长,舅舅他已经死了。”
黄震军顿了顿,居然一把将李见坤抱了起来:“这里太多人瞎说了,我带你回去,我带你去个安静的地方睡。”
鲁邦彦大骂:“黄震军,你把老李放下!你这样做有意思吗?你是想让老李死都死不安宁吗!”
黄震军的目光渐渐有了一丝清明,说出口的话却更加疯狂:“怎么没意思?他敢死,就要做好死不安宁的准备!”
鲁邦彦要上前抢人,但他哪里抢得过从生死场里走过来的黄震军?
李见坤依然被黄震军牢牢地抱在怀里。
郑驰乐上前一步,拿起那本越战回忆录说:“黄首长,这是舅舅昨晚在看的书,也许是他睡着前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你要看看吗?”
黄震军看到那炮火纷飞的封面后有些目眩。
郑驰乐也不靠近黄震军,定定地站在原处说:“你先把舅舅放回床上,再来看看这本书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黄震军最终还是接受了郑驰乐的提议,将李见坤放了回去。
他接过郑驰乐递上来的《越战回忆录》,越是往后翻,手就越是颤抖。
等看到某一段故事那明显的旧痕时黄震军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泥塑一样站在床前。
那么遥远的事,他们都记不太清了。关于自己两人的往事,他们也几乎忘得干干净净。
许过的誓言、说出的承诺、立下的宏愿……这些他们本应牢记的东西,也都渐渐从他们的脑海里淡出。
就连曾经分外美好的情谊,都已经被他亲手毁掉——至于那些好过头的流金岁月,他们也只能从别人的叙述里面去找寻那一丁点的影迹。
这些年来他做到了什么?
他到底做到了什么?
黄震军手背青筋暴现。
他突然用力将手上的书撕成两半,重重地扔到地上,散开的书页散落满地。
黄震军抬起头对郑驰乐和关靖泽说:“你们好好安排接下来的事。”
关靖泽说:“他是我舅舅。”
得了关靖泽的保证,黄震军又回头静静地凝视着床上的李见坤。
直到鲁邦彦似乎又想骂人,黄震军才收回目光,转过身快步离开了李见坤家。
他的心在拼命叫嚣。
没有了!
能威胁他的事情,已经没有了!
有些人既然那么想看看他发疯,那他就疯给他们看!
第八十一章:携手
李见坤的葬礼很快就举行了。
李见坤朋友不算多,但当天来的人却并不少,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他带过的实习生,这么多年下来,竟也有四十来个,满满当当地挤了一灵堂。
郑驰乐跟李见坤走得近,跟这批人也算熟悉,送往迎来的工作就落到了他头上。
到了傍晚鲁邦彦又来了一遍,他神情严肃,拍拍郑驰乐的肩膀说:“小郑,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
鲁邦彦说得郑重,郑驰乐也认真起来:“您说。”
鲁邦彦说:“你在沧浪那边做的事我们都看在眼里,那边的局势已经很好了,要是你们侯书记往上升一升,市委书记那个位置很有可能就会落到你头上。有了管辖一市的经验,往后你要往上走也会顺畅很多。”
郑驰乐听着鲁邦彦的话,渐渐就品出点味儿来了。
鲁邦彦会跟他说这么多,肯定不光是为了跟他分析他在沧浪发展的好处!
郑驰乐说:“这都是因为侯书记他们信任我,肯用我。”
鲁邦彦夸道:“从知道你的那天起,我就晓得你这踏实又谦虚的脾气。”他面容一整,“你在沧浪有那样的地位,跟你这三年来付出的心血是分不开的。我现在跟你商量的这件事,你要是不同意大可拒绝,不必为难。”
郑驰乐本来就是人精,这会儿已经明白了鲁邦彦的意思:“您想说的是靖泽舅舅留下的事需要人顶上?”
鲁邦彦点头。
他说:“你好好考虑一下,要是留在沧浪开局会更好,你以后的局面更容易打开。科教文卫这些部门,到底比不上前头那几个。我会向你开口是因为卫生厅这边的工作展开得很艰难,需要像小郑你这样的新鲜血液补充进来。而且老李留下的几个项目你了解得比较深,由你接手是最好的选择。”
郑驰乐说:“没问题,我会过去。不过沧浪那边很多事要交接,可能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到去报到。”
鲁邦彦听到郑驰乐毫不犹豫的回答,心里有点感动。他前面说的都是大实话,对郑驰乐而言留在沧浪是更好的选择,可他有自己的私心,前边那几个部门人才都那么多了,就不能让卫生厅早点儿拉一个进来吗?虽说这种时刻开口未免存着打感情牌拉人的嫌疑,但为了卫生厅接下来的发展,鲁邦彦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他又一次重重地拍了拍郑驰乐的肩膀:“无论多久,卫生厅这边都等着你来报到!”
郑驰乐点点头,想到笑一笑,偏又想起了猝然离世的李见坤。
郑驰乐会答应鲁邦彦说的事,就是想替李见坤完成他没来得及完成的事。
李见坤虽然脾气古怪,但始终还是放不下奉泰、放不下医学——否则以他那些年来孤僻又古怪的脾气,怎么都不可能进省厅。
他会跟人吵、会口出讽刺,正是因为他还挂心着那一切。
要是根本不在意了,根本连开口说上半句都懒,哪会浪费唇舌去讥讽!
沧浪那边的各项项目基本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也只有临时换掉“华夏之星”的火车提速项目进行得不太顺畅。
两边一权衡,郑驰乐选了省卫生厅这边。
虽说科教文卫这边权不大,但并不代表它们就不重要,无论是哪个厅都好,干好了就能出头。
郑驰乐又跟鲁邦彦商量了一下细则,才去跟同样忙碌了一整天的关靖泽说起这件事。
关靖泽听到后有点沉默。
郑驰乐已经做好决定了,他不管赞同还是不赞同都没什么意义了。
于是关靖泽说:“这样也好,你对这块比较熟,更好发挥。”
郑驰乐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时又有一波来参加葬礼的客人到来,郑驰乐和关靖泽一起上前迎接。走进一看,才发现贺正秋居然也在里头,同行的还有叶沐英、孟桂华以及大概是半路上跟他们碰到一块的陆冬青。
郑驰乐说:“贺书记,沐英、桂华、冬青,你们都来了。”
贺正秋点点头,他说:“李医生是我们奉泰卫生厅的一宝,他去了,我怎么能不来。”说到这个他忍不住叹息,“这也太突然了。”
郑驰乐语气也有点低落:“人老了身体就容易出状况,是我们这些做后辈的关心太少了,要是我们在身边的话也许这样的事就能避免了。”
贺正秋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即使是子女也很少能常年守在父母身边。你跟小关已经做得很好了,千万不要这么想。”
郑驰乐打起精神:“我明白的。”
陆冬青插口:“需要帮忙吗?我是来给你帮把手的。”
郑驰乐说:“也没什么事了,等下一起吃个饭吧。”他看向叶沐英和孟桂华,“沐英、桂华你们也来。”
孟桂华点点头,又说:“就像小陆说的一样,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叶沐英的目光原本一直落在郑驰乐身上,等看见站在一边的关靖泽后才收回视线,说道:“没错,乐乐你不需要客气。”
郑驰乐说:“我能是客气的人吗?”说着就引他们入内。
贺正秋也答应了郑驰乐的邀约,在葬礼结束后留下跟郑驰乐、关靖泽、鲁邦彦几个人坐下吃饭。
在场都是比较理智的人,心里虽然难过和惋惜,开始吃饭后却也能说起别的事。
鲁邦彦趁机就把卫生厅想要郑驰乐的话说了出来,贺正秋听后停了筷子,看着鲁邦彦说:“老鲁你这是想抢人啊。”
鲁邦彦说:“卫生厅的工作也很重要,小郑会调来奉泰,不也是因为我们向首都那边要人吗?你可没道理半路截胡啊!”
贺正秋说:“我就说了一句,你给我回了这么多句。我说老鲁你急什么,又没说不给你人。”他看向郑驰乐,“你想好了?答应了?”
郑驰乐说:“答应了,不过得先把沧浪那边的事情交接好。”
贺正秋说:“这样也好,到省会这边来你就能正式入组了,火车提速项目不能丢,而且要加快步伐,你有实打实的第一手经验,到时候要随叫随到,我们这个项目也要‘提速’了。”
提起这个,孟桂华就问:“贺叔,我一直想问为什么要换掉华夏之星,这几年不是试验得好好的吗?”
在场的人除了陆冬青都是知晓整个项目的内容,陆冬青听到孟桂华这么问,主动说道:“要不我先离开吧?”
贺正秋说:“不用,小陆,你们陆氏可是为政府、为军方解决了一大烦恼,光凭这一点你就有资格听这些东西。”
陆冬青早就听说过贺正秋这个人,以前还觉得外面的评价有夸张的成分在,今天一接触才知道传言不虚——别的不说,贺正秋的亲和力绝对是杠杠的!
陆冬青也不再提离开的事。
贺正秋说:“华夏之星是我们国内自主研发的新型火车,相对于我们以前的绿皮火车来说确实有了巨大的飞跃,无论是速度还是舒适度都大大提高,它无愧于华夏之星这个名字。它还有另一个意义,那就是开启了私企承担搞研发的新局面,从华夏之星试行以来,国内私企参与研发项目积极性大大提高,就像给国内产业创新这个领域注入了一股活泉,改变了国内只能引进技术、缺乏研发能力的‘拿来主义’。”他顿了顿,语气满是惋惜,“我对它的感情,甚至比你们对它的感情还要深。”
贺正秋所处的层次让他看到的东西也跟郑驰乐几人不一样,叶沐英也是第一次听到贺正秋说起这些事,他问道:“既然这样,贺书记你为什么还要把华夏之星换下来?”
贺正秋说:“因为现在是我们开始提速项目时说的话。”他扫了认真听自己讲话的几个后辈一眼,“我跟方海潮书记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定下了这个项目的基调,无论是国企还是私企,无论是本土企业还是外资企业,都得用实效来说话。华夏之星之所以要试行这么久,就是因为它有很多方面的缺点,无论怎么调试结果都还不尽人意。即使在国内众多企业里头它已经是最拔尖的,但对于我们想要达到的效果来说它还是有着一段不小的差距。”
郑驰乐说:“东瀛提供的新型火车可以满足我们的要求?”
贺正秋说:“对,它们能达到。我亲自去东瀛那边看过了,他们在这方面跑在我们前面——事实上在新时代科技这方面,它都跑在我们前面。要承认这个事实并不容易,我也非常不情愿。但差距是确实存在的,我跟方海潮书记商量了很久,最终决定承认这个差距、面对这个差距,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咬紧牙关好好学习人家走在前头的东西——只有正视差距,才能缩短差距。”
郑驰乐几人都沉默下来。
差距这个词一向很让人受伤,落后就要挨打是个明显的道理,贺正秋跟方海潮决定换下华夏之星,无疑是给了刚刚有起色的国内自主研发市场一个打击。
这棵新苗儿是因为这个打击而一蹶不振还是借着这次失败绝地奋起,谁都摸不准。
可想而知,做出决定的贺正秋和方海潮肯定也犹豫了很久,毕竟要是这根新苗儿被掐断了他们就是罪魁祸首。
郑驰乐说:“贺书记您说得很对,只有正视差距,才能缩短差距。我跟华夏之星研发小组那边挺熟的,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就拾您牙慧把这些话跟他们说一遍。”
贺正秋自然是同意的:“你能帮我跟那边调解就再好不过了,我这个恶人做得干脆,再去跟他们说这些他们恐怕也听不进。”
郑驰乐说:“不会的,他们肯定都能想通。”
贺正秋说:“那就要看你能不能调解成功了。”
郑驰乐点点头,又招呼道:“先吃饭,菜都凉了。”
贺正秋重新拿起筷子,也招呼其他人动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