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季春来,有时也对何老用重药的习惯非常不喜!
郑驰乐看着何老挺直的背脊,心里发沉。
这些重症病人如果救不回来,就算眼下已经把群众安抚好了,消息传开后也会引发更大的恐慌!
何老给大部分重症患者做了全面的检查之后,大步走回会诊地点。
他扫了眼正在激烈讨论着的众人,开口说道:“对于重症病人只能用大剂量的激素去控制病情,先把人救回来再说!”
有人犹豫片刻,还是站起来说:“过量的激素后遗症会很严重……”
何老说:“没错,后遗症会很严重。随着激素这些人工合成的药物进入临床阶段,各种后遗症就陆续呈现在我们面前,它们的弊端很多,这一点我们必须清晰地认识好,平时用药时要尽量少用,甚至不用这些药物。”他抬起头扫视一周,沉声表达自己的意见,“但是,现在不是平时。”
众人沉默下来。
是啊,现在不是平时。
何老说:“具体怎么用激素去治疗,我来决定,我来负责!”
郑驰乐心头一震,知道何老是准备自己扛下这件事,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他都自己承担!
郑驰乐正要说话,何老却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样,对他说道:“借用了你这么久,也该把你还给你师父和师兄了,你跟老季他们马上着手研究相应的中医治疗方案,做好接下来对症治疗,同时尽力减小后遗症对病人的影响!”
郑驰乐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强出头的时刻,自己资历还浅,就算想跟何老一起扛也没资格!他只能说:“好,我们一定会尽力!”
郑驰乐回到季春来那边,意外地发现薛岩居然也来了。
薛岩见了他,招呼道:“乐乐!”这不是叙旧的时机,所以他简单地说明情况。
薛岩今年也毕业回淮昌了,这次来首都是为了陪黎柏生走走长城,没想到刚下火车就听到了疫情。薛岩跟黎柏生说要过来第一医院支援,黎柏生对他的决定很支持,亲自送他到隔离区外。
郑驰乐隔着隔离服抱了抱薛岩,说道:“好久不见。”
他也就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跟季春来四人说起重症患者的情况。
季春来听完后说道:“我还是得亲自去看看。”
吴弃疾也附和。
于是郑驰乐又领着他们跑了一趟,忙得连轴转。
白云谦输完液后就发现换了个医生,对方也是极有耐心的人,细致地将治疗方案跟他解释了一遍,让他选择接受与否。
听到对方说是集体讨论的结果,白云谦也只能点点头。而后他又忍不住问:“郑驰乐——就是刚才那位医生怎么没来?”不会是想起以前的龃龉,不想来给他看病吧?
负责接手白云谦的医生说道:“小郑医生去重症病房那边了,何老亲自点他去的。你的情况不算严重,因为很快就能痊愈,不要担心。”
听到郑驰乐去了重症病房,白云谦一怔,知道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不再说话。
等那位医生出去以后,白云谦愣愣地看着雪白雪白的天花板。
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郑驰乐那样的人,跟他一样在岗位上时郑驰乐就是个相当有魄力的好官员,无论去了什么地方、换了什么职位,夸赞他的人都占了大半;换了其他人光是忙这一样都忙不过来了,郑驰乐却还抱着满腔热忱投入到他的另一个职业里面,在郑驰乐作为医生面对患者时,无论当时他们是不是正在针锋相对、无论他是不是一直在为难他,郑驰乐都心平气和、细致又用心地替他或者他的亲人治病。
这样的胸襟,他自认没有。
就算是他一直敬若神明的关靖泽,在他听到郑驰乐赶赴重症病房的刹那,似乎也往后挪了挪。
这也许就是关靖泽始终对郑驰乐另眼相待的原因吧?
白云谦突然有点发困,打了个哈欠之后就缓缓进入梦乡。
迷迷糊糊间他想到,等出了院,他一定得好好地重新认识郑驰乐这个人。
因为第一医院留守的医生和前来支援的医生都不算少,所以郑驰乐几人并没有连岗工作,到了夜深就被有人将他们替换下来。
他们在临时划出来的休息区解决了住宿问题。
郑驰乐脱下几乎穿了一整天的防护衣,鼻端就充斥着消毒药水的味道。好不容易有了休息的时间,疲惫到极致的身体就进入了一点都不想动弹的状态,郑驰乐草草吃完医院的工作餐,正准备好好睡一觉,忽然就想到了白云谦的话。
要是白云谦去了关家,也许他就得跟关靖泽在隔离区聚首了。
郑驰乐想了想,借用休息区的电话打到关靖泽房间里。
没想到那边响了许久,接起电话的居然是佳佳。
郑驰乐一愣:“芽芽?”
佳佳听到郑驰乐的声音,眼泪唰地一下就往下掉。
郑驰乐说:“芽芽别哭,小舅舅过几天就过来陪你玩。”
佳佳在那边抽泣。
郑驰乐头疼不已。
正琢磨着怎么劝好小丫头,佳佳就小声地说:“小舅舅,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早知道你会去那里,我就不叫你来首都了……”她吸了吸鼻头,语气非常小心,“小舅舅,你会不会讨厌我?”
郑驰乐听着她软软的语气,心也跟着软了下来:“小舅舅怎么会讨厌你?”
佳佳说:“我跟妈妈听到萌萌哥和爷爷说话了,是爷爷把小舅舅你调到那么远的地方对不对?都是因为我说漏了嘴对不对?小舅舅在奉泰那边很辛苦很辛苦的,都是我不好,不过我不想小舅舅讨厌我,一想到小舅舅讨厌我我就好难过……我想一直跟小舅舅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郑驰乐说:“芽芽,小舅舅永远不会讨厌你,你可是小舅舅的宝贝。”
佳佳的眼泪不停地往外流,感觉鼻头越来越酸。她这个年纪该懂的事情基本都懂了,很多事思考起来虽然有点费劲,但总归也能想得明白。
她想要张口喊郑驰乐一声“哥哥”,可想到郑驰乐并不愿意承认这一重关系,她又将那个称呼咽了回去。
佳佳说:“小舅舅,你早点回来好不好?”
郑驰乐说:“好。”
佳佳说:“小舅舅你先挂电话我再挂……你记得要好好休息,一定要!”
郑驰乐听着那稚嫩的童声殷殷叮嘱着,依言挂断电话。
等放下听筒后他才想起自己是要联系关靖泽,可佳佳刚才说话分明带着哭腔,他没法再打回去。他顿了顿,拨通连微那边的号码准备让连微转达一下这边的情况,免得明天又忘了。
没想到电话一接通,那边就传来关靖泽有些发紧的声音:“乐乐?”
郑驰乐听到关靖泽话里的紧张,宽慰道:“我这边没什么事,跟平时给人看病差不多。倒是你,怎么会在连微那边?”
关靖泽有很多话想对郑驰乐说,可郑驰乐这么一问,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喉结微微滚动,最后只挤出一句话:“我很担心你,一直在这边等你的消息。”
郑驰乐一愣,以为关靖泽又在闹别扭,张口就哄道:“情况有点急,我也没顾上跟你说一声,等进来隔离区以后又觉得跟你说了你反而更担心,所以——”
关靖泽心头直跳,打断郑驰乐的话:“我没有质问你的意思!”
郑驰乐沉默下来。
关靖泽说:“我只是第一次意识到我做错了多少事情。”
郑驰乐说:“靖泽……”
关靖泽说:“我应该是你可以依靠、可以信赖的人,或者至少——我应该是可以跟你并肩站在一起的人,但是我没有做到。”
郑驰乐安静地听着关靖泽说话。
关靖泽继续道:“乐乐,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会改好。”
郑驰乐默然半饷,说:“好,我等着你改。”
关靖泽同样叮嘱郑驰乐好好休息,等郑驰乐挂断电话后才放下听筒。
他抬起头,就看到没抢到接电话机会的贾立跟连微都在看着自己。
关靖泽跟他们对视:“你们应该都看出来了?”
连微说:“在延松那边就看出来了。”
贾立冷笑:“就你那点道行,能瞒得过我的眼睛吗?”
连微紧跟其后拆贾立的台:“他到隽水后都没察觉,是我给他分析的。”
贾立:“……”
连微看着关靖泽问道:“关部长家里的阻力都解决了?”
关靖泽对上连微那平和却直透人心的目光,彻底推翻了以往对她的观感。
这哪还是什么内向的女孩?护雏的母鸡还差不多!
第五十八章:巧合
“解决了。”
关靖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底气很足。
连微微讶。
她知道郑驰乐去奉泰那边就是关家动的手脚,虽然郑驰乐从来都不提起,可郑驰乐在隽水县的步伐明显迈得比在延松时大。
那是一种打心里透出来的迫切。
这也是她猜出郑驰乐来首都后不会去关家的原因。
郑驰乐是个骄傲的人,他想要的东西就算需要一路披荆斩棘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但是关老爷子的强硬和轻视显然踩到了郑驰乐的底线,在有把握平等地跟关家对话之前,郑驰乐肯定不会再巴巴地凑上去。
对于郑驰乐而言,这早就不是一段感情圆不圆满的问题。
连微跟韩静熟识,很清楚离开延松不久之后首都发生了什么事,同时她也将郑驰乐的反击看在眼里。
事实上郑驰乐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去争取,可那个时候郑驰乐却选择了正面迎击。
那时候的郑驰乐就像是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将一切都压在了那场赌局里面。
在所有人眼里,郑驰乐都是乐观又开朗,眉宇常年带着朗然笑意,仿佛永远不会有退缩、畏惧、担忧等等负面的情绪。
但是连微从郑驰乐不时流露的决绝窥见了郑驰乐的那一面。
在那光明又疏朗的眉目之下,藏着个别人无法察觉的、与他所表露出来的一切截然相反的灵魂。
自从父母自绝于连微面前,连微就一直封闭着自己的内心不愿走出来。到了延松之后,郑驰乐身上那种隐藏得很深的决然令连微一次比一次好奇他经历过什么。
等慢慢将郑驰乐这个人抽丝剥茧,连微就发现郑驰乐看起来像是熊熊火焰,焰芯却几近耗尽。要是没有人能再为他添上一截,剩下的那么一点点迟早也会化为灰烬。
正是因为剩下的实在太少了,所以郑驰乐分外珍惜。
见关靖泽终于在自己跟贾立面前坦然承认他和郑驰乐的关系,连微说道:“既然这样,关部长就不应该再等在这里。”
关靖泽一怔。
连微说:“关部长既然取得了家里的认同——或者说乐哥让关家认同了他,那么关部长需要做的就是去维护这份认同,而不是患得患失地在电话旁等乐哥的消息。如果在隔离区里的人是关部长,在外面的人是乐哥的话,他肯定已经在别的地方奔走。关部长和乐哥跟其他人是不同的,你们之间的感情也应该是不一样的。”
关靖泽停顿片刻,站起来说:“我明白了,谢谢,连微。”说完他就站起来转身离开。
贾立瞅着关靖泽远去的背影老一会儿,哼道:“他自己想不明白,你又何必点醒他。”
连微静静地跟贾立对望了一眼,说:“我不是在帮他。”
贾立说:“我知道。”
连微分明是想关靖泽能做得更好一点,因为那样对郑驰乐那个蠢蛋来说是件不错的事——那蠢蛋只要别人对他有一点点的好,他就觉得比什么都好。
连微从不掩饰自己对郑驰乐的维护,贾立心里颇有些嫉妒,怎么就没人这么处处为自己想呢?
想到自己回家遭到的冷遇,贾立的心情变得黯淡又低落。
连微何等眼色,哪会看不出贾立的沉默里藏着心事!她问道:“贾哥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贾立说:“那个家呆不下去了,往那里跑的都是些什么人我就不说了,看见就堵得慌。”他坐进长椅里抽起烟来。
连微也不急着问,等贾立自己理清楚到底想倾诉点什么。
果然,贾立抽完一根烟就娓娓说起贾家的事。
贾家是“桥梁”,可也要看是什么桥梁,眼看叔叔贾贵成忽悠了一大帮子年轻热血的人替他办事,主张的思想却偏激又危险,几乎相当于“反政府主义”,贾立心里就觉得不安。
贾贵成选定的是最容易被煽动的一个群体!
历数从建国前到建国以来的每一次惊变,几乎都是从这个年纪的年轻群体开始蔓延的。不是不能有反对的声音,正相反,想要发展就不能没有反对的声音!
但是不问理由、罔顾事实地去反对,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贾立回家就那么短短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里耳闻目及的东西却让他感到难以忍受。
他实在想不出贾贵成到底去哪儿把他周围那些人逐个逐个地挖出来,每一个都是偏激又难搞的家伙!
贾立会跟贾贵成反目成仇除了贾贵成对他的算计之外,最重要的应该就是双方在理念上背道而驰的差异。
连微也听说过贾贵成,不过那种层次的人她没法接触到,自然也无从了解贾贵成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可以确定的是她跟贾立的思想还算契合,从这个方向去推断,贾贵成的想法跟做法必然也会踩到她的底线。
连微说:“那不是我们现在能阻止的事情。”
贾立说:“我知道。”他看着连微,“所以我特别不赞同乐乐跟关靖泽的事,乐乐往上走的时间都不够多,哪有那么多闲功夫哄这么一尊大神。”
连微摇摇头:“我们没有权利去赞同或者反对。”
贾立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乐乐的人生应该由他自己决定,我就算将希望都放在他身上,也不应该用自己的期盼去左右他的生活。”
明白是一回事,心里头舒坦不舒坦又是另一回事!
反正贾立心里憋屈得慌。
贾立的想法都摆在脸上,瞧过去一目了然,连微只能说:“我们要相信乐哥。”
贾立说:“要是不相信他,我会跟着他去奉泰吗?他就是在这个方面特别像个蠢蛋。”
连微知道贾立同样是在为郑驰乐心焦,微微笑着转开了话题。
此刻对坐夜谈的连微跟贾立都没有预料到的是,不久之后他们坚定相信着的郑驰乐就遭遇了人生之中最大的一场波折。
事情的起因在于一个奇妙的巧合。
由于各方的注意力都摆在疫情上面,《日报》也开了专版对疫情进行专题报道。在郑驰乐进入隔离区的第三天,就有版面报道了郑驰乐等“外援”的存在。郑驰乐当初就因为参与过车站事故的救援在贾贵成创办的《民声》上露过脸,所以报方特意将他的照片也附上了——这么个年轻而又医术高明的医生,搁哪儿都能引起热议!
而就在一线之隔,报道的却是叶仲荣针对这件事发表的讲话!
在这篇报道里面同样也附带了叶仲荣亲临车站稳定秩序的照片。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反正有人觉得叶仲荣那把大胡子特别显眼,特地去翻找以前的报纸意图找出叶仲荣的“庐山真面目”。
这一找之下,这人惊呆了!
这年头数码照片还没兴起,这人没法将照片弄到互联网上共享,可这没法阻挡他分享自己发现的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