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熙抬头,咬牙切齿就着我的病腿一记重捶,我哎哟声里,他笑得恻恻,“还不是瞧你可怜?”
我干脆俯身趴在他身上,抬头夭夭笑开,“那客官继续帮小人好生揉揉,方才力道不错。”
楼熙大声作呕,一把将我拎起来,反手按在美人榻上,擒过我方才没来得及收回穴位里的细银针,眼中打量银针,口中调笑道,“你这张脸也就顶多算是个中人之姿,放在倌楼里也只能做个不温不火。可惜可惜,小爷我只爱美人。”
倒是同我喜好一般无二,我不由自嘲,“是呀是呀,还是个开了苞的中人之姿。”
楼熙此刻趴在我身上,表情有些呆傻,长发脱出垂到我腰间。我抬手轻轻一拉,他的发冠便落下去,满头柔软头发铺在我眼前,隐在发后的长睫流丽纤细如羽毛,眸光频闪,有那么一霎那间,我承认我是有过一星恍惚。
楼熙咧开嘴角,蓦然俯身,尖细下巴用力抵上我锁骨,这厮大抵儿时没怎么吃过荤,脸上也净长骨头不长肉,硌得我锁骨生疼。
他倒是笑的自然,伸过白秀手指慢慢挑开我长衫上一颗颗锦绣盘扣,“既然开过苞,那便让小爷再尝尝这鹿回头,怎样?”
第33章:双陆
我翻翻白眼,朝着依旧趴在我身上的楼熙笑得尽量谄媚,“小人股有痔疮隐疾,客官不嫌弃小人便好。”
楼熙眯起眼,如同狐狸狡黠,“不嫌弃。”
外头有脚步声,我打了个呵欠,脚上猛然发力往上踹,一鼓作气,这轻飘飘的二世子声都未来得及吱一个便跌在地上落个屁股开花。
我端正坐起身来,一颗颗系好扣子,眉目平平递出个笑容与他,“莫同我一处充暧昧,你不是个断袖,我嫌弃你身上的女子香粉气。”
门扉此时忽然打开,先前出去的那些窑姐姐一个个手中或持打双陆的棋盘,或拿着茶具小食,原本姹紫嫣红一片,现下却陡然枯败,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笑容意味深长又惋惜哀叹。
美人榻上的我扣子将将系好,衣衫齐整,倒是下头仍旧跌坐在地的楼熙有些不明情况,发冠早已落下,披头散发,四肢大敞,衣襟凌乱,面颊绯红。
唔,明日清早,这平昌王二世子从喜爱美人改为专情无盐的流言蜚语便该传遍整个昌州了,且这流言里的无盐且是个断袖男子,还恰好就是区区不才。
既然这样。
我大喇喇走过去拉起楼熙,笑道,“虽然方才我力气大了些,你莫不是跌傻了?”门口的姐姐妹妹见此,又笑得花枝乱颤做长舌相,这才一个个流水轮转,腰肢轻摆地晃进来开始煮茶摆棋。
楼熙擦过我身边时,轻轻乜斜了眼风,在我耳边笑道,“你小子来日等着。”
我微微摆袖,便随他一同坐上了脂粉堆里,两个桃花粉面的雏女支伴着楼熙身边,一扇风,一喂酒,原本该在我身边的倒是极其识趣走了出去,临出门对我吆喝了一声,“白先生请等,稍后香寒便至。”
我“唔”了一声,便摇开了眼前白玉棋盘上的骰子。
双陆便是打骰子走棋,我黑他白,双方轮流移动轮流打,可以前后左右堵死对方棋子,先将所有棋子过到对方棋盘线后的人算作赢。
这委实是个容易游戏,曾经在八极宫,阿玉有一副西冷寒玉磨成的棋具,闲暇时教我打双陆,打累了便一同在夜央殿里用膳,和衣睡在一张榻上,安逸平静。
其实我不大想总是记起这一位高高在上的神仙。
楼熙可算作是个奇才了,之前在花满楼中同其他嫖客打双陆那是逢打必赢。后来我无意中来此间,与他打了两场,赢之一匣明珠。
见他脸色乍红乍紫,我唯有含笑不语,本兰草有阿玉亲手教授博弈一道恁多年,还他烂木姥姥比不过你个黄口小儿?
后来我只要手中钱财散尽,便来此寻他打牌博弈,他每逢与我一处,必定十打十输,且死不承认,愈挫愈勇。这让我心中欢天喜地了好一阵,直至如今被他磨得不耐烦,才开始这般拖赖起来。
我仲春来,此时已然霜降时节,我同他认识不长不短,恰是个大半年的光景。博弈赌棋,博的是时光如水,赌的是游手好闲,我们这一对狐朋狗友倒也处得十分不错。
昌州早有传言,说二世子养了一位面皮白俊,娇俏如好女的兔相公。可我走在街上,顶着这一脸寡淡却不见有哪位大婶朝我扔个瓜果蔬菜,可见这空穴来风果然是天大谎言。
楼熙在对面觑眼瞧我,“今日我这名声该被你败坏了,还在香寒阁子里睡得恁死,你倒真真是个懒骨头。”
我撩开薄毯盖在痛腿上,斜斜躺下优哉游哉,“你若不是这般纵着我,我倒不会这般懒散。”又“啧”了一声,涎着脸自夸,“其实我勤快得很,每日跑去来福客栈说故事与食客们听,那才是我的正职,这来同你打牌玩耍,不过是闲暇娱乐罢了。”
楼熙在身边小美人脸上“啵”了一口,那小美人便含羞带怯从他衣襟里掏了张数额颇大的银票,楼熙懒懒道,“那说故事每日才得几吊钱,来赢小爷的钱岂不是容易太多?你若是想的话,也可搬至我王府里,成日伴着我玩耍。”
我伸指摇一摇,手中黑棋堵死他一粒弱棋,故作高深,“富贵不能氵壬,贫贱不能移。你既氵壬又败家,等那日我骗光你所有银两,自然就离了这昌州好地方。”
楼熙挑挑眉,眸中闪亮,丝毫不介意棋子又被我堵死一粒,“那也可,等你哪日赢光我所有,我便放你走,如何?”
我放下一粒棋子越过他盘线,“无甚兴趣。”又端上一杯新沏的明前龙井,轻啜一口。吾日三省乎吾身,我不大喝酒,这物事太磨人,且总让我想起当初一杯果酒误大事的狼狈回忆。
白日嫖女支须饮茶,美人作伴易来财。
才过一炷香,楼熙便输了我两把,正当他咬牙切齿之际,门外却响起一阵雷急火急的敲门声,楼熙正三寸邪火无处发,也不顾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富家子形象,大声朝外头吼了一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谁今日打扰小爷赢棋,小爷明日将他挂在城头晾成人肉棋子。”
外头半晌没回应,直到我又添一杯清茶,这才又响起一道嗡里嗡气的人声,“禀世子,是府中那位……那位……”
我漫不经心里,瞥见楼熙脸色乍变,如同一朵蔫下去的黄瓜花。
他急急穿好外衫,披上鹤翎披风,又转过头来朝我难得正色道,“府中有要事,失陪。”便抖开披风,迅速消失在门扉边。
眉上承泣穴那处有些疼,是久未插针的后果,我思索片刻,唔,那根被我取出来剔牙的银针已经叫楼熙匆忙带走。
旁边小雏女支轻声道,“白先生,是否要移至楼下与其余客人一同打牌?”
我摆了摆手,“美人姐姐们先出去罢,我自个儿在这便成了。”
袅袅婷婷的身影从我面上闪过,离开时有木门轻轻叩合之声,隐隐还能听见楼下嫖客们恣意的声音。
我推开身边窗户,冷风蓦然贯入,外头扑簌簌的鹅毛大雪落下,伴着街边灯笼闪耀,夜色里红白交错。
哦,果真下雪了。
第34章:早夭
晨间在自己的破陋小屋中醒来,昨夜婉拒了香寒的留宿邀请,冒雪离了花满楼,冷月凉雪踏上去倒是有几分诗人雅兴,可区区在下却只能安生呆在脂粉簇拥里,作几首调戏窑姐儿小倌儿的氵壬诗。
背好竹筐,一路晃悠,目标是城东的来福客栈,沿路街边有细碎鞭炮炸开的红纸,熏鼻的淡硝味伴着糖糕的气息,象征着除夕已过,该做活的做活,该上工的上工。
走到街边糖糕摊子前,花了两块碎银子换上两块糕点,哆嗦着手蹭着上头香软热气,卖糖糕的王婶打趣道,“哟,白秀才今日大年初一还去来福客栈说书?”
我舔了口糖糕上头的细碎桂花油,倒是足斤足两的香气四溢,含糊道,“王大婶儿,这不是大年初一打赏多么。”
不想王婶突然凑近我面前,皱巴菊花纹的脸面让我很是想往上头撂几枚银针,她蹙着眉心,连带整张脸到脖子都皱起,故作低声,实则大嗓门,“白秀才呀,听婶儿一句,这正当年的好年龄,总到窑子里作甚么妖。”
果然这女子不论十八还是五十八,说长道短本领都是臻至化境。
我呸!小爷我昨儿还见你五十郎当岁脑袋都秃瓢的汉子去花满楼里找小翠红,不管好家里男人,寻我来说事。
周遭有早晨食客看过来,个个面带意味深长,我只得面上谦虚有教如同她是我亲邻好大娘,“小生只是去风月场合同里头客人打打双陆挣个零活而已,实在不是去寻哪位姑娘小娇的。”
不成想王大婶依旧不屈不挠,眼色闪烁,“这年头去花满楼那种地方的,不是寻姐儿就是寻倌儿,难道白秀才你其实是……”
大娘愈发说弯,我一脑门子冷汗涔涔,只得低声道,“大婶儿,实话告诉您罢,我……我不成。”
大婶恍然大悟,尖声喊了一句,“原来白秀才你是个不举!”
有数道灼灼目光激射过来,我讪讪一笑,默不作声作势舔了舔手中糖糕上的桂花油。
这时有几名短打灰衫的掮客路过,大婶终于把一腔热血转而投入了生财事业里,暂时无空闲理睬我,我如逢大赦,赶紧趁机溜开,脚底抹油。
难得一次撩衫子撒腿狂奔里,隐隐还能听见空旷大街上回荡王大婶惨烈尖叫,“白秀才,下回我往你买的糖糕里搁羊肾,望你早日金枪不倒!”
“望你早日金枪不倒!”
“早日金枪不倒!”
“不倒!”
“倒……”此嚎叫回荡在本兰草耳朵与青石砖街上,久久不散。
你他姥姥才糖糕搁羊肾!祝你姑表亲戚吃糖糕都搁一股子腥燥味儿满屋里飘!
路上甚至有五岁童子,一边死命拍掌一边露出缺牙嘴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口中还替我欢呼助威,“好好好!好好好!哥哥跑得真俊。”
终于一路发足狂奔到了来福客栈,我停下来撑着腿大喘气,看着手里黏巴巴的糖糊,心中有些跌气,难道今日大年初一我出门就犯太岁?
客栈总是人来人往,形形色色又三教九流,大多是出门在外的游子,辛酸打拼的掮客。像我这般无所事事整日以混吃骗喝为生的人着实不多,就譬如走在街上,我除却今日这般狼狈,平日都是优哉游哉恍然便是一个登徒子,而另一些则是辛勤劳作,连每一个步子都压着时间走。
与客栈水灵皮光的小二交了今日的占位碎银后,我从背筐里掏出牙板和白巾子走到平日里说书的老位置,果不其然便见着了那班老小子齐齐整整咧开黑黄牙齿等着小爷给他们说故事。
大年初一,果然还是有许多闲情雅致不必走亲戚的人么。
打了个同唱戏一般的花腔,我小碎步迈过去,“哟,各位老爷子起得甚早呀。”
参差不齐却又抖擞得很的声音老态龙钟,“白秀才今日也早。”
这是每日的常规话题,老小子们大多都是街坊邻舍的清闲老人,有些儿子闺女要么娶恶媳妇儿要么嫁到远地,有些甚至早就一生孤寡,好歹还是有些早年积攒下来的闲钱家业不至于平素过得太落魄。
真是个人心如雪的世代,当初我路经此地,见他们同我一般无二的遭遇,便留了下来。
在附近找了处居所租下,每日到来福客栈给他们讲一讲当初白无常同我说的你侬我侬情儿故事或者黑无常阴着脸缅怀盖世英雄。一天下来收入几十枚铜板也能买得半两白面自己蒸几个雪白馒头,吃一个,留几个给家周遭讨钱的小乞儿。
日子过得平静如水,除却夜夜同楼熙插科打诨。
目光巡梭过一班老小子,唔,一个没少,看样子身体大多不错。终于眼尖的本秀才发现似乎多了一个头,细细瞧过去,原来是多了一个听客。
若是平日发现这般模样我还是会为自己的说书口技好生骄傲一番,只因我说的这故事年代太多久远导致平素都没几个年轻一辈的听,而现今百姓大多对宫闱丑事喜闻乐见,好八卦长舌。
只是现下这一位,我瞧过去却是心里冷完了脸上僵硬。
这位新听客正目光炯炯瞧着我,似乎我脸上能变戏法开出一朵烂桃花。我回过目光,与他持平,尽量不慌乱不震惊。
他长得不算普通,甚至是貌美姣好比女子更甚,清古雅艳,美而不妖。这是一张曾经在八极宫我日日夜夜勤学只为易成的一张容貌,更是让我心中梦靥横亘至今的皮囊。
他长得同如今面容更改背后的夜兮白本兰草秀才我一模一样,甚至眉梢神情动作都如出一辙。
周围无人惊讶艳羡是因为他也带着一张人皮面具,好巧不巧,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具正是从我当年在忘川谷中无聊制成,兜售出去的数十张面具中的一张。
因为深谙这一道,故而我才能看透他平静皮囊后头那张真脸,迦叶啊迦叶,我已经逃到人间,可你这是要把我往死路里逼么。
我摊开手掌,掌心是一道深长断纹,横亘整个手掌,自天象命理而言,是静音无根,早夭之兆。
第35章:踢馆
想当年我在忘川谷中替人收钱做事,虽非伤天害理,到底也是违背了原先许多人生活轨迹。掌中断纹慢慢呈现直至横亘整个手掌时,我找过江湖闻名的一位天机先生,说白了就是个跳大神的算命瞎子。
我长成现在,骨子里好说歹说也成了一位俊俏仙君,不想会有一天要落得找凡人算命的下场。
跳大神的算命瞎子摸了小爷葱白嫩滑的手腕许久,才故作高深叹了口气,凹陷的眼窝黑黢黢恐怖阴森,还拈着拉碴胡须朝我乱喷口水,“这位公子,你骨骼精奇……”
我捋了捋衣衫,假笑一声,道,“天机先生您接下来不是要说我骨骼精奇,一身奇筋,是天生大侠命格么?”
老瞎子却摇了摇头,龇着黑黄带菜籽的牙朝我“嘿嘿”直笑,“小老儿却不是说这个。而是公子你骨骼精奇,而手心纹路颇深,只怕是静音无根,早夭之兆。”
你他姥姥的早夭之兆你还笑得这么下作开心?我真是委了几百年的仙龄来称你一声长辈。
我当下便做了个不信的表情,可叹这瞎子也不知道是真瞎子还是装出来的江湖神棍,又瞬间变幻表情,苦大仇深长长嘘了一口隔夜酒气,“公子我观你骨骼不过十七、八岁之龄,可叹大好年华却是个如此命相,趁着二十岁整生之前,珍惜余下性命,及时行乐罢。”
可叹是不是我断言之事都成了空谈,譬如当年觉得容泽是个无聊的美人,她后来却做了好大一档子足够让人津津乐道的事来证明给我看。又譬如这个天机老瞎子,我当时只将他当做骗钱神棍,却不想他说的话又证实得好不明白。
神仙除却魂飞魄散,断然是不可能死的。
当时我只将天机先生这一番言辞当做无稽之谈,一笑而过便也忘了,直到那年入秋,我一天入夜,睡着睡着便差点睡成了活死人。
当时除却我之外,在忘川谷还有个我捡回来的哑奴,后来成了忘川谷的主事,我的称职小仆人,长得倒是普普通通,做起事来却利索得很,好不拖泥带水。
他在我全身大穴扎针让我醒来时,离我睡下已然过了四、五日,当时他的手语形容是以为我在学辟谷,便没叫我,却不想我不止五感封闭,更是灵识丧失,至终用了个这么平日里会千疼万疼的法子将我叫了起来。
再次寻到天机老瞎子时,他依旧还是那句话,当时说完,老瞎子还甚是蹉跎的叹息了一声,“纵有冲霄漫天志,失运状元不如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