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时建立在效忠于荆棘家族的基础上,我希望你能够牢记这个事实。”他冷漠高傲的面容仿佛在暗示对方跪下来亲吻他的袍角,在那里用暗色的丝线绣着精致的荆棘花纹。年轻的君主目光转向少年衣饰上的血色蔷薇,意味不言而喻。
但是银发少年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反而勾起唇角,极为短促的笑了。声音极轻极淡,似乎下一秒就会消散:“是吗?”
他的眉毛轻轻挑起,路透斯竟然从中读出来了一种类似于讽刺、讥嘲、失望等诸般情绪混杂的意味。眸光从他身体上轻轻掠过,当即飘向通往内处的门廊,只是短短刹那,路透斯竟然心中一悸。
然而他的目光就那么飘走,再也没有投注到他身上。
“如果您乐意在这里做客,蔷薇家族很欢迎您。但是,现在,您是否能够宽容一下我的心情,让我去看一看我哥哥的身体?”少年轻声说道。
路透斯挑了挑眉:“修死在翡冷翠,我很抱歉。”
但是他的语调并没有半点歉疚在内。
在话音落地的刹那,路透斯敏锐地感觉到了一股失望的情绪,似乎是从对面那个少年身上传来。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就像满含期待却被辜负一般。然而那样的神色不过是短短一瞬间就消失,快得路透斯甚至以为,那只是错觉。
然而路透斯并没有忽视。
他近乎于直觉的确认,少年在失望,整个人似乎都带上了负面的情绪。他在失望,他为什么要失望?难道自己以前认识他?短短时间里诸多念头从脑海里转过,路透斯可以确定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兰·洛兰,蔷薇家族的幼子,众星拱月般的存在。
当兰享受着舒适尊贵的生活的时候,他正一个人被囚禁在黑暗塔里,以为自己永堕黑暗。那一瞬间他似乎被一种恶意给环绕,一句话不经过思考脱口而出:“如果他不死,你也得不到公爵的位置,不是吗?”
话音落地的刹那,大厅的气氛僵硬到了极致。
蔷薇公爵的脸色陡然苍白,眼瞳里却升起了难以忽略的怒气,薄薄的微光在指尖闪现又消失,快得路透斯根本没有捕捉住。他下意识觉得少年要对他出手了,搁在身侧的手也升起一团圣光,如临大敌,心里却不知道为何,涌现出后悔的念头。
半晌,银发少年终于疲倦地开口:“不要用你恶毒的心思来揣测我们家族,路透斯,你所经历的被囚禁的过去,不是你用来揣掇别人的理由。”
“你们果然知道。”路透斯一字一句地说,心里怒气蓬勃。他原本以为蔷薇家族并不知情,但是现在看来,说不定自己被囚禁的事实,还是他们默许的。
少年漠然地与他对视,甚至一点解释的余地都没有。只是冷冷淡淡地看着他,宛如针扎。
“这就是你们向帝国效忠的方法吗?囚禁帝国的王子,真是让人失望呐,我原本还想过从此不再追究——”
“路透斯,就算你说得再悲惨,也不会有人来可怜你。蔷薇家族的效忠——”他近乎怜悯地打量他一眼,道:“你,配得上吗?”
路透斯一僵,继而勃然大怒,愤怒的火苗在心底的草原上燃烧。兰·洛兰,他不仅不用尊称,还这么挑战他的威严。圣光从手里升起,下一刻就要甩出去:“阿尔塔难道做到了他应做的事情吗?”
“那你呢?路透斯——皇帝陛下,抛弃了自己效忠者的人。”他嘲讽地笑了,肆意地看着路透斯因为震惊而变得惨白的脸庞,“三年前在开普罗港口的那艘船,可是蔷薇家族的提供的呢。”
晕眩控制了大脑,凝聚的圣光因为过于激烈的情绪波动被打散,继而从身体内部反噬。刹那间一口鲜血涌上喉头,路透斯强迫自己咽下,腥甜的味道带着难以想象的苦涩——就像他三年前在开普罗。
三年前,三年前,那艘船坠入中央海域,但是眼前这个人却知道地清清楚楚宛如晴天霹雳从脑海里闪过,路透斯急声道:“那你知道他吗,他活下来了没有!”
“死了,死无葬身之地。”蔷薇公爵的声音冷淡而清晰,他忽然又勾起唇角,带着恶意与嘲弄,“你为什么会那么天真的以为,他会活下来呢,那可是最厉害的风暴呢,路透斯皇帝陛下。后来那艘船,我们再也没有找到过,估计,已经喂章鱼了吧。”
年轻的君主眼底血丝密布,浓重的暗红蔓延上了整个眼眶,他嘴唇哆嗦着,泛着青白的颜色。手指蜷缩起,全身竟然都在不住的颤抖。
他显得绝望而痛苦,似乎飘在风狂雨骤的河面上,下一秒就会崩溃。
少年根本没有再分给他一个眼神,这一次,连话也不多说了,径直绕步走过他身边。
在两人交错、衣袂拂过的刹那,被堵塞的鼻端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花香。
电光火石间抓住了少年的手,引得少年吃痛转过了头,蔚蓝的眼睛里含着薄薄的水雾,瞪大着眼睛怒视着他。
“阿尔兰?”
他听到了腕骨断裂的“喀嚓”声,下一刻,少年的脸色变得惨白。
然而他平静的面容上再次勾起了那种嘲讽的笑容,就好像被捏断的手腕并不属于他一样:“就算我说出了事实,您也不需要捏断我的手吧。路透斯皇帝陛下,我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一种宫廷礼节是这样表达的。”
路透斯却根本不管他的话语,只是压迫性的看着他。银发蓝眸,与记忆中的特征一模一样,但是他们长得并不像,同样漂亮的五官,同样让人惊异的美丽,但是兰,他只是像修,像前任蔷薇公爵。他们甚至连年龄都对不上,眼前的人,才十四五岁。
少年眼底那种嘲弄的目光不容他忽视,而被那样看着,心底涌起来无穷无尽的痛苦以及心虚内疚。原来那艘船是蔷薇家族的,原来当年的事情还有另外的人知道,那种复杂的情绪席卷了他,让年轻的皇帝下意识地更加握紧手中的手腕,换来少年低低痛呼。
如梦初醒般稍稍放松,路透斯默然,手中正要亮起圣光,却被少年拧退。
他不顾自己被捏断的手腕,干脆利落地退出了他的掌控。
路透斯似乎读懂了他眼神的意义。
背叛了宣誓用生命效忠的人的你,又凭什么来获得蔷薇家族的效忠呢?
“修不是我下的手”他是被教廷的洛里斯袭击。
“所以你并不需要感到抱歉,路透斯皇帝陛下。”他的开口直接截断了他接下来的话。眸色沉沉,殊无笑意。
何况,其实你也并没有感到抱歉,不是吗?一个活着的修,一个活着的九阶骑士,同时身为帝国最强大家族的掌控者,下面有数不尽的依附的小家族。那样庞大的势力,对于帝国的威胁,对于帝国皇帝——路透斯的威胁,又会有多大呢?
他都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修·洛兰死了。倘若他的弟弟,兰·洛兰没有出来接手蔷薇家族,那么这个传承千年的家族,是否就从此断绝了呢?
能够消除这么大的威胁,有谁不想做?谁知道,修在翡冷翠里,到底是怎么死亡?那扇关起的大门,隔绝了所有真相。
少年挑起眉,容色冷淡到极点。
在听到“路透斯皇帝陛下”不断从少年口中吐出时,路透斯的心底难以抑制的产生一种涩然,在他叫着“路透斯”的时候他认为对方不敬,然而当用上敬语的时候,心底却是全然的酸涩与痛苦,甚至找不到情绪的来源。
“所以,虽然蔷薇家族应该对你效忠,但是我想我应该可以选择自己的态度。”
“滚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第47章
少年蔷薇公爵径直走进了内室,他的身影漠然而又决绝,就那么骄傲地离去,独留皇帝陛下一人在外。
一道门的距离,却仿佛天壤之隔。
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手狠狠攫住,榨干了其中所有血液,只留下干枯的心房,空空如也。在三年前他并不知道的时候,那朵蔷薇花就悄然凋谢。
他从来没有想到,就在蔷薇家族里,也有一人能让他心神巨震。
少年蔷薇公爵的言辞宛若最锋锐的利刃,狠狠地扎进了路透斯心脏。一刀一刀,戳的他万劫不复。
原本就是不请自来,他并不受到这里的欢迎。
修的身体被停放在内室,还保留着刚刚逝去的模样。他的眼睛紧紧闭起,再也不会睁开,随光乐也再看不到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瞳。
简单的检查后,他终于得出判断,正如路透斯所说的那样,这不是他下的手——因为侵入修体内的圣光力量并不纯粹。
然而修毕竟是在路透斯身前死亡。
银发少年闭上了眼睛,最终,手里亮起最纯净的圣光。
哥哥,愿你得到安息。
德加帝国的君主以雷霆手段强行迁都,教廷中心翡冷翠成了他的目标。不乏有旧贵族对他提出反抗,然而路透斯全部采取暴力手段镇压。
平民们并不关心,他们的新任陛下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他们心心念念的,只有吃饱饭、穿暖和,而路透斯在这方面的政策恰恰抓住了他们的心脏。
三年征战给帝国带来巨大的财政压力,但是这些当然不会被贵族们承担,因此平民们苦不堪言。北方失去了土地的农民被迫南下,动荡的种子在悄无声息的积累。路透斯终于打回前线后,首先进行的就是整顿。
整顿财政,改变税制,改变兵制,审问贵族……
年轻的君主趁着这个机会大刀阔斧地对帝国进行改造,蠹虫一样的贵族全部被他纳入了改造范围之内。他的手上握着数不清的把柄,只要稍微拿出一项两项,就可以让贵族们色变。
长老院形同虚设,完全无法对他的行为作出节制。北方贵族一部分坚定的站在了路透斯身后,给他以力量上的支援。路透斯在军中的威信是难以想象的,在阿尔塔·洛兰、修·洛兰相继去世后,他俨然成为军中不败战神。平民出身的文官与兵士都对他有莫大的好感,同时成为了改革的支持之一。
皇帝陛下完全偏向军方,一味的压倒长老院。他早已看那些传承多年的贵族不顺眼,其中一些甚至有威胁王室的能力——比如洛兰行省的蔷薇家族。平心而论,倘若在当年他还没有到达圣阶的时候,修就对他下手,那么他绝对逃不掉。
帝国风雨飘摇,人心惶惶。贵族们不知道何时自己就会被送上断头台,然后多年来积累的家产就被全部充入国库。逐日积累的矛盾逐渐变得尖锐,在越过某一个临界点后,猛然爆发。
严重的内讧在德加帝国产生,贵族们选择采取暴力的手段,推翻王座上冷酷的君主。
埋藏在军方里的势力显露出来,对着属于路透斯的军队倒戈相向。北方贵族在此刻分裂,一部分人站在路透斯身后,另一部分要求没有得到满足的却转而投向长老院。
然而这并不足以对路透斯造成威胁,反而成为他革除爵位的最好借口。
帝国的军队开始了内部扫荡,开赴每一个属于旧贵族的行省。战火在德加帝国内部烧起,最后成为燎原之势。
年轻的君主拥有难以想象的军事才能,更何况他足以让所有平民狂热。没有人会怀疑他们有多么爱戴德加的君主,巨大的威望让修势如破竹。
在踏遍了中部贵族的土地之后,如同他想象的那样,蔷薇家族走到了前台。
当年在军方,路透斯身份还没有暴露的时候,能够与他并立、甚至威望要更上一层的,只有修·洛兰。
而现下在帝国,当他已经成为君主之后,能够和他抗衡的,也只有蔷薇家族。
他想起来在洛兰上遇到的蔷薇公爵,银发少年说,蔷薇家族会对他效忠。
那么,这就是效忠的手段吗?成为窝藏旧贵族的据点,他们的军队也即将成为面对他的主力。
路透斯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情,对蔷薇家族修书一封,冷冷地提醒他记得答应过自己事、记得身为蔷薇公爵的准则。
如果,兰对他臣服的话,说不定他可以饶过他。反正蔷薇家族也已经死得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不是吗?他想做的,不过是削除蔷薇家族的势力,确保王室的权威,一个病弱少年的存活,并不被他放在心上。
然而他迟迟没有得到回音,发出去的信函宛如石沉大海,兰甚至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表示。
难以形容心中的恼怒,路透斯最终直接下令,带领军队直奔洛兰。
年轻的君主对外宣称,旧贵族一日不灭,那么征战一日不绝。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堪称帝国的浩劫。
德加帝国的内战持续了整整三年,势如破竹的军队在洛兰受到了难以想象的阻拦。路透斯发誓他要消灭所有旧贵族意味着他和他们完全站到了对立面,没有任何缓和关系的可能。瑞文路辛广场上的鲜血还没有流净,没有任何人想做下一个失去头颅的人,所有被他攻下的地方,还没有逃走的贵族都被送上了断头台。也因此,旧贵族仿佛发疯了一般反扑。
他曾经以为,新任蔷薇公爵不过是荏弱少年,然而直到交战的时候才知道,那个家族被称为帝国战神绝非浪得虚名,要不是因为兰一段时间受伤,不得不卧床休养,他甚至连洛兰都进不去。
兰继承了阿尔塔的所有优点,以及蔷薇家族刻入骨髓的军事天赋。他被阻拦在洛兰之外整整两年,直到第三年,传出蔷薇公爵病倒的消息,才终于打进了南方行省之内。
如果不是因为兰病重,鹿死谁手,或未可知。
兰·洛兰成为了旧贵族们唯一的希望,而当他病倒的时候,就成了路透斯最好的时机。
他就像他承诺的那样,带领军队扫荡了整个洛兰,旧贵族,从此覆灭。
在他走过的地方,他鼻端嗅到了熟悉的蔷薇花香,就像很多年前,他刚刚从黑暗之塔出来时那样。
心中柔软的弦被轻轻的拨动,那些血色蔷薇他最终没有毁坏,而是任由它们,静静的生长。
所有旧贵族都被押往了翡冷翠,将会在那里接受最终的审判。帝国的平民痛恨他们,在平民的眼里,顽固抵抗地贵族都是肮脏与污秽的代名词。有名有姓的贵族被一个个点出,接受平民的唾弃,而其中以蔷薇公爵为甚。
三年的征战里,有关于他的传言早就传遍了整个帝都,他不知道何时从旧贵族中走出,最后成为他们的代名词,因为他的反抗,让他们不少人都失去了亲人。
帝国早已将他妖魔化,所以当那个年轻而苍白的少年被押上法庭时,围观的平民甚至微微一怔。
他显得苍白而又脆弱,身形纤细不堪,甚至下一刻就会被风吹倒,恰恰证实他大病初愈的传闻。然而他的神情漠然而又平静,蔚蓝的眼瞳静静凝视前方,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审判没有丝毫的在意。
年轻的公爵沉默地听着法官对于他的判决,每一项罪名和指控被宣读出,都让围观的平民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当死刑被宣读出来的刹那,法庭上早已是沸腾一片。
路透斯特意选择了蔷薇公爵,作为第一个被审判的人。而当他的罪刑被宣判的时候,似乎接下来所有的死刑都顺理成章。
当旧贵族们的鲜血染红了瑞文路辛广场之后,平民们才陡然意识到,最初被审判的蔷薇公爵依然还活着。兰·洛兰被关押在大牢之内,依然保存着颈项上的头颅。
平民们不满地发出抗议声,直到皇帝陛下对此作出解释——他要用蔷薇家族的血液,来宣告贵族时代的终结。
旧的时代即将过去,而新的时代即将开始。
当蔷薇公爵在翡冷翠被处刑之后,帝国,将会迎来新的纪元。
当他最后见到兰·洛兰的时候,只能震惊于他的苍白消瘦。仿佛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生命的火焰随时都可能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