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穆听声音找到了方向,在兵荒马乱中抬起头看着许霁的那一眼,竟含着百般的惊喜,眼眸亮亮的,是从未见过的样子。
许霁甩甩头嘲笑着自己的想法,怎么到现在还想着那人可能对自己有丝毫的喜欢,真是不长进,那只是愧疚而已。
正这时,一道惊雷劈下,许霁眼前一瞬的煞白,依稀可以看到脸色比电光更为煞白的鸦穆,鸦穆脸上失却了往日的冷峻与平静,许霁想着,大概自己现在还能比他淡定几分,更像无常几分。
许霁将视线从鸦穆脸上挪开,思绪却一不小心挪不开了,因为他发现,鸦穆这表情,居然有些熟悉的感觉。
有一些零碎的画面在许霁脑海中闪过。
那是一个暴雨的天气,天色比现在的还要可怖,许霁看到自己身着青衣,挥舞着宝剑,面对的……是成群的阴差?
画面很短很零碎,许霁都根本没办法消化这里头的内容,根据猜测,自己怎么好像是地府通缉犯一般?
有一道惊雷劈落,许霁被惊了一惊,整个人都是一个颤动,就差拍着胸脯安神了,根本没有发现混在电光中某只厉鬼凌厉的一爪。
“小心!”
鸦穆使不上法力,眼看那厉鬼的一爪就要冲着许霁的心脏位置去,身体飞快做出了反应,冲过去扑开了许霁。
他自己的左臂却成为了牺牲品,许霁从鸦穆身下探出头去,看到鸦穆那淌着血的袖管,脑袋突然就是一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快要炸开了。
脑海中的画面原来还有:青衣的自己渐渐独木难支了,阴差手中的斧头堪堪就要砸到他头上,一道黑光闪过,自己也是被扑到了一边,抬头,正是鸦穆那张玉石般的脸,满是雨滴,依旧帅气,却难掩神色中的慌张。
许霁清楚地听到,脑海中的那个鸦穆,用明亮到似乎在发光的眼眸看着青衣的许霁,笑着说:“还好你没事……”
“——明光。”
15.患难
明光,又是这个似乎与许霁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名字。
如果说对“冬月”,还有一些因为是救命恩人所以有些感激的话,对这个“明光”可真称得上是不喜欢甚至是厌恶了。
“明光”,这是白无常最心爱的哭丧棒的名字,还是鸦穆在意识迷糊的时候,用饱含柔情的语气轻唤的名字,从头到尾从眼睛到脚趾头,都是一副受尽宠爱的模样,堪称许霁的绝对反面。
但是现在,脑海中泛着黄但无比清晰的画面告诉许霁,那个他羡慕嫉妒的人,偏偏就是和他黏连在一块,和他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也许就是自己的前世。
造化太弄人,若许霁是一方神君,那定是要扯着写命格的那位星君问一问,他许霁哪辈子得罪了他,这辈子要这么被折腾,可惜他不是,所以他除了承受别无选择。
“没事吧?”鸦穆的一声呼唤将许霁的思绪带回,许霁这才回过神来。
却一眼就看到了鸦穆淌血的手臂。许霁自以为完美的防线如此轻易的就崩塌,看到鸦穆受伤流血,他的反应一点进步都没有。
还是慌了,怕了,心疼了。
“你没事吧?”最终许霁颤着声音,把一样的话还给了鸦穆。
鸦穆还是那张冷面,就算是极痛苦也不会在他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看到许霁脸上藏不住的担忧,也是勉强弯了弯嘴角,特别象征性的表示了一下自己没事。
成群的厉鬼终于穿越了许霁造出来的烈火,缺胳膊少腿的,却还是不依不饶的往他们的方向冲。
“先撤,瀑布后有山洞。”鸦穆这话一出口,自己反而愣了愣,瀑布后有山洞,自己是怎么知道的?“这里不能使用无常之力,只能用寻常法术杀出去。”
鸦穆化出一柄剑提着,跨出一步站在许霁身前,抬手召出了一道惊雷,直直劈入厉鬼群。
许霁站在他身后,望着鸦穆的背影,看着鸦穆起落的手势,看着鸦穆在风中翻飞的衣摆,仍旧一身黑衣,却仿若天神。鸦穆不能使用无常之力,只能用最普通的长剑和最常见的风火雷电法术来遇敌,还能看出明显的技艺生疏,鸦穆的动作甚至还不如许霁来的流畅熟练,但看着鸦穆这样努力拼杀的样子,让许霁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守护的姿势,他无法抗拒。
可眼前的景象与神识中的重叠,却清晰的告诉许霁,不知道多少多少年之前,鸦穆也是用这样的姿势,护卫着一个叫明光的人。
人家那才叫用情至深。
自己算什么?从头到尾不过是一个替身而已,原来以为是冬月的替身,后来发现是明光的,哪一样都不是他许霁想要的。
“我一个人撑不住太久。”鸦穆始终没有等到许霁的支援,不由得转过头来询问。
“来了。”许霁努力让自己挤出一个笑容,眼下逃出去才是最主要的,至于其他,就先放一放吧,许霁抢出一步,与鸦穆并肩。
回顾这两人的相处模式,大多数时候是鸦穆一往无前,许霁在后面跟着,被说拖后腿,这段时间是许霁活尸般走着,鸦穆在一边走着,各怀心思的样子。说到底,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并肩对敌。
鸦穆并没有在外面那么强,但画面看上去是十分美好的,许霁不由得分神鉴赏了一下。从他的角度看,正好看到鸦穆的侧脸,他那刚毅的棱角就更加的明显,薄唇抿成一条线,脖颈修长白皙没有一丝伤痕……
“嘶——”
就在许霁对着鸦穆的脖子发花痴的时候,一只利爪猛地抓上了鸦穆,正好在白皙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太破坏美感了!
“不要偷看我。”鸦穆又说了这话,可语气里没有半分当初的威严,反而有些无奈在里头。
他早发现了许霁偷瞄的眼光,可他现在对许霁也说不了重话,看就看吧,虽然被偷看的感觉不是很好。
结果一分神就漏了个空档出来。鸦穆都没来得及为自己的负伤发表一些感想,只来得及用长剑挡开那只厉鬼,紧接着就看到了许霁那种眼神,那种好像自己的心爱的画作被泼了墨的表情,特别的痛心疾首。
鸦穆最看不得这种眼神,那总让他觉得愧疚。在许霁面前,鸦穆总能感受到愧疚,一天比一天浓的愧疚,还有心疼。
许霁没有回话,他收回了自己的眼神,起落间烈火烧痛了一只厉鬼,正抱着腿嗷嗷叫着,鸦穆再补上一道雷,将它身后一堆厉鬼震了个人仰马翻。
终于给他们清出一条道来。这些厉鬼也是有痛觉的,他们抓住了这个弱点,联手轰出了缺口,可不知它们什么时候会恢复攻击,必须得快。
鸦穆右手持剑,左手精准地找到了许霁的手,一把抓住,带着他往外冲。
许霁在这一刻突然想到了一些凡间的事情,什么村口的二愣子抓着村花小芳的手在湖边飞驰,赵爷爷拉着李奶奶的手走在田埂上……许霁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如此的天马行空以及神经是如此的粗,身后还追着大批逃命的,自己还能在脑内肖想这些有的没的,真是服了。
然后脑内又出现了那个泛黄的场景,鸦穆抓着明光的场景,相似的场景。大雨倾盆而下,淋得那两人都很是狼狈,可就算是那样,许霁在明光脸上也看不到惧怕,那个表情是许霁曾经有过但最终悻悻收回的——
相信。
相信的表情,记忆片段里的明光,在那样紧张的环境下,眼睛始终不曾移开身前那个天神般的背影,眼睛里多到要溢出来的情绪都在说:鸦穆,我相信你。
拉着自己的鸦穆还在疾驰,许霁同明光一样望着鸦穆的背影,却满心满眼都是无奈。如果你的心里没有其他人,或许我还能放纵自己大大方方爱一场,可惜你有,所以我不能。可以卑微可以轻贱,却绝不能忍受你透过我看到别人。
许霁还是不够了解自己,他自认是那种一根筋,还特粗,不撞南墙不回头,但是基本找不太到南墙的那种人。
可这一次,是真的撞了个头破血流呢。
看得出来鸦穆似乎遗忘了一些东西,时而把自己当明光,时而当冬月;孟婆总是有透过皮肉看本质的能力,大概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当明光在照顾;而小机灵,他说他原本叫召风,是最爱他的人,可这个他,应该也是明光。
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悲。
许霁想甩开鸦穆,却终究没有。看到鸦穆那淌着血的手臂,还是心疼了。
许霁当他已经知道痛了知道回头了,却没发现,自己还没有脱出这桎梏,还在向着南墙撞。
鸦穆的速度向来是极快的,转眼间两人就到了水潭里,许霁看着鸦穆的衣物被潭水弄湿,衣带飘在水面上,再回头看自己,还是那样清清爽爽的样子,除了那被啃掉半截的手臂。他是实体自己是魂魄。
真正的无常该是鸦穆那样子,不管到哪里灵与肉都是不会分割,而不是像自己这样,灵肉分割不算,居然还长得不一样。
“对了小机灵!”小机灵曾不止一次抱怨过他那个小童的形体,还老吹嘘自己的原形多么帅气,“小机灵在那片草地上,你看看能不能看到他?”
原本以为是困住自己的结界,但鸦穆能进来,说不定就能带小机灵进来?
“你的心魔,他还进不来。”鸦穆头也不回的回答了许霁的问题。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因为我就是——”鸦穆在瀑布前站定,转过身望着许霁带着怀疑的眼眸,转了话锋,“你会知道的。”
鸦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所理解的真实原因,只是告诉许霁说,小机灵和他们不在一个结界里,他在他的那个结界里比和他们在一起安全。
许霁深以为然,最后远望了一眼草地上小小的红色身影,转头就准备冲过瀑布去。
却被鸦穆大力拉回:“等一下。”鸦穆摆出一个要画结界的阵仗,却被几乎欺近到耳边的咆哮声生生阻隔。
在两人说话耽搁的这段时间里,厉鬼们已经重新集结重来。许霁眼尖,看出了这一群厉鬼比刚才那一群要更加复杂,也不再是杂乱无章的样子,领头的那两只脸上画着图腾,还挥舞的木杖,俨然一副巫祝模样。
鸦穆横剑当胸,杀气腾腾。许霁也不能落后,嘴里念念有词,手心有火苗正在酝酿。
那巫祝却并没有领着它身后的千军万马冲过来,而是像鸦穆一样,将手中木杖横在胸前,又像许霁一样,口中念念有词,似乎也在酝酿着什么。
剑出、火起。
巫祝木杖也指着前方,喷射出乌黑的浓烟。
许霁掌心的烈火轰了巫祝一脸,却没有阻挡掉巫祝放出浓烟;鸦穆长剑击出,却发现那浓烟的目标并不是自己。
是许霁!
鸦穆剑锋一转直指浓烟中心,身子一拧,正挡在许霁身前。
可这浓烟却没有因为被鸦穆长剑破开而消失,反而妖异的分成几股,分别击中了两人的身体。
一人一半,居然还有些患难与共的意思。
释放完这一击,巫祝及成群的厉鬼们就开始散去了,就连乌云都开始退散,这原本是极好的结果,但鸦穆和许霁同时感受到了身体的不适,好像有一股火,烧得正旺。
鸦穆强压着胸口的烦闷之感,错开许霁的身体,在瀑布前站定,闭目对着瀑布画出了一个圆形的绿色阵法,水帘分开两边,露出了一个两人宽的洞口。
“进去吧。”
鸦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这样一个洞窟的存在,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知道进入洞窟的阵法,这一切都是他向来有条不紊的大脑记忆里所没有的东西,和那些层平白在脑海里冒出来的情景一样。
好像原该是在脑子里的,却被抹得干净,鸦穆努力回想,却偏偏想不起来。
16.情动
明明是走进洞窟内的,最后却变成了许霁扛着晕倒的鸦穆,一步一歇地挪进去。
鸦穆唇色脸色此时都是煞白一片,更让许霁慌张的,是鸦穆的发色,原本那如瀑的黑发,竟也在缓缓褪色成白。
洞窟内除了一张石床别无其他,许霁咬着牙将鸦穆放到那上面,想站起来喘口气,却发现鸦穆的手,一直抓着自己的,就算是昏迷了都不松开的那种。
许霁抽也抽不开,走也走不掉,只能任由着他拉着,安安静静坐在一边。这位置他想找个倚靠的地方都没有,也没办法盘起腿来,整个人保持着端坐的样子,腰都快断了。
鸦穆陷入了睡眠,许霁探过他鼻息也给他把过脉,虽然他医术相当的粗浅,但判断一个人有事没事还是够格的,鸦穆这个情况,许霁有些看不透,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不会有生命危险。
刚才明明也有浓烟汇到自己体内,却除了当时心头涌上的一丛火苗与不适感,竟再也没有异常,反观鸦穆——许霁扭头望了一眼沉默的鸦穆,额角不住有汗珠渗出,许霁扭着身子,转过去用袖口给他擦了一擦——为什么会这么严重?许霁的智商有点不够用。
再转回来,许霁一会踢着地上的石子,一会摩挲着衣摆意料,把衣摆从这边翻到那边,又从那边翻回来。更多的时候回头看看鸦穆,不出意料的话又是一脸的汗,没一会许霁的衣袖都要湿透了。
这两人一动一静,时间就这么慢慢流逝,动的那个都快坐成雕像了。外面的声响似乎完全传不进来,连瀑布声都没有一丝一毫,也只有在这绝对的安静中,许霁终于感受到了鸦穆在昏睡前做的事情。
他握住了自己的手不放开,这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也是定格,但里头的门路可不简单。
自己身上有两股力量在进出,与鸦穆相握的手就是那扇门。许霁之所以受到了一半的攻击,不适的感觉却只出现了一瞬就结束了,全因为鸦穆。
鸦穆吸收了许霁身上毒气浊气,并用自己的身上清气来补足,哪怕他自己还身中与许霁一样的毒。
这转换从鸦穆画完阵法开始,到现在他陷入沉睡,都还没有结束。
“你可真厉害啊,这样都不带弄混的。”许霁突然不敢回头了去看那张煞白的脸了。
“你真好啊,这下两清了。”相握的地方,两人的体温混在一起,鸦穆的体温跟他的脉搏一样怪异,一会滚烫一会冰凉的。
“给点提示啊,怎么做你才能醒过来啊……”许霁挪了挪身子,从背对转为与鸦穆同一方向,看到鸦穆衣摆有些褶皱有些破损,伸着手抻了抻,却差点没掌握好平衡扑倒在鸦穆腿上。
“你醒过来啊,醒过来我就告诉你我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有动静,许霁将自己的双腿也放上石床,没敢动鸦穆,半拉还悬在外头,晃荡晃荡的。
“醒过来啊,醒过来都好商量啊……”许霁这时候在心里想着,自己其实就是那么贱,一想到这人可能出事,就觉得做替身,简直是再划算不过的交易了。
就像他说的,醒过来吧,醒过来都好商量。
许霁再一次转头为鸦穆擦去额上汗水,用一个极别扭的姿势帮鸦穆散开了束发的结,五指穿过鸦穆的渐渐变白的长发,一寸一缕的将它抚平摊好,就像之前抚平鸦穆衣服上所有的褶皱一样。
鸦穆是陷入了沉睡,同时也陷入了循环往复的梦境。
梦境里一个青衣的少年天真活泼,拉着他在地府撒丫子狂奔。他们跑到忘川边,青衣少年蹲在血红的彼岸花丛里不知道玩些什么,鸦穆折了一支彼岸花偷偷插到少年头顶,少年气急败坏跳起来嘴里还振振有词:“彼岸花也是有灵的,不要伤害它们……”鸦穆只得赔笑脸讨饶。
画面又是一转,已经长大的青衣男子带着手铐脚镣被牛头马面押解着,自己拦下了他,大声喝问:“救你回来不是让你逃避的!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么?知道错了就去认错!”
青衣男子语气平静,身体一丝的震动都没有:“至少她们已经回到了虚空殿,就算是厉鬼也有好坏之分,我不后悔我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