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的疼痛已经逼得许霁不得不用法术了,不用法术镇痛的话根本坚持不下去,可一用,又能明显地感受到身上力气被抽走的感觉。许霁不知道,他已经在这样来来回回的疼痛与镇痛之间,熬过了每一次想放弃的时候,渐渐地只剩下了麻木。
左手疼了就换右手,两只手都疼了,就换腿脚,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支持许霁的,不过是面前渐渐凹陷,已经出现裂纹的墙壁,和每一次回头都不会回瞪自己的苍白的鸦穆。
只是有些对不起白无常大人,许霁在意识有些恍惚的时候曾这样想,可惜了大人这一副身体。
许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也不知道此刻自己醒没醒,比起现实,更像梦幻。
“明光?”又是那个小光,许霁都要听厌了。神识中传进来的是女鬼的声音,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一样,许霁似乎还听到她长吸了口气,接下来的话都是抖的,“你还活着?”
“明光确实还活着,但我不是。”这个声音,许霁很熟悉,却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来是谁,“所以,放了他们。”
“你放屁!别以为长着明光的脸我们就会卖你人情!”女鬼似乎是怒了,许霁耳边传来风声、招式声、兵器交接声……好不热闹。
“料峭!还记得明光救活廉纤的时候你答应他的话么!”
“明光都被鸦穆害死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那朵白莲花他说!”那个许霁很熟悉的男声几乎是用咆哮的,“我相信,神与鬼都有好与坏之分,当时放了你们出来,是我年少无知,但绝不是罪过,能不能,帮我证明我是对的……”
男声渐渐低沉下去,外头一片寂静,过了很久,男声才继续说:“明光为了证明他是对的,用他浅薄的仅有的三百年修为来换你们的悔改,还不够么!”
“可是……”女鬼的声音已经破碎成断章,听得出来,她的每一字句都透着浓浓的沉痛,“鸦穆逼得他跳了忘川……”
“那是明光自己的选择。”男子打断了他,缓缓道,“我只想问你们,真的想让明光身上永远压着一座叫做‘私自放走作恶多端不知悔改女鬼’的大山么?”
“你别说了!你知道么!鸦穆看上了冬月!鸦穆居然看上了冬月!”
“你要让鸦穆永永远远都以为明光只是一个调皮捣蛋死性不改的死孩子么!”男声却不接她的话,兀自喊着,痛心疾首。
这个明光的小日子过得,委实也太刺激跌宕了些。
“不!杀了鸦穆和冬月,我们就去地府。”女鬼的声音反而平稳了下来,“在虚空殿关上一千年都不会再出来。”
“你们!”男子的声音没有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不间断的刀兵术法相撞的声音。
许霁在阵中,感受到了法术对阵法的冲击,他甚至觉得这天旋地转的,就好像地震一样,终于是被震醒。一醒来那手脚的疼痛就趁机飞快侵袭了许霁的四肢百骸到大脑。
“啊——”一声低吼过后,许霁扒在墙壁上的身体,又倒了下去。
阵外那男子似乎听到了许霁拿一身低吼,不间断的有法术开始往许霁面前的墙壁上砸,许霁撑着眼皮看到墙壁上,被自己砸出一个坑的地方,好像都已经开始碎裂了。
独自周旋两只女鬼,还能分神击破这墙壁,外面的恐怕是高人吧!
许霁意识还是清明的,仅存的法力被铺散在右手掌中,聚气,凝神,推出——
轰!
一声巨响,墙壁穿了!
许霁看到一个白衣男子向着自己扑了过来,手执一柄利剑,疾如鹰隼。许霁神识有些恍惚,看不清那白衣男子的面容,只知道那柄利剑要是收不住,恐怕穿透的就是他许霁的胸膛了。
“当心!”
一股巨大强横的力量卷着许霁滚到一边,堪堪躲过了那一剑。
“鸦穆……”
许霁微微睁开眼,看到的正是鸦穆。
鸦穆喘着粗气压在许霁身上,也正撑着眼睛看着他,脸上一片湿汗,显然是刚刚从昏睡中挣扎醒过来。
许霁记得自己昏过去之前很开心,因为他很确定,在鸦穆凝视自己的那一眼里,他看到了担心和紧张。
鸦穆挡在许霁身上,用硕大的披风将他包裹在怀中。墙壁被击破,阵法也就坍塌了,鸦穆被吞噬的法力还没有完全恢复,碎裂的困仙阵碎片砸下来,鸦穆没有力气直接冲出去,只能用身体,帮这个家伙挡着点。
“喂,别死啊。”
不远处,那男子在冲进阵法的那一刻终于还是收住了剑,此时正用深邃的眼神望着阵中相拥的两人,眼角划过一滴泪,却是笑了。
阵法以女鬼的身体修为为媒结成,此时阵法一碎,女鬼的百年修为登时烟消云散,化为两缕幽魂默默在原地飘荡着,远处有阴差收到信号列队疾驰而来,她们也没有丝毫要逃走的迹象,只是呆呆地飘在原地。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好像圆满了。”女鬼廉纤抬眼对着白衣男子露出一个笑容,男子歪着头看着风中这两缕透明幽魂,微微加深了那个笑容。
09.心多
许霁再醒来,已经是在熟悉的地府,无常殿中了。
手脚被包成了粽子,看来这次是连鸦穆都懒得给自己诊治了,雪白的衣物雪白的绷带,这好像不是粽子,是包子,还是皮厚凡人馅儿的。
“醒了?”这个声音,是孟婆?为什么不是黑衣翩翩美男子?不服好么……
“孟婆大人……”孟婆对谁都是那一张慈祥带笑的脸,可现在许霁看来亲切之余总还有些瘆人,大概是怕屋及乌,自己怕极了忘川,连带着一边望乡台上的孟婆也一同惧怕了。
“鸦穆都跟老身说了,白大人好好休息,老身是来将小机灵归还原主的。”孟婆伸手,手心里躺着的,正是幽幽发着光的小机灵。
小机灵这厮当真不是亲生的,许霁怕什么它欢喜什么,三天两天往孟婆那儿跑,许霁每天的膳食也都是小机灵从孟婆那里捎回来的。
“今天的药膳放在桌上了。”孟婆佝偻着身子,说完这句便退出了房间。
许霁无力地看着桌上精致食盒,里面不是包子就是白粥小菜,更无力地看着在自己被子上蹦来蹦去的小机灵,拿被包成粽子的蹄子尖戳了戳小机灵:“这都给你逃过一劫,你看看我,惨死了。”
小机灵过了七年,已经可大可小灵活的不得了,但就是不爱讲话只会叽叽叽叽,从此也没叫过鸦穆“爹爹”,更别提许霁曾经心心念念过的喊一声“娘亲”了。
“要是你那天没跑去孟婆那里,我肯定不会用我的手去砸墙的……”许霁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笑得几乎就要合不拢嘴,“要是那时候你在啊,我就用你砸墙,看你软乎乎的,丢出去,弹回来,丢出去,又弹回来……”
吱呀一声,门在这时被推了开来,许霁立马就噤了声。
“孟婆来过了?”
“恩。”
“别乱动。”
“好。”
“今天话怎么这么少?”鸦穆还站在桌子前,手里把玩着孟婆送来的食盒柄,眼神却还是往许霁身上瞟了过去。
“嘿嘿……”许霁默,心虚地笑笑,还不是怕你又要说我不爱护白无常身体之类的。
鸦穆走到床前,伸出手就要来抓许霁的手,许霁躲了一下没躲掉,被拽着胳膊又抓了回来,最终还是落到了鸦穆手里,巴巴地看着鸦穆,就像是等待宣判的犯人一样。
“这个眼神是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鸦穆看不懂许霁的表情,兀自翻看着许霁裹的严严实实的手,也不知道看到没看到,“孟婆说你颇有仙骨,我怎么看不出来。”
“哈哈哈哈您这不是开玩笑呢么,孟婆又不知道我不是白无常,当然觉得我有仙骨啦。”许霁挣了一下,把手从鸦穆手里抽了出来,偷摸摸塞回被子下面。
“恩?”鸦穆没有追究许霁把手收回去这事,手就这么悬在半空,好像又觉得有点不上不下,最终还是不尴不尬地帮许霁拍了拍肩上的落发,顺势收了回去,垂在身侧。
“诶对了,”许霁捏着被角玩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仰着脑袋问道,“那天救我们的那个白衣男子是谁?还有那两只女妖怎么样了?你不是被吞噬了法力……现在怎么样了?”
“问题真多。”嘴上说着好烦,手却还是拉开了凳子,斟了茶,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耐心回答,“我没有见到什么白衣男子。女妖被赶来的阴差带走了,现在关在虚空殿里。还有,我没事。”
“哦……”许霁消化了一下内容,再做了些联想,心里想着白衣男子算是自己救命恩人,要是有缘再见到那是一定要谢上一谢的,至于女鬼,虽然还是觉得自己这属于遭殃的池鱼,但在虚空殿思过,日后还能入轮回这样的结果,好像也不错。至于鸦穆……许霁手里抓了小机灵拨弄,却在拿眼风不住地往鸦穆那里瞟,看这么风淡云轻,还有力气摆臭脸的样子,应该确实是没事。
“不要偷看我。”要看就堂堂正正看,反正每次都会被发现,以鸦穆的性子一般就无视了,但这次数多了,他老人家也是会觉得烦躁,也许还有点不好意思的。
“嘿嘿,没啊……”许霁倒是很听话,可惜没听对方向。鸦穆这话他一听就是在说自己呢,许霁于是直接把脸别了过去,向着墙壁,这总没关系了吧。
“墙壁很好看么?”凡人的思维有点难以理解,鸦穆有些无奈地看着许霁这个面壁思过的姿势。
墙壁当然不好看啊,但是只有这样鸦穆您才不会觉得我是在偷看啊!人都已经完全不要形象了就不要挑刺了好么……
许霁心里千万牛头马面手拉手摧枯拉朽奔过,嘴上却只能老实巴交特别理亏的嘿嘿两声。真是不能更憋屈!
“……”鸦穆果然也没话说了,淡定整了整袖子,继续保持喝茶姿势。
按照常理不是应该甩脸走人了么,鸦穆大大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太不习惯了,许霁窘迫道:“那个,我今天这样可能就去不了夜巡了。”
“知道。”鸦穆眼皮都不带动一下的,仍旧浅浅啜着茶。
老大你知不知道我找个话题好不容易的,能不能不要这么快就让我冷场,许霁手下一直在戳小机灵,左一下右一下发泄着郁闷……
“叽叽叽叽!”两人之间的尴尬持续了有多久,小机灵就被挠了有多久,此刻终于跳了起来实施了反抗。
“哎哎!别往我头发里钻!”许霁挥舞着大钳子,想把直往自己头发里跑的小机灵扫出来,但除了把自己一头黑发弄得更加杂乱之外,好像一点作用都没起到。
“喂喂喂别往衣服里钻啊欺负老子抓不到你啊!”许霁咋咋呼呼地大战小机灵,已经放下杯盏的鸦穆端坐在一边,双手交叉在胸前,看戏。
“啊啊啊痒死了!机灵你再闹我明天就把你丢锅里炖了!”小机灵也真是个调皮鬼,钻完头发还不够,蹦跶着还蹿进了许霁半开的衣襟里,搞得许霁怪痒痒的甚至在床上打起了滚。
凡人真是神奇,手脚都那样了还能嘻嘻哈哈的,鸦穆更加要看不懂了。
于是起身,特别眼疾手快地一下就从许霁衣襟里抓出来了一只发着白光的小球。许霁正和小机灵战得正酣,忽的感觉到胸膛上一阵凉,当他意识到这是鸦穆的时候,整张脸刷的红了到了脖子根。
罪魁祸首却腆着肚子,一脸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许霁偷瞄了一眼鸦穆,简直要羞愤欲死。
“说了不要偷看我。”鸦穆伸手把小机灵交回许霁手里,又补充了一句,“要看光明正大就看。”
许霁闻言,当然是没好意思光明正大的看,就是抱着被子不理人。鸦穆也没话跟他说,抬着步子就往门外走去,出门前还嘟哝了一句,被耳朵尖的许霁抓到,他说:“真不知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许霁如释重负一般躺倒在床上,举着小机灵放在眼前翻上翻下的看:“机灵你的脸呢,怎么老不露出来了。”
小机灵被折腾这许久,大概也是累了,安安静静地被许霁举着,一点声响都不出。
“小机灵啊,我刚刚有种好像被鸦穆调戏了的感觉。”许霁对着机灵居然碎碎念了起来,小机灵两眼一闭嘴巴一撇,果断的开启装死模式,“王八蛋的是鸦穆好像一点知觉都没有……”
“哎,小机灵啊,我觉得我这样下去没前途啊。”许霁想了想又坐了起来,支起枕头靠着,“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真是太悲哀了,更悲哀的是人家还有喜欢的人。”
“小机灵啊,我觉得我越来越不爷们了……”许霁把头埋在膝盖里,深深的叹息。
让我想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理一理,慢慢的理一理。
自己喜欢上鸦穆是一见钟情,好像还喜欢了蛮久,曾经为了能追随他,自己还那样玩命地修炼。结果修炼的成果一点没用上,后来反而是阴差阳错的就当了白无常,虽说看上去得偿所愿了,许霁总有一种这是狗屎运捡来的感觉。大概正因为不是通过自己努力得来的东西,才会整天惴惴不安担心着失去吧。
要成为真正的白无常啊!只有成为了真正的白无常,才可以堂堂正正站在鸦穆身边,堂堂正正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就算最后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好像都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了。
“机灵啊,我想再努力一下,你觉得呢?”许霁翻了个身,对着机灵的不知道是头还是屁股说着话,“任重道远!”
许霁伸出蹄子放平,闭眼凝神,在心底默念:“小光、小光……”
掌中出现的仍是灰毛的哭丧棒,却神奇的带了一抹浅浅的绿。这啥意思啊,难道是这几天自己蔬菜吃太多了?
许霁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还真就这一抹绿,左思右想没觉得这是什么好事,许霁收了法术,面朝大床倒下,感觉好像完全就悲剧了啊。
结果一躺下,刚才的凌云壮志全被抛到了脑后,满脑子都被鸦穆那冷冷的神情所占据,还有他那每每自己受到挫折还是会伸出来拉一把的手……
老是想着好丢脸啊!但喜欢的情绪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烟消云散的,不过许霁想,至少这段时间自己能陪在他身边,哪怕只能看到鸦穆帅气的脸吧,自己好像也已经不亏了。
就当交个朋友吧!哥也是在地府有交情的人,说出去倍儿有面子!
小机灵在边上自顾自蹦跶着玩儿,有时候还会跑到许霁边上去蹭蹭脸,难得的乖巧。
10.赴宴
许霁这一躺倒是躺了也有些日子,本以为鸦穆吹吹气就能修复的肉身,竟被无视着放了大半个月,生生自己长好了。
说起这事许霁还有些郁闷,明明每天都和和气气地来看自己,怎么就不知道动手让自己早点下床呢?这对他来说又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修个肉身而已。
大概是鸦穆被吸走的法力没有完全恢复的缘故吧。除了这样许霁找不到别的解释来安慰自己了。
“明日冥帝大婚,你好好打理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