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单纯的事情,也可能因为想象力而变得复杂与糟糕。
梅丹佐抬手摸他的脸,表情又惊又喜。希恩皱了下眉,想说自己只是满足对方的要求。可梅丹佐扶着他的头侧,似乎想要吻他。希恩直起身,后退两步,然后才解释:“你别多想。”
希恩知道,梅丹佐那发散能力极强的思维,恐怕已经让对方将自己的动机想象得面目全非了。就像对方自行编织了一个美梦、然后钻进了这个名为虚假的硬壳,只要梅丹佐本人不想,自己就很难把对方拉出来。
解释多半也毫无用处。希恩无可奈何地提起了正事:“把枪还给我。”
“被我塞在格林家宅邸外的邮筒里了。别紧张,那邮筒是个摆设,所有信件与报纸都会由仆人直接接收。说起来,你们不该使用左轮手枪。它太过时了,也太符合中下层人民。这没有自动手枪好用,而且容易被怀疑。”
“我知道,但我们只能负担得起过时的东西。”希恩平静地说着。这是纯粹的假话,他的同伴中不乏打入上流社会的;弗朗西斯只是想携带体积尽量小的武器而已。“我必须查出来是谁陷害我们。你不会插手,对吧?”
梅丹佐看进希恩暗红色的眼睛,失望地说:“你从来没想过向我求助?”
希恩笑了一声。“你会告诉我是谁做的吗?”
“不会,可我或许能给你提供一些线索。”
“没必要。你有所保留,我也不可能信任你。”先前希恩心中的愧疚与无奈,这会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恢复到了自己冷静思考的常态。“你或许会为不能帮我而愧疚,这没必要。我不会因此而失望。我对你本来就不抱希望。”
梅丹佐低垂着头,看起来有点受打击。他沉默地脱下上衣,打算为自己疗伤。
希恩走到金属门边敲了敲,示意外面的同伴先离开。他听见梅丹佐抬起手臂时“嘶”了一声。这让他不由得出言关心:“我应该打断了你的肋骨。你还能走回去吗?”
“大部分伤都能治好,但骨骼断裂要恢复一些日子。”梅丹佐顿了顿,突然朝希恩微微一笑。“我太累也太疼了,恐怕会在路上晕倒。不过这倒无所谓,家族的人应该正在找我。他们会把我从公路上捡回去的。”
希恩面无表情地瞪视梅丹佐。对方已经知道该怎么让他心软了。这手段太幼稚,却见鬼般的有效。“如果你完事儿了,就快点穿衣服。我会扶你到城堡外面。”
我宝贵的时间正因为一个变态而葬送,糟糕透顶了。当希恩将手臂扶在梅丹佐的腰间时,他这样想着。
梅丹佐心情比希恩好很多。他凑在希恩耳边说话,几乎要将对方的耳垂含在嘴里。“和你的同伴说一声:别担心。今晚宴会结束之后,除了你亲吻我,别的什么都没发生。”
“非常感谢,但你可以把这一点也忘记的。”希恩斜睨了梅丹佐一眼,扶着对方走入了遍布管道的黑暗空间。
解决了梅丹佐的事,希恩去了弗朗西斯的家。他猜对方今晚多半不会入睡。
事实也的确如此。弗朗西斯在门铃响后几秒就为希恩开了门。他的新闻稿件已经完成,整齐地放在书桌一脚,咖啡壶摆在另一端,而桌面大部分都被资料覆盖了。
面对这一切,希恩只能说:“你很努力啊。”
“我不得不。那场意外是针对我们的。所有出席晚会者家里都要被护卫队搜查,可只有我们被怀疑有成员私藏武器、要搜查所有入会者的家。我们中的确有人私藏武器,所以必须快点找出始作俑者,阻止这场大规模搜查。我正在看出席者的资料呢。”弗朗西斯为希恩倒了杯咖啡,示意对方也坐到桌旁。
“你还记得和谁跳过舞、讲过话吗?”希恩说:“我了解你。如果有人能从你身上偷走武器,那一定是有什么让你分心了。”
弗朗西斯的动作停住了,目光闪了闪。再开口时,他声音有点低落。“抱歉,是我疏忽了。只有一个人能让我分心,应该就是那时候了。每支舞完毕我都会检查自己的枪是否还在,可一见她,我就忘了这个。”
希恩没说话。他知道,弗朗西斯说的是那位精明干练的年轻女士。这对于对方来说,很可能是个结局不太美妙的爱情故事。“如果你对其他事有印象,那事情就迎刃而解了。人们在宴会上为了表示礼貌,不会在行路时与其他人走得太近、甚至碰撞对方。你还记得谁接触过你吗?”
“没人撞我。你也知道,那场宴会上的仆从只有格林家族的人,其他人都是些有身份有教养的人,不会失礼的。而工会代表者,你也看到他们有多拘束了。……等等。”弗朗西斯眼睛一亮:“我知道是谁了。有个男人向樊妮敬酒,她不想接,我就替她喝了。当时我以为他只是间接向樊妮的父亲示好,所以并没在意。”
希恩点点头。“你这样想并不奇怪。她父亲可是被人称作‘撑起钢铁苍穹的男人’,因为钢铁与空中运输这两个重要的行业完全被他掌控。而且,所有的贵族都与他有生意来往。听起来很了不起。”
“他是一个擅长洗脑、毫无人性的投机者。”
希恩惊讶地看着弗朗西斯。他从未听过对方用这么冷硬无情的语气说话。“你还好吗?”
“哎,我很好,别为我担心。”弗朗西斯从桌上平铺开来的资料中拿起一份。“如果是他,那就太好办了。他以前做了些不干净的事,据我所知,这位商人中的后起之秀没有靠山——完全没有。找到我们的枪,送到护卫队队长那儿。那家伙能辨认出碰过那把枪的所有人的气息。我可能需要向他做一些妥协,但他会公正处理的。”
“那么除了陷害者本人,他也会认出你,我……还有梅丹佐。”希恩表达着自己的焦虑:“暂且不说梅丹佐会怎样,我们肯定会有麻烦。”
“不会的。我了解那位队长。他是个死板、公正的执法者,但也很善良。他不倾向于任何人,不谄媚、不乱施同情心,只是固执地守卫着和平。我从前采访时和他打过很多次交道,他肯定认出了我,但我现在可不在监狱里。更何况,现在‘乌鸦’改变了。我们放弃了过激手段,这会让他大松一口气的。”
希恩还是有些担心。弗朗西斯看了出来,预先截住了希恩想说的话。“别为这事操心了,我会安排其他人处理。比起这个,你倒不如想想下个周末与亚当进餐穿什么、说些什么。”
“他邀请我去拜访他?”说到这里,希恩顿住了。他始终把亚当看作当年那个接过自己斩剑的小孩,所以时常忽略对方现在是自己长辈的客观事实。“亚当先生一直很忙。我不想耽误他的正事。”
“是的,他很忙。亚当先生在监狱里受了些苦,你知道他们那一套,强光、溺水。而且他差点上了军事法庭。可他一从狱中出来就开始为了正事忙碌,建立工会、政府派给他的航海任务。可他依旧想见你。我把你鼓动大家的那一幕详细地讲给亚当先生听了。他很激动,说想要单独见你一次。”弗朗西斯凑过来,眼中闪着好奇:“你在场看着就好了,我很少见他那么激动,真让人难忘。我甚至开始猜你是他的私生子,或者别的有血缘关系的什么人。”
“你想太多了。”或许他已经猜到我是谁了,只是事情太匪夷所思,所以想要见我确认一下。希恩默默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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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惫愤怒的男人坐在监狱房间的一角。
监狱的这一层关着犯了叛国罪的犯人,将在未来某天上军事法庭。房间内空无一物,铁皮包裹了墙壁与大门,犯人只能睡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大门上的小铁窗透进来微弱的亮光,这就是唯一的光源了。这个空间太过压抑,很容易令人焦躁。
男人双手合十,闭上了双眼。他没有向上帝祈祷,而是在脑海中用最恶毒的字眼咒骂拿走那柄枪并将它送到护卫队那儿的人。
是的,他知道护卫队队长能够查到碰过枪的都有谁,可他依旧得冒险。开枪之后他将枪踢到了长桌下面,打算之后再做处理。可当他再去看时,那把枪不见了!被人拿走了!
门被打开了。由于光线刺激,男人闭了会儿眼。门口的人令他喜出望外。他就知道,自己追随的这个人在监狱进出自如,就算救下自己也不在话下!
可自己的任务失败了。这是关键。
站在门口的人向前走了两步。男人以为这是宽恕的预兆,于是兴奋地膝行过去,声泪俱下地求饶。
他被一脚踢开了。可他直起上身,用膝盖前行回到那踹他的人身边。再度被踹开,他又再度爬回去。此刻的他就像一只不停向主人摇尾巴的狗,在获得奖励或者饶恕之前,他将一直这么干下去。
他哀叫道:“先生,相信我!我什么都没说!就算上了军事法庭,我也不会说出您的姓名!”
“非常好,显然你记得我对你的警告。”黑暗中的人赞许地点了点头,忽然弯下身来,似乎想要将这吓坏了的可怜虫扶起。“但我忘记告诉你了,就算你听从我的命令,我也不能留着你的命。”
第四十一章
希恩看着桌上摊开的报纸,眉头微皱。他每天一早就去工厂,因此总是到了晚上才能读当日的晨报。
一张令人直倒胃口的黑白照片占据了大部分版面。照片中的男人已经死亡,突出的眼球向上翻,露出大片眼白,没有神采。嘴角有泡沫涌出,脑袋下方的液体积成了小小的湖泊,应该是血液与脑浆的混合物。他的脑侧遭到剧烈撞击,被开了个大洞。
“这上面写着,‘他在死前曾恸哭过,有人开门查看时,他撞上了铁门边缘,当场死亡。他因为惭愧而自行了断。’”希恩将报纸叠好,放在一边。“如果我没记错,对于要上军事法庭的犯人,政府会用尽手段避免他们自杀。如果狱官连一个疏于体力锻炼的商人都看不住,那么监狱早就乱成一团了。”
房间的主人,亚当,坐在希恩对面,对他的话表示赞同:“在上法庭的前一天自杀,这的确很蹊跷。最可能的是有人指使他冒险杀人,在他陷害我们失败后杀死了他。皇族和少部分贵族也提出了质疑,可战鹰家族以尊严担保,他们下过禁令,不许任何人接近重犯。”
“这我倒是相信。‘战鹰’永远不会伤害皇族。他们世世代代都是皇族的拥护者。”
亚当微笑,脸上现出尊敬与怀念的神色。“感谢上帝,您竟然能够活过来。我前些日子见您就觉得惊人的眼熟,但我没想到真的是您。”
“我知道你能认出我的,虽然你那时还是个孩子。我当时太狼狈了,想起来真是惭愧。”希恩狡黠地笑了:“别用尊称称呼我。你已经活了半个多世纪,见证了这个国家改制前后的巨变。我只活了二十几年,被你当做长辈,我会觉得羞愧。”
“从年岁来说,是的,在外人眼里,我们是少年与老者。可在当年,你才是布道的人,我只是受到感召。我想,我现在成功地追随了你的脚步。”
希恩深深地看了面前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还记得吗?为了土地,生存,自由,未来。”
“我当然记得,而且正为它努力。其实,很多人都记得,可他们强迫自己忘记了。身居高位者自欺欺人,地位平凡者惧怕‘清醒’。”
“我能理解他们。大多数参与者都已经死亡,幸存的人们也被流放到最北方的雪原冰川,最终冻死在那里。可很多人相信了当权者虚假的说法,不知道有些人为了维护他们而战斗过。”希恩平淡地叙述着,眼中闪过一抹痛楚:“这不怪任何人,都是我们的失误——我们不该将多数平民挡在身后。我们以为这是在保护他们,事实上却令他们对我们的反抗一无所知。而存活下来的、知道真相的少数人,他们看到了大家族的强势、我们的失败,因此沉寂了。”
亚当用悲悯的眼神看着希恩。“你说的没错。有一年冬天,你曾为我的父母赶走野兽、修补羊圈,他们都记得你的好处。当我把你的剑带回去后,他们都哭了,一遍遍地说着‘一切都结束了,我们输了’。”
“一切都结束了?”希恩用疑问语气重复,而后笑着摇了摇头:“他们大错特错了。反抗可以被镇压、血肉之躯可以灰飞烟灭,但思想永远在那儿。它存在于所有人心里,在勇敢者身上爆发。你继承了我们当年的思想、聚集力量,而我也因此再度找到了战友。想想真奇妙,一个不停滚动的圆圈将我们串联起来,而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它向前。”
“是啊,奇妙。”亚当喃喃自语。他看着希恩,像个后辈那样恭顺。“为了建立‘乌鸦’,我等待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但有些成员我早就认识了。那是因为一个契机——平民第一次联合反对大家族。你来到这个时代没多久,恐怕不了解。五年前,因为工厂太过密集,出现过毒雾长期弥漫全城的灾难。有很多平民在那段时间病死了,可大家族的人安然无恙,因为有人研究出了小范围使用的、原料昂贵的空气净化装置。”
“这些家伙的生命得到了保障,所以他们就不再关心平民的死活,而是让工厂继续运转,是吗?”希恩推测道:“然后呢,是技术革新还是平民反抗起了作用?”
“两方面都有。曾经有些愤怒的工人准备捣毁工厂,可学生们站出来,认为他们不该破坏大多数人赖以生计的地方、而应该向掌权的大家族讨要说法。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议政大楼被人海包围,议员们只能用飞艇和梯子从窗户进楼办公。当时海外战争频繁,贵族们只能动用私军镇压。但他们不敢杀人,只捉了些人。双方僵持了很久,最终适应工厂的净化装置被研究出来,议会出钱普及、释放被捕者,这事情才算解决。对了,有些大商人想将那位发明者聘用,可我先找到了他。”
“我知道他是谁。”希恩想起了那个被称作科学怪人、只对机械感兴趣的同伴。“那么,弗朗西斯也是那时候认识你的?”
“是的,弗朗西斯和他妹妹在散发传单时被捕入狱,他们的遭遇很令人同情。”亚当沉痛地摇了摇头。
希恩回想着自己的伙伴。“他有时确实不对劲。狂热和绝望,这是我经常在他身上看见的。可他很勇敢,所以我最信任他。抱歉我这样说,但很多人惧怕变革。”
“他们当然害怕。死亡是令人恐惧的,而巨变后的失控局面更让人不敢想象。我也曾犹豫过。”
希恩双手交握,坐直了身体,眼中闪着无所畏惧的勇敢光芒。“所谓‘觉醒’,不就是浑浑噩噩沉睡的人们在某天忽然惊醒站起来吗?只要我们头脑保持清醒、握紧武器就可以了。我明白你的担心,太过愤怒偏激的群众有可能让整个局势陷入混乱。但我们不需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摧毁,只需要改变现有秩序、令它变得公平。”
亚当专注地盯着希恩,欲言又止。“你的经历,弗朗西斯都告诉我了。你遭受了不幸,却仿佛没受丝毫影响。”
“谁说没有影响?我更加刻薄了。”希恩笑了两声,之后认真道:“我的想法和死前是一样的。我不能因不幸而失去勇敢,不能因为任何感情而失去冷静。我们的目标是正确的,所以在完成之前,我绝对不能丢盔弃甲。我也做过一些错事——我从未忘记,但赎罪得等到成功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