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香。”玉琴轻轻唤了一声。
束香也没有转头看他,只是问他,“你知不知道你坏了我的好事?”
玉琴喏喏地点头,“对不起……”
束香猛地站起身来,看着他,用力扯下头上的木梳朝着玉琴的脸上砸过去。玉琴避无可避,被那木梳砸了个正着,额角被刮出了一道血痕。
“你知不知道!你坏了我的好事!你难道要我一辈子都呆在这个鬼地方不成?等到老了,身段没了,脸蛋丑了,然后再被人随便拖到哪个荒山野岭去埋了是不是?野狼牲口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他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混合着油粉就跟浆糊似的糊在脸上。他扶着那梳妆台站稳,脸色冷了下来。
“我道你还是个老好人呢,看来还是我看错了人。”他笑了起来,完全没了刚才那歇斯底里的狼狈样子。果然是轻浅南馆的红牌,变脸就跟翻书一样快。
他拿过旁边的帕子,一点一点地把脸上的妆容都给抹去。
“你知不知道今早从你房里出去的那客人是谁?”
玉琴摇头。
“他的身份说出来可不得了呢,你可听说过揽月山庄?”
揽月山庄听起来像是个江湖门派的名字。
“揽月山庄说起来是个江湖门派,实则却是皇商,这皇宫里的东西,大到宫廷修建的木材,皇上后宫的衣服织造,小到宫廷花木种植,女子胭脂水粉,都是揽月山庄负责。不然,你以为朝廷会允许这么大一个门派在自己眼前扎根?那公子,不就是就是揽月山庄的少爷。”
玉琴一惊,这才知道自己许是怠慢了这样的贵客。他手中拳头微微捏紧,要是他脑子在灵光一点,也不至于把送上门的机会就那么放过去……不过,他也是想想罢了,那样的人,他高攀不起也不想高攀。他只想攒够了钱,然后离开这地方,平平静静的,一直到死。只是这南馆里的日子没有那么安稳的,自己能不能活着攒到赎身的钱,也未可知。
“你现在只怕还后悔着自己怎么就没有使出浑身解数将他勾引到手?”束香嘲讽地看了他一眼,摆弄着手里的玉扳指。
玉琴微微有些脸红,“不、不是的。我……”
束香嗤笑一声,“收起你那恶心的样子,现在也没那寻欢的客人在,你大可不必这样装。”
这房间里的脂粉味还是太浓重了,窗户掩得死死的,一点缝隙也不留,再加上门也关着,当真是一点风也不透,四周也很暗,偶尔还能听见吱吱咯咯的桌子板凳老化发出的声音。
玉琴觉得自己无话可说,索性就闭嘴。
束香看他那一脸惨白,以为是自己说到了他心坎上,让他不敢反驳了。
“也好,看在你我也算是同甘共苦的份儿上,我也不是多恶毒的人,今天这事儿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了,只盼着你仔细着点,不要抢了我的风头。”
玉琴对着他点点头,然后推开门走出去。
待他走后,束香冷着脸,猛地一拍桌子,整个桌子上的东西都随着他这动作抖了一抖。
玉琴从束香那里出来之后径直回了房间,他将将窗户又推开了些,现在是早春三月,风也是徐徐的,夹杂着杏花的香气,他手一捏就抓住一片随风而来的粉白花瓣。
第三章
一连三天玉琴只除了到小院子里去吃饭洗衣,就什么也没做了。没有客人找他,他自然乐得清闲。老鸨还指望着他那漂亮的样子,等着哪天开窍了,就又是一颗摇钱树。所以现下还不舍得弄坏他那年轻的身子。
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南馆里没有不接客的小倌。他知道,他的清闲日子就快要到头了。
他拿出柜子里的小木箱子,用锁打开,里面存着些银票和碎银子。他仔细数了数,不过才几百两。这几百两银子要是放在小家小户里,也是了不得的大数目。若是要用来给自己赎身,却是远远不够的。
他的时光不多了,转眼他大概就要满十七,在这南馆里算是年纪大一点的了。那老鸨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等到他终于失去信心的时候,自己也就活到头了。
他轻轻的默默的叹了一气。将所有的东西都仔细收好。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新的衣裳穿在身上。他并不喜欢那轻薄的纱衣,若是他不是在南馆里长大,他是不是也像寻常男子那样,虽然生活清苦,但也是娶妻生子,和和美美。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慢慢地低下头,往走廊上走。
走廊上灯火辉煌,到处都是打情骂俏的娇嗔,周围的人过往,带起浓浓的脂粉味儿。木质的栏杆雕着回纹缕空样式,刷着朱红色的漆。
“哟,我可不知道这南馆里还藏着个这么标致的美人呢!你又是谁啊?”那人用折扇抬起他的下巴,仔细打量他。
玉琴抬起头来,也不敢怎样打量,只稍稍看了一眼。这个人身材微微有些臃肿,一身的绫罗绸缎,那一双靴子上还镶嵌着两颗鹅蛋大小的夜明珠。
“小人,小人名叫玉琴……”
此时那边又有一个柔中带亮的声音响起,玉琴闻到熟悉的海棠香味儿,“那不是王老爷吗?束香可是天天惦记着您呢!”
王老爷立刻丢下他朝着束香走过去,“你个小妖精!你那是想着我?你是想着老爷兜里的银子吧!”
王老爷不轻不重地拿扇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束香微微嘟起那粉嫩的红唇,“王老爷这是说什么话!束香可没那么坏!”
王老爷揽过他的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走,咱去你的住处聊聊……”
两个人搂搂抱抱地走了,掩上门,自然又是颠鸾倒凤,被翻红浪。
玉琴知道,束香不是个大度的人,他说不计较,实则还是埋怨着他的。
谁叫他不留神抢了他的生意,坏了他的好事,现在他报复回来也属平常。
忽然楼下传来一声尖叫!
玉琴扶着栏杆往楼下望,就见老鸨被推倒在地上,被人用刀子比着。
“大爷,您可别动怒!小人可没有看不起大爷的意思!”
那人锦衣华服,靠在一张玫瑰椅上,手拿着一碗茶,揭开盖子,慢条斯理地吹了吹。
“没有?那本公子就不清楚你是什么意思了。叫你找个模样好的小倌伺候大爷我,你却不停地推三阻四?”他将那碗茶重重嗑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茶水溅了一桌。
老鸨被吓得脸色有些发白,但好歹也是历经风雨的人,立刻换上了讨好的笑,“大爷您可别这么说,”他拍了拍脑门,“瞧我这脑子!怎么就给忘了这么个人!大爷您且等等,小人立刻就叫他下来!”
他骂骂咧咧地上了楼,在拐角处看见了瑟缩在一边的玉琴,上去就扯住他的头发,“你倒好?躲在这儿了!”
玉琴被抓着头发,疼得红了眼眶。
“看你这两天也是闲得很!不如就去伺候伺候那缠人的主!我可明白的告诉你,那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那位可是户部侍郎的公子!你可别给我得罪了!”
老鸨掐住他的手腕就把他往楼下拉,周围悉悉索索的声音。那公子可不是什么好人,羞辱折磨人的本事可不弱。
玉琴被待到那个公子面前,依旧不敢抬头。
那公子打量了他几眼,觉得有些无趣。问道:“你都会什么?伺候人会不会?”
“我、我……”
玉琴一紧张,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定了定心神,觉得自己也太没骨气了些,笨死了!正准备将前几日学的好听话都说出来,却听见那公子把一个茶杯摔碎在他的脚边,碎渣刺进他的脚踝里,他忍住疼,没有叫出声。
“这就是你给本公子找来的人?你耍着我玩儿呢?”
老鸨伸手就在他腰上掐了一爪,骂道:“怎么说话呢?!”要不是这公子名声不好,给他玩儿过的倌儿都毁了,他不舍得把那些红牌摇钱树给拿出来,也不至于找玉琴来充数。只有玉琴这模样才算能入得了这公子的眼,只可惜嘴太笨了!
“公子,你看要不要小人再去找人来伺候公子?”老鸨战战兢兢。
“不必了!本公子没心情耗在这里!”
“那公子……您现在?”
那公子平平静静地打量着玉琴,缓缓开口,“你就在这儿陪着我这些侍卫玩儿一会儿,本公子心情好了,自然是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玉琴心里一惊。
他虽然不是什么清白的人,但这大庭广众之下,他也做不出来这些事情。
他这里的心思,别人怎么会去在意?到这里来买笑的客人,哪一个会真心将这里的倌儿放在眼里。此刻却是个顶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一出香艳戏。
玉琴看了看四周,全都是不屑地嘴脸。
他心里一横,就跪了下来。那碎掉的渣扎进他的膝盖里。他对着前面这个人磕头,“公子放过小人吧。小人……”
那公子挑眉看他,嗤笑一声,“呵!你可真是做足了戏份!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他拿起盘子里的核桃向他狠狠砸过去。玉琴被那核桃砸中了额头,额头上立刻青了一块。“本公子要你伺候他们你给本公子照做就是!哪儿那么多废话!”
他似乎是等不及了,拍了拍手,“本公子别的兴趣没有,就喜欢捉弄人!还不上给小爷我看?”
他那些手下也不见得是什么善类,欺负人的本事也是深的真传。
玉琴心里恐惧极了,但也还是安分了下来。他默默地低着头,再也不发出一言一语。他说什么都是错的,做什么也是错的。他总是在犯错,所以才落到这个地步。他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想了。
有人将他抓过去,撕了他的衣裳,啃着他的皮肤。什么不堪入耳的话都有。周围的风散着淡淡的麝香味儿,带着一股股热气,然后一股寒气又吹过来,往他身体里钻。
束香在二楼看着他们闹,四周的客人也被惊动,看着一楼大堂里的好戏。
那个人可真是傻!他冷眼看着那些侍卫剥了他的衣服,将他摁在地上作弄。那纤细瘦弱的身体怎么能受的住呢?又高又大的人双手摁住他的肩膀,把他放到冷硬的桌子上,狠狠的仿佛要吃了他似的。
束香裹紧了身上的衣裳,觉得有些冷。他想,要是他不抢了他的客人,他是不是就不用倒霉地被老鸨抓到?
不过,他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叹了口气。南馆里的事又是谁能说清楚的?他不受这个罪就是别人来受。那些世家公子,他们这些贱民可得罪不起。
玉琴咬着牙,不想发出那么羞耻的声音。他觉得整个人都像是被撕裂了一样,被淹没,被噬咬。
他朦朦胧胧之中仿佛听到了小琦唱的那个曲子。
“只见黄莺乱啭,人踪悄悄,芳草芊芊。粉坏楼墙,苔痕绿上花砖。应有娇羞人面,映着他桃树红妍……”
周围的人看到兴起处,还不忘吹个口哨。那锦衣华服的公子,正一边喝着茶,一边吃着枣子,悠闲得很。
直到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大概自己也看得累了,腰酸背痛,便叫那些人散了。
他走的时候,顺便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照着玉琴头顶就扔了下去。玉琴抬眼看着白纸铺天盖地地洒下来,静悄悄地躺在自己周围。
玉琴有点想哭,但怎么也哭不出来。他支起身子,捡起地上的衣裳轻轻穿好,然后从地上将那银票一张一张地捡起来,收在怀里。
围观的人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人看上去有些死气沉沉,却也只是骂了句“贱人”就走了。
老鸨看他那凄惨的样子,身上没一处好皮肤,唇角都是血色,竟然也没好狠下心去没收他那银票。
老鸨找了两个人,将他拖回了他的房间。等到楼子里的人都散的差不多,老鸨对着楼里的人厉声吩咐:“今天这事儿,谁也不许再提!我不管那些客人会不会出去说,但只要让我听见你们碎嘴,到时候,玉琴这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
霎时间,整座楼子里静得鸦雀无声。
玉琴静悄悄的,这屋子里就只能听见自己喘气的声音。
他觉得有些晕,然后就昏昏沉沉地睡死了过去。
村子里热热闹闹,是过年了,平时都舍不得吃的猪,这时候也拉来杀了,然后欢欢喜喜的请客吃饭,树上门上都挂了红绸,看上去要多喜庆就有多喜庆。小孩子扎着总角,绕着院子里跑来跑去,忽然被石子绊倒,“哎哟”一声,摔了个狗啃泥。爹娘哪里顾得上他,只有奶奶走过来,将他扶起来。
他倚靠着墙壁,看着外边儿的人又说又闹,自己这个病却怎么也不见得好。终究,终究还是熬不过啊……
玉琴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
这时门“吱呀”一声,轻轻开了一条缝。
小琦走过来,手里捧着一碗粥,他眼圈红红的,好像是被谁欺负似的。
“玉琴,玉琴,吃饭吧。”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子粥。
玉琴心里一片感动,就着那勺子就吃了。
小琦什么话也不说,喂他吃完了饭就走了。
玉琴躺着,费尽力气将那窗户推开,暖洋洋的阳光照进来,风中还带着杏花香。
他闭着眼睛,浅浅睡过去。
第四章
玉琴又睡了半日,忽然一道冷风灌进来,他打了个寒颤。眼前朦胧一片,爬起来四处望了望,看见那边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鹅黄色长衫,生的俊朗不凡。俨然就是那位天下皇商揽月山庄的少爷。
他自顾自的饮茶,手中拿着一本书,慢条斯理地翻页。此刻发觉玉琴醒过来,也是头也不抬一下。
玉琴也不想理他――他再也不想招惹这些有钱有势的人了。见他没有发觉,也就闭上眼睛装睡。
“装什么死啊,醒了也不知道问爷一声好。”那人冷漠的声音,一下子就闯进了他的耳朵。
玉琴只得缓缓睁开眼睛,规规矩矩地爬起来,手足无措。
“您,您怎么来了?”
那人放下书,走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视线丝毫不加掩饰,似乎要将他凿个窟窿。
“我怎么就不能来?好歹爷也算得上是你的恩客,你这病来得可真是突然,真是吓坏了爷的心肝儿呢。”
那平常的语气,哪里听得出来什么担心的意思,讽刺倒是占了大多数。
玉琴蜷缩起腿,脸蒙在被子里,为什么总是让他难堪。
常玄看着他那副样子,瘦弱的身子裹在单薄的被子里。墨绿色绣着牡丹纹的被子,艳俗得好像麻雀身上的孔雀毛。
“爷给你的银子你都花完了?这么想着钱,连那种客人也不放过?”
常玄偶然想起玉琴来,已经是过了四天,他总觉得玉琴藏着什么秘密,看起来古古怪怪,那样子,好像跟别人不怎么一样。他突发奇想要过来看看,却被老鸨拦住,说什么玉琴身子不好,不能招待客人。他严加盘问,那老鸨总算透露了点真相。呵!原来是被男人做成这样的!
他心里窝着一股火,没滋没味儿。
玉琴听着他那话,心里也好受不到哪里去。可他那脾气,自然也不敢跟人叫板。只好闷着,默不作声。
常玄越发看他,就越发觉得不对味儿。他手拿着扇子,一下展开,一下又收起,那扇面带过的风声,“唰唰唰”地作响。
玉琴感到身子一凉,那被子就被人扯走了。对方将被子扔在地上。冷眼打量他。
玉琴身上那些痕迹还是没有消,睡觉的时候也只是穿了件里衣,这下全都在他面前露出来。他越发觉得脸上像是有火在烧似的,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