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挡着我的路了!”白孔雀气势汹汹地说起人话。
男人立刻一脸无辜地站起来,“你要离开吗?”
“不,我在等人。”孔雀认真地说,“你挡着我了,万一我看不见他回来怎么办?”高傲的白色影子挪了挪地方,使劲地向男人的身后伸长了脖子。
它的脖子像最纯粹的油脂般富有光泽,像最洁白的象牙般修长优雅,它黑丢丢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来路,好像花瓣中央的两粒露珠。
男人的脸庞划过一缕异色,他轻轻地问:“你在等谁?”
孔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仍然保持着一动不动监视来路的姿势。
所以男人换了个问题,“你等了多久?”
孔雀回头审视他一眼,又迅速转回去,向着男人身后的方向,慢慢地开口:“他可不像你,他是个凡人,要到这里来,总是不容易的。”
“你为什么不去找他?”男人又问。
这个问题让孔雀迷惑了起来,“对啊,我为什么不去找他呢?”它扇了扇翅膀,摆了摆头上的翎毛,“可是,我要到哪里去找他呢?”气馁的孔雀垂下了喙,两颗眼珠还不放弃地盯着前方。
听到孔雀问出那个问题,男人的神色微有动容,他转过身子,和孔雀一起面向自己来的方向,那正是月亮升起的方向,他们一起看着远方,忽而男人道:“你还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子吗?”
孔雀的眼珠霎时亮了,“当然,我怎么可能忘记他的样子——”但随后它的语气急转直下,惊慌失措地拍了拍翅膀,“他,他长得……他很胖,不,他很瘦,等一下……我记得的!”孔雀拿黑漆漆的眼珠四下乱闪,仿佛指望路过的风能指示它答案所在。
风能回应它的只是“呼呼”的喘息,正如它在这里年复一年听到的那些声音一样。
男人再一次蹲在受惊的孔雀身边,伸手去抚摸那洁白的翅膀,“你想不起来,那也没关系的……大概是……”男人低如气音的话语断了,他垂下了眼睫,幽幽地说,“我想大概是,他让你等得太久了罢。”
孔雀又拍了几下翅膀,终于夜晚的凉风让它尽量在草丛里蜷缩起身子,长长的尾羽拖曳在身后,末端是鲜红的,好像一个个眼睛。尽管是在暂时休息的时候,它依旧不肯放弃凝视远方的打算,那双小小的眼珠里充满了一种望眼欲穿的执着。
如果目光能幻化成一柄剑,那么它早就穿透了红尘紫陌离合聚散,在缘分与命运的纠葛中一往直前,准确地指引它的主人到达那个人的身边。
可惜目光不能变成一柄剑,它只会成为一团雾气,一旦遇见风和阳光,就会变成挂满脸庞的泪水。
“是他不对——他怎么能让我等这么久呢?”孔雀用喙打理着自己的羽毛,委委屈屈地申诉,不过不一会儿它便重新打起精神,黑黝黝的眸子转啊转,投注到身旁的男人身上,好奇地问,“看你像个小神仙,你来这里做什么?”
男人笑了,“你看我哪里像个小神仙?”
孔雀歪了歪脑袋,“那就是个老神仙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要跟着神仙一起去修道!”
“哦?”男人十分感兴趣地应了一声。
“在你之前,好多大大小小的神仙来过这儿,他们都想要我跟他们回去……”孔雀撇一撇头,把身子蜷得更紧了,“我对成仙修道可没有一点儿兴趣,如果我离开了,就没有办法一直等着他了。”
“对了,有一个小神仙,跟你穿一样颜色的衣裳,长相还蛮标致的,每年都来给我送一篮子吃的,每一次都要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坐骑……”孔雀百无聊赖地说,“最近几年,有个凡人陪着他一起来,不停地说,我的羽毛很配那个小神仙的衣服。”
男人下意识瞅了瞅自己身上的衣裳——那是一种纯正的墨绿色长衫,末端绣着隐约的卷云纹饰,他弹了弹宽大的袖口,苦笑道:“我猜你一定把他们俩都轰走了罢!”
孔雀“啾啾”地哼了两声,“那小神仙的心肠很软,我不答应他,他还是把吃的留下来了,他还给我造了一个窝呢,用干草铺的……又松又软,睡起来很舒服。”
男人挑了挑眉头,“那你怎么不睡在那里?”
孔雀仿佛惋惜地垂下了脖子,两颗眼珠子亮晶晶的,“我去睡觉了,谁来等着他呢?”它说得挺平静的,但是想起那个舒服的干草窝,还是有些瑟瑟地缩紧翅膀。
男人微微动了一下,把自己的身躯全然暴露在风吹来的方向,他身上传递出来的温暖与避风叫孔雀本能地向他那里倾了倾身子,脖子也歪了歪,除了眼睛还圆圆地睁着,差不多就是一个准备入睡的姿势了。
孔雀像个小孩子那样咕哝了几句:“哎呀,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呢……怎么我在别的小神仙身上都闻不到呢?”
风变得有些温柔了,接下来,天幕之中垂下细细的雨丝。
男人低叹一口气,“下雨了……”他又向孔雀的方向挨了挨,双手虚虚地环抱住孔雀的翅膀,“你睡一会吧,我帮你看着他,他来了,我就叫醒你,好不好?”
孔雀已经把喙插进自己蓬松的翅膀里去了,只有眼睛还是睁开的,朦朦胧胧地说:“那你一定要说话算话啊……”
男人将迷糊的白孔雀搂进宽大的衣衫里,春雨“沙沙”响,打湿了他披散的发,却没有一滴落在孔雀身上,男人摸了摸孔雀骄傲的翎毛,嘴角略略扬起,“你放心,我从来都是说话算数的。”
而这一切结束于一场雨,一场细细的,迷蒙的,春雨。
番外:阿绿
阿绿几乎忘记了自己作为一只绿孔雀时候的样貌,只记得那天他饿得很,啄了十来个孔雀蛋,汁水顺着长长的喙往下直淋,接着他感觉脖子后面的羽毛一紧,牵拉着皮子也跟着疼。
他被人捏着脖子提溜起来了……这是个十足的捏小鸡的姿势,虽然那时候他身量尚未长全,也就跟一只小母鸡差不多大小。他摇晃着身子极力维持平衡,翅膀惊慌失措地扑腾,然后就听见一句话。
“阿真,你看这一只怎样?”提溜着他的人还炫耀似地晃了一番,阿绿在一阵翻天覆地的混乱里瞧见了一个看上去很心软的先生。
心软的先生目光是很怜爱的,阿绿那样狼狈的给人抓在手里,他果然便有些怜悯样子,轻轻蹙起眉头道:“你莫要那样拿着它,我来问问它的意思。”
这一句轻悠悠的话语饱含关怀,阿绿感到脖子上那只铁钳似的大手倏忽一下便松开了,他落到地上,伸直长腿儿原地蹦跶了两下,因着先生的善意,也因为好奇,便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往上看。
心软先生微微弯了嘴角,眼角眉梢里都透出一种温存之意——自从小孔雀阿绿爬出蛋壳以来,从未感受到这样的暖意。他不好意思地甩甩喙上的汁水,眨了眨小眼睛。先生的手指落到他的小脑袋上,先生的话语像细细的风,吹进了阿绿的心田。
“愿意跟我回去吗?”
而先生身旁的那位,就是钳住他脖子的莽汉——说是莽汉,不过是阿绿心里头不太待见他罢了,阿绿自己也没想到,这一不待见,就不待见到下辈子,下下辈子里去了。
“小家伙,这是你的造化,多少只孔雀,也就你还没开荤,仙缘未绝。”莽汉得意洋洋地宣布,似乎这是一种天大的恩典。
于是阿绿哼唧了一声,他还不会说话,这么软绵绵的一声,就算是同意了。心软先生把他抱在怀里,莽汉架起一阵风,风卷着他们飘然离去。
阿绿是在仙宫里头长大的,那里面烟雾缭绕,就跟与世隔绝的深山绝谷差不多。现在他晓得心软先生有一个正经的名字,叫做锦真,他还有七位师弟,不过师弟们不常来,倒是那位莽汉隔三差五来一趟,风一卷,他整个人就从里头掉下来,阿绿看见他常常要躲,躲不及了,就被他揪住尾巴一阵抚弄,于是在长年累月的时光中,一仙一鸟越发地不待见对方了。
锦真是个心软又好看的神仙,阿绿那时候还没去过人间,不晓得人世间形容好看有那么多五彩缤纷的词汇,后来懂得了,在镜中看见自己的容貌,他都常常要恍惚。
阿绿化身成人的时候,容貌就是照着锦真的模样来的。锦真长年累月地穿一身墨绿衣裳,衣摆上不晓得绣了什么纹路,阿绿一开始不知道,一直到有一天,锦真的小师弟过来串门,带来许多山里的好茶,这位小师弟刚刚了悟不久,还隐居在人间深山里头修行,阿绿就猛然发现他也是穿墨绿色衣裳的,只是纹路不同,不仔细看,恐怕要以为跟锦真穿一样的了。
再后来,时日久了,什么四师弟,五师弟,都过来溜了一遍,阿绿才恍然大悟,这八位神仙穿一个款式的墨绿色衣裳,若都排成一溜站一块,怕是要叫人头晕眼花的……但是,还是他的锦真主人最好看。
阿绿这么想的时候,摸摸自己的脸颊,他跟着羽毛的颜色穿浅绿色,站在锦真身边时,是截然不同的气质。他没有锦真那样的气度,也没有锦真那种从心底里深发出来的善意与慈悲。他一直以为,如果不是过早地被锦真捞回来修仙,他是永无可能走上这样一条寡淡的路子的。
孔雀一族的天性,永不安分,喜好奢侈美丽的艳采,也向往刺激。锦真听了他这样一番论断,倒也不生气,甚至未同他辩驳。锦真一贯是这样淡淡的性子,对旁人的好都是无声的温柔,若凭着这温柔细细地剖开了去,慢慢的开解谜题,很容易找见他的真心。
阿绿很是晓得锦真对于自己是过分容忍了的,他虽然心有反骨,终究耐不住这样无声的温柔与关怀,那一点不安分也便作罢了,想着平平静静地修仙,修上一万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偏偏有人不能理解这个道理,死活要破坏他平静的小日子。
说的那个“有人”,指的就是不招人待见的莽汉。莽汉也是一位名头不小的神仙,这样一位本该乖乖司掌权势享受福泽的家伙,却愿意三天两头地跑到他们这个偏僻地方来受罪,还缠着人家阿真阿真地叽咕乱叫一气,他的心思简直就是昭然若揭了。
锦真没有驳斥他,温言细雨地回应,他说一句便答一句,平平淡淡,像极了他的性格。
可在阿绿看来,锦真的温柔心思藏得虽然不浅,可也算是昭然若揭。
这两个家伙要真是一拍即合,从此混到一处去,也便没有后来的乱子了。叫人生气的就是,这位莽汉,说他莽汉,还真是没有辜负他那木桩子一样的感受能力。
他丝毫没有觉察锦真对他也怀揣了一肚子温柔心思,还蛮以为自己是那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他是个素来骄矜傲慢的神仙,就算喜欢上人家,勉强做小伏低一回,却是希冀着更大的回报的。锦真却是个慢热的主儿,他把自己的心思藏得绵密,就是不肯在人前展露一丝一毫。
用一句阿绿后来在凡间学到的话来说,这二位,简直成天价的是要别扭死了!
再理智的神仙,也架不住这样成天别扭的小火慢炖——为了打破僵局,莽汉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做了一场很大的豪赌。他惹下的这一场乱子可谓惊天动地,不晓得无辜牵连了多少旁人。
在莫桑山上最高的那座峰里,有一块地方是凹陷下去的,远山之上的冰川化了,便慢慢地流到那里去,成千上万年过去了,凹陷的地方形成了一片湖。
湖里的水比冰川还冰,比天空还蓝,下去之后,能瞬间把人冻成粉末!
这片湖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做往生,和冥界忘川有一点遥相呼应的意思,一个在险峰,一个在鬼域。
忘川与往生,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神鬼莫能奈何,无论是谁跳进这里头,魂魄都会在水里化成碎片,靠着波涛再一次聚合,那便是截然不同的,是你,却不是你,然后就只有等着来世才能出来了。
莽汉在做了那个决心之后,有许多天都不来找锦真,锦真面上没有表示,阿绿却知道他心里是有些担心,还有些冷落的,阿绿便很贴心地变回了原形——一只绿油油蓝幽幽的大孔雀,他懒洋洋地趴在锦真身边,锦真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细腻的绒毛。
这样过了几天平静无波的日子之后,那位常常带山中特产来的小神仙——就是锦真的小师弟,突然两手空空地登门造访。
瞧见锦真悠闲的样子,小神仙露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师哥,天痕去跳往生湖了!”
天痕就是莽汉的学名。
锦真的手指蓦然颤了几颤,未能稳住,直接从阿绿的脑袋上垂下来了,像一节毫无生命的藕。
小神仙再叹气道:“他说,他也不求什么了,与其这样永无宁日地煎熬着,还不如一跳了之,干净利落,还说,你若是还念着一星半点的朋友之宜,就不要去打搅他转世之后的日子……”
锦真一时间未能听懂,然而已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那瞬间他是有些气愤的,却不知道气愤由何而来,阿绿连忙变回人形,把茫然失措的锦真扶到椅子上坐了。
小神仙也在椅子上坐了,缓缓道:“师哥,往生之水的滋味是何等痛苦,生魂撕裂,又不晓得要多少年才能再拼起来,说到再入轮回,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天痕神君怎的如此想不开了……”
锦真未说话,只一下,便推翻了小桌,冷笑道:“他想得开想不开,同我有什么关系?”
阿绿从未见锦真露出那样狰狞的表情,看他那意思,竟是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天痕神君和血吞进肚里……阿绿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很显然小神仙也感受到了这股寒意,他一向是有些敬畏他的大师兄的,这时候很无辜地摸摸鼻子,向后退了一些,“师哥,话我是带到了,也该走了。天痕丢下一堆乱摊子要收拾,我得去看看四师兄那里能不能顶得住……”他话未说完,锦真已经别过头不看他,只把一双手腕攥得咯吱咯吱,小神仙也许是受到了惊吓,怕师哥逮住他,胖揍一顿泻火,墨绿色衣裳一飘一转,立刻消失在烟云里,干脆利落地丢下一个失魂落魄的师哥和一只吓破胆子的孔雀。
阿绿刚想安慰几句,锦真已经翻身起来,眨眼间便没影儿了,比他那小师弟消失得还要快。孔雀扶起小桌,自己坐在椅子上,突然没来由地觉得天地空旷,人生寂寥。
当时那样的感觉,哪怕是他到了人世,也要时不时地浮现一回。他明白这是因为他没有牵绊,没有挂怀,更没有谁值得让他失去理智,他一直以为谁也没有自己重要,谁也不会拼了命地去保护他关心他,他只有自己照顾自己。
所以他听到了那个消息,才会觉得震惊。
锦真居然也跟着跳湖了。
两个平时看起来和颜悦色,深沉有礼的神仙,一起发疯了?
阿绿清楚得很,往生湖的轮回没有规律,无迹可考,就算锦真跳下去了,也不可能找到天痕,更别说在人间续良缘这种荒谬的事情。
所以这样的行为只能算做发疯,或许,也算是赌博?赌那万年不曾发生的几率,赌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是不是只要足够喜欢,便能忽略所有不成功的惨烈后果,死心眼地只肯相信那一点些微的光明?
阿绿没有答案,他决定自己去寻找答案,反正没有了锦真,仙宫的生活对于他来说不过是白水,寡淡,而无味。他更愿意去体会人世间波澜壮阔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