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花,簪髻侧,谁在月下唱情歌,难道你还不懂花堪折时直需折——唱情歌,谁来和,美人如花一水隔,最是回眸一笑,人间无颜色。”
“青莲花,绽天边,远道芳草思绵绵,黯了音容难断,相思因缘有无间。羡只羡,梁上燕,若是天也遂人愿,但愿来生年年岁岁能相见。”
“但愿来生年年岁岁能相见……”
父皇像个小孩子一样,拍着双手,把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调子怪异而酸楚,声音慢慢变哑了,到最后几乎是生生喊出来的。
终于发不出声音了,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伏地哀哭,泪痕顺着扭曲的面庞河流般淌下,看上去有一种诡异的刺痛感,他用嘶哑嗓音怅然呼喊:“念君,念君啊——念君!”声音在梅园里游荡,连绵不绝。
我知道我的父皇至死都在想念着那个男人,那个一身白梅花香气的男人。以至于在那个男人死的时候,他抱着他的尸体发疯了。
如今父皇疯也疯够了,还将自己原本强健的身体糟践得一塌糊涂。然而一天天地苟延残喘着,像一只垂死的金鱼。太医说,父皇是因为心里有记挂,所以迟迟不肯撒手人寰。
我明白他记挂着什么。既然这样,我就让他再见那个男人一面。
沈约猜错了,我没有原谅那个男人,我永远不会忘记,就是因为他,父皇才抛弃了我和母亲。
只是,只是——我也很想很想他,想念他充满了白梅香气的怀抱,想念他温和好听的声音,想念他一字一句教我背诗。
我好想好想扑进他的怀抱里大哭一场。
12.与君诀别
“殿下——皇上刚刚才睡下。”恭敬的侍从为我打开父皇寝殿的大门。
我微微点头,直接迈步往父皇的床边而去。
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闹腾的时间越来越少,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帘幕掀开,我差点与里面的人迎头撞了个满怀。
“殿下没事吧?”
这声音——我浑身一颤,假装吃痛,借此连忙弯腰去揉膝盖,从而避开他的目光。
我还是不想面对他,还是不能面对他。
沈约抬了抬脚,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墨绿色深衣,随着他的动作飘飘转转,在寝殿里闪着幽暗的丝质光泽。
他终于没有向我走过来,只说:“我给殿下的伤药,殿下没有用吗?”
眼看对视在所难免,我一手扶墙,一手撑在腰际,终于强迫自己仰头直视沈约,眼神甫一接触,立刻轻轻笑了起来,“用不着了,沈大公子还是把它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沈约微微抿唇,我把头一偏,正好看见父皇安详地卧在床榻上。
几乎是顾左右而言他,我说:“这是你安排的?”
沈约点头:“这是必要准备。”
我淡淡应了声,挪动身子滑到墙角的靠背椅子上坐下来,温暖的鹿皮褥子散发出浓烈的檀香味道,厚重帘幕遮挡了日光,寝殿之中仅有我和沈约两个人。
逆着光,我看不清楚沈约的表情。不过,我很庆幸,因为我昨夜一夜未眠,脸色很差劲。这样昏暗的环境中,他不可能看清我憔悴的模样。
我必须尽力做出开怀的样子来,为摆脱他的苦苦纠缠而感到由衷的欣慰。
于是我开口,话里带笑:“沈大公子想必已做好离京的准备了罢,如果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朋友一场,我一定尽力而为。”
“殿下……”沈约带点恳求的眼色看我,“殿下放心,完成这件事之后,我绝不会再留恋帝都。”
我心里泛上点苦涩,努力压制住了,又做出一脸微笑来看他,“沈大公子客气了,请开始吧。”
沈约低头,自怀中取出两段檀香,他将大的那一根交给我,“殿下拿好了,这是颠倒阴阳的法器,千万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维持住这一点紫檀不灭。”
我伸手捻起来。沈约继续嘱咐道:“由于陛下已经失了心智,不能一个人独自完成离魂的过程。殿下是陛下的血肉至亲,由殿下来引领,再好不过了。”
“什么?”我惊诧,“还要捎上我一起去见那个男人?”
沈约平静地点头。
我心里一缩,顾不上保持掩饰性的微笑,苦着脸问:“非要如此不可?”
沈约面无表情,俊雅清和的脸庞全是专注肃穆之意,一字一句答道,“殿下,非要如此不可。”
我转头看了看在梦里也露出微笑的父皇,点头答应了。
也许这都是命数吧,欠下的债,终究要还。
沈约点燃了两根檀香,把短的那根攥在自己手中,走近了,俯下身子轻轻对我说,“殿下,闭上眼睛。”
我坐在椅子上仰面看他,沈约着一身墨绿色深衣,漆黑如缎子的发丝一丝不苟地束在发冠中,手中檀香点点,烟雾袅袅,他的面容就隐没在清浅的香氛之中。
那是我十几年如一日眷恋着依赖着,爱着的脸庞啊……
突然感到无比疲倦,我扶着额头,眼睛颤动着合上了,迷蒙中挨到了一个温暖的胸口,腰也被人搂住,这怀抱是如此地令人安心,我的头脑一空,随之沉沉睡去了。
鼻尖嗅到一阵冷淡的白梅花香,我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发现自己的手心处还握着那根冉冉的紫檀。
“我的小阿筠——你都长这么大了。”
这是梦吗?
我看见父皇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还恶劣地伸手来揉我的刘海。他年轻得不可思议,神采飞扬,双眸如电,可气的是,还比我足足地高出了一个头。
这让他随意爱抚我的脸颊变得异常方便。
“咦——这手感没有小时候的可爱了嘛。”他抓住我的腮帮往两边扯,我气不打一处来,奈何手里攥着檀香,只好任他欺凌。
好不容易摆脱了他的魔爪,我恨恨道:“想不到父皇是如此扭曲恶劣的人!”
父皇很无赖地笑:“那还不是都传给你了……”
我气结,挥舞手中的檀香,“要不是为了让你见见他,我何至于费这样大的力气。”
果然,抬出那个男人是最有力的武器。父皇立刻东瞄西瞄,像揣着十五六个兔子似的,“他在哪里?”
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沈约那厮可就只告诉我闭上眼睛。
放眼望去,周围一片白雾,看不清楚究竟身处在怎样的环境中,就连脚下也绵绵软软,好像踩在云端一般。
“等等吧。”我无奈发话。
父皇也沉默了,我们低着头面对面站了好些时候,我才听见父皇轻轻地说:“也许是很迟了,可这是我唯一的机会——阿筠,我一直想对你说,对不起。”
我瞅着自己的脚尖,不去看他,倔强地回答:“确实……太迟了。”
又何止是迟了而已!
我攥紧了手指,将这些年来深藏在内心的话语一股脑全倒出来:“你把我丢在篁村,一丢就是十几年,我不憎恨你,那个时候我已经认命了,因为做一个普通百姓反而更好,我只想和旁人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接着你大发恩德,一道圣旨就说要把我给接回去,太子的荣华富贵,储君的无上尊崇,可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稀罕!”
“我还是回来了,是因为觉得你需要我——我长到十七岁,终于有被自己的父亲需要的感觉了……可是,你叫我回来,仅仅是因为那个男人在临死之前想最后见我一面……”我声音哽咽,心如刀绞。
我原本不想的,不想这样声泪俱下地控诉他,丢失所有的尊严,像个幼稚脆弱的孩子。可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好啊,那个男人不是想见我吗?你说,我怎么可能让他如愿以偿呢?这个夺走我父亲的男人,我恨他!”
“你的眼里除了那个男人根本就看不见我了,我是你唯一的儿子,可那不代表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我的人生。是,你除了我以外再没有别的继承人了,这就是你和我唯一的一点联系。除了这一点呢?你从未想过要了解我的需要,像一个父亲对他的孩子那样的关心与了解,不,我从未得到过,从来没有得到过哪怕一丁点儿关怀。”
“阿筠……是父皇不好……”他流露出动容而悲伤的表情,长手一捞就将我抱到怀里。我蹭着他的胸膛,就和梦里千万次设想的一模一样,父亲的怀抱宽阔得像山岳,温暖得像冬日里的火把,我很想大哭一场,却哭不出来。
13.檀香不灭
“然而,我还是无法憎恨你,因为你不曾将我当做儿子,我却着实把你当成了父亲。为了辉煌你的国家,为了洗刷你的名誉,为了血脉之中深藏的那一点点气血,我不惜亲手葬送我最宝贵的东西!”
“父皇,你知道吗?有一个傻瓜执着地喜欢我,十几年过去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我。你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这种‘喜欢’要坚持下去是多么不容易吗?你知道等待一个人整整十年的滋味吗?你知道这种感情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吗?它曾经是我最最珍贵的东西啊,父皇……”我再也克制不住,在父皇的臂弯里失声痛哭。
“孩子——我懂,我都懂……”父皇的声音有些沙哑,“父皇不要你洗刷名誉,也不要你辉煌国家,你好好地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吧,别管这个国家……乖阿筠,去把他找回来——只要你开心就好!”
我一直期盼的,等待的,渴望的,可是这句话为什么来得如此之晚?
我泪眼朦胧地望着父皇,现在说这个太迟了——我已经把沈约给赶走了——我已经不可能回头。
“孩子,你听好,父皇用一生的时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他用手指轻柔地点在我的左边胸口,“听从自己的心啊,孩子。家国百年,江山万里,君临天下,都是骗骗别人的把戏,任何事情都没有从心所欲重要。不要做令自己后悔的事情,你要记得——无论什么事,都不要后悔。”
“父皇,我记得了。我要辉煌我的国家,建立千古功业,我绝不后悔!”我努力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父皇用袖子替我把泪水擦干。
“乖阿筠,父皇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父皇不应该逼你坐这个位子,可是你既然坐了,就要懂得心狠。你记住,一个帝王,只有国,没有家。”
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宫廷朝堂,如履薄冰,稍有不慎,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我已经无法解脱,又怎能让不染俗世尘埃的沈约陪我一起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最后能做的事情,就是放他离开,让他追寻他此生挚爱的道,让他重新拾回他为我放弃的快乐。
这也许,是我爱沈约的一种方式。
周围白雾突然一阵晃动,我又嗅到那股若有若无的白梅馨香。父皇将我搂在怀里,激动得浑身颤抖:“阿筠,你闻到了吗?是他,是念君啊!”
我捏紧檀香,目不转睛地注视那片迷蒙的白雾,心里既紧张又难过。
先响起的是乐声,曲调悠扬委婉,闻之令人忘情。
听着听着,我发现这旋律竟然说不出地熟稔,父皇脸上洋溢着惊喜,眼角泛着晶莹的泪光,他攥住我的手,声音止不住地颤抖:“阿筠,梅花落,这是梅花落啊。”
梅花落?
我想起来了,就是父皇发疯之后时常玩命哼唱的那首不成曲调的歌。
“羡只羡,梁上燕,若是天也遂人愿,但愿来生年年岁岁能相见。”父皇闭着眼睛,跟着残存的曲调轻轻唱着,眼角滑下一连串的泪珠。
“但愿来生年年岁岁能相见。”这声音温柔低回,还隐隐带着一股白梅花的冷香。
一曲罢了,我看见他平平淡淡地站在我眼前,父皇还犹自闭着眼睛,沉浸在歌声的余韵里。
“老师……”好不容易收住的泪水竟有重新泛滥的趋势。
“阿筠,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可曾落下功课?”他朝我微笑,我一头扎进他的怀抱里,贪婪地嗅他身上白梅的香气。
这暌违多年的味道,让人眷恋的怀抱。
后领子突然一紧,接着给人像提小鸡儿似的提起来,我还想多跟老师腻一会呢,父皇皱着眉头把我往旁边一丢,“小孩子家家的,让一边去……”
真不愧是见了美色就忘记亲人的父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念君——我好想你。”父皇一把将老师捞到怀里,来来回回在他颈项磨蹭——那场景看得我都有点脸热心跳。
“你可知道,我想了你十几年——想得都发疯了——”父皇说起绵绵的情话还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我看连一向淡雅的老师脸上都露出了淡薄的红晕。
老师淡淡笑了,拍拍父皇的后背,丹唇微启:“兰渊,我都明白——我们的事情再无须多说。”
他招手让我过来,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却不敢直视他凝澈的目光,“老师,还有什么吩咐要对阿筠说的吗?”
“阿筠,你可知宁之对你的心意?”
我的老师一句话点到了我的死穴上,我躲躲闪闪,张口结舌,眼看檀香即将燃尽,一狠心道:“老师,是我不对,我伤了他。”
老师面露遗憾,“感情之事,从你与他幼时便埋下种子,历久弥深,宁之又是个痴心的人。阿筠,想要舍弃谈何容易?”
我抓紧那一点檀香,迎了老师的眼光,缓缓道:“不能舍也要舍,断不了也要断,老师,阿筠还年少,忘记并不是最痛苦的。”
老师还想劝我什么,父皇却轻轻地掩了他的口,道:“罢了,念君,你我都曾年轻过……情这个字眼,非亲身体会不能明白,亦不会珍惜。是爱是恨,是劫是缘,就让阿筠去体会他自己的波澜吧。”
我刚想赞一句,父皇你对感情的体悟是越发精进了,但很快他就藏不住本性了。
他更近一步拉起老师的手说道:“念君,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波折,年轻时候不也照样做过许多伤害彼此的蠢事吗,如果没有那些事情,我永远不能体会你对我的珍贵,也永远无法明白自己对你的需要……”
眼看父皇又要开始你侬我侬长篇大论地抒发他十几年来的情话了,我赶紧咳嗽几声,“父皇,时间不早了。”
父皇这才打住,回头对我说:“阿筠,我要走了——以后这万里河山,都交付到你一个人手上,不求你开盛世辉煌,你自己仔细着点,可别给为父的败光了!否则你几十年之后下来,就不要见我,也不准见你老师。”
我捏着指间仅存的檀香,忙不迭地应承他:“知道了,父皇。”
他们两个相携相依,渐渐在白雾中消失,白梅的芬芳由浅淡至浓烈,再由浓烈转为浅淡。
父皇走了,老师走了,马上沈约也要走了,不用很久,这苍茫大地,浩瀚河山,将会只剩下我一个人。
檀香烧到最末,火星灼伤了我的指尖,想起沈约曾说过,“殿下请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千万守住那一点紫檀不灭。”
然而怎能不灭呢?
14.亦已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