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啦,我走啦!」男娃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污雪,「你下辈子一定得投个大官,可别忘了小爷我!」
尸体没法回答他。他想让这男娃,给自己擦擦脸,这脏的,实在难受的很。这三个包子,他是吃不得了。这男娃,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倘若他清临进了阴曹地府,能谋个一官半职,定然会为这男娃添一笔福禄。
只是这男娃跑开十来步,又原路返回,看着地上那三个包子很是不舍,半响弓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包子,说:「我还是给你两个罢,这一个包子,可是我一天的口粮咧。」
「两个包子,够你上路了吧?」男娃没等到死人的回答,自顾自说,「那就当你够罢,肉包子可管饱!」
男孩说罢,蹦蹦跳跳走了。
他只觉好笑,他这半辈子,应当是没挨过饿的,对这肉包子,可是一点都爱不起来。
寒冬腊月,昼短夜长,才傍晚,天就黑了下来。
他依旧躺在那里。仰头看着寂寞星空。没有云,没有星辰。皑皑白雪衬得四周洁净发亮,若没死,应当喝杯小酒,才不辜负这雪夜。
时间缓缓流逝,他正努力回忆这世间到底有什么好酒,突然身子一轻,竟然漂浮了起来。
他浮在半空,动了动四肢,发现竟然没有半点僵硬疼痛,再一低头,透过自己的手掌,看见自己的尸体,依旧躺在那里。
他咽了气。
终于死了。
他看着这具尸体,即便肮脏破败,依旧不减那股气势,若把脸上污血擦净,应当也是个英俊男子。他只觉得可惜。这么个身穿战甲的人,本应该是死在战场上的,却落得曝尸荒野的下场。
他现在只是缕魂魄,等了又等,却不见有鬼差来勾魂。
他应当是阳寿未尽,偏偏冤死在此,无人超度,只得成为孤魂野鬼一枚。
不勾也罢。
他索性坐在尸体旁,等着看,这尸体最终,能有个什么结局。
做魂魄,还是很有趣味的。他在一旁时而坐时而飘,能随意穿过其他物体,也不用担心会惊扰到他人,唯一的不好,就是不能触碰。他想把那张脏脸擦干净,却始终碰不到。
他在想,这具尸体,是会被野狗啃了,还是被人发现。发现的那个人,会是打更的更夫,还是早起的农夫,抑或哪家游玩的孩童,兴许明天还能见到那个给肉包子的男娃。
被人发现之后,是会被好生安葬,还是被丢进乱葬岗。是有棺材入住,还是直接被烧成一把灰。
这问题实在复杂,他又有些隐隐期盼。希望自己的尸体,能遇见个好心人。好歹,把他的脸给擦一下。若能换身干净衣物,更是再好不过了。
冬日夜晚安静的很,一直都没有过路人。他看着尸体,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物件。腰封里倒是有个挂坠,可惜他摸不着,没法翻出来看一眼。
他想知道,自己是谁。
三更天,飘起了小雪。
若真是下了半宿雪,大清早的,更鲜得有人出来了。即便有人出来,他被埋在雪里,也不会有人发现罢。一埋多年,再重见天日时,就只剩一把白骨了。
没人会记得他的生平往事,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就仿佛白活一遭似的。
正想着,远处有火光闪现。
他足足等了半柱香,那火光才近了。来者是个公子,提着大灯笼,撑着把油伞,看衣着,莫约是小富之家。脸被冻得通红,不停哈着气,倒是一脸愉悦——这是哪家不安分的小公子,大半夜偷跑出来玩。
小公子溜溜达达走着,不急不缓,这瞅瞅那看看,像是瞧什么新鲜玩意。还差三五米时,突然定在那里。
「呀!」小公子一声轻呼,赶紧跑了过来,把灯笼轻轻放在一边,俯下身探尸体的鼻息。
「死了……」小公子叹了口气,「真是没赶巧……早来那么一会,兴许就能救一条人命呐。」
小公子没有害怕的意思,在原地想了想,起身在四周找了些枯树枝,掏出火折子,想打个火,只是这些树枝浸了水,死活烧不着。小公子只得把树枝铺平,一屁股坐上去,念叨着:「棉衣湿了可就不好了,多冷呀。」
「我平日最爱看鬼怪异志,心知惨死路边的人,都没得好轮回。帮你一把,也算积德。兄
台,咱俩相聚在此,也算有缘,我就在这守你一夜,明早再送你一程。哎,可惜。」小公子托着下巴叹,「可惜可惜。」
小公子不知道,尸体的主人,正在一旁坐着。他坐在一边,一直看着这小公子的一举一动,只觉得有意思,但不知道这小公子在可惜什么。
小公子从包袱里掏出个酒囊,拿掉塞子,很不舍得似得抿了一口。
「这可是我姐姐的女儿红,说是姐姐出生那年,爹埋在桂花树下的。我实在馋得紧,就趁爹不注意,挖了一坛出来,只剩这点了。倘若兄台你……还是不用了,外人喝了我姐姐的女儿红,可是要娶我姐姐的。」
他在一旁,看这小公子,馋得像只讨骨头的狗儿,那眉眼与笑,透着灵气。
「偷了姐姐的酒,被爹知道,无非是骂我一顿。这次偷跑,估摸着回去后,得被爹爹打一顿。」小公子很是苦闷。
喝了酒,暖了身,这小公子开始唠叨起来,十足十的话篓子。
一旁的鬼魂听了个十成十。真是啰嗦。他听了好大一会,才找到重点。
这话篓子被爹娘逼着去考大官,他不想考,偏偏想当个手持长剑游走天地间的白衣侠客。这被爹爹压着去京城,临近了,才趁着半夜偷跑出来。
「像兄台这般人物,才应当是大官吧。可惜,死前是这般光景。我嘛,就想纵情天地间,当个蚂蚱老鼠,也比现在强。只希望兄台你,早日投胎,不再受轮回之苦。」
小崽子。鬼魂兄在一旁失笑。
「看兄台模样,一定是个英雄人物吧……可惜不知兄台你姓甚名甚……诶?」话篓子猛一顿,盯着尸体的腰封,「兄台,我看一眼你的佩玉啊,不偷不偷,你千万别怪罪。」
话痨小心翼翼把腰封里的玩意拉出来。那是块雕着老虎的玉。灯笼早已熄灭,没个火光映照,但雪地也明亮,借着光,也能看清个一星半点。
这小公子皱着眉头辨认那复杂的字体,这次真是突然惊呼一声,呼道:「将军!」
「将军?!」小公子赶紧捧了把干净血水,小心把尸体脸上的血迹擦干净,看清面容之后,一个后退,「你是将军?」
他看见小公子的脸上,怔怔落下泪来。
这是唯一一个为他哭的人。
将军?他在一旁也皱着眉,哪个将军?
「将军……」小公子讷讷道,「……我……我还见过您呐……我,我不会认错的……」
他皱皱眉头,想着,难不成还是个老熟人?可他是一点都记不得了。
「当朝护国大将军,十三岁出兵征战,一生胜仗无数……都说您叛军投敌了,怎么可能?」小公子急促道,「我是不相信您会做出那种事,但别人都这么说。我舅舅在朝廷当官,他也这么说。将军将军,您若是真投了敌,就不可能在这里啊,您到底——」
小公子突然噤了声。
「我忘了,您已经死了。」
这小公子说的事,他是一点都记不得了。实在想不起来。
小公子哽咽了起来,道:「您是不可能投敌的。是您功高盖主,当今圣上想毁了您罢了。我听爹爹与舅舅密谈,说这次大战,圣上令您屠城百万,您不从,才……」
这样啊。他在一旁点点头。想拍拍这小公子的肩膀,却始终触碰不到。行了行了,都是死前的事了,他总归已经死了,以前乱七八糟的事,就全忘了罢。
小公子抹了抹眼睛,说:「我不能找别人来帮忙下葬了,城里到处都有皇榜,说是万一有人
抓住您,抓着活的就打死,抓着死的就鞭尸,把尸体送进官府,能拿不少悬赏。」
小公子跺了跺脚,又急又躁:「我不会弄这些啊!!」
相比之下,一旁的鬼魂兄就淡定许多。无所谓的。
小公子跺着脚四处走,围着尸体绕圈,不停念叨:「就在这埋?不行不行,这地方哪能埋人啊。水葬?不行,万一被鱼吃了怎么办……火葬?不不不,将军怎么能火葬……哎!」小公子揉了揉脑袋,跪下身道,「将军,我先给您擦个身,换身衣服……您别怪罪我,您这样子,被人看见就糟了。」
这小公子,真不怕尸体。
小公子这次跑的远一些,来回几次弄了不少雪。费劲解开尸体的盔甲,破烂里衫,露出胸膛,和狰狞的伤口。那伤口往外翻着,泛着白,不再流血。小公子看着那伤口,竟然留了滴泪。小公子把雪捧在手心,捂成水了,再一点点擦着尸体。从面庞,到脖颈,胸膛,双臂。
擦到下身时,小公子面露难色,道:「将军,冒犯了。」
……
……鬼魂兄在一旁,也很是尴尬。看着那里被摸来摸去,虽然自己没感觉,但总有些异样。
小公子认真擦完身,从包袱里掏出衣物,给尸体套上:「这衣服会小些,将军您勉强穿着罢。」
衣服穿好,小公子又给尸体整理了头发。弄完这些,小公子已经气喘吁吁。
小公子来不及抹汗,抓过那把残剑,又开始在一旁挖坑。好在这土地都已泥泞,挖起来不是很困难。小公子挖了个不大的坑,把残剑小心翼翼放进去,又把盔甲和破衣也摆进去,才把坑用土埋上。
「这些东西……不能被人看见,我也带不走……将军,若你有来生,记得把这些取走。」
「将军,我得去找找,有没什么好地方,再去找农户借个家伙什。」说罢,小公子把伞放在
地上,遮住尸体,冒着小雪便跑走了。
他坐在一旁,守着自己的尸体,和那冒失公子的包裹行李。又过了两柱香时间,小公子才从远处跑来,后面还跟着一人,推着个小木车。
小公子跑过来,和那看似农夫的男人一同把尸体搬上车。小公子的眼眶通红,还甩着鼻涕,对那农夫说:「多谢大哥。」
那农夫显然不怎么识字,也没见过皇榜,见了这句尸体也没什么反应,只道:「人都走了,小兄弟节哀。」
是小公子埋了他。连同那块证明身份的玉佩。
虽然有些寒酸。
小公子给了农夫好些钱,千万分感谢,还请求农夫,平日来拔拔草清清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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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夫走时天已大亮,小公子浑身脏兮兮的,坐在土堆前,终于松了口气。
小公子说:「将军,我就送您到这里了。若是以后有缘,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小公子又说:「如果下一世,能遇到将军就好了。我这一生的见识,是怎么都比不过将军的,若能听将军讲些所见所闻,那真是再好不过,讲讲塞外民风,战时趣事……不过若是皇家故事,反倒没趣了,都是能在史书上看到的。我倒更想知道,就在多年前的今天,某家的小生,做了什么事,哪家的小姐,看了什么书……哎,说笑罢了。将军,有缘再见吧。」
小公子背着小包袱,把伞放在土堆上,说:「再给您最后遮一次雪……您是功臣,是忠臣,即便以后史书上没有您,我也会永远记得您。」
小公子深深作了一揖,转身离去。
站在土堆旁的魂魄,应了声,有缘再见。
小公子没走几步,又跑回来,像是犹豫许久,才开口:「清、清临……」小公子只吐出个名字,又像是要哭一般,最终还是没继续说下去,匆匆跑走了。
他在后面,突然觉得如释重负,脑里那点混沌都没了。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叫清临。
他投胎不得,也不想再回忆从前。孤魂野鬼就孤魂野鬼吧,飘荡于天地之间,我本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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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唯一的执念,就是小公子了。哦,还有那个小乞丐。
他走走停停,跟着那小公子,走了不少地方。他在小公子身边,一陪,就是几十年。这小公子,每逢雪夜,都得在院落的桂花树下喝坛酒。他姐姐的女儿红一早就送给了姐夫,他没得好酒偷,只得退而求其次,喝喝寻常的酿酒。小石桌上摆着两个酒杯,小公子斟满酒,举杯对着空气说,将军,敬您。
小公子偷偷藏着将军的画像,还有那把残剑上的剑坠。剑坠是白玉小玉老虎,碎了一半,上面染了血,褪成暗红色。小公子把那半只小老虎,戴在胸前,每次一看,都能看个半响。
但这小公子,却再没去过那坟头。
小公子没考功名,不过也没成个侠客,而是当了个酒坊老板,把他爹气个半死。媒妁难违,小公子娶了房小娇妻,二人是肚子里的娃娃亲,娇妻比小公子还小上那么三岁。夫妻俩生活美满,不出两年,就有了个闺女。
小公子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早已在多年前的雪夜,与那个将军,成了莫逆之交。他也不会知道,这个将军,一直守在他身旁。他更不会知道,每当他举杯敬酒时,将军也道,干杯。
至于那个小乞丐,也是造化弄人。
那小乞丐,最终还是没熬过那个冬天。十个包子几口下肚,在破庙里睡了一觉,就再没醒来。
他心里记得这份恩,以后自己一定是会报答的。
他在人世间游荡足有半百,才等到了鬼差。
鬼差说,将军爷,您还跟着咱走不。
他说,不走了。
鬼差说,您生前是王侯将相,死后也有神兽护体,咱自然得顺着您的意思。阎王是想让您去府里当个官,您不去,在人间也别虚度时日,抽空修炼修炼,练练法术念念经,也能成个仙体。
鬼差嘿嘿一笑说,将军爷修炼好了,能帮咱府里管管人间鬼怪,咱府里呢,也能给将军记一笔功德,不更好?
他转念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就成了阎罗殿的外编人员。几百年后,这个职位就变成了阎罗殿外聘公务员。
小公子一生平安,寿终正寝。小公子死前,含糊念叨着什么。
他没听清。
他一早就等在奈何桥,等着小公子从他面前过。
不知为何,见面前,他还特意让鬼差给自己置办了身盔甲。很有大将军的威武样子。
小公子已是老翁,从远处蹒跚而来,直到擦肩而过,都没认出那铠甲将军是何人。
他本想开口,然而眼看着老翁走远,他都没出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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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他开始漫长的守候。他修炼精进,早就能现出真身,不再是一抹魂魄,而是真正的半仙之体。
小公子的每世轮回,他都静静观望。时不时出手相救,却始终不露面。他能想到的报恩,无非就是护他百岁无忧罢了。
大概是命运可笑,救过他的这俩人,每世都能遇到。
抑或世交玩伴,抑或冤家对头,还出现过主仆情深这类戏码。在一旁的清临大仙,每每看这两人斗嘴说笑,都倍感有趣。这俩人是死对头那世,简直视对方为眼中钉,每每撸起袖子干架时,大仙都很不厚道得帮小公子一把,总是给小乞丐使绊头,下作到不行——没办法,在他眼中,小公子就是好,哪怕是小公子嘴欠手欠先招惹是非,大仙都得默默把小乞丐虐到哭。不过再怎么偏袒,大仙还是会把这俩小崽子照看的好好的,一点亏都吃不得。
他并非不懂情爱。他后来想想,那小公子,应当是对他有情的。倘若他还活着,或许,会以一颗真心回报。但他死了。所以他不确信,自己能否用真心回报小公子。
他在这么多年,见过这么多世的小公子。每一世,都全然不一样,也没有一世,记得一位将军。
他说不出自己对这些转世的小公子有何情义。每世都各不相同,也并非都是闲云野鹤的性子,甚至还有一世,非要当大官,是个十足十的官迷。每世的人,对他来说,都印象深刻。每一世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刻在他心里。有时甚至能忘记,这其实是小公子的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