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人正围着丈夫跑动着,紧张兮兮地祈祷。但是,她祈祷的方式和一般人可不太一样。路易斯仔细分辨,这位夫人尖叫的内容分明是“这狗娘养的上帝怎么不救救你呢,噢,亲爱的约翰!”
“因为上帝虽然仁慈,但他并不愚蠢。”路易斯靠在门框上,冷冷地说:“约翰先生,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吗?”
女主人转过头来。她的怒气与恐慌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地方:“噢,你竟敢问!你这个该死的麻烦鬼竟敢问!都是你那与生俱来的可怕能力为我们招致了不幸!你看哪,恶魔在我们家肆虐,连电灯都闪来闪去的!”
路易斯抬头看向饭厅的天花板。这位夫人说得没错,电灯的光芒忽明忽暗,看起来真是与发生在老约翰身上的灵异事件相得益彰。
“亲爱的妈妈,这和魔鬼无关,和路易斯也无关!直流电机供电不稳定,而节日用电的家庭太多了,所以才会这样。”坐在桌旁的杰森、这家的大儿子插嘴道,在此之前他一直闭着眼睛虔诚祈祷。“但这会得到改善的。事实上,我们公司正在研究如何改良发电机,使之稳定地供电。”
路易斯给了对方一个感激的微笑。杰森是这家人中唯一令他有好感的人。对方就像一名兄长,前世今生都不停试图在父母面前维护自己,虽然收效甚微。
杰森注意到他的笑,还以一个理解的眼神。他们没法言语交流,因为老约翰又开始歇斯底里地叫喊,女主人也继续围着丈夫转悠呼号、顺便骂路易斯几句。
路易斯看着那两个人,反感又怜悯。
“收养”他的这家人经历真是跌宕起伏。男主人老约翰曾是位农场主,拥有占地辽阔的种植园,奴隶很多,财富也不少。然而战争爆发了,改变了他的人生。那份宣言令黑奴振奋(用老约翰的话说是“发疯”),他们开始逃跑或反抗。
这位执拗的庄园主不想失去“个人财产”,试图用枪射杀逃跑者。而勇敢的反抗者也朝从前的主人开火。非常不幸的,对方的子弹击中了老约翰的枪膛,整膛子弹都爆炸了,几乎炸断了他的双腿。
战争结束后,老约翰那偌大的庄园没有奴隶打理,他又觉得自己弄伤自己非常丢人——事实上这也的确够丢人。于是,他卖掉了种植园,搬到了位于密苏里州的一座小镇上。他在这里有一所别墅。
不掺杂个人情感、仅从遭遇的角度来讲,路易斯认为老约翰值得同情。可当他知道对方用废了多少鞭子、杀死过多少黑奴之后,他也只能说一句“活该”。
觉得对方受够苦了,路易斯走过去,将歇斯底里的女主人推开。“您感觉被攻击了吗?它令您哪里受伤?”
“我的脸!”老约翰抬头看他,肥胖的脸上印着泪痕。他怕极了,脸上的横肉因为颤抖而不住抖动:“刀子在刮我的脸!就像要把我的脸皮撕下去似的!”
“别嚎了,您脸上根本没有一点儿伤。”路易斯将手覆在那面包般臃肿的脸颊上。“因耶稣之名。”
他很快就知道是什么在攻击老约翰了。这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只是个属于已死之人的愤怒魂灵。松了口气的同时,他也感到忧心忡忡。
路易斯早就知道暗世界的东西在美洲大陆上有多泛滥,可他没想到,在这个年代,连死人都“顽皮”起来了。
这种事件路易斯遇见过不少,通常都是被死灵骚扰的人活该。对于这种事,驱魔师的处理方法比较柔和:与私人对话,弄清症结所在,了结他们的执念,最终送走他们。
“我在此,向神明起誓。如有虚假,便教主耶稣收回他赋予我的圣灵之力。我不是令你灵魂消亡,只是帮你免于陷入深渊的厄运。请你……”
路易斯剩下的话全都咽了回去。他慢慢站起来,目瞪口呆。他看见了,漂浮在空中的魂灵令他震惊。那应该是位漂亮的姑娘,或者说,曾经是。他所看到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脸皮不像是被剥下去的,而是用刀像削苹果皮那样切下去的。下刀的人技术不怎么样,有白骨露出血肉,也有残留的小块皮肤。而最让路易斯在意的是,这姑娘的肤色……
他低头瞪着那个肥胖的男人,目光冰冷:“你从前到底做了什么?”
第三章
“我们的同胞中,总有些人有意无意地招惹麻烦。他们黑夜在山林中行走,任幽灵之火将他们带向迷途;他们以冒险之名乱逛,走入吸血鬼的地盘;更严重的,他们行事不端,使他人死于非命……”
“您的意思是他们自己找死,而我们仍旧需要伸出援手,帮他们驱赶恶魔?”
“是的。上帝将令他们变得聪慧,敦促他们洗清自己的罪孽。”
“是吗?我倒是觉得,我们的帮助只会方便他们继续送死。”
“上帝原谅我。路易斯,请去教室外面站一小时。”
路易斯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揉了揉额角。漂浮在空中的那位姑娘应该是在哭,因为她脸上的碎肉被什么液体冲得流了下来。路易斯真庆幸,其他人都看不到她。如果这对烦人的夫妻被吓晕过去,他第一时间肯定会拍手称快,但之后就难办了。他将不得不把两位体形像猪的先生与夫人搬到沙发上等待医生到来。杰森会帮他,但就算他们两个一起,也需要花些功夫。
看着老约翰,路易斯问道:“您从前伤害过的奴隶太多以至于您不记得了?这可不太好。如果您不诚心认错并修正的话,她会一直留在这儿不肯离去的。当然,如果您喜欢有人为您挠痒痒,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
“你不是驱魔师吗!赶走这东西呀!”
“上帝教导我们,对于寂寞、悲哀、偏执的魂灵,要用真诚与耐心驱散他们的悲哀与仇恨。我将严格按照上帝的意旨做事。”
“你这该死的臭小子!我让你住在我的家里!上帝让你住到天堂里去了吗?噢,该死的,那鬼东西又开始挠我了!”
路易斯低头看着对方,不紧不慢地说出关键:“但我也付您房租。我不是被收养的孤儿,而是您的房客。您必须告诉我,您是什么时候将一名年轻女奴隶削掉了脸皮?”
路易斯与这家人关系的改变就在于此——他成了房客。
因为寄人篱下,生活才会如此憋屈。路易斯重生后就有了这个想法。他将教会的工资作为房租交给了老约翰。他第一次将钱甩在桌上时,夫人的脸涨得通红,一边说着路易斯没良心一边将那沓绿色纸币收好。从那之后,他们关系在单方面有所改善:他没必要忍气吞声了。
歇斯底里的魂灵停止了攻击。老约翰抱着头静静思索。“她的身材好吗?”他问。
“很不错。”
路易斯只是照实回答,但他没想到自己的答案给老约翰和他的夫人带来多大冲击。面前浮肿的白色脸皮变得更加苍白,而夫人的脸则变成了猪肝色、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噢,竟然是她!我就知道!那个混血女孩,你们果然在勾勾搭搭!”
“我并没有啊,亲爱的!”老约翰挥舞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则捂在脸上。“是她来勾引我的!我为什么弄伤她的脸?不都是为了证明我的清白和对你的爱吗?”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路易斯想。老约翰在还是庄园主的时候试图猥亵一个漂亮的奴隶,对方采用什么办法激烈反抗,惊动了夫人;为表清白,那个可怜的姑娘就被冠上勾引主人的罪名被切除了脸蛋赶出庄园。
被骚扰、被诬蔑、被毁容,难怪这位姑娘如此执着与愤怒。天知道人死之后是很难辨明方向的,但这位姑娘的魂灵却从南方一路飘来美国正中央,可见怨怼之深了。
他取出了银白色的十字架,准备工作。漂浮在空中的魂灵瑟缩了一下。路易斯从那张血粼粼的脸上分辨出了对方有神的黑眼睛,它们充斥着惊怒与悲伤。路易斯闭上眼,摒除杂念,与对方交流。
——别害怕。您看,如果我真的只为工作,那我便会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您送入通往暗界的门了。
——是的,我能那样做;但我不会。您是一个不幸的人,我希望您自愿地踏上通往天堂的路,而不是被我强行塞到恶魔的领地去,您明白吗?
——对,他是一只蠢猪,而他的夫人是只自私又易怒的蠢猪。需要我把他们架在火上烤吗?什么,这是不对的?我也这么认为。
——我并不是要您宽恕他,而是希望您宽恕您自己。您游荡了十几年只为寻找这只猪,我实在于心不忍。
——不,我不会让他好受的!上帝不会让他在带着罪恶逍遥自在的!您读过圣经吗?读过?那就好办了。您记得以西结书25章吗?
路易斯终于送走了她。她如同牛奶巧克力般的棕色肌肤、曼妙的身体与血肉模糊的脸孔,都化为白色的光点消散了。路易斯松了口气:这比他从前大多数任务都容易太多了。他将十字架立起,举向上方:“愿上帝保佑您的灵魂安息。”睁眼后,他发现杰森正微笑地看着他。
“谢谢。”对方说:“爸爸被这个已死的魂灵困扰多时了,但今天、在这个节日,却尤其严重。”
“那是当然的!这个下贱的女孩就是在感恩节被我赶出去的!”夫人叉着腰怒吼道:“你看她都做了什么孽!你看看,我们的火鸡和南瓜派都凉了!这简直是……”
当尖刀刺穿了木质桌面,她愤怒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看着路易斯。路易斯冷淡的目光在她和老约翰的脸上来回扫视。“还不明白吗?这是您们自己犯的错误导致的。这件事情还没完,先生,您必须去教堂告解,牧师会告诉你如何祈祷。请记得,务必持续一周。”
屋里静默了一瞬,之后瞬间爆发。两位屋主的声音几乎要将房顶掀了起来。杰森起身拍了拍路易斯的肩膀,说了句“别太过分”就进厨房去了。而这家的女儿、那个一直坐在旁边撕玉米面包吃的姑娘,也哀怨地说了一句:“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善良的父母!我的心都要碎了!”
路易斯先前一直试图忽略对方;这些年来他都试图忽略她。此刻,他忽然瞪了过去。年轻的女孩注意到那目光,它令她的脸像被刀割一般疼痛。她不由自主地转开头,但很快又泫然欲泣地看过来,仿佛路易斯欺负了她。
得了吧,楚楚可怜永远是你的专长,苏西。前世如果不是你装作被我欺负、让你的小男朋友们把我扔进湖面上的冰窟,恐怕我也不会遇上那个恶魔了。
路易斯还记得那天。冰面上破了个大窟窿,他被丢了下去。他试图扶住周围的冰,但那些男孩用靴子后跟踩他的手指,令他他手指血肉模糊,再也没法使力了。他又冷又疼,坚持不了多久了。但有“人”救了他。对方不惧寒冷地脱下了厚重的大衣,将冻僵的自己裹住……
他摇了摇头,告诫自己别再想这个。他需要忘了那张脸和关于对方的一切。这时候,老约翰夫妇已经骂到他面前了。他向后退了一步,防止被乱喷的口水溅到。“我不想在节日与您们吵架。”
夫人不领情地大吼,手舞足蹈,就像个狂怒的舞者。“你怕了吗?那就给我滚出去!”
“我是这里的房客,我付了钱。我会走的,但在此之前,我必须让您们知道我的想法。说实话,如果美国没有法律,那么我一定会……”他毫不费力地将贯穿桌板的尖刀拔出。面前的两位因他拿起了刀,早就吓得噤声了。
寒光闪过,屋内的三个人吓得闭眼尖叫起来。当他们睁开眼睛时,发现没人受伤,只是摆在桌上待切的火鸡变成了一大盘碎肉,馅料翻了出来,一根折断的骨头从肉色的一团中可怜兮兮地戳出来朝向天花板。
“您肯定纳闷自己为什么受到死灵攻击。让我告诉您这是怎么回事吧。因为上帝允许。以西结书25章17节写道:‘正义之路上的人被自私和暴虐的恶人所包围,对那些试图毒害我兄弟的人,我要怀着巨大的仇恨与无比的愤怒,杀死他们,当我复仇的时候,你们将会知道我就是上帝。’”这段话说得多么好呀,可我自己却无法复仇。
路易斯喘了口气,继续说:“上帝允许她这样做,所以事情就发生了。请闭嘴,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可事实上,如果您能管好您自己,那就不会被任何东西缠上了!这纯粹是自己找死,您这头蠢到家的老母猪!”
面前的人噤声了。路易斯猜他们根本没有半点悔改之意,只是被吓到了而已。鬓角的碎发乱了,路易斯将它们理向脑后,平和地说:“抱歉,我说错了,您是头公猪。祝你他妈感恩节快乐。”
路易斯走入厨房,将叫骂声抛在身后。杰森正在用炭火炉烤裹了黄油的土豆。看见路易斯进来,他用叉子取下一颗烤得焦黄的土豆递给对方。
“谢谢。”路易斯接了土豆,咬了一口。“真抱歉,我刚才对你的父亲恶言相向。”
杰森正与炭火炉作斗争,目光专注地看着土豆,无暇去看路易斯。“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气急了。”
“不,我就是故意的。”路易斯平静地陈述事实:“所以我才向你道歉。”
杰森无奈地笑了。“我知道他们不好相处,尤其是对你来说。你小时候非常偏激易怒,我甚至一度害怕你将毁灭世界作为人生理想。但你看看,现在你成了一名英俊有为的青年,正为守护光明出一份力。”
路易斯微笑,有点苦涩。“我确实想过毁灭世界。”
“那么,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是你。”
杰森指了指自己的脸,惊讶道:“我。”
“对。”是你的死。
路易斯始终记得,当他看见面前这个和善的男人与妻儿变成一地撕裂的尸块时,他心里有多么悔恨。他不接来自这个家庭的电话,期望他们倒霉;可他最先看见的不是那两只蠢猪的凄惨,而是面前这人的死亡。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偏激的自己有多么愚蠢。
“杰森,别担心我们的冲突——我知道这令你为难。我不会在这里待很久。美国正中心的那个城市出现了太多恶魔附身的事件,我的前辈们都往那里去了,一周之内我也会动身前往。”
杰森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仍旧不肯念出那个城市的名字?”
“圣路易斯?”念了一遍,路易斯摇头苦笑:“虽然这名字并非纪念我,但说出口来依旧令我羞愧。对了,等会儿我要去看看老朋友。”
“那个酒馆?这太好了。据我所知,他们那里正遭受恶魔的袭击。”
“生意很差?”
“不。准确地说,很好。许多冒险者慕名而去,胆大的甚至试图驱魔。我曾亲眼看见那里的老板将死者钱包掏出、取出一半钱,然后才通知警察。我猜,通过这个途径,他的进项不少。”
路易斯摇摇头。“这真卑鄙。换了是我,我会拿三分之二。一半自己留着,一半捐给教会。要知道,现在的教会学校寒酸得令人想哭。对了,”他看着对方,蓝眼睛里是少见的温暖神色:“感恩节快乐。”
他视为兄长的男人笑了。“感恩节快乐。”
第四章
路易斯去拜访他的老朋友们。他知道,那群无亲无故的单身汉会在酒馆里开派对庆祝节日。怀着期待的心情,路易斯推开酒馆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