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月圆了又缺
夜深人静,海平捂着吃疼的胸腹,费力地下了榻,在一片鼾声中离开了寝室,来到深夜中已空无一人的澡坑。
他不敢脱衣,现在脱衣就像是脱皮,总要领受皮肉被掀翻似的剧疼,他只敢卷起衣袖、翻起领子,用湿布轻轻地擦着肤。
他时不时地抽着气,动作一怔一滞的。同时他也得分点神,注意澡坑里外的动静。
自从受了这身伤之后,他宛如惊弓之鸟。不只得防着那批来者不善的人,也得避着某个人。甚至,他宁可被恶人欺凌,也不要遇到那个人——即使他多么想着他、念着他。
出了澡坑,他前后环视,确定四下无人,才敢走动。走了一段,好像听到谁的脚步声,又使他回头张望,但绵长的坑道上,也就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而已。说不定是自己脚步的回音吧,他安慰自己。
他躲进一间废弃的小室。小室春日时遇到炮击,壁上开了洞,反而使这儿有了一扇天然的窗,海平便窝在窗台前,就着月光,给自己的伤口上药膏。
这些药膏,是军官才有的特级配给,都是官爰贵给的。他要他好好照顾自己,所以一拿到好的配给,便通通塞给他。
那是他爱他的心,他疼他的意。
擦着擦着,海平的心也逐渐裂着酸涩的口子,那却不是药膏可以愈合的。他只好拿出珍藏的烟,撕开卷纸,抽了些烟丝出来,放在掌心上揉,直到揉出一股芬芳的清香。他像溺水之人渴望空气似的,深深地嗅着他手中所揉出的气味。
是官爰贵的味道。他告诉自己——是官爰贵身上的味道!
他本想要止心上的痛,但这味道已失去了止疼的效力,竟让他越闻越思念,越思念越痛苦……
他多久没有和官爰贵见面了?他想。足足一个旬月了吧?可以把一颗月弄圆又蚀缺的时间。比起他在孤岛所待的十年岁月,这或许不算什么,可是如今每过一天没有官爰贵的日子,他彷佛就得死上一回,如此一算,他已经死了三十多次了,而日后,他还得继续这么死下去……
他真是有些后悔了——后悔为什么两人要相爱?他们若不相爱,就不会为思念而痛,也不会为谁而顾及,反被有心人逼到这个地步!
他咬牙,抓着头发,不甘心地恨着这可憎的命运与世道。
这时,小室的门被打开了。在宁静中,门轴的咿呀声特别被放大,仿如炮声,令海平猛地一震,马上屏住呼吸,挪身移进黑暗。
门开了,又阖上了。
海平如临大敌,机警地防备着。直到——
「海平。」那人开口。
19.残忍的谎言
海平无法动弹,为这温柔缠绵又因压抑而低沉的嗓音——历经这三十多日的死亡后,他最想念渴望的声音。
但他不敢出声。
「海平。」那声音再呼唤,且呼唤得笃定,相当确信他就在这里。
海平捂住耳朵,不听,他怕他会忍不住回应那个声音。
因为捂耳,所以他没听到,那脚步声慢慢地接近了他。当他闻到了有体温融合的烟草清香时,官爰贵已定定地站在他面前,深深地望着藏在黑暗中的他。
不论何时,官爰贵总是能找到迷途的他。
「我一直跟着你,海平,我都看到了。」官爰贵慢慢地跪在他面前,与他低垂的视线平视。他低哑地问:「……为什么?」
海平一颤,有股泫然欲泣的冲动。所以他一直听到跟在后头的脚步声,不是幻觉,是真实的。
官爰贵握住他的手,声中带着悲伤的哽咽。「为什么……受了那么重的伤,都不告诉我?嗯?」
海平多想把全部的事情都告诉他,可是他不能。
「你在怕什么?」官爰贵再问,一针见血。
海平抿着嘴,扯到了嘴角的伤口,疼得打了一个寒颠。
「是谁,」官爰贵的声音略硬。「伤害你?告诉我。」
海平撇开头,难以承受他带着愤怒的直切注视。
「看我,海平。」官爰贵拉他的手,身子倾着逼近他,命令:「是谁伤害你?你要说。你不说,我不会让你出这扇门。」
海平咬紧牙关,摇头。他知道,他若说了,官爰贵绝对不会放过那些人的。他不怕那些人的下场,可是他怕官爰贵会为了他而奋不顾身……何况那些人就像是嗜血的鸢人一样,时时刻刻都在寻觅着官爰贵的弱处下手。
海平那惊惧又隐忍的模样,真让官爰贵焦心极了。「海平——」
海平摇头,不论怎么问、怎么哄,都是摇头。
官爰贵冷下了脸。「没关系。」他的声音出奇的冷静。「我心里有数。」
海平浑身一抖,听出了这冷静中的狠戾与决绝。
「我会让那些人,」他说:「付出代价。」
什么意思?海平怕极了这话。他忙问:「你要做什么?」
轮到官爰贵选择不回答。他只是扶起海平,回复了他往常柔顺的语调:「来,到我寝室,我给你上药。」
海平急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官爰贵的眼神微冷。「你可以不回答我,」他说:「那我也可以不回答你,很公平,不是吗?」
海平火气一提,竟推了他一把。「你不要害我行不行?!」
官爰贵往后踉跄了一步,震惊地看着他。
海平觉得自己的嘴巴都不受他的心控制了,只管循着一股冲动发着张狂的疯癫:「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被人打成这样!他们动不了你,只好把怒气都发泄在我身上,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的痛苦,你也根本保护不了我,你自己也知道,所以你少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可以拯救我!也不要把自己说得很行,行到好像每个人都该怕你,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怕你,如果他们怕你的话,他们又怎么会把我打成这样?!」
官爰贵茫茫然地望着他,彷佛正在经历一段不真实的梦境。
「海平……」他想靠近他,想触碰他,想知道此时的海平是否真实,还是只是迷雾中想要摇人心志的魔魅。
「不要碰我!」海平甩开他的手,一边吼着,一边想起那些人在殴打他时所落下的种种狠话——他们在伺机而动,他们在抓官爰贵不可告人的秘密弱处,在找任何可靠有力的证据,官爰贵每跟他多处一刻,就是增加被发现的危险。他想要保护官爰贵,他要他身上永远环绕着那高贵的烟草清香,他要他的领子永远挺立而洁白——这个念头越强烈,他嘴里的话也就越狠毒。「滚开!滚远一点,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你现在只让我觉得恶心!恶心得作呕——」
官爰贵的表情最后麻木了。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海平残忍的控诉,然后淡淡地问:「你说的都是实话吗?海平。」
海平无法回话,因为他此刻就像岸上的鱼,失去了正常呼吸的节奏。他的肺腔不断地喘着气,可无论怎么大力地喘,他就是吸不到空气。
「那你为什么要哭?嗯?」官爰贵又轻轻地问。
海平一愣,往脸上一摸,才知道自己泪流满面。他无法呼吸,也是因为满腔满喉充斥着痛苦的呜咽。
他伤害了官爰贵,也重重地伤害了自己。
他明明这么爱他,这么想念他——可是他却对他说了这么过分的话。他无法原谅自己。
「你的手上,有我的烟草。」官爰贵摊开他的手,问:「这代表什么,海平?」
海平懊恼地闭上眼,第一次如此痛恨他们之间共有的默契。
「所以,不要对我说谎。」
「我没有说谎!」
官爰贵的声音高亢了:「不要对我说这么残忍的谎!」
「我没有说谎——我不爱你了,我真的不爱你了!」
官爰贵一个箭步上去,用吻狠狠堵住了他伤人的口。
20.卑微的取悦
之后,海平独处,怎么也无法忘记那一夜的官爰贵。
那夜的官爰贵,变得如此卑微,不断想要取悦他,想要挽回他。他从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蜕变成一个被恐惧撕扯、要仰人鼻息的可怜孩子,一直讨好他,索求他的原谅与重视。他用那种几乎是遭踏自己的人格尊严的方式去吃他的根以及更隐密的私处,甚至奉献出自己紧密的臀穴,用那性感撩人的姿势去骑乘他挺立的欲望,主动引领海平去冲撞他,海平若拒绝,他便自动自发地摇动自己的腰,让海平不得不抽插他暖热潮湿的紧实身体,进而获得抚慰……
彼此都感觉到了——以往那身心的契合感,又都回来了,身体说不了谎,满满的都是诚实。
官爰贵那浪荡的献身终于瓦解了海平紧绷的身子与严密的心防,于是官爰贵转守为攻,颠倒了扮演的角色,由他进入了海平——这一进入,更让彼此明白这三十多日的相隔,早已将自身耗成了一具具干柴,只等一把烈火,即可将这些孤苦寂寞全数燃烧殆尽。
海平差点儿就要投入进去了,差点儿就要忘记一切威胁了,差点儿也想把自己的所有都奉献给他最爱的人了,他更想跟他坦白——对!他在说谎,这一切都是谎言!他很爱他,他真的很爱他——
然而只因为房门外头突起一阵途经的脚步声,却让他惊得魂飞魄散。
他要推开官爰贵,可官爰贵不肯,他的眼神告诉他,他是豁出去了,尽管有纪律室的人冲进来要擒他,他也毫无所谓。官爰贵的眼神吓到他了,他只好更用力地挣脱,却让自己狼狈地跌下了桌。
一切都静了下来。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直到无声。
官爰贵像是被遗弃的衣物,瘫在他们方才欢爱的桌上,静静地望着他。
那眼神越安静,越让海平难受。
他觉得自己的模样好猥琐,好丑恶。
最后,官爰贵起身,将自己打理了一下,烧起烟,吃了一口。
接着,就放任着那烟孤单地烧着冉冉的雾,遮掩他此刻的表情。
「你走吧。」官爰贵幽幽地说:「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们是肮脏的话。」
海平默默地站起,擦乾眼泪,绑好裤头。
他对他的懦弱很失望,海平知道。他却有点高兴——这样是对的,对他失望、对他绝望,他就不会对他还存有盼望。一旦没有盼望,就会失去了爱,官爰贵也就不会为了他做出跟恶人玉石俱焚的事情了。
这样很好。海平心痛地想——这样很好!
然后,他毅然决然地,阖上了他与官爰贵之间的门。
21.猥亵的烟
洞外有像鸢人那样的畜牲,以食人体肉为生,坑道内也藏了不少披着人皮的兽,以食人心志为乐。
海平又被这批兽给逮着了,困进了弹药库里。弹药库是他们炮兵的地盘,即使是个开放的窟洞,但除了炮兵以外,没几个人敢贸然靠近,这里形同死角,适合进行许多肮脏的勾当。
海平冷着脸,看着上回与他干了一场架的那炮兵。这阵子常被他欺凌,海平总算可以好好将他的面目看个仔细,生得獐头鼠目、满面麻子,海平总在心中称呼他「炮麻子」。
那炮麻子从同袍那儿揣来了一只麻袋,把袋里的东西通通倒在地上。
「你不是一个小辎重员吗?哪来那么多好配给?」炮麻子哼哼地笑道:「瞧,这烟,多香啊。还有,我们炮兵都吃不到肉了,还轮得到你吃?你又受了什么鸟伤,可以擦这么上等的药?啊?你要不要跟我们解释一下啊?」
海平面无表情。「有什么好解释的?」
炮麻子脸一跩,其他炮兵一涌而上,兜头就对海平拳打脚踢。
海平被挨了几次打,已经渐渐找到了不被伤及要害的窍门,这些炮兵也怕事,专挑不会被外人看见的部位动手。打着踢着,海平慢慢地学会麻木。
炮麻子蹲下身,抓着海平的髻子,吊着他的头,像玩弄一颗球似地晃啊晃。「再给你一次机会,这些配给哪儿来的啊?」
海平冷笑。「偷来的。」
炮麻子立马赏他一记耳光。
「哪儿来的?!」他再逼问。
「偷来的。」海平还是这么回答。「都是,我偷的。」
炮麻子再送上巴掌。
之后不论怎么问,都只得到一个「偷」字,这让炮麻子很不满意,手劲越下越重,把海平打得晕头转向。
最后炮麻子甩开他的头,悻悻起身,向其他炮兵嚷着:「把他同袍抓来证明,叫他百口莫辩。我就不信抓不到官爰贵那家伙的尾巴!」
海平听了皱眉。是了,当然是有人出卖他,否则这些炮兵又怎能堂而皇之地进他的寝铺,搜出这批他珍之藏之、怎么也舍不得用的好东西——那都是官爰贵奉献给他的爱啊。
炮麻子捡起了烟,放到鼻下深深地嗅闻,再一次叹道:「多好的烟啊,真是。」便烧了一根,放在嘴里吃了起来。
同样的烟,不同的人吃,气味就不一样了。
官爰贵吃,是优雅高贵,这炮麻子吃,就是恶心猥亵。
海平一股火冒了上来。「马的,你不配!」
炮麻子一愣,笑得狰狞。「是啊,就只有骑在你身上的官爰贵配,是吗?」
那烟草燃烧的气味越浓,海平就越愤恨。他猛地跃了起来,要冲向炮麻子,却又被炮兵的人多势众给压了下来。
炮麻子拿着烟,蹙到海平面前。他拿烟的手指,像是死亡的枯枝。
他挑衅地往海平脸上喷烟。「你也真不简单,聿海平,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你和官爰贵,竟然还找不到你们俩发情的蛛丝马迹,你可真能忍啊。若不是之前在食堂上看到你们眉来眼去,谁能想到官爰贵会这么龌龊呢?难怪他从来不上穴园,因为他喜欢的是男人的穴啊。」
其他炮兵也爆出了笑声,娘们儿、娘们儿地污亵着官爰贵的名字。
海平忍无可忍,朝炮麻子脸上吐了一口血水。炮麻子一惊,重心不稳,往后跌坐。
海平狠狠地笑他。「那你有多高尚了?浑球。你们口口声声鄙夷官爰贵,眼里看不起官爰贵,那又何苦像个沟鼠一样在暗地里处处找他麻烦,何不光明正大地向他挑战、把他彻底击垮?当然,你们根本不敢,因为你们也知道自己不如他!你们的脑子就像米粒一样!没球的东西,骂你们浑球还抬举了你们,你们才是没球的娘们儿!」
炮麻子胀红了脸,麻子更凸了。他呼喝左右:「把他的舌头拉出来。」
海平的下颚被掐住,无法闭上口舌。
「你一定很喜欢这烟,对吧?」炮麻子歪着嘴说:「我就成全你,把这烟烙在你的舌头上,以后让官爰贵吻上你,可以多一些摩娑的情趣出来,你说是吧?」
海平一脸青白,施尽全身气力死命挣扎,只差没把脖子扭断而已。
眼看那火星就要烫在海平的舌根上,忽然有个炮兵注意到了动静,往窟口的地方喝道——
「是谁?!」
22.孤单的英雄
官爰贵瞠裂着眼,瞪着这一切。
然后,他的视线转向了海平,他的眼里,只有海平。
他拔步,虎虎地走向他们。
他只注视着海平,脚步只为他而走,而视那些炮兵为无物。
炮麻子再嚣张,也瞧出了官爰贵步伐里的杀气,见他落单而来,忙向旁人使了眼色,想给他下下马威。
但官爰贵像是身后身侧都长了眼睛,那拳头还在起落之间,拳头的主人便已让他一个过肩摔成了一滩肉饼——
现场马上打成一片。
官爰贵怒红了眼,几乎是那种不顾自身安危的打法。即使炮兵人多势众,他也无畏地勇往直前,那双执着的眼也总是盯着海平看,像是极想确认他是否安好无恙。几个炮兵便在他一时无暇分身、从身后桎梏住他,前头的人趁隙痛殴他几拳,拳声震天,彷佛是一种深仇大恨,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给震碎似的。
海平激动地怒吼着:「不要打他!你们不能打他!浑球——」他想挣脱去帮他,却也引来了一阵恶打。
但情势马上逆转。官爰贵先是猛地往后一仰,把后头人的鼻梁狠狠撞断,再往前一冲,将施拳者的下颚顶到脱臼。这一仰一冲不过一瞬之间,炮麻子仅仅是眨个眼,官爰贵的手脚竟又自由了,而且还一把拿上了弹药库的火药与长铳,一边快速装填、一边朝他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