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修齐急得脸红眼热,硬是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轻儿,轻儿你在哪里啊?!”他不知道往何处去找他,只能沿着路一边走一边喊着。路边有人行色匆匆,却无人多看他一眼,更无人愿意帮忙。
年修齐想着轻儿也许回去了,他很懂事,不会不跟他打招呼就彻夜不归,便又急急地走了回去。
回到客栈却只见房门紧闭,根本没有轻儿的身影。年修齐心底的不安彻底膨胀,发酵成了没顶的恐惧。
他浑身冰冷,在稀薄的夜色中又走出客栈大门,茫然地向两边望去。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放弃寻找轻儿。
年修齐胡乱选定一个方向,缩着身体又走入冷风里。
还没走出几步,远处突然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向客栈跑来。
年修齐心里一颤,手忙脚乱地追过去几步,离得近了才看清楚,那果然是他的小仆。
轻儿身上似乎很是狼狈,他也看到了年修齐,一边跑一边哭喊着:“公子——公子!救救我!”
轻儿身后明显有人在追赶他,几个粗壮的打手在他身后紧追不放,一边追还一边叫骂着。
年修齐跑过去迎接轻儿,不等他拉到轻儿的手,那几个打手已经追上了轻儿,两个人将轻儿细瘦的手臂狠狠一拧,满脸狰狞地道:“小混蛋!让你再跑!”
从后面追上来的人一脚踢在轻儿腿弯,轻儿脸色煞白地跪了下来,咬着嘴唇没有呼痛。
年修齐看得心痛难当,跑过去想要将轻儿抢回来。
“你们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快点放开他!”
年修齐的手还未碰到轻儿,却被人一把推开。他手无缚鸡之力,被人这么一推竟止不住地退了几步,狠狠跌坐在地上。
“公子!”轻儿哭叫出声。
这一番争执惊动了街道两边的居户和路人,有人在窗后偷偷打量,却无人敢上前多管闲事。
推开年修齐的那个打手呸了一口唾沫:“你又算什么东西?!老子教训自家家仆,轮得到你多管闲事?!快滚,否则别怪爷爷对你不客气!”
年修齐气得瞪圆双目:“什么家仆——他明明是我的小仆,什么时候变成你家的家仆?!还有没有王法?!”
轻儿朝着在暗处偷窥的那些眼睛大喊道:“我是公子的人,我是公子的人!我本来出来找短工做,这些强盗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非说我是逃跑的家仆。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眼看着好奇地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几个打手相视一眼,一人将轻儿抓在手里,向四周一拱手道:“诸位乡亲,兄弟们是陈员外家的护院,此次只为抓捕私自逃跑的家奴,无意扰民,各位多担待了。”
年修齐看着他们道貌岸然的嘴脸,气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他活了这么大,受过贫苦享过富贵,形形色色的人也算接触过不少,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无耻之徒!
“你们胡说!”年修齐怒道,“他叫轻儿,是我的人。你们放开他!”他冲上去要解救轻儿,却又被狠狠推开,连轻儿的衣角都碰不到。
“公子!”轻儿一边挣扎一边叫道:“我根本不认识什么陈员外,我前几天才跟我们家公子来到莫林县,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陈员外!”
“老实点。”一名打手又在轻儿身上踢了一脚,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你说他是你的奴仆,你可有凭证?这是这小奴的卖身契,白纸黑字还按了手印,还想赖帐不成。”
他将纸一抖,向周围的人展示一圈。
轻儿哭道:“是他们逼我按的手印!公子救我。”
自从这些人抬出那不知道是谁的陈员外之后,四周围观的人就明显变了态度,看着年修齐的目光尽是怀疑和嘲弄。
年修齐看着那张卖身契,气得浑身发抖。凭证?轻儿是从云水国跟过来的,从小就跟在质子身边,他能有什么凭证?!
年修齐猛然想到了什么,大声道:“卖身契是可以伪造的——”
不等他说完,人群里突然爆出一声:“真是胡言乱语。陈员外家怎么会伪造卖身契。别说陈员外是我们云水县的大善人,就是别的富户,还缺这么个奴仆么,值得这么费心思伪造?”
话音一落,附和之声四起。
“这位公子看着人模人样,怎么还要抢人家家奴,自己买一个买不起么?”
年修齐知道自己一个外来之人不可能比他们本地的所谓善人更能讨得同情和信任,他嘴唇发白,对那些议论之声充耳不闻,只继续道:“轻儿自小跟着我,根本没有什么卖身契。但是我有证人。我们自从来到莫林县就在维裕客栈下榻,那里的掌柜和小二都认识轻儿!你们可以找掌柜的当面对质!”
年修齐刚说完,对面的几个打手俱都嗤笑一声。一人道:“那好啊。本来对你这种骗子无需客气,不过我家员外向来心善,咱们就让你自己心服口服。”
他们摆出这一副有恃无恐的姿态,年修齐心里又是一颤,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了上来。
此时天色已黑,夜市已上,因此街上还算热闹。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有好事之人将那维裕客栈的掌柜叫了来。
年修齐看着那掌柜的凑到轻儿面前仔细打量,不由得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掌柜的直起身来,年修齐忙凑过去道:“掌柜的,我们主仆二人在你的客栈住了好几天了,轻儿更是天天到前面点菜,您一定认识他的。”
掌柜的缓缓开口道:“老夫开客栈……每天迎来送往,客人无数,这……要说哪一个人,实在是记不清楚。”
年修齐听他这样说,只觉得心底一沉,像沉到了黑不见底的深潭之下,只剩绝望。
“怎么样?!你还想怎么骗?也就陈员外心善,你们这些下九流的骗子才敢在他老人家头上动土。看在员外的面子上咱们兄弟不为难你。咱们走!”
两个打手拎起轻儿,扭着轻儿的手臂将他押走。年修齐想要追,却被人拦住围了起来,对着他指指点点。
“别追了,看着挺好的年轻人,怎么干这么龌龊的事呢。别以为陈员外心善就这么得寸进尺,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年轻人干点什么不好,非要贪别人的东西。”
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他耳边自以为是地训话,年修齐被人群挡住无法挣脱,他心里也知道就算他追上去又能怎么办?年修齐头一次恨自己这么无力,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读了再多的书又如何,他连自己的小仆都救不了。
轻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怕连累自家公子也不再开口,只死死地咬着嘴唇,回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年修齐。
年修齐站在人群后面看着轻儿被人带走,定定地望着轻儿的眼睛。
他将手慢慢握起,越来越用力,连指甲都陷入肉里。
那个人有一句话说得对,兔子急了也要咬人。他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把轻儿救出来——
扑通一声,轻儿被人扔在地上,几近昏迷之时他只闻到一鼻子的霉味和土腥味。
有一只脚踢了踢他,轻儿闭着眼睛没有动。
“不会死了吧,兄弟们可不想白忙一场。”有人嘀咕道。
另一个声音道:“别管了,走了走了。最近壮丁越来越难抓了,连这种弱鸡也抓进来,还差点闹得尽人皆知。真是晦气……”
两人的说话声随着脚步声渐渐远离,一阵锁链哗啦的声音响过,那两人越走越远,直到再也听不到声音。
第29章
年修齐一身落魄地走回客栈,掌柜的仍在进门处的前台边站着。
年修齐走过去,冷冷地盯着他。
“你为什么不敢说真话?你不可能不认得轻儿。”
掌柜的低着头:“公子,我真的不记得。你为难我也没有用。”
年修齐心中只觉得一片冰冷。
这是他遇见的第一件恶事,那些打手是恶人,这掌柜的又是什么好人。
他们依仗权势,颠倒黑白,欺压弱小。他们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不愿意为被欺压者伸张正义。
他一腔热血为国为民,难道就是这样的民?他愿管尽天下不平事,谁又来为他的不平鸣冤。
年修齐一步一步走回房间,在桌子边坐了一整夜。
夜半时分,街上又远远地传来那哀凄的乐声。年修齐从沉思中稍稍回神,侧耳倾听。
这莫林县地方不大,办丧事的人家为何这么多?
虽然疑惑,年修齐此刻却也没有心思去多管闲事。直到天色擦亮,年修齐才在床上合衣小憩片刻。
他想了一夜,为今之计,也只有两条路摆在他面前。要么去府衙状告那个什么陈员外,要么自己想办法救轻儿出来。
告状一事,年修齐根本信不过。依昨日所见,那陈员外在莫林县声望极高,连寻常百姓都拥戴他,但看那掌柜行事又似乎很是忌惮。那个陈员外绝对不是简单的富户。历朝历代为富不仁者都少不了与贪官污吏有所勾结。如果不是与当地官员有牵扯,他如何能在莫林县如此沽名钓誉,又让人惧怕不敢说实话。
要救轻儿,就只能靠自己了。是他带着轻儿逃出来的,如果不能护得轻儿周全,他如何对得起轻儿,如何对得起身体的原主人程秀棋。
年修齐想了想,换了一身华贵衣裳,一看就是腰缠万贯,身份不凡。若在别处,应该讲究财不露白。可在这莫林县,偏偏是轻儿那样的普通人遭了绑。那陈员外断不会缺这么一个家仆,到底为什么要掳走轻儿,年修齐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到了轻儿之前去过的东市,果然看到一些人家在此处找短工。年修齐进了街边一处茶馆里坐下,要了一壶茶,定定地看着街外。
一连好几天,这街市里都十分平静。年修齐想要看到的那一幕始终不出现。身上的银子用光了,他找了一处当铺,将能当的东西都当了,继续在东市守着。
这些天他也看到一些可疑的人出现在街上,伪装成找短工的人家,将在街边等着雇佣的那些人挨个问过,却不见他们动手。
直到第八天,年修齐在茶馆里坐到日薄西山,街市将散的时候,不远处突然吵嚷起来。年修齐顿时精神一振,匆匆朝那边赶去。
还未到近前,他便认出来那几个闹事之人,正是当日绑走轻儿的几个打手。
年修齐也不敢靠得太近,远远地看着,只见他们一阵推搡拉扯,被他们围起来的是两个年轻男子。
街边的路人纷纷退后,谁也没敢围上去。年修齐拉住一个老人问道:“大爷,我想问一下,前面是怎么了?”
老人打量了年修齐几眼,道:“公子是刚来莫林县的吧。老夫劝公子一声,少看少打听,早一日离开莫林县是正经。”
老人不愿意说,挤在年修齐另一边的卖菜郎却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莫林县有个陈员外最是乐善好施,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受过他的恩惠。有一年闹饥荒,陈员外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连着莫林县上的乞丐都被他安排了活计,听说都是到大户人家做工,做上几年就能攒够老婆本了。陈员外家人少活多,经常需要来东市请几个短工。”
年修齐疑道:“既然这么好,为什么那两个小兄弟不情愿呢?”
卖菜郎道:“好不好都是人说的,可是大家伙有目共睹的是那些人一个个都有去无回。再好的地方也没有家里好,不能回家的话谁还愿意去。之前陈员外家里招工的时候大家都挤破了头,现在都没人应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个有去无回让年修齐心里一动。
他早就觉得这莫林县处处透露着不同寻常的气息,难道这小小的边界之城,还真的藏有什么大阴谋?
说话间那些打手已经将两个年轻人强行押走,与对待轻儿如出一辙。
之前年修齐不懂他们为何在东市徘徊了好几天也没有动手,现在想来是当地人都不愿意去,若要强抓便会闹得满城皆知。他们便只能对根基不深举目无友的外地人下手。
年修齐不认为那陈员外不动当地人是为了他子虚乌有的声望,那便只剩下一个理由,就是他害怕闹大,害怕闹得尽人皆知。
他偷偷地跟在前面那些人的身后,至少也要先弄清楚轻儿被关在什么地方,才好想办法救他出来。
年修齐已经确信这陈员外所做的必是见不得人的事。不论他暗地里从事什么样的勾当,有两点是可以确定的。一是他需要人手,需要很多很多苦力。他把整个莫林县的乞丐都抓光了还不够,可见他需要的人有多少。一是这件事必须十分隐秘,不能让外人知道,甚至不能让外人感到怀疑。
这是年修齐思考之下的结论,只是这些结论却没有用处,对于他救轻儿出来一点帮助也没有。
第30章
年修齐一路偷偷尾随,直到看到那一行人进了一座深宅大院才停了下来。
想来轻儿就是被关在这里了。
他走到那紧闭的院门边上,满面愁容地拍了拍门板。这——却让他如何施救?
里面突然传来脚步声,年修齐忙跑到拐角处藏了起来,只见两个身穿官兵服饰的男人走了出来。
果然这陈员外和本地官员有勾结,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事,年修齐并不觉得奇怪。看着那两个走远的小兵,他一抚掌,计上心头。
丁大是莫林县知县衙门的一名捕快。自从县令李大人上任以来,莫林县治安良好,他这捕快已许久没有正经差事了,不过是每天到街上巡一遭,然后找家酒楼快活去。
李大人治下虽然没有毛贼宵小扰人清净,只是连赌场女支院也一并整没了,让他们这些大老爷们闲暇时分没了找乐子的去处,时间久了也实在觉得难以忍受。
丁大一边在路边闲逛,一边瞅着道路两旁的店面,计较着呆会儿要到哪里快活去。
一只藕白的手臂突然从前方不远处的一条小胡同里伸了出来。那小手白白嫩嫩的,骨肉匀停,从手肘往指尖都光着,一点红纱隐在墙后,越发衬得那截手臂白得耀眼。丁大一打眼瞧见了,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狠狠地将涌上来的口水咽了下去。
不怪他这般没见识没出息,这莫林县的秦楼楚馆早都关门大吉,在李县令的大力整饬下连作暗娼生意的都没有。良家女子轮不到他去勾搭,自家的婆娘又是个悍妇,那把子力气简直顶得上两个汉子。他何曾见过这样美丽的手,这样温柔的手,这样让他看一眼就忍不住浮想翩翩的手?生有这样一只手的人,不知道该是什么样国色天香的美人?!
那只手伸出一只手指,向他勾了勾。
丁大左右看了看,抬手指了指自己,嘿嘿笑道:“我?!叫我?”
那只手又柔柔地向他招了招。
丁大涎笑着,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整了整衣裳,搓着手往那胡同走去。
丁大的身影一消失在胡同口,突然一声闷哼从胡同里传了出来,而后就像被堵了嘴一般戛然而止。
一阵可疑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从窄小的胡同深处传来,惹得几个过路人疑惑地朝里探头,却无人敢进去一探究竟。
“好了好了,诸位可以停手。”年修齐一摆手,制止了那几个还在对着地上的捕快拳打脚踢的汉子。
几人停了下来,那捕快头上罩着个麻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连点声音也没了。
“他……他没事吧。”年修齐担忧道。
一个汉子答道:“没事,就是晕过去了。老板,这就行了?您雇咱们哥几个就干这个?”
年修齐也知道自己行迹可疑,干笑了两声,从怀里掏出银两分给他们。
“麻烦各位大哥了,这就可以了。这是你们的工钱。”
几人收了钱也不多话,那答话的汉子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咧嘴笑道:“老板真大方。以后有了活计尽管来东市找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