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朵美腻的白莲花(糟蹋白莲花什么的最喜欢了!)下——钟晓生

作者:钟晓生  录入:04-04

两人看了我一眼,没有言语,但都冲着我微笑。我知道他们同意了。

我问道:“爷爷几年几岁了?”

皮肤较白的那位老人说:“八十好几了,记不清了噻。”

拄拐杖的老人嘘了他一声:“我出生那年,刚好死了个陆建章。”

皮肤较白的那位老人只好说:“我比他大三岁。”

“是比我老三岁。”

白老头赏了他一个白眼,但也只是嗔怪,并没有生气。

我有些发愣。我知道陆建章是民国的名人,但是民国的历史距离我们已经很遥远了,陆建章是哪一年死的,我可真不知道。我又不好意思再问,只好在心里记下,回去再查资料。

“听你们口音,不像武汉人。”

“我们是重庆来的。”

“来干啥子?”我现学现卖地用四川口音跟他们对话。

“故地重游。”

皮肤白的老人家话比较多,我的问话都是他回答我的,拄拐杖的老人不怎么说话,在另一位老人家说话的时候,他就只是看着他。

“你们是兄弟吗?”我问道。我听见刚才的年轻人叫他们大爷爷二爷爷了。

两个老人家互相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都一起过了一辈子了。”

“比兄弟还亲。”

我又有些茫然。一起过了一辈子,这句话说得倒有点像是老夫老妻了。

我们是边走边交谈的,两位老人家步履都很轻健,即使是拄拐杖的那位,也不像一般的老人那样佝偻。

我发自内心地夸赞道:“爷爷们身体都很好。”

两人都笑了。

“那是,当年打日本人的时候,七进七出鬼子的阵地,没一个拦得住我。”

“还七进七出?你给小孙子讲故事讲糊涂了吧。”

我眼睛一亮:“你们参加过抗日战争?”这样一来,我对他们的年纪就比较清楚了。那可真是两位很厉害的老人家了。

“他的腿就是打鬼子的时候弄伤的。”白老头说。

我更吃惊了:“这么说……你们是战友?”

“都是,兄弟,战友……你说啥都是。”

我对曾经的那段历史很感兴趣,更加缠着他们不愿意放手了。八十几岁的老人,打过抗日,经历过中国最黑暗最动荡的几十年,他们的一生,一定比我们这一代人精彩多了。于是我不停追问他们过去的事。

我跟他们聊了很久,两位老人家真的很和善,我问他们的,他们都愿意告诉我。

他们两人一生都没有生子,送他们过来的年轻人是白老头哥哥的长孙。听说六十年代的时候,因为他们家里成分不好,所以吃了很多苦,他哥哥嫂嫂没能熬过,留下一堆儿女去世了。他们两个就把他哥哥的孩子都接到自己身边养,当成亲生的一样。现在连曾孙都有了。孩子们很出息,也都很孝顺。

他们两个走过风雨飘摇的近百年,可以说是活的历史书。我不停询问他们过去的事,因为有很多历史或许是我们这代人无法从书上读到的。但他们似乎对这些话题不是很感兴趣。

我问他们国共内战的事,拄拐杖的老头淡淡地说:“我们打完鬼子就退伍回家了,后面的仗没打。”

我问他们四人帮的事,那场迫害他哥哥嫂嫂死去的运动,白老头摇摇头:“都过去了,也没啥。社会上总有坏人,最后扳过来了,说明还是好人多。”

而他们对谈论自己子辈孙辈的话题就很有兴趣,不过他们谈论的最多的,竟然是对方。

“他那时候肺不好,医生说是得了肺痨,治不好,只能自己回家算日子,还叫我们准备棺材。你别看他现在这样,以前娇气得很,咳了点血出来就吓得瞎写遗书,还自己跑到几里外的庄稼地里等死,说不拖累我。我跟几个孩子找了两天才把他找回来,弄了半天原来是吃鱼刺割破了嗓子,弄出的血。”

“别瞎说了,是我自己跑的吗?是谁一整天笑得比哭的还难看,晚上哄我睡觉以后抱着我哭,说我死了你也活不下去。吓得我只好逃出去。”

“他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凶,城里小孩子见了他都要哭。后来年纪大了,脸皮松了,反倒有人说他长得英俊。”

“我现在腿脚不好了,以前背着他走山路一走就是一天一夜,他自己能走,就是懒,懒了一辈子。”

“胡说八道!你就背了我一天,你走到哪,我扶到哪,我扶了你多少年你还记得?”

“我喊你扶了噻?我就是有点瘸,又不是断了腿,在外头上个厕所你还要扶我进去,别个以为我们要做啥子!”

我听得频频发笑:“你们两位感情真好。”

白老头摆摆手:“好啥子好。他天天就晓得惹我生气,我不让他做啥他就非要做啥。”

瘸老头悠悠道:“那是你没道理,我才不做。你讲你晚上怕冷,一到冬天,每天夜里我半夜都起来一次给你把被子盖好。我去掀你被子了吗?”

“我咋没道理,是你不讲道理,我讲我要吃回锅肉,你给我做麻婆豆腐。”

“那是医生讲你少吃肉。”

“回锅肉才有好多肉?你睡觉的时候还喜欢抽我针头,我把枕头垫上,你把枕头抽掉,不让我好好睡觉。”

“你睡觉垫两个枕头。也是医生讲的嘛,不好睡那么高,对头颈不好。”

“我就喜欢睡那么高,否则我睡不好。”

“你算了吧,你睡不好,打雷都没听你醒,以前枕我条胳膊就能睡,打你屁股你都不醒。你就是犯少爷脾气了。”

我在一旁听得又好笑又尴尬。他们两人说着说着,经常就忘记了我的存在。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是多余的,我不该打扰他们。

好容易等到两位老人家喘口气的空当,我连忙插进了一个问题:“两位爷爷,你们觉得你们的日子过得幸福吗?”

两人都怔了一下,然后又一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就好像他们以前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们的生活状态,可是现在他们知道了。

“平时子孙会不听话吗?有没有不讲理的邻居跟你们吵架呢?”不是我想挑拨离间,我也知道这样的问题问得不厚道,但我真的很好奇,每个人对于生活都有那么多的不满,难道他们没有吗?

两人对视了一眼,互相问道:“有吗?”“有吧,上个礼拜……”“那还好吧,不算啥。”“那就没了。”

我再次不厚道地提问:“你们对生活就那么满意?跟你们聊了那么久,坏事都是一句话带过了,为什么不多说说呢?”

白老头笑了笑:“不是不想说,是没啥好说的。年纪大了,过了的事,就记不大清楚。”

瘸老头说:“他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我记得很清楚。记得是记得,不过觉得没啥,也没啥好说的。”

我惊讶道:“没啥好说的?”

瘸老头说:“他在我身边,我们有啥困难,捱过去了就都觉得是小事。”

白老头哼了一声。他往下压嘴角,似乎不想令自己看起来太高兴,但他眼角眉梢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有点过分了。当别人幸福的时候,我应该在一旁祝福才对,可他们看起来太美好太幸福了,我却忍不住想要挖出一些阴暗的东西来。我把我朋友那个动摇了我的问题抛出来问他们。人不患不富,而患不匀,我们他们是怎么看待的这个问题的。

瘸老头问我:“小伙子,你今年多大了?”

我答道:“二十七了。”

瘸老头笑笑:“我二十七的时候,被人误会是汉女干,那石头砸破我的头,还朝我身上吐口水。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别说看电视,打电脑,连活下去都很难。但我觉得很好。你们这代人日子越过越好啦,但是让我经历过那些,我也觉得好。”

我情不自禁地问道:“为什么?”

瘸老头说:“你刚才说幸福。因为我经历过不幸,所以我晓得啥是幸福。”

白老头在一旁点头:“我家以前很有钱,家里最有钱的时候,是我最讨厌国家社会的时候。”

我笑道:“那就是越穷越苦,越知道什么是幸福了?”

“不是的。”白老头一本正经地摇头:“不是有钱不好,谁不想有钱呢。我只是说,你说的那些东西不只是靠钱去衡量的,也不是靠任何一个简单的东西就能衡量定义。人经历点挫折,我觉得很好,因为熬过挫折以后,就一定会变得更好。”

我一下愣住了。他说的其实很有道理,就像我写故事一样,危机过后,必然会迎来一次升华。只是有很多人陷在危机中的时候看不到未来,放弃了继续前行,最终一辈子都没能走到升华。

和两位老人家交谈之后,我突然很有冲突写他们的故事。我想如果写下来,那将是个让我自己受益良多的故事。

时间差不多了,他们跟我告别,继续前行,去看看更多他们曾经到过却已经截然不同的地方。

我站在后面,目送他们离去。

我看见瘸老头默默牵起了白老头的手,白老头似乎埋怨了他几句,却紧抓着他的手不放。

我的视线不知怎么突然有些模糊了。

如果我当真为他们写一个故事,那么故事的结局,定然是停在这一幕的。也许几年后他们就会离开这个世界,但我不愿去想,更不愿对别人分享以悲伤为结尾的故事。

对于那对老人而言,时光给了他们最残酷的考验,却也给了他们最美好的馈赠,那就是彼此。

停在此处,正好。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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