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手中的茶,始终觉得它像忘川水。
那一点畏惧被我掩藏起来,极力地作出自然的样子,仰头饮尽了茶。“周记是极有口碑的铺子,毅鸣大饱口福,让王爷破费了。”我瞧着这些捏成花瓣形的点心,就像在瞧一把把香灰,刚刚把呕吐的欲望按捺下去,便见薛云巧笑倩兮地拿筷夹了一个过来,忙苦笑着道,“只是这些花糕太甜,毅鸣多吃不得,王爷还是……”
他见我如是说,便将那花糕递向自己嘴里,似是咀嚼了几下,若有所思道:“果然是有些过甜了,稍嫌腻口。”
原来僵尸竟也是能觉出滋味的。“既然毅鸣不喜欢甜的,那下次便不再买它。”我正出神地思索着那花糕究竟是被他吞到了何处,便见他放下筷,看着窗外的某处道,“外头山花正烂漫,你同我一起去看看可好?”
面对僵尸王爷的邀约,我不由隐隐的心慌,忙扶住自己的额角,摆出歉意难受的姿态来:“我,我今儿个有些头疼……”
薛云听罢静坐了许久,也没有怀疑些甚么,半晌只是道:“头疼便歇下罢。”起身走了出去。
待他那轻而清晰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耳畔,我便扑倒在不远处的痰盂边,扣着自己的喉咙将方才的茶水呕了出来。
因为每日都要如此吐上几回,我已变得十分娴熟,看到痰盂里已积攒了不少黄水,便起身默然地擦了擦嘴。薛云虽已不去夜游,可仍是经常莫名地消失在府中,我不过问,心里也乐得自在。模样令人难受的僵尸侍女已被薛云遣离了这里,此时此刻,空阔的府邸中只余下我一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青年——活着的青年学生。
除了他的书房,这府邸中的每一处我都可以自由走动,因此在被圈养的这些天,我已然把这里的地势摸了个透彻。只可惜这阴间的景物都是虚的,许多我触碰不到,自然也就找不出甚么有价值的讯息,只能一边模糊地辨认着年代,一边朝更深的地方摸索。
“咿……”
当我终于辟出一条从未走过的道路,在那昏暗阴灯的指引下打开一扇造型奇异的黑门时,我听到不远处传来了熟悉的怪声。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抬头看去,只见绣着金线的帘子后窸窣动静了一阵,半晌露出一个怯生生的青灰脑袋,竟是一个僵尸美人。
不同于香魂坡的僵尸美人,看她的打扮,是薛云的侍女。
知道薛云的侍女断然不敢去伤主子的人,我便放心了下来,抬脚迈入那扇虚掩着的黑门。僵尸美人在帘后呆立了许久,步履僵硬地跟了过来;我懒得理会,见她并不碍事,便也随着她跟。
这黑屋里混沌一片,手中的阴灯窥不真切,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些许物事的虚影,恍然间竟似走到了阎罗殿一般。我揉揉眼睛,在角落里摸索了一阵,见没有甚么值得我驻足的罕物,便叹息着打算离开。谁知就当我转过身去的时候,原本就昏暗的阴灯倏然熄灭,脚步一个不稳,竟迎头撞上一面蒙着布的坚硬物事。“咿!”身后的僵尸美人惊叫了一声。
我扶着撞痛的额头停下脚步,困惑地打量着身前的东西,抬手将蒙在它身上的布扯了下去。
这是一面极为精致的古镜。圆润通透的琥珀镜面,四周镶嵌着不知名的暗色宝石,通身上下没有丝毫瑕疵,在我眼下散发着古老浑厚的光泽。
——灵媒古镜?
传说中渴求长生的薛灵王曾通过它召唤出了许多稀奇的物事,包括那只名唤通天仙者的飞僵。我看着它,一时间也不好确定,刚想伸出手来碰一碰镜面,便见身边的僵尸美人寒毛炸起,跳过来打开我那只快要碰上它的手,着急地比划道:“咿,咿……”
“你说甚么?”
她将古镜重新用布蒙好,推到原来的位子上,仍是比划着道:“咿咿咿……”
我实在听不懂她的语言,又见她比划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失了钻研这面古镜的兴致,将那盏熄灭的阴灯提在手里,打着呵欠离去了。
……
夜半我醒来,身侧并没有薛云的影子。
惨白的满月在窗外朦胧地挂着,千年的王邸里寂静得出奇,连夜露从野草上淌落的滴答声都清晰可辨。我坐起身来愣了一会儿,睡意被窗外涌来的山风尽数吹散,掰着手指算出自己在阴间耗掉的日子,又想到自己那生死不明的同学,心头不由得苦楚起来。
我已不再害怕这僵尸王府中的阴冥了。披上衣物出了屋,我在空阔漆黑的走廊上漫无边际地晃荡着,半晌低下头来,发现自己的脚步果然已变得僵尸般整齐僵硬。
正欲苦笑的时候,我听到远处的纸窗边传来了些许动静,两个人模糊的对话声渐渐飘入耳际。我躲在高大的珐琅瓶后犹豫了许久,终是拨开帘子朝那里看了过去。
月光在纸窗边投下两个清冷的影子,一个是薛云,一个是不久前在黑屋邂逅的僵尸美人。“……好大的胆子。”薛云背对着我教训僵尸美人,话里隐含着怒意,“碎嘴的奴婢,本王可曾允许过你与他说话?”
僵尸美人扑通在他身前跪下,仰起头来凄然地咿咿说着,像是在解释些甚么,可薛云的模样却很是不屑,身影愈发冷然起来。“念在你服侍本王多年的份上,这次姑且放你一马。”他俯身看着脚下的僵尸美人,冷笑道,“哪只手碰了他?”
僵尸美人颤抖着举起自己的右手,薛云便轻柔地握住了它。
然后我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枯灰的手蓦然化开,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掉在地上溶成了一滩血泥。“……好自为之罢。”薛云说着从她背上踩了过去,渐渐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他走后很久,我才忽地意识到——
僵尸王爷是背对着我的,那我方才偷窥的举动,应是都被他脑后的阳眼看了进去。
06.朔月夜
想到这里,我心头一颤,揪着帘的手下意识紧了紧。僵尸美人仍在地上跪着,枯灰的右手臂血肉模糊,隐隐有腐败的气息从那齿骨不齐的口中溢出,掺杂着几声低低的呜咽。我见她似是哭了,却不知该如何上前安慰,站在珐琅瓶后静默了许久,竟无端生出些许愧疚来。
僵尸王爷果然如同传闻中的那样,喜怒无常。就是不知明早他醒来,是否会惩处我这个窃听的朋友。
于是我心绪复杂地回到卧房中睡下了。这里虽是阴间,却也布置得十分温暖,若非我有坚定的意志,此时极有可能已被这看似舒适的日子磨去了戒心,一天天变得枯灰腐败起来,直到彻底沦为僵尸王爷的禁脔。
我究竟何时才能找到自己不知所踪的同学……又何时能离开这阴森的地域,回到我所爱的人间来……
暂且将这悱恻的思想放下,我合上了双眼;再次醒来时,薛云果然已经睡在了我身边。
他好似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抑或说是,并不打算追究我昨日的窥视。他明明知道自己已将最阴郁暴戾的一面展现在了我面前,却仍是佯装若无其事,好似要我打心底感到战栗,从而真诚而敬畏地匍匐在他脚下。
王爷的计谋注定要落空了;他实在不了解我,不了解一个追求自由新思想的学生。无论我的身体变成甚么可怕的模样,心都不会因此而改变丝毫。
日子一如往昔,我在他面前故作惬意地享受那些花样繁多的吃食,与他讲述这天下的格局,文人和军阀的故事。我总是将它们讲得很详尽,想以此来换取僵尸王爷的信任,可他却只口不提千年前的往事,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偶尔出言问一两句,仿佛并没有对我敞开心扉的打算。
我虽然憋闷,却也尚无话说,只能耐下心来等待传说中的朔月之夜,并在心中默默画好了这座阴冥王邸的地图。在薛云与我同眠的时候,我本想窥一窥他那脑后阳眼的模样,怎奈他实在太过警觉,经常在我刚刚起念时就偏转了头过来,翌日看我的神情也似有古怪,因此我只得放弃了这个打算,仍勉强着自己与他插科打诨,小心翼翼地度日。
……
第一个朔月之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当我挣扎着摆脱梦中的噩魇,像往常一样披衣起身时,我发现薛云早已不知何时消失在了王邸之中,他的侍女随从也都不见踪影,只留下我这个半生半死的人在这里徘徊。
朔月之夜的僵尸王爷是不去村中夜游的,我觉得疑惑,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依着脑海中的地图蹑手蹑脚地寻到狭窄的出口,站在王邸的后门边四下张望起来。
薛云总是将我看守得很紧,这般没有任何防备还是头一回,也不知他在这力量最弱的时刻躲到了哪里;然而不论如何,今夜应是我逃跑的最佳时机,毕竟比起拿香灰涂抹他脑后的阳眼、大义凛然地为这个村子送他去轮回,我还是更想找到自己的同学,一起安然无恙地逃出去。
这般想着,我便加快了脚步,期间没有任何人或僵尸阻拦,轻而易举地从这座阴森的建筑中逃出,一路朝山下奔去。
因为太过焦急,我免不得要摔上几跤;然而已经僵化的身躯感受不到疼痛,我也就没去在意,只仓皇地逃着,来到那日宋志良失踪的小山坡,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一边艰难地找寻起来。
夜色似已渐深。没了阴凄凄的月光照耀,山林里黑得辨不清物事,只能模糊地看出大概的轮廓,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凉的泥土间。香魂坡的僵尸美人失了月圆之力,此时都在地下静静地睡着,仿佛并没有察觉到头顶生人的脚步。
许久,我在一片深沉的漆黑中看到一点昏暗的光芒,识出那是阳间的老油灯,便松了口气朝那里走去;可当我终于越过层层繁枝,走到距那盏老油灯不远的灌木后时,原本有些雀跃的心霎时降到了冰点。
我看到那是一群村民打扮的诡物。
称他们为诡物,是因着他们的模样实在像极了僵尸,却又和薛云府上的不大一样,个个伸着黑墨般的长舌,糜烂的眼眶空洞地瞪着,顿时使我想起那些被薛灵王灌毒剜眼的幕客,原本就不剩下甚么的胃袋便又翻江倒海起来。
在这群诡物中,我看到了神色悠闲的吴钩老汉。他坐在一口铁锅前,身边堆着几垛湿柴,正缓缓地抽着辛辣的旱烟。而那日在我眼前被凶恶的毛僵碎尸的白师爷,竟好端端地倚在他身旁,乌黑的舌头抵在唇边,分明是一副饥肠辘辘的模样。“可是带来了?”我看到他问身边的诡物。
那诡物僵硬地点点头,提着老油灯一跳一跳地远去,不多时便拖来一只硕大的麻袋,将它掼到了白师爷眼前。“……难得僵尸王爷今儿个去避难,许久未曾开荤,可要尽兴一回才行。”白师爷说着将那麻袋解开,从中拎出个人来,阴笑道,“这伢子人气极旺,又生得白嫩,够恁们几个把尸臭洗尽的。”
当我看到麻袋里露出的脑袋时,原本混沌的双眼蓦然睁大,窒息之感也刹那间笼罩了全身。宋志良被赤身裸体地摔在地上,已然出气不多,苦苦挣扎的模样就像一条脱水的鱼。“还愣着做甚么?”白师爷瞧了那些诡物一眼,病态而妖异的脸上浮满了阴霾,“且过去罢,不要师爷的赏赐,还想等薛云来化了恁们的骨头不成?”
它们听了,原本有些迟疑的神色便变得跃跃欲试起来,团团将宋志良围在中间,像挑拣白菜一样伸着枯灰的手来摆弄他,半晌皆是发出了满意的咿声。那垛湿柴在昏暗的灯火下渐渐风干,它们将吴钩老汉面前的铁锅架上,竟煮起某种散发着浓烈腥气的汤来;而宋志良则在旁边呆呆地看着,好似不知道自己即将被吃干抹净的命运。
我垂在身侧的拳紧紧地握着,一颗心揪在喉口,却始终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这个时候唐突上前无异于自寻死路;更可怕的是,我觉得死而复生的白师爷已经若有似无地朝我躲藏的灌木看来了。
僵尸王爷并非善类,而这悚人的村子亦然。晦暗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糊,我的双脚隐隐有些发麻;诡物们熬好了成分莫名的浓汤,便抬着宋志良围绕到白师爷面前来,像是在等待着主子的命令。白师爷懒散地走到宋志良身前,苍白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很是怡然地欣赏了一会儿,并没有说些甚么。吴钩老汉抽上一口旱烟,扬眉道:“师爷,你可是也馋了?”
“呵,我哪里能同它们一样。”白师爷不屑地移开手,空洞的眸子有些冷然,“长生之人可不是蠢笨的死物,若非薛云那厮千年来的作祟,我早就羽化登仙去了;既不必吸人气食人肉,也不必在这里听老汉絮叨。不过如今这村子里的僵尸愈来愈少……薛云很快便要奈何我不得了。”
“嫌老汉絮叨?”吴钩老汉丢了烟杆,模样伤感地指着头顶道,“师爷可甭忘了我这脑袋上的疤,还是为了你才被僵尸王爷抓的。我年轻时生得秀气可人,你怜我爱我;如今老了,美人迟暮,便来嫌老汉吝蛋了。”
白师爷笑骂道:“呸!迟你娘的暮!”
……
那两人嬉笑着谈天时,诡物们便将宋志良作为最后一味汤料倒吊着捆好了,在白师爷的示意下朝那铁锅跳去,口中发出欢喜的咿声。
我的同学马上就要被架进锅里,被不知名的诡物玷污了。我悲哀地这样想着,想要迈出去的双脚却在原地打着颤。“……吴钩。”白师爷的目光又似是朝我这里瞥了一眼,撩起自己肮脏的长袍坐到老油灯边,缓缓道,“你可还记得自己年纪尚幼时,我曾讲过千余年前通天仙者的故事?”
“自然。”吴钩老汉似是来了精神,重新端起自己的烟杆抽上一口,回忆般说道,“通天仙者本领颇大,不但给薛灵王开了第三只眼,还将他的魂魄也迷丢,让这渴求长生的荒唐王爷甘愿弃了长生丹,为他堕入地下化作活僵……感人得很。”
眼看沸腾的铁锅内已冒出苍然的白烟来,我有些慌乱地上前一步,不小心发出了些细微的声响。白师爷扣着双手,并不在意那些诡物的动静,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怅然道:“不错,若是薛云没有爱上通天仙者,我也拿不到那颗稀罕的长生丹,更不会以不死之身苟活至今。当年的灵媒古镜扭转乾坤,召唤出了千年后的物事,将我的荣华富贵尽数带走,不得不在这村中与化作活僵的薛云对峙,苦苦等候……”
他忽然阴笑了一声,抬眼朝遮挡住我的灌木看来:
“等了千余年,通天仙者终于来了。”
07.千年怪
话音刚落,我莫名地被眼前低矮的灌木绊了一跤,狼狈地直扑出来,摔倒在了白师爷与吴钩老汉面前。
“嗯?”吴钩老汉瞧见我很是诧异,丑陋的灰眉皱了皱,却是没有半分被揭穿的尴尬,抽着旱烟的腮帮瘪下去,眯着眼道,“姓唐的学生……怎么没与那三只眼的王爷在一起?”
此时此刻,我知道方才的犹豫已再无效用,于是咬着牙在他们面前撑起身,一时间竟感到了些许轻松,原本发麻的双脚也堪堪活动起来,拍去身上的土屑便径直走到被吊着的宋志良身边,把那些诡物从他身边扒开,又将制服外衣披在他身上,警惕地抬眼看着不远处的白师爷。
白师爷轻笑两声,便施施然朝我们走了过来。他的步伐有些说不出的可怕,原本混沌的宋志良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猛然清醒了过来,揪着我的袖口慌忙道:“毅鸣,你且快些逃,这个人他便是当日……”
“咿!”宋志良还未说完,便被周围扑过来的诡物们吓去了魂魄,眼白露出稍许,竟就这么晕了过去。我抱着他躲闪不及,被它们严实地堵了起来。没有月光伴随的夜风冰冷彻骨,诡物们流着铁锈状糊液的眼眶直直地凝视着我怀里的宋志良,似是下一刻便要与我抢夺。我不知自己是否有与它们对峙的能力,只得将宋志良抱得更紧了些;然而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它们围拥过来的动作竟倏然停下,个个呆滞地望着我,原本阴森的咿声害怕得颤抖起来,好似我才是僵尸怪物,而它们才是即将被拆吃入腹的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