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一声,薛灵王倚靠着的铁栏蓦然变了形。白师爷这话看似忠诚,听在他耳里却像是嘲笑一般,我甚至能感到他瞬间的暴怒与嫉恨。“且容我再想想……再想想。”平静了许久后,他重新拥我入怀,目光也从白师爷那里收回,神色复杂地埋首在我湿腻的颈间,不再说话了。
“千岁可要快些想,毕竟多想一日,仙子便要平白多遭一日的罪。”白师爷若无其事地说着,显然击中了薛灵王的软肋。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将我沉重的身子从粘着血锈的笼中抱起,转身便要带我出去。
“……你们几个若是忠心的奴婢,便去将千岁与这可怕的物事分开!”被他的举动惊到的白师爷拧着眉,显然不想再放我去作孽,厉声对屋外守着的侍人喝道。薛灵王眉心一蹙,转过身来正欲说些甚么,便被赶来的护卫团团围住,透着畏惧的冰凉武器指向了他怀中的我。
他冷笑一声,并不将这些违逆主子的小卒放在眼里;然而当他踢开武功低劣的护卫继续脚下的步伐时,却被身后的白师爷点了软麻穴,强行与我分了开来。
再次回到铁笼中的我想到,千岁,当真是个讽刺的称呼。
……
缺损的白月在豫地幽幽亮起的时候,我睁开猩红畸形的双眼,看到了对面静静躺着的僵尸。那是一面精致的古镜,琥珀色的镜面倒映着我丑恶的姿容,在月光下散发着沉厚的色泽。
白师爷将我关进了灵媒屋中,却没有设甚么防范,好似对这个无能的通天仙者放心得很。或许我从笼中爬起,动用飞僵之力摆脱禁锢四肢的锁链,还可以沐浴着月光回到自己的时代;可我已经再无一丝气力了。
我知道薛云就在镜子那边守着,日日夜夜,不眠不休,或许身边还有个忠诚的僵尸美人陪伴;然而我看不见他,便只能闭起眼来冥想,以记忆中的甜蜜来掩盖心中的腐朽。
我回忆了许许多多,身为幺子的自己在名望唐家的烂漫童年,未被世事染上颜色的脸孔有着同龄人羡慕的天真;又忆起赴往夷国求学时的刻苦艰辛,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幕幕齿轮般的画面在我脑海中沉浮,像昔日观看过的古旧电影一般咿呀播放着。
灵媒古镜始终静谧地立在我眼前,仿佛在无声地为我祈祷,传递着另一个时空的思念。吴钩老汉曾说,僵尸王爷的弱点便是镜子,对峙时只需用上一面圆镜来照,他便会呆滞住了。
——薛云为甚么会怕镜子?我隐约想到了缘由,却无法去证实,只能在残损的月下看着灵媒古镜中的自己,揣测着自己日后的命运。
就当我终于能够微微动弹,挣扎着想要起身时,眼前的琥珀镜面忽地再一次如水波般漾了开来。千年后的满月使得幽暗的小屋亮堂起来,细碎的影子拼接成端坐着的僵尸模样。薛云闭着双眼,腐朽的腿边已结上厚厚的蛛网,月光下的身姿冰冷而怆然。
他已经等了很久;然而我却知道,这与那千年来的空寂相比,根本算不得甚么。
“……毅鸣。”听到他宛如梦呓的低唤,我早已停止流动的血液在一瞬间沸腾了。被锁链铐着的手臂重重地撞向铁栏,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激动些甚么;然而当我察觉到他依旧死寂的眼神时,便停下来,颓丧地倒下了。
他看不见我,并不知晓自己苦苦等待的人正透过扭转时空的古镜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是太过孤苦难受,便将灵媒古镜当成了忠实的听众,毫无保留地倾诉着,叙述着。
“你应是见到他了罢?……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王爷。起初是对仙子的敬畏,再到视之珍物的宠疼,最终是深爱的刻骨;已荒寂了千年的记忆,如今想起却仍是历历在目。”他似是在注视着灵媒古镜,又似是在透过它注视着我,枯瘪的尸唇微微嗫嚅着,吐出令我震颤的话语,“其实当千年前的你离开他的时候,我便是悟了——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循环,我终将以活僵的怪异模样遇见还未邂逅薛灵王的你,再亲自把你送回千年前的自己身边。”
僵尸与活人的意念不停地交替,无论此时的我是何种形态,都已苦笑着接受了这宿命。薛云在我离开的时候便知晓了这违背科学与常理的循环,却无力去改变;如此看来,我在这里一切意图改变的作为,都是影响着千年后天下格局的正轨。“我不知这可怖的循环伊始在哪里,亦不知你会在这重叠时空的穿梭中去向何处,然而唯一清醒的,便是我与千年前的薛灵王,都爱极了仙子——爱极了你。”
薛云的声音低了下去,每个字都仿佛揪在我的心脏。尽管僵尸化的意志已使我再难感到为人时的情绪,可我却知道,自己正在为这个人深深动容。
是的,在不知不觉中,我也早已爱极。
“……我已惶然不安了多日。”剥落的蜘蛛网从薛云腿边分离,他破败的头颅动了动,尸手抚上眼前的灵媒古镜,酸涩怅然地说道,“毅鸣,你见过了我——见过了薛灵王最为美好的面目,还能经受住这最为怪戾的模样吗?等你回来了,还会爱我这个油尽灯枯的僵尸王爷么?”
灵媒古镜隐约透出悲哀的气息,我终于知道,因着千余年的地下生活早已使他变了模样,他始终把千年前的薛灵王和如今的僵尸王爷当做两个人看待;甚至,还在嫉妒着此时正陪伴我的,曾经的自己。
“薛灵王与我除却相同的五官,根本再无一丝相似之处……经历了他的好,再来看我的狼狈懦弱,纵然有再多情愫,也应是消散得差不多了。”薛云自嘲般笑了笑,青灰脸庞上干裂的纹路被徐徐撑开,看上去的确怪异极了。“千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担忧;你为我开的第三只眼睛,始终不曾睁开过。当我终于在漫长的历史变更中等来你口中的中华民国,看到那误入西山的两个学生时,麻木的心霎时苏醒;然而下一刻,那惊天的喜悦便被茫然与无措冲散了。”
“白师爷在村中的动静愈发大了;我怕是再也压制不住。这个恶人终会被严惩,只要身为通天仙者的你回来。待到他真正化为黄泉路上的尘土时,我会去上一炷香,毕竟若是没有他,我也无法与你相遇。”
“宋志良已被阿香救了回来,好端端的,并没有被那些幕客化作的怨僵啃食。只要你回来,我便派人将他安全地送回北京;不过作为交换,你须得永远在这里陪着我才行。”
……
他喃喃地对着灵媒古镜说了许多,末了将目光移开,垂头道:“我是怕极了镜子。它将你送来,又将你带走,噩梦般使我焦虑烦闷,却又时时盼望着奇迹发生——你像千年前那样从中走出来了。可到头来,镜中孤立着的还是只有自己,在满月之夜任那恶人肆意戏弄讥嘲……”
“若你再不回来,这千年的等待,便要沦为笑谈了。”
薛云的话音落下的时候,镜中隐隐透出另一个人的影。我原本以为那是民国的时空将要消失的前兆,可睁着混浊的眼睛看了许久,发现薛云还在原地坐着,只是身边多了个人身模样的僵尸美人。
明明薛云还是僵尸的形态,僵尸美人又怎会复原?我迟疑地向身后看去,果然看到了正在门边探头探脑的阿香。她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铁笼中的我,半晌叹了口气,撩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听师爷说,仙子变作的飞僵,是可以通过行房渡气再生为人的。”她全然不惧怕我的模样,只是有些紧张地绞着衣袖,蹲在铁笼前将那锁链吃力地打开,低头对上我猩红的双眼,默默地将手放在了自己胸前的衣襟上,“仙子仙子,你贵为天人,怎能承受这种折磨?僵尸之咒实在太为蹊跷,奴婢们又没有本事……难得王爷遇上心爱之人……”
怔然间,她已是解落了罗裙。
“僵尸甚么的,还是由奴婢来做罢。”
15.青山葬
这句话像闷雷般响炸响在耳旁,知晓了她的意图,我在惊异之余,庞大的身躯也蜷到角落里瑟缩起来。以晦气的尸身玷污美貌的姑娘,甚至让吸进阴间浊气的她命丧黄泉,我是极其不愿的;然而她却下定了决心一般,将我从斑驳的铁栏边轻轻扶起,仰头吻上了我的脸颊。
咿咿的抗拒声啼哭般响彻灵王府,眼看她就要覆上我的身,不远处的长廊中忽然传来了怪异的声响。杂乱的脚步渐行渐近,薛灵王一掌劈开了这间幽暗小屋的门,挺拔的身躯有些虚浮,端的是一副方从昏迷中醒来的模样。他看到已然是半裸着与我依偎在一起的阿香,漆黑的眼底便燃起了压抑的怒火,上前将铁笼硬生生扯散变形,掐住阿香的脖颈冷笑道:“你这下贱的奴婢,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阿香没料到来人是他,一双大大的杏眼里满是惶恐,半晌艰难地道:“千岁,奴婢……”
薛灵王显然不想听她解释,大手铁钳般扼着她的喉咙,冷然的神色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我恢复了些许清明,便慌忙拖着笨重的身躯上前去拦,总算将阿香从鬼门关前抢下,朝薛灵王缓慢地摇摇头,递去恳求的眼神。他松了手,重重地踹向阿香的肚腹,怒道:“滚出去!”
阿香咬着唇,忍受着剧烈的痛楚踉跄离去,掩上门之前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眼神里有着与她主子同样的哀愁。
当薛灵王褪去他的外袍披到我身上,在颤抖中像方才的阿香一样吻住我,并将那柔韧温暖的身躯靠上来时,我便是悟了——他将在今夜死去,成为这世间除我之外的另一只僵尸,它们的王者。
“我不愿你沦为这般模样……也不愿其他人玷污你的身……”他用低沉的嗓音在我耳旁轻语,抬手把那包覆着僵尸身躯的破碎衣裳悉数脱下,一如往常的无数个日夜将我抱紧,并不去在意那已被细鳞划破的肌肤。“我早该知晓,你这般的仙子本就是凡人留不住的;如今遭受了诅咒,更是我这个无德王爷的过错。毅鸣,便教我洗去你的尸气,就此殁在这里罢——只愿你日后回到天宫,还能记得我的名姓。”
沉睡的冰冷部位陷入温热的包围,他注视着我早已毁坏的面容,仍像对待珍宝般细细地亲吻,掌心抚过每一个畸形丑陋的部位,好似在尽着他这一生最后的柔情。
僵尸的眼睛看不甚清晰,意识也愈发模糊起来,我倚在他的胸膛上,一边感受着咚咚的心跳,一边缓缓陷入了沉睡。
直到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变得疲惫而微弱,终于在我耳边停滞了下来。
……
……
……
薛灵王死了。
原本繁华热闹的古城忽然在一夜之间衰落下来,入目皆是大片的缟素,悲戚的哭声不绝于耳,哀悼着这个拯救豫西百姓的年轻王爷。压抑的乌云始终笼罩在这座古城上方,仿佛随时都会降下冲毁城墙的暴雨;失了主人的灵王府依旧辉煌,却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层死寂的颜色。
没有人知道这座华丽的建筑正在缓缓褪去它的宁静祥和,带来一场近乎于毁灭的危机。
薛灵王尚未下葬的时候,坏事来了。
那些被灌毒剜眼的幕客,竟一个个被自己的怨气堆成了可怖的活僵,每逢月圆之夜都会悄悄从王府的后山匍匐爬出,蹦蹦跳跳地敲开王府的大门索命。他们的模样与化作飞僵的通天仙者不尽相同,却是一样的可怕,对人肉与人血喜爱至极,且因为非死非活,不惧怕任何足以致命的攻击,使得王府内的所有侍人家丁都感到了绝望。
好在有白师爷这个善使通灵古术的英雄人物,他们姑且还算安全,于是皆把他当作神明一样膜拜,全然忘了下落不明的通天仙者。然而一切都是白师爷这个恶人的计谋;先前的薛灵王虽是说了气话,却并未真正下令去剜幕客们的眼,是白师爷擅自吩咐了行刑人,又佯装善人地灌输着他们对薛灵王的怨恨,最终做成了可供自己驱使的活僵。
而当王府中所有陷入恐惧的人都无暇再顾及白师爷细小的动作时,他便有了充裕的时间去搬运灵王府的诸多秘宝,甚至去成为这豫西的第二个异姓王。城外兵荒马乱,传信的驿站被蛮夷封锁,求助无望的人们只能愈发敬重起白师爷来,只除了略有起疑的阿香。
城中有姑娘为薛灵王殉葬了;他却只平静地躺在灵柩中,僵冷的尸骨正在积蓄着不甘的怨气。
传说中的僵尸王爷是舍不得生前的金银财宝与还未获得的永生,才被自己的怨气活活逼成了不死骨;可这时的我却知道,他只是彻底看清了白师爷的真面目,不甘自己的一切都被他所拥有,包括褪去尸皮的仙子,于是在下葬的那一日以僵尸的面貌归来,守住了他的故地。
在与幕客化作的僵尸对峙的日子,府中心惊胆战的侍人渐渐发现了异样之处。——通天仙者在哪里?
所有的人都似是已经把他们的仙子遗忘了,如今才堪堪想起,于是便问起白师爷来。白师爷也实是有些茫然的,困惑之下又找不到当初的媒介,只得道我回了天宫;而我只是带着灵媒古镜躲藏了起来,在暗处默默地看着他们。
薛灵王吸去了我身上的污浊之气,将它们尽数容纳进自己体内,并把鲜活的人气给予我,以此换得了我的脱胎换骨。我看看眼前的灵媒古镜,它正在我怀里散发着和煦柔美的光泽,连意识与动作也似有反应,仿佛正在与我神魂交融,将千年来的真相尽数呈现到我面前。
我能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化,不再是僵尸腐朽的死态,却也不是身为凡人时的常态,通灵一般轻盈起来,头脑也变得比以往更加清明,甚至能够飞燕般自由地穿梭在屋脊间,以神明的姿态蔑视着沉睡在深山地下的蹦蹦跳跳们,仿佛是上天赐予的蝶蜕。
正因如此,我终于知晓了自己名为通天仙者的缘由。
拍去落在肩头的枯叶,我在荒寂的山陵中静静地看着正在举行的葬礼。坚信能够长生的薛灵王并没有为自己修建王冢,陪葬的物事又已被白师爷掏空,只能凄凉地葬在一处简陋的风水宝地。大片连缀的乳白中,凄凄哭着的人们环绕在灵柩边,有的是哀悼王爷,有的则是哀悼自己殉葬的女儿;那华美灵柩中躺着的是我最为亲密的爱人,可此时的我隔得远远地看着,心中并不十分难过。
因为我知道他即将苏醒。
一抔黄土撒下去了,又一抔黄土撒下去了。
灵柩中始终没有动静。
数十抔黄土撒下去了,数百抔黄土撒下去了。
灵柩震颤起来,慢慢在众人的注视下被翘起一丝诡然的缝隙,从中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眸。白师爷察觉到了异常,便停止假惺惺的啼哭,神色凝重地端详着眼前骚动的灵柩,忽而一僵,猛地被破棺而出的庞然大物按在身下咬断了喉咙。
他几乎是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双锋利的枯灰尸爪拆成了骨肉分离的碎块,鲜血的腥气融入山间的雾气,只在空中留下没有尾音的惊呼。
——这才是真正的王者归来。
看到已然是僵尸形貌的薛灵王时,我竟这么想道。
16.千年梦
被地狱般的景象骇到的众人纷纷四散而逃,狼狈至极地在山间的落叶中翻滚着,连绵的白绸也被他们踏在脚下,凌乱地沾染上白师爷的血迹。薛灵王没了生前对他的最后一丝尊敬,屠夫般残忍地分割着,逐渐将脚下的土地变为殷红的颜色。
破裂的灵柩边空荡荡地拂着微风,没有逃窜的人唯有泪痕未干的阿香,愣在原地不知是欢喜是悲戚。
待到薛灵王终于停止碎尸,睁着那双猩红的眼抬起头来看我时,天边的日头已是沉了下去。落叶的沙沙声响在空寂的山间,我慢慢地朝他走过去,他却瑟缩着后退了一步,喉间发出浑浊的咿声。他的阴眼还未衍变透彻,还能依稀从我眼底看清自己的模样,似是有些畏惧迟疑,不想用这般丑陋的姿态面对已是通灵之体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