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重要的是,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是继续往北、逃回故国,还是就在这平原上与大魏长公主决一死战?
因为昨晚发生的是一场夜袭,周遭黑漆漆的,还打得乱哄哄的,所以郑其英无法准确地判断出夏侯宣究竟带了多少人马来,只能估算着约有十几二十万人的样子——征西大军应该全在这儿了吧?这样想来,郑其英当即决定加速回返北燕,不与敌人硬碰硬。他相信自己只要越过了国境线,大魏长公主就不会追过来了,他也就能摆脱那对邪门的夫妇了。决一死战什么的,根本不是他的风格。
事实上,郑其英想的不差,如果他真的回到了北燕境内,夏侯宣当然不会继续追着他打了,因为没必要去抢镇北军的活嘛——可问题在于,郑其英能回得去吗?
又过了几日,当郑其英率军来到平宁关下,惊见城关上忽然冒出一片黑压压的敌人,耳边还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再回头看看,尘土飞扬,大魏长公主领着骑兵堵了他的退路……
完了,完了,郑其英喉头一甜,真的吐血了。
此时此际,是大魏承平二十三年,腊月下旬。
夏侯宣与齐靖安在平宁关下顺利地活捉了北燕王子郑其英,并俘十余万燕军,携着凯旋大胜的势头进驻了平宁关后的宁京城。
据传,当他们二位并骑入城时,天边现出紫气红云,更有人在宁京郊外听到了龙吟之声……
第九十五章:除夕
纵观大魏全境,当属宁京的百姓对夏侯宣最是崇敬仰慕,在这天寒地冻的腊月中,尚有数万男女老少自发地出城铲雪,以迎接公主和驸马凯旋入城,着实令人感怀不已。
“怎么样,方才亲眼所见,总算信我没吹牛了吧?这宁京城里的百姓啊,那是真将你家殿下视若神明!相比之下,我这个父母官可就差得远喽,偶尔还要搬出殿下的名头来唬唬人,才能镇得住场子。”
说这话的,是与夫夫俩颇久未见的好朋友卢潜——他早就不是卢秀才了,而是掌政宁京的卢大人。今日一大早,天还没亮呢,卢大人就屁颠颠地出城十里,翘首以盼,盼得他的脸都快要冻僵了,直至傍晚才终于盼到了他的好朋友,并把夫夫俩迎回了他的府上。
“腾云真是太谦虚了,你卢青天的大名我早已闻悉,方才穿街过巷,见这宁京城里果然比去年繁华许多,老百姓也都是一副祥乐之貌,就知你名不虚传,着实令我欣慰欣喜。”夏侯宣回过头来,对跟在他身后的卢潜露出了一个十分和善的笑容。
卢潜本是在跟齐靖安说着话呢,而且还特把声音压低了些许,所以他的态度很是随意。可夏侯宣这么一接话,他霎时就有点儿小拘束了,忙拱手道:“殿下过赞,令臣愧不敢当,臣在掌政方面尚有许多不足之处,亟需殿下和齐兄多多提点。”
瞧他这表现,倒像是在君臣奏对——
卢潜已经知道偷龙转凤的事了。
约在半个月前,当夏侯宣与秦连横交心之后,夫夫俩又跟老秦商议了一些造势的细节,并最终敲定了宁京作为成事之地,于是夏侯宣便写了一封很简洁、却也很重要的信,派人加急送给卢潜的夫人秀怡,告诉她“大事将定,可将隐故旧事悉诉与汝夫知晓”。就这样,卢潜也“上了船”,还参与进了制造祥瑞、散布传闻的大业中来——这本就是他干得很熟练的老行当,又怎么可能办得不漂亮?
什么紫气红云、阵阵龙吟,或许只不过是普通的晚霞,以及驻扎在城郊的那十几万战马发出的嘶吟声。
然而,当某些人信誓旦旦地说,红云里夹着紫气,龙脉所在之地传出了龙吟,那就是妥妥的祥瑞了——古有三人成虎,而今有数百人、甚至上千人都在街头巷尾里谈论着紫气龙吟,还说得有板有眼、头头是道。那么不出几日,城内半数以上的普通百姓都会相信紫气龙吟真的出现过,只是他们没福气,所以才没能看见、听见。可一旦有外乡人向他们打听情况,包管大多数宁京人都会拍着胸脯说自己看见了、也听见了……
当传闻被人云亦云地粉饰了一遍又一遍,自然也就煞有其事了。卢潜玩这把戏,当真熟练得很,便是秦连横也要向他拜师学艺。
不过,圆满完成了任务、也相当于是交了“投名状”的卢大人,心里还是有点儿小纠结的:任谁突然知道自己的好哥们正式迎娶的媳妇其实是个男人,都是没法平静相待的吧?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是跟自家夫人从小一起长大的,往后还要成为他效忠一生的君王……这么多稀里糊涂的事情搅在一块,而且卢潜也还来不及静下心、好好地理清头绪,所以他在面对夏侯宣的时候,颇有些不自然的感觉,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见此情状,夏侯宣了然一笑,又见回廊转角处,秀怡正抱着孩子,眼睛亮闪闪地看向这边,于是他便拍了拍卢潜的肩膀,笑道:“既如此,我便把靖安借你一会儿,让他好好地提点提点你。而我呢,就去与尊夫人叙叙旧……等价交换嘛。”
说着,不等卢潜反应过来,夏侯宣转头就在齐靖安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而后才大摇大摆地往秀怡那边去了。
“……!”
卢潜惊得眼睛都快脱眶了,下意识地左右瞧瞧,确定附近再没有旁人了,这才略略松了半口气,呲牙咧嘴道:“齐兄啊齐兄,你们如此这般……哎,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你们什么才好了。”
齐靖安脸颊微红,笑得十分甜蜜,道:“随你想说什么,不过我现在呢,最想听到的便是祝福了。”
卢潜顿了顿,感慨轻叹道:“早在你们成亲的时候,我就由衷地祝福过你们了,而至如今,我的祝福不变,仍是盼你们长长久久、和乐安康……可是靖安啊,我实是心有隐忧,就怕他登极九五之后,你不好自处。”
齐靖安心下颇为感动,但面上仍是一派轻松笑意,反问道:“我怎么会不好自处呢?你是担心他会对我始乱终弃么?”
听好友说得如此直白,卢潜神情一滞,呆了片刻,才转为一副壮烈的表情,重重点头道:“可不是么,自古有言,帝王薄情,多少人为之付出了血泪的代价……更何况你俩的情况还特殊至极,实在是让人心里没底啊!”
“哎,阿潜的关怀,我铭感五内,不过你也无须为我忧心——”齐靖安抬起手臂搭在卢潜的肩膀上,整一副哥俩好的模样,笑着说:“我的眼光可不赖,九成九可以确信,他当是不会负我的。”
“九成九?”卢潜抓住了这个细节。
齐靖安耸了耸肩,“世间之事,难保有个万一,是不是十成十,总要等到几十年之后才有结论。提前把话说死,可不是我的风格。”不过,他对夏侯宣的信任,其实早就是十成十了,非要留出一分余地来,倒不如说是为了略减一分得瑟之情。
“那倒也是,”卢潜松了半口气,说:“其实吧,你家殿下的人品,我也是看在眼里的,可以说,我也是九成九信他,所以才会在知晓了那个大秘密之后,毫不迟疑地筹划了起来……”
“喔?”齐靖安顺着转移了话题,笑问道:“真的是毫不迟疑么,至少也要大吃一惊吧?”
卢潜点头道:“确实大吃了一惊,但我转念一想,便觉得这是家国之幸,是天佑大魏,所以办起事来毫不含糊……”才说了几句与自己相关的事,他马上反应过来,又把话题引了回去,“等等,方才那一茬我还没问完呢,如果你真的碰上了那个万一呢,又该怎么办?我的隐忧,本来也就是那个万一啊!”
齐靖安眉梢一挑,微微转头望向回廊那边,凝视着心上人挺拔的背影,蓦地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豪迈笑容——“若是真有万一,我也不是吃素的!届时龙虎相斗,但看谁能更胜一筹!”
“……”
卢大人默默地擦了一把汗,暗暗想到:两个人都这么霸气侧漏,真要是生了情变,说不定会祸害全天下!所以他们还是相亲相爱一万年吧,为了天下苍生的福祉……
“呵,我们当然会的。”齐靖安似乎听见了卢潜的心声,他笑吟吟地瞥了好友一眼,便收回了搭在对方肩膀上的手,径自朝回廊那边走去。
卢潜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好友越是靠近回廊,通身的气势就越发柔和,当走到心上人身边时,齐靖安便从猛虎变回了家猫,而回廊中也瞬间漫起了粉红泡泡……
“得,人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瞎操个什么心!”
卢潜哑然一笑,心下再无隐忧。于是他便也走进了回廊,揽着娇妻爱子,与好友夫夫俩共享这平和幸福的好时光。
又过了几日,便是除夕了,正好秦连横并着纪彦平许胜把太上皇和若妍母子也都送到了宁京城来,大家伙儿齐聚一堂,一边包饺子一边嬉笑打闹,真是好生愉快。
和乐融融间,夏侯宣便自然而然地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
偷龙转凤的故事。
“……!!!”
这可真是一个别开生面的除夕夜啊,就在这一夜之间,太上皇唯一的掌上明珠变成了儿子,纪彦平的表妹变成了表弟,陈淑瑶的好闺蜜变了性……咳,至于许胜和王总管等人,那都是路人甲乙丙丁,可以忽略不计。
总而言之,夏侯宣掩了十多年的大秘密就这样在小范围内公开了,所有不知情者的反应基本都是从震惊万分过渡到且惊且喜,再到豁然开朗心怀大畅——
“朕真的可以笑对列祖列宗了!”早有心理建设的太上皇如是说。
“表妹……啊不、是表弟,表弟和靖安的演技真是神乎其神哎!”纯洁的表哥呆呆地说。
陈淑瑶朝纪彦平翻了个白眼,叉腰乐道:“我早就察觉到他俩有些不对劲了,事实证明本姑娘的这一双慧眼果然厉害!”
再然后,大家就一边吃着饺子,一边讨论起了该怎么昭告天下、把夏侯宣的“合法身份”从公主改换为皇子,然后再顺理成章地把他推上九五至尊之位。
那并不会太困难,对于老百姓来说,只要给他们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就已足够,他们真正在意的是新皇能否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可以的话,即是新皇是只猪变的,他们也不会介意的。
真正的阻力其实在于世家贵族、勋贵大臣。而很幸运的是,他们大多都跑到大江以南去了——待他们回过神来,尘埃落定,便已没有他们发表意见的余地了。
也有一部分有风骨的大臣坚持留在了京都,夏侯宣已派人去接他们到宁京来“商议大事”了。事实上,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原就是支持公主驸马的,所以那群人生乱的可能性很小,基本不会出问题。相反,夏侯宣还可以统合他们,协力搭起新朝廷的骨架,以保证政权中枢的正常运作,然后再招贤纳才、填补空缺。
最后值得一提的,便是地方官和各地的士人学子了。那些人并不好糊弄,但他们除了嘴皮子和笔杆子,也没什么其它的武器了。夏侯宣兵权在手,根本无需理会他们,随他们怎么唧唧歪歪,也造不成多大影响。待得再过上一段时间,夏侯宣坐稳了皇位,开科取士,文人们自然就会墙头草一般地倒向他这边——“御用文人”是各朝各代都不会缺少的“物种”,他们为了仕途通畅,会自动自发地给皇帝的一切行为描上金边,再夸张的故事,在他们的妙笔生花之下也算不得什么了。
而说起来,其实卢潜就很有“御用文人”的潜质,他既能写出花团锦绣的文章,也很会编故事,就连“昭圣长公主因前世有憾,故此世专程投为男身来复兴大魏,却为敌国的恶灵所忌,所以特地给他添了一个孪生兄弟以阻其道,于是殿下只能再一次以长公主的身份扫平天下,而至如今得灭西蛮、震慑北燕,所以殿下也能恢复身份临登九五”这样的故事都能编得出来,明明漏洞百出,可听起来还挺像是那么一回事的,令众人纷纷捧腹大笑,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不过当然了,这种故事传出去当个野史笑谈、给其他文人们做个榜样也就罢了,真正昭告天下的说辞,太上皇的心里已经有了数。
这一夜,一切都是这么自然,就仿佛大家伙儿只是在讨论着大年初一要吃些什么而已。可事实上,他们这群人甚至连新的年号都已定下。
次日即是开泰元年。
第九十六章:美满
新年初始,举国上下尚且沉浸在新春的喜庆气氛中,就被太上皇接连颁下的三道诏书给惊着了——
第一道诏书,太上皇直截了当地言明他此时已能说能写,而其三子夏侯卓在继位理政的短短数月之内便已尽显无能昏君之相;故,为国运计、为百姓计,太上皇决意复位为皇帝!
这道诏书的行文与内容都非常简洁,他老人家甚至没有多费口舌去细数夏侯卓的种种不堪之举,就麻利地夺回了皇权,根本不在意渡江南下的那个朝廷会不会激烈反驳,也不在意天下臣民们怎么看他,更不在意他所夺回的皇权有多大的实际效力……因为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面!
太上皇颁下的诏书,和皇帝颁下的诏书,意义当然是不一样的。
以第一道诏书复位之后,他老人家连半口气都没喘,就更为麻利地颁下了第二道诏书,直白而果决地告诉天下人,他那打从一出生就被封为长公主的掌上明珠,实是男儿之身,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四子!故此,去其长公主封号,复为皇子身份,并改赐其名为宣。
就这样,夏侯宣的身份很自然地从公主转为了皇子。至于更多的内情,还重要么?那显然已经不重要了,不过他的皇帝老爹还是在诏书里简要解释了几句,用很平和也很淡然的态度,稍稍满足了天下人的好奇心——
他的儿子为什么会被当成女儿养大,那是因为儿子他娘的见识比较低,竟然相信了“双子不详”的无稽说法,所以才搞出了这么一码事,以致儿子自幼时起便无辜地背上了“欺君”的罪名,还要男扮女装,憋屈了十几年。好在儿子本人很争气,而且秉性正直、素有担当,一直抱着“将功折罪”的念头努力上进,终于立下赫赫战功,便诚恳地向他“请罪”。
但作为一个理智的君主和慈和的父亲,老人家表示他并不觉得儿子有罪,反而还算是受了很大的委屈,所以他马上为儿子正名,将此事昭告天下。至于儿子他娘,那才是真的犯了欺君之罪,但念在她也是出于一片慈母之心,便既往不咎了。
至此,偷龙转凤之事可算是有了个定论,正式又合理的定论。
虽说这定论并不是毫无破绽,就比如说双生子于皇室而言究竟是不是不详的?可是拿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只有极蠢的人才会去计较这种“无伤大雅的细节”,大多数人都不会多想,而聪明人则会把这个问题忽略过去,就当是从没考虑过这么个无稽的问题。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问题自然也就不是问题了。
再然后,不等天下人从“公主变皇子”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第三道诏书随即而出:朕之四子夏侯宣贤明仁孝,德才兼备,更有大功于国,实天意所属,兹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立其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其才兴家国,以其能定四海。又及,朕年高有疾,理政乏力,思四海不可以一日旷主,兹传位于皇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