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叶晗察觉到弟弟性情大变,已经是入秋的时候。他抽时间去了趟听雨阁,却看见叶轩并不在阁中。沿着小径寻出来,却听见水榭处传来剑气破空的声音。
惊鸿剑法讲究身法,以飘逸灵动独步武林。叶知盛年时甚至可以一苇渡江,而当时的叶晗也到了踏水而行的境界,但叶轩尚小,虽天资聪颖,根骨上佳,轻功与剑法都尚未入流。
叶轩演练的是惊鸿剑法中的第八式,他自凉亭中斜斜飞出,腕间剑光点点,脚下水面波纹不兴,飞势至老,他脚尖一点水面落叶,翻身直上空中,衣袂翻飞间,剑光环绕周身,到去势一尽,叶轩剑势一收,便稳稳地落在回廊之上。
叶晗不禁鼓了鼓掌。并不是说叶轩这一招练得有多好,而是这一招他曾无数次讲解演示,但叶轩在他面前从来就没有完整走完过,往往不是掠水起波,就是点叶时摔下水去。他倒是没想到叶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能练得这么好了。
“哥哥?”叶轩看到他,有点惊讶,但并不如以前那样,飞扑到他身边笑着缠闹,只是收剑立在回廊上,隔水望着他。
到底是长大了啊。叶晗默默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我来看看你。”叶晗清清嗓子,说道:“最近一直忙商行的事,都没时间来看看你。”
“我……挺好的。”叶轩垂头,避过了叶晗的目光。
“嗯,我看到了。”叶晗笑,又问道:“过几日我要去茶园,阿轩要一起去吗?”
要换在以前,以叶轩爱玩的个性,早就满口答应了,但是这次他犹豫了好一会,才答道:“最近我剑法练出一点心得,正想清静几日,好好揣摩一番……茶园恐怕去不了。”
叶晗点点头,道:“我观你剑法确有进步,但古人云欲速则不达,不如随我出去散心几日,回来再潜心研究,也许更有助益。”
“我……”叶轩下意识想拒绝,但是对着叶晗,他似乎又不知如何拒绝。想说我就是不想去,显得太过幼稚;想说别的理由,又显得推脱。一时之间,叶轩词穷。
“就当是陪陪哥哥吧。茶园路程遥远,有阿轩在路上和我说说话,才不会太闷。”叶晗看到他动摇,又笑着加了一句。
“好吧……”叶轩拒绝不了,只能应承。
三日后,叶晗出发巡视茶园,叶轩如约随行。
正值初秋,云淡风轻,秋高气爽。叶晗叶轩各骑了马并排行在车队中间。一路上,叶晗时而说点茶园的事,时而逗逗叶轩,叶轩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答应一两声,也不知道听见了几句。车队出了城便向山里去,此时天气尚未转冷,仍是满山翠色。看着蓝天下满目的翠色,叶轩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山间特有的水汽、青草的香味和泥土的腥味充斥胸中,使人不觉精神一振。
“喜欢么?”叶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是叶晗策马行近,凑到他耳边低声问他。
叶轩一惊,感觉细微的气息拂过自己的耳朵,脸颊迅速发热泛红。叶晗想不到他这么敏感,只愣愣地看着他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的耳朵。
叶轩捂着耳朵扭过头,恼羞成怒地低吼:“不要在我耳边说话!”
“哈哈!”叶晗突然大笑起来:“好好,不在你耳边说话。”说着,一拉马缰,拉远了与叶轩的距离,只是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
叶轩心里委屈得要命。他拼命忍着自己的欲望,甚至刻意拉远和叶晗的距离;可是叶晗总是想像以前对待孩童一样的对待他,没事就想逗逗他,摸摸他,真是、真是太可恶了……
那晚他们到达茶园,宿在茶园的房子里。叶轩早早熄灭灯火,躺到了床上,他缩在被子里,手探向下方。他闭着眼,回想白天拂过耳朵的声音和气息,手里不禁加快了动作。“啊,哥哥……叶晗……”随着一声几乎咽在口里的呻吟,他释放了欲望。
汗湿的身体在被子下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生理的欲望已经满足;可是心里却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一个大洞。
一滴眼泪从他紧闭的眼睛中滑落,消失在被褥间。
第二天,叶晗神采奕奕带着人去巡视茶园,叶轩随行至园中。就要到采秋茶的日子,群山上云雾缭绕,一垄一垄的茶树青翠欲滴。叶晗与人站在茶树边交谈,不时用手拨开枝叶细细查看,叶轩心不在焉,漫步行在茶树间。
茶树一垄接着一垄,目光所及,仿佛没有尽头,叶轩随意走着,觉得这天地间也和自己一样,空虚迷茫,他又回头看了下,来时的方向也尽是茶树,没有半个人的影子。
“哥哥。”他唤了一声,空寂的山间无人应答。他沿着来时的方向走去,却又觉得脚步是如此的沉重。昏昏沉沉走了很久,始终不见人影。
“哥哥?”他又唤了一声,空山之中仍无人应答。他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那时他流落街头,又冷又饿,喊着母亲,却明知母亲已经死去,自己无依无靠,只能听天由命。深埋在心里的恐惧紧紧抓住了他的心,他想迈开腿继续寻找,却觉得全身无力,视野模糊……
醒来的时候是在床榻上,一睁眼就看到了白色帐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叶晗倚在床边的软榻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拉着他被子里的手。
察觉到他醒了,叶晗放下书,长出一口气:“阿轩,你真是吓死哥哥了。”他摸摸叶轩的额头“感觉怎么样?要不要起来喝点水。”
叶轩这才觉得喉咙干涩,便点点头。
叶晗扶他坐起,从侍女的手中接过水杯慢慢喂他喝着。
“你一直在发烧,你自己知道吗?”叶晗说道:“白天你昏倒在茶园里,我找到你时你全身都是一阵冷一阵热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叶轩喝完水,靠在哥哥的肩头上,被哥哥温暖熟悉的气息环绕,又有些昏沉欲睡。他不太听得清叶晗在讲什么,只低低嗯了一声。
“先吃点东西再睡。”叶晗拍拍他的脸,把他从半梦半醒之间唤回来。
叶轩勉强打起精神,吃了一些粥水和中药。叶晗拧了条面巾给他擦脸。
“你最近怎么了,能和哥哥说说么?”
“……”怎么说呢,叶轩想,难道要说自己对你怀有情欲么?但是他抬眼,又看到哥哥关切的眼神。“对不起。”他喃喃地道。
叶晗笑了:“你对不起我什么?你总要说清楚吧?”
叶轩无法回答,只能把头埋在哥哥的胸口,就像以前耍赖的时候一样。
“你呀你呀。”叶晗无奈,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道:“你不愿告诉哥哥,哥哥也没办法帮你。但是阿轩你记住,这世上没有事事都能尽如人意的;如果只是暂时失意,你就要更加努力;如果是无法实现之事,那你只能接受它。谁的人生都无法十全十美,无论是我的,还是你的。你不能一直低沉失落,哥哥会担心你的,知道么?”
叶晗短短一席话,字字诛心。
叶轩在哥哥的怀里哭了,泪水沾湿了哥哥胸口的衣服。他想,他的确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喜欢哥哥,他不能让哥哥担心。
自这天起,叶轩不再躲着叶晗。他像一个听话的弟弟那样,读书习剑,在叶晗空闲时,前去请教、比试。
白天,他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那些旖旎梦境,只一心一意维持兄友弟恭的假象,只是言辞间多有疏离,再不复以前的亲密无间。叶晗将他的转变看在眼里,也不深究,只道是男孩长大了,性格渐渐成熟所致。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
元丰二年,叶晗二十岁,行冠礼,正式执掌叶家。
祠堂里,叶晗结发而冠,玉树临风,俊美非凡。叶轩看着自己的兄长,心中却一片苦涩。
冠礼后,就是成家了。当叶晗成婚,与另一个女人喜结连理的时候,自己是否还能看着,忍着,甚至口称祝福?当叶晗和自己最终长大,两人之间再回不到年幼时亲昵相依的时光,自己留在这个家里,是否还有意义?
也许,这里不是他长留之地;现在,已经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第5章:从军
元丰三年,北地大旱,蛮族袭扰大昊边境,边境守军不足,军情告急,朝廷广发募兵令。
“你要从军?”叶晗一字一字地问道。
“是。”叶轩垂眸答道。
“从军要离家远行。”叶晗道:“你从未出过远门。”
“我知道。”叶轩答:“但是生为男儿,本应驰骋沙场,为国征战,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叶晗站起身,负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沉吟许久:“你当真这么想?”
“是。”
“沙场征战,生死难料,兼之军规严厉,行止受限,生活艰苦,纵取得功勋凯旋,也不过是为朝堂一生辗转沙场。我叶氏一脉虽以剑法传家,但向来只涉足江湖,从未有人从军,你要破这个先例?”
“是。”叶轩应:“望哥哥成全。”
“……我自不愿你远行,但既然你有此志向,待我禀报母亲定夺吧。”叶晗叹气。
叶轩心里咯噔一下,口上也只能答道:“是。”
自小,叶轩便有些害怕这个叶家主母。这个女人从前至今一直视他为无物,从不夸赞,也不责骂。叶知过世后,她执掌过叶家一段时间,不功不过;待叶晗接手,她便深居简出,极少见客,平日里,也就叶晗三不五时过去请个安。算起来,叶轩已经快有一年没见过她了。虽有把握不会被阻拦,但是叶轩一想到那种淡漠的眼光,心里还是忍不住七上八下。
第二日,叶晗派人将叶轩带到宗祠。
叶轩进入祠堂后,正见到叶晗把一炷香插到香炉中,见他进来,对他道:“跪下。”
叶轩依言跪到蒲团上。
“母亲已经同意你从军了。”叶晗轻叹:“叶家子弟在远行前,均要在祠堂拜别先祖,你行礼吧。”
面对历代先祖神位,叶轩行三跪九叩大礼。礼毕,叶晗将他扶起,道:“你随我来。”
叶晗领着叶轩进入祠堂侧室,里面陈列着十数把长剑,有的纹饰精美,有的朴实无华,而叶知生前所用寒霜也宛然在列。
“这是叶家先祖所用之剑。”叶晗指尖一一抚过剑鞘,道:“按叶家旧例,远行子弟均可在家传宝剑中选一把作为兵器。阿轩,你选一把吧。”
自进入祠堂,叶晗的脸色就没放晴过,此时他蹙着眉,低沉的声音有些悲伤。叶轩心下恻然,却不知如何安慰,从军已成定局,再多言也是无用。
叶轩道:“我不会选。”
“那哥哥替你选吧。”叶晗笑了一下,眼中却没有欢喜:“这把沉月好不好?剑长三尺三寸,玄铁所铸,光华内敛,直身双刃,吹毛断发,适宜远行防身所用。”顿了一顿,又道“战场厮杀不比江湖争斗,你从军后应是要再选兵器,但带着沉月,路上也好防身……”
“但凭哥哥做主。”叶轩不敢看他,垂眸答道。
“兵者,凶器也。若不是你要从军,我真不愿有朝一日真手持凶器,与人搏命……也罢也罢,你既要去便去吧。”叶晗取下沉月,双手交到叶轩手中:“哥哥只有一个要求,平安归来。”
“……是。”
元丰三年秋,叶轩十七岁,离家入伍。拒绝了叶晗派人随从的提议,叶轩是一个人走的。
离家的那天霜叶正红,少年一身黑色的武袍,腰间挂着长剑,翻身骑上一匹枣红色大马,最后回望了一眼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叶晗在家门前目送他离去,直到弟弟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
“大少爷,可要派人暗中保护?”管家问。
“算了,他不就想要自由么?我满足他。留意他的行踪即可。”叶晗叹气。
“是。”
募兵有严格的要求,但是由于薪俸较高,也能招到些勇壮之士。
叶轩年纪尚小,虽从小习武,身姿挺拔,但站在一群粗壮男人中间,并不出挑;然而他在校场小露了一手剑法,狠狠震住了一群征兵的官吏,当得知他是叶家的二少爷后,态度更是恭谨。
入编后整顿两日,新兵开拔,在路上又与邻州新兵汇整,形成宏大的军队,转水路,又回陆路,浩浩荡荡开往边疆。
新兵行军不许骑马,所以叶轩牵着马也跟着队伍步行。队伍里有人在低声谈笑,冲谈了离家的愁绪,给沉闷的行军氛围添了一点活气。叶轩看着自己置身的这长长的人龙,并不知自己前方是什么。
第6章:锋芒
行军近两月,抵达驻地,清点人数,交割手续,休整两日。
两日后,新兵在校场上列队,等待各兵营挑拣。
叶轩穿着新兵的衣服,立在队伍中。
一个穿着铠甲的青年男人拿著名册,在队伍里走来走去,对着一群新兵不停打量。
“你、你、你……”男人用手点着着人,大声呼喝,经过叶轩的时候,停了下来,向着他抬了台下巴:“还有你,出来。”
叶轩依言出列。
男人一共点了百十人:“你们,跟我走!”
叶轩和其余人被带到另一个校场,场上另有几个男人在等着,边上放着刀枪棍棒弓弩等武器,还有十几匹马。
“就这些?”一个统领模样的人,坐在一张椅上问道。
“牧阖还在挑,我先带这些过来。”
“嗯,我看看。”那人站了起来,活动手脚。
男人身量颇高,皮肤黝黑,未着甲胄。他面上带着一点笑,随意走到新兵队列前面,说道:“我是龙骧营的校尉杜奕,今日来是为了给龙骧营挑选新人。你们都有被选上的可能,但最终是否能选上,还得看各位的表现。”
他一席话刚落,队里就有人窃窃私语。龙骧营,即是游骑营,自本朝开国以来,屡立奇功,威名赫赫。如能进入龙骧营,乃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
杜奕左右看了看,又道:“人人皆有所长,亦有所短,是否适合进入龙骧营,下场走两回便见分晓。场上武器你们可以挑一样使用,也可上马,可直接展示,亦可挑战我们龙骧营在场的任何一人。一次一人,你们谁想先来”
“我!”场中当即有两人同时应到。
杜奕点点头,对其中一人说:“你先来。”
叶轩在犹豫。叶家剑法成名已久,江湖中多人见过,但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一一演示,仍是不妥;若要与人相斗,叶轩又没有把握,毕竟自己从未与叶家以外的人比试过,万一失手,就是给叶家抹黑。
正当他犹豫之际,已有几人演示过了,有的演示弓箭骑术,有点演示刀枪武艺,但没有人敢直接挑战龙骧营的任何人。杜奕一直站在场外看着,此时淡淡说了一句:“武技都不错,但是就没有胆子大一点的么?”
叶轩手里出了点汗,他默默握了握拳,朗声答道:“我想一试。”
杜奕眼中一亮,直直看了过来:“出列!”待得叶轩站在他面前,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想挑战谁?”
叶轩环顾一周,最后将目光露在杜奕脸上:“我想向杜大人请教。”
杜奕哈哈一笑,道:“好!拿我的枪来。”马上有人自场边取了一把长枪递来,枪长约一丈,枪头做蛇形,乃是一把九曲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