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待了大约有半个时辰的样子,战场方向依稀偃旗息鼓,战事大概是要结束了。谢清这才摆出点做事情的样子。他把马勒住不再让它乱跑,人也端端正正地坐好了。
只是溃逃的匈奴兵没有一个经过这个方向,也不知道谢清这副样子是要给谁看。
过了好半天,虞长青才渐渐听见了马蹄声响由远而近;片刻,一支大概有四千人的队伍出现在视线可及处。
虞长青头皮发麻。他们只有五百人,这五百人纵然再是人中龙凤,也绝不会是四千匈奴骑兵的对手。
谢清却没有一点紧张,满脸写着“可算等到了”五个大字,一声令下:“拦住他们!”
虞长青觉得谢清今天干的事就没有一件靠谱的。他正要出言阻止,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的死士已经依将令行动了。
来者正是伊丹。
其实他老远就看见谢清在草原上闲逛了。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落得如今这个下场,绝大部分都是拜谢清所赐。不过显然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破事的时候,伊丹不愿意理他,反正,来日方长。
可是谢清居然叫人把他拦下了。
伊丹有时候特别搞不清楚谢清此人脑子是怎么长得,怎么次次都能干出这么出人意表的事来。伊丹其实一点都不想跟谢清说话,因为他怕自己一个忍不住,拼着鱼死网破把这五百人围剿了,以泄心头之恨。
虞长青眼看着谢清忽视了伊丹想要把他抽筋剥皮的眼神,不紧不慢地纵马来到伊丹面前,笑眯眯地寒暄道:“大单于别来无恙?”
伊丹冷哼了一声,怒道:“谢清,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送上门来!”
谢清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怕什么,清和大单于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今日前来也不过是想与大单于说上几句话,又不是来做那挡路的恶人,清又怕什么?”
伊丹实在不知道谢清是怎么厚着脸皮说出“远日无冤近日无仇”这种话的,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起来。他不欲与谢清多废话,于是拨马准备从他身边绕过去。
谢清赶紧拍马上前拦住伊丹,没什么正经地说道:“大单于别急着走啊,清的话还没说呢。”
伊丹深吸了一口气,以确保自己不会失了风度破口大骂:“谢清,你让开!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不不不,大单于此言差矣。清与大单于一见如故,却不慎与君添了诸多麻烦,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谢清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大漠冬日难过,大单于想来最近也不宽裕。幸而清还有些积蓄,不如便为君添置些粮秣,以尽绵薄之力,君意下如何?”
伊丹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谢清会来这么一手,当下便狐疑地打量起面前的人来。谢清一脸的真诚,大大方方地任他看,毫不示弱地对视回去。
良久,伊丹沉声问道:“谢清,你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谢清摆了摆手,虚伪地说道:“清说了,清与君一见之下,倾心不已,不忍见虎落平阳,龙困浅渊,这才……”
“谢清,你当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伊丹愤怒地打断他,“你不过想看我大匈奴内乱,你好坐收渔利罢了!”
谢清的小心思被人拆穿,也不恼。他哈哈一笑,眼皮都没眨一下,顺势便恭维起伊丹来:“大单于不愧英雄了得,是清班门弄斧了。只是若是清不帮大单于这一把,大单于便会任那些宵小之徒骑在你头上吗?”
伊丹走的时候,从谢清手中带走了许多粮草,他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如果省着点吃,大概是勉强够他的族人度过严冬的。他同谢清擦身而过时,低声对谢清说道:“谢清,你虽然没安好心,但我伊丹还是承你这个情。他日你我刀兵相向之时,我会放你一条生路。”
伊丹忍不住回头看时,谢清还在原地。见他回头,还风度翩翩地对他挥了挥手。
谢清回城后,辛绾找他找得都快急疯了。她见谢清虽然冻得发僵,但总算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多少松了口气。她一边叫人给谢清打热水,一边迅速地往他怀里塞了个暖炉,把他扶进屋。
谢清嘴唇发青,哆嗦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太冷了,我要回长安。”
辛绾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责怪道:“你要是肯好好在屋里待着,能冷成这样?”她看谢清一副被冻傻了的样子,不由生出几分怜惜,叹道:“罢了,这边战事也了了,咱们大概马上就能回去了。”
不过不幸的是,一直过了大半个月,谢清才终于启程踏上了归途。原因就是,他那天出城折腾了一圈之后,当晚便高热不止,一直折腾到第二天中午,温度才总算退了下去。主将病得走不了路,只好全军修整,谢清病怏怏地卧床大半个月,终于可以坐车了。
“长青,最近出什么事了吗?你好像总是有些闷闷不乐的。”虞长青陪着谢清坐车,二人闲聊时,谢清如是问道。
谢清生病期间,虞长青每次来看他,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谢清病着也懒得问,这回终于好了些,便聊起这事来。
虞长青欲言又止,反复了好几次才吞吞吐吐地问道:“怀芳,你私纵匈奴单于,这事可是大罪啊。”
谢清闻言无所谓地笑了笑,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啊。长青,你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我的用意?”
单于本部式微,乃至仓蠡王与大祭司敢公然软禁大单于本人。伊丹也算是个枭雄,怎么能容忍手下人如此冒犯自己?是以,他一旦缓过了这口气,必要卷土重来,此事又焉能善了?
只要稍微搅和一下,匈奴内乱指日可待,或者会分成几部也未可知。到那时,几个单于窝里斗尚且不够,哪里还会有闲情南顾?
道理虞长青自然懂得,可令他忧心的,却是别的事情。
谢清此番功高,回朝后必要大肆封赏,位及人臣指日可待。他在军中的声望水涨船高,帝国双璧薨后,三军俨然以他为尊。但军权向来是为君者的大忌,无事也要防上三分。谢清私纵大单于的事一旦叫别人知道,就算天子念着往日的情分,还肯信任他,但不是还有个词,叫做人言可畏么?
谢清微微支起身体,往他最喜欢的那只错金博山炉里加了一小撮青山,轻灵悠远的香气渐渐弥漫了整个车厢。谢清闭起眼睛,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温柔地说道:“这事他知不知道我都已经做下了;回去以后他想怎么样,我都认就是了。”
第68章
伊丹跑了没几天,赵俨只就知道这件事了。他接到密报后,气得当场就把奏疏摔了。
“他要干什么?!一放出去就要往死里作,是不是得朕把他关起来才肯甘心!”赵俨只的心中混杂着愤怒、震惊和一丝不合时宜的甜蜜,“太没规矩了!这么大的事都敢擅作主张,朕这回要是不好好罚他,他就要忘了天理王法,三纲五常了!”
只是,那个凶狠的“罚”字,听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生生有一丝柔软的暧昧。
赵俨只此刻心乱如麻。他自然是明白谢清这么做的目的的,这大概便是那一丝甜蜜的由来;可是也架不住人言可畏,这事太过敏感,一旦被人揪出来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善后。他思忖半晌,沉声吩咐道:“这事便到此为止,不许往外露一个字!”
熙和二年秋冬之际的一场大战之后,匈奴一蹶不振,几十年间无力南侵。仓蠡王与大祭司的声望与实力几乎在同时达到了顶峰,两个不相伯仲的部落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终于在两年后正式撕破了脸皮,也令整个匈奴分成了两派,就此纷争不休;至于受了谢清接济的伊丹单于,则靠着那点粮秣撑过了严冬,就在仓蠡王与大祭司矛盾最为激烈的时候,终于卷土重来。至此,匈奴终于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内斗不休,无暇他顾。
大军班师回朝后,几乎人人皆有封赏。谢清封大司马,位比三公,益封六千户;杜正则封平陵侯,司马通封建阳侯,魏质封曲江侯,封户各三千;至于苏安世和沈不疑,二人谢绝了封赏,表示年纪大了,想要回家享受几天天伦之乐,赵俨只也准了,转而赏赐了良田美宅仆婢黄金无数。
庆功宴上,谢清作为当前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被众位同僚灌得七荤八素,没一会就醉的人事不知了。赵俨只冲王春使了个眼色,王春会意,连忙带了几个小黄门,把谢清弄回了天子寝殿。
谢清在久违的熟悉气息中睡得正香,突然被人粗暴地摇醒。谢清颇为艰难地把眼睛撑开了一丝缝隙,见到的是满脸怒容的赵俨只。
于是谢清嘟囔了一句“陛下长乐未央”,重新闭起了眼睛。
恍惚中谢清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了自己身上,一双滚烫的大手探进了衣襟,在自己身上游走揉捏起来。谢清并不排斥这动作,昏昏沉沉地睡着,任那人轻薄。
可是身上的重量越来越如同一块巨石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尤其是胃里,异常难过。于是在赵俨只情动难耐蓄势待发之际,谢清突然发力一把把他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紧接着伏在榻边吐了起来。
吐过之后,谢清清醒了许多;可当他回头看到赵俨只时,发现他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难看”二字来形容了。
“臣失仪。”谢清蔫蔫地认了个罪。
内侍打扫寝殿的时候,赵俨只叫人在偏殿准备了一桶热水。他一把抱起把自己弄得一身污秽的谢清丢进浴桶里,三两下剥了他的衣服,团成一团远远丢开来去。然后又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光,长腿一迈也进了浴桶里。
再硕大的浴桶硬挤下两个成年男子也有些逼仄了,即使一动不动也会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对方的身体。谢清被热气熏得耳朵发红,一直不敢抬头看赵俨只。不过赵俨只正在气头上,实在没心情做些什么,否则他就会发现,其实气氛还是挺好的。
赵俨只冷着一张脸给谢清清洗完毕,又马马虎虎地把自己也洗了洗,期间一言不发。依旧冷着一张脸,赵俨只把谢清丢出浴桶迅速擦干。见谢清还不怎么走得稳当,赵俨只翻了个白眼,又把他抱回了寝殿。
谢清被裹成了蚕茧一样丢在榻的一侧,赵俨只看都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在另一侧躺下,然后翻了个身,把后脑勺对准了谢清。
谢清知道,赵俨只这是在闹脾气了。于是他从蚕茧里探出一条手臂,拽了拽赵俨只亵衣的袖子,有些尴尬地对他说道:“那个,阿元,我刚才不是故意要吐的。”
赵俨只霍然翻身,动作之大以至于直接把谢清压在了身下。他压低了声音怒道:“谁跟你计较这个了!”
“私纵匈奴单于,大司马好大的胆子!”赵俨只丝毫不觉得这个姿势有多暧昧,直接就兴师问罪起来。
说起这事来,谢清倒是有几分尴尬。他下意识地想腾出手来摸摸鼻子,却发现被赵俨只压得死紧,只好作罢。赵俨只却发觉了他的异动,好像要挣脱什么似的,于是他把谢清压得更紧了,还警告地喝道:“你想干什么?!”
“陛下,咱们要匈奴单于的项上人头做什么?把他放回去,让他们狗咬狗才是正理。”谢清觉得自己被压得连说话都有些费力,只好一本正经地同赵俨只讲起道理来。
“我知道!”赵俨只听了这话反而更加暴躁了,“可你不去给伊丹送粮秣,他就一定不能东山再起吗?你非得趁着决战之际,私纵单于,万一叫人捅出来,你就是百口莫辩!”
“谢清,到时候你叫我可怎么护着你?”
赵俨只发泄了一通,平静了许多,身体也渐渐松软下来。他把头埋在谢清颈间,闷闷地蹭着。谢清终于艰难地探出了一条手臂,在赵俨只的背上轻轻拍着,安抚地说道:“陛下放宽心,没事,没事的。”
“没事?!”哪知谢清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赵俨只便炸了毛:“你每次都这么说,结果每次都能把自己弄得万分凶险!你只带了五十个人就敢摆空城计;你连沧池边上那假山都爬不利索就敢冒着暴雨上黄河大堤;你身边只有五千人就敢跟伊丹的两万精兵叫板;你敢私纵大单于还敢送他八十车粮秣,一点也不怕落人口实!我把你捧在手心里都生怕磕碰了你一点,因而日日惶恐,可你却把自己的性命当成草芥一样戏耍。谢清,我有时候真想问问你,你的这颗心,究竟是拿什么做的!”
谢清大概是有生以来从未听过这样狠戾至极却又缠绵入骨的情话,以至于一向舌灿莲花的他突然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可是我怕伊丹单于万一熬不过漠北严冬;我怕匈奴七部一支独大。匈奴人换个单于又有什么不同,让他们内斗不休才好保你边疆安稳。江山如此多娇,就是要拿鲜血献祭,才无亏那娇艳的颜色。
“阿元,你别多想,我并没有……”良久,谢清才尴尬地开口解释,却头一回发觉语言如此苍白,似乎不堪匹配赵俨只的深情。于是谢清止住话头,又绞尽了脑汁,说了句自认为貌似可以配得上他的话。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清以草芥之身,一酬家国天下,又酬君王知己,想来是稳赚不赔的。”
赵俨只听了这话反倒安静下来,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指下用力,重重地抚过谢清谪仙般的面容。“怀芳,你既然要把你这条性命酬给我,就要好好留着它,等我来取才好,可不要自作主张把它弄没了。”
谢清温柔地笑了。他戏谑道:“那好。可是到时候,阿元可不要食言,得亲自来取才行。”
赵俨只发完了一通脾气,又得到了如此正直的表白,心里满意的很。他把谢清搂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他的额发,很快,谢清便睡着了。
彼时,赵俨只心里想着,不过是私纵单于,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自己瞒得严一些,天知,地知,君知,我知。
磕磕绊绊的熙和二年总算是过去了。赵俨只在新年的祭天仪式上默默地祈祷,即将到来的熙和三年,可千万要顺心一点啊。不要纷争不休,不要内忧外患,也不要,与怀芳聚少离多。
新年的第三天,天子寝殿里的炭火烧得暖暖和和,赵俨只与谢清趴在地上,摆弄着那卷没有完成的江山图。
赵俨只有些急迫地拿着笔,想要把匈奴的阴山瀚海尽数画上去。
谢清有些好笑地抢过他手中的笔,柔声说道:“别贪心。”
赵俨只被剥夺了指点江山的笔,索性便不去要了。他蹭在谢清颈间,像只大狗一样嗅来嗅去,边嗅边喃喃说道:“怀芳,你身上真好闻。”
这大概便是明晃晃的调戏了,谢清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赵俨只对自己的战果很是满意,情欲一下子就被点燃了。他一把把谢清搂紧,兴致勃勃地亲了上去。
谢清起先还在奋力推拒,后来不幸力竭。于是赵俨只心满意足地抱着爱人,痛痛快快地吃干抹净,硬生生地把好端端的白日宣氵壬了一直折腾成了红烛照春帐。
第69章
熙和二年周军同匈奴人之间的战争中,损失最大的无疑是匈奴人,其次便是大周的各路诸侯王。
周军虽然得胜,但损兵折将也不少,尤其是下了血本的诸侯王们。损失的军队是不可能补回来了,天子便大方地给他的从父从兄们分了战利品作为补偿。匈奴人除了牲畜和少量战马外基本没有别的,赵俨祗只给自己留了战马,其余牛羊牲畜尽数分给了诸侯王们。
至于钱,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的国家国库空虚,封赏将士更是耗尽了几乎所有积蓄,诸侯王都是自家人,暂且委屈一下,也用牛羊抵债了吧。
一时间各个诸侯国牛羊泛滥几成灾害。不过天子有理有据地赖账,别人也拿他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