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致远蹲在石砖地上,将滚烫面颊埋在双膝间,低吟道:“无事……我、稍作调息,这便出发。”
一个时辰之后,单致远已在六甲指点下,击杀了数十头三阶妖兽,闯入迷宫二层。如今他方才知晓,六甲乃凡人剑修出身,历劫成仙,如今又任星官之职。正是勾陈为他挑选的剑术师父。
六甲外形不过二十出头,性情爽朗,与单致远极为投缘。故而也不客气,自他握剑手势、起势、收势种种基础动作指出不足。而后皱眉道:“致远,你悟性虽+,基础却不牢。以后需每日练习召剑五千次、起剑势一万次、收剑势一万次。我已奉勾陈大人之命,每月检查。”
单致远一怔,却有些担忧自己修为不足,支撑不住。他方才问出口,六甲便爽朗大笑,竖起拇指向头顶一指:“这天方道士乃是正道善仙,待你抵达七层塔顶时,应有筑基二层修为。”
六甲此言一出,单致远难掩心中激动。
区区月余前,他不过是个炼气二层,籍籍无名的弟子。如今却已仙途在望,前程远大。怎不让这青年心神振奋?
单致远立时精神抖擞,提剑纵身,便向一群食尸兔妖杀去。
同这小修士激扬心情截然不同,四御宫中,此时正沉郁得山雨欲来。
立在四御大殿正中者,黑袍嵌红,有若滴血。银色面具森然冰冷,一身杀意仿若化作实质,令殿外随侍的仙人们亦是瑟瑟发抖。
这凶恶祸星开阳,已有许久不曾现身天庭了。
就连隔着重重宫阙的妙音鸟也被这煞气所惊吓,停了歌唱。仙乐缥缈的天庭,陷入了少见的死寂紧张之中。
开阳却只是扬手一挥,四御大殿木门轰然关闭,将闲杂人等隔绝殿外。
殿中便只余下青华、长生、紫微,与开阳静默以对。
便有人急匆匆赶去三清圣观,欲请三清压制祸星怒火。三清皆围坐在庭院外回廊下,围棋盘静静悬浮,黑白子莹润饱满,颗颗皆是灵气凝结而成。
太上老君静静落下一子,方才道:“勾陈行事,自有分寸。不可插手。”其余二位亦是颔首,竟打定主意,绝不插手。
青华、长生同紫微请不来援手,只得硬起头皮。青华强笑道:“老……我,失误了。”
开阳冷道:“糊涂至此,死不足惜。”
青华面色一僵,却连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紫微亦是心中有愧,只低头不语。
九方荒冥何许人,天庭特意去试探凡人伪魂,此举定然引起了那魔尊疑心。天帝转世的秘密,只怕迟早暴露。
长生大帝终究看不下去,柔声劝道:“开阳,当务之急,便是将那魔头……”
开阳仍是冷道:“此事攸关天帝,自当全力以赴。至于那凡人之事,尔等若再插手——”
祸星神话音落时,手中骤然现出一柄冰霜长剑,向身侧三人合围的支柱横斩过去,一道森冷血红的剑光骤然一闪,便将左侧六根立柱连同外墙尽数斩断。“便如此殿。”
又过了片刻,殿外天风吹拂,四御殿受了外力,便支撑不住,半边殿堂轰然倾斜倒塌。
其余三御只得闭口不语。
勾陈果真是,动了真怒。
第二十二章:两难实则不难
勾陈等四御行事极快,开阳警告之后,神界军与数十位星官,随即便接二连三被派遣下界。
那灭道魔尊被围追堵截,却一时又从谢非衣肉身中脱身不得,离了迷宫,便只得在天方古墓中东躲西藏,狼狈不堪。
千年前他被天帝赶尽杀绝,如今又连陷困境,新仇旧恨,难以算清,更叫九方荒冥生出几分暴虐。
他待要击杀几个修士,夺精元回复元气,却被谢非衣元神一阻,竟是出手不得,还险些被人发现,只得狼狈逃离,躲在成堆石笋后头喘息不已。
谢非衣元神竟比他所预料更为强韧坚决,如今察觉被魔头哄骗,更是怒不可遏,于识海深处厉声呵斥,“你这等邪魔外道,杀戮成性,以绝世剑谱哄骗于我,如今休想再造杀孽!”
谢非衣浸氵壬剑道数十年,终究是天乐门的拔尖弟子,道心坚定,又兼正气凛然,若是金丹修为,只怕已为消灭这魔头而自爆了。如今自是竭尽全力,要阻碍九方荒冥行事。
灭道魔尊在凡间连连受挫,怎不恼怒,却又拿这凡人元神毫无办法,困扰之下,却听见有人正缓步走近,又警惕问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竟是个炼气期的青年修士。
九方荒冥急忙将谢非衣元神压制识海中,只勉力动了动,肩头血流虽已止住,半边衣衫却被血腥渗透,鬓发狼狈,娇颜惨白,便令这素来飒爽利落的女剑修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神色来,又娇声道:“我乃天乐门谢非衣,被妖兽所伤……这位道友若能施以援手,我天乐门感激不尽。”
那青年修士急忙转至石笋旁,见那女剑修果真伤得极重,几乎半个肩头不见踪影,气息亦是极为微弱,双目凄楚,流波宛然,正向他看来,虽面无血色,却仍是强撑一笑,“这位道友,不知高姓大名?”
那青年修士正色道:“在下真仙派掌门亲传大弟子陈际北,为寻师父而来。谢道友这伤……”
谢非衣小脸惨白,却仍是道:“原来是真仙派的道友……不妨事,我已服下伤药,只是元气未曾恢复……陈师兄,劳烦你扶我一把。”
这二人面上友爱亲切,暗地里却心思各异。陈际北因中了迷魂咒,丑态被芍药看去,如今被那洪炉馆的美人弃如敝履,正犯愁日后如何生存。
若是救了天乐门女弟子,却也算是傍上了高枝。倘若……更进一步,未尝没有同这女弟子结为道侣的机会。
他这边打着如意算盘,却不知那谢非衣皮下,九方荒冥正森然冷笑。这便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疑似天帝伪魂的凡人师兄,就这样轻易送上门来。
陈际北自然无不从命,上前搀扶那貌似娇弱的女子。
九方荒冥正欣喜于得计,不料识海中又响起谢非衣厉喝,这一次竟比先前更出离愤怒,“你……竟用我肉身做出这等丑态!纳命来!”
这老魔元神顿时一痛,那女修盛怒之下,竟凝成一缕剑意,直杀过来。他暗道不好,连忙抬手勾住那青年修士颈项,抬头贴合双唇,元神化作黑雾滚滚,仓皇逃离。
陈际北被那女子投怀送抱时尚在怔愣,心道这天乐门不愧是剑修大派,行事如此……不拘俗礼……
嘴唇贴合时,便骤然心神一荡,全然想不起抵抗。随即便两眼一黑,陷入昏沉之中,竟被那老魔轻易夺了舍。
九方荒冥险死还生,自那女剑修追杀下捡回性命,却仍旧被谢非衣新成的剑意重重一击,本就虚弱的元神险些溃散。只得在陈际北识海中寻了个角落,蜷缩疗伤,竟连陈际北自己也不知晓。
这一蜷缩,魔气全无,却反倒因祸得福,避开了天庭严密搜索。
而九方荒冥逃离之时,单致远已闯入第四层迷宫。这迷宫外形虽是宝塔,内里却层层一般宽敞,愈是向上,妖兽品阶愈高,数量却反倒愈加稀少。
经历了前三层洗礼,单致远如今剑招使得愈加得心应手,更有了闲情逸致同六甲闲聊起来。
六甲身形若隐若现,随他一同行进,又劝道:“致远,剑修一道,极为艰苦,你有万神谱在手,又有勾陈大人宠……咳,保护,若走法修一途,却要轻省许多。”
单致远一剑自石甲妖猪坚不可摧的护甲缝隙中刺穿,正正扎入肩后软肉,灵力趁势灌入,将疼痛催生至极致。那妖猪防御厚重,实则最是胆小,顿时痛得一声惨厉哀嚎,不敢恋战,转身立刻逃走。
单致远并不追赶,任那妖猪逃得无影无踪,又一甩剑刃上沾染的鲜血,方才道:“我意已决。”
六甲见他道心坚定,便不再劝阻,目送那妖猪逃远,目光柔和笑道:“剑修一途,先有杀人之剑,而后有活人之道,致远,你要谨记在心,切莫本末倒置。”
单致远正修炼得顺风顺水,意得志满,乍听六甲此言,茫然不解。六甲也不多言,眼见一头六阶的食腐王虎正扑杀过来,又道:“你以后自会明白。”
六阶妖兽等同人修金丹修为,以单致远如今修为,绝无法战胜。故而六甲便腾身一跃,落在单致远身前,一把古朴灵剑显露头顶,落在六甲手中。
这青年单手一挥,剑尖直指那头虎妖,剑意磅礴外放,有若一阵排山倒海的惊涛,阵阵席卷而去。虽不比开阳那般杀气有灭天之威,却依旧汹涌骇人。
那食腐王虎竟被冲得一个趔趄,硬生生止住脚步。却依旧不肯甘心,立在原地,张开血盆大口朝六甲凶狠怒吼,吼声震耳回荡,撞得单致远耳中嗡嗡作响,气血亦是有几分翻涌不稳。
六甲却纹丝不动,巍然而立,灵剑脱手,化作近丈巨剑,笔直刺向虎妖眉心。那六阶妖兽终究还是个畜生,被剑意一迫,呜咽一声,夹住尾巴转身便逃了。
单致远似有所悟,便知六甲先前意有所指。上天有好生之德,却是天威赫赫,众生仰望之故。故而善念虽好,不可滥用,也不可不用。
他便低声道:“我懂了。”
六甲收回灵剑,一身剑意消弭无形。如此动用法身,却当真有些疲累,他见单致远神色清明,眼神却愈加深沉坚定,似有所悟,便愉悦笑道:“若是如此,我动用法身也值了。”
单致远心中感激,视线却陡然被堪舆术中一点波动引开。那堪舆图随他修为进步,愈加详细,如今正有一点金光隐隐闪动,位置正好就在单致远如今左手侧石壁上。
他便朝那石壁靠近几步,仔细查看,便觉有另一股法术之力隐隐自青灰斑驳石头下传来。若再细观,那斑驳纹路便形成了一扇门的模样。
单致远沉吟道:“此处有一道密门,却不知为何隐匿?”
六甲笑道:“古墓中所隐藏者,无非两件事,若非宝藏,便是凶兽。你可要赌一赌?”
单致远便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自然要赌!”
六甲便在那门外仔细一看,指向边缘一处凹槽道:“注入灵力,自然开启。”
单致远依言而行,那石壁上便悄然无声消去一片,形成了一道入口。
他见六甲依然静立不动,便知他有心磨练自己,重又提灵剑在手,谨慎向入口中迈步走去。
行了半盏茶工夫,一路平安。单致远眼前便豁然开朗,只觉满眼珠光宝气,灵气萦绕,险些将双眼耀花。
他竟进入一间宽数丈、高数丈的库房之中。灵石堆积成山,莹润有若美玉生辉。另一侧靠墙的木架中,上百瓶丹药摆列得井然有序。
与之相对,又有一堆法宝灵器亦是堆成小丘,五彩灵气汇聚如云霞,璀璨动人。
这库房中堆积的法宝,无论数量品质,皆远胜乾坤阁中整层楼售卖的宝物。
单致远微微一愣,便即刻警惕四处打量,生怕有妖兽隐藏。六甲见他如此,又笑道:“无需紧张,此地并无妖兽。”
他又向二人行进的入口旁一指,“这应是天方道人隐藏在迷宫之中又一重考验。”
单致远循他所指处望去,那入口旁有十六个刀削斧凿的大字:取此间物,即被驱离,前有大难,慎之慎之。
这便是……天方老祖留下的两难选择。
若取这丰厚宝藏,便即刻被驱离迷宫,再不得入。若要继续闯塔顶接受试炼,便要放弃眼前这如山珍宝。
六甲笑道:“致远,你如何抉择?”
单致远扫过那成堆法宝灵石丹药,虽有不舍,却依旧道:“自然不可半途而废,我要继续闯塔。”
这回答也在六甲预料之中,这青年陡然露出几分狡黠笑容,“天方道人虽以占卜见长,却也未曾算到今日之局,既有我在,两全其美有何不可?”
说罢便一扬手,竟将那数以百万计的灵石、数百件灵器连同上百瓶丹药一同收进乾坤戒中。
随即库房顶上立时钻出一个月白光环,倏然罩在六甲头顶,六甲身形便瞬间失去了踪影。
单致远未曾动那库房中分毫,故而依旧留在原地。
怎料不过须臾,六甲重又现身库房中,将乾坤戒往单致远手中一抛,爽朗笑道:“如此便可。”
星官终究是天庭神仙,虽受凡间诸多限制,却也并非事事皆要遵从。
单致远微愣之下,将那乾坤戒接住,又道:“这、并非我应得……”
六甲见这小修士虽出身贫寒,面对如此巨额财富,竟无半点贪婪之心,心道不愧是勾陈大帝看上的人,虽多有不足、仍需历练,却是赤子之心,委实难得。便仍是笑道:“这些俗物带不去神界,你若不要,便只能扔了。”
单致远自是不会如此迂腐,只将乾坤戒收好,便转身待要离开。
怎料才一转身,迎面便见熟识的三人穿过入口进来。正是刘皇、徐昱师兄弟同杜若青。
徐昱一见单致远,立时怒道:“野修!你将这房中宝物收去了何处?”一面已召出八卦阴阳镜,镜面倏然射出两道银光,直袭单致远胸腹要害。
第二十三章:斩妖魔筑道基
那银光来得极猛,二人离得又近,单致远情急之下,只得自乾坤戒中随意抓了一件法宝掷出。
竟是一把通体晶莹雪白的白绫罗伞,伞面张开,露出其上烟雨缥缈的水墨画卷,挡在单致远身前滴溜溜旋转,将两道银光阻挡反弹,蓬蓬两声撞进石壁之中。
那罗伞随即便轻飘飘悬浮,落在单致远手中,伞骨皆是寒铁铸就,银白剔透,毫无瑕疵,品相不凡,对面那三人立时瞪大双眼,目光或是贪婪,或是艳羡,竟全然不顾在这落拓小派的弟子面前掩饰半分。
徐昱扬手,将八卦镜收在手中,摆出攻击架势,冷笑道:“好好好,做贼拿赃,你倒是不打自招了。这柄雪骨烟罗伞,正是这库房之物。如今还有什么话说?”
单致远目光一沉,被这番蛮不讲理的说辞激得怒火中烧。此时刘皇亦是上前一步,堵了单致远去路,冷道:“单致远,果真是你拿的?”
杜若青犹豫一下,却只是向库房角落行去,默不作声旁观。
单致远如今自是毫不介意,他年少时知慕少艾,故而对这唯一见过的娇美少女生了好感。而今几番接触才发觉,这女子虽非大女干大恶,心性却实属平凡……莫说麒麟,就连开阳也难比其万一。
故而并不多看那女子一眼,只将那罗伞收回乾坤戒中,对拦在面前的两名男修冷笑道:“天方老祖堂堂十六个大字就在眼前,你二人莫非是瞎的?这库房之物,有缘者居之。徐昱,你虽无取宝物的本事,却生得好一根颠倒黑白的利舌。”
徐昱大怒,一手持八卦镜,另一手又取出个紫金刚圈,怒喝道:“道爷叫你知道,谁才有本事!”
随即两手一扬,左右手两件法宝一起脱手,银光紫影齐齐射出,刘皇此时亦是起了杀心,灵剑脱手而出,三道杀意,齐袭单致远上、中、下三路。
对手乃凝脉修士同筑基修士,灵压非同小可,单致远勉力避开剑光同八卦镜,那紫金刚圈轨迹却诡异,竟转了半个弯重新当胸砸下。单致远闪避不及,生生挨了一下。
怎料身上的青云天衣骤然腾起一层青雾,将那金刚圈千钧力道化解得一干二净。单致远微微一怔,这青衫正是勾陈所赠,柔软熨帖,合身舒适,并且不染尘埃,故而他极是喜爱,如今才知,这竟还是个防御的宝贝。顿觉周身都包裹进那神仙霸道雄浑的气息之中,不由生了些许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