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兄,你还在恨我么?恨我当时百般阻你当皇帝?”小七撩起衣摆在他的身边坐下,不设防的,袖间一股秋昙香窜入鼻底,这熟悉的味道,带些冷傲和绵远……他动弹不得,只能任小七没有温度的手捧起他的脸,就这么看着,瞳色一时纷杂。
“从前我心疼你,但现在,我可怜你。”小七勾唇,一低首,冰凉的触感停在他的眉宇间,却是不留情的重复:“三皇兄,我可怜你。”
“小七!小七!”涔涔的汗滴从额间冒下,熙宁帝终于惊醒,他用力咳了咳,咳的脸颊都通红了,他垂下手,终于看清来人不是他的小七李承泫,“原来是卿,来朕身边坐。”
屋内的光线很暗,恰当的遮掩了龙榻前那人红了一圈的眼眶,想问许多话,又不想问许多话,问不出,也没资格问。崔卿书低着头略略的抽着气,再看一眼那个曾经睥睨天下的男人,孤独的目光中分明有种他不能理解的倦意。
深极,也远极。
“卿恨朕不恨?”分明询问的语气,分明自嘲的笑意,“朕是个自私的人,一直都是。”他勾起唇角,忽然睁大眼望着紧闭的风窗喃喃:
“听,这山雨欲来啊。”
第064章
对世上大多数的人而言,或许终这一生也不过有一次鱼跃龙门的机会,握住了,便是身价百倍,没握住,也不过碌碌平庸。但对有些人而言,却是穷尽一生只为等这一次的机会,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容许自己失败。
就在不久前,李祁毓得到早已安插在紫寰宫内的小黄门秘密放出的消息,李祁祯已经举兵造反,而他现在要做的,则是名正言顺的勤王。算来李祁祯手上的兵力实在并不比他少,柱国二将左开宇、孙坤骞,上护军刘冒,甚至还加上买通的禁军头子董霈森,他沉了沉气息,一振玄氅,步入朔风猎猎的夜色里。
亥时一过,便要阖门,此时也正是紫寰宫四门轮班换值的时间,率兵沿外城的玉清道向内城的丹墀门挺进,李祁毓听着身后橐橐齐整的靴声,心中并没有底。
没有底,但不能输。
事以至此,退,早已不能退,横在自己面前的,唯有放手一赌。
入城的这一夜,是从杀人开始的,那位揉着惺忪睡眼的可怜门官似乎还未看清接连天边的究竟是连绵的潮涌还是黑骑,脖下只觉一股沁入肺腑的寒,沾着初冬的冷,将艳丽的弧凝固在他脖间。
狠绝、冷绝、艳绝。
“入城!”有人低沉的喝道,可惜,他已再听不到了。
漫天的红,如惊心的雨,落入瞳间,天地尽赤。
怀中那块禁兵令牌正贴在胸口,紧紧的,已被捂的发烫,李祁毓按了按胸口,策马向含章殿的方向奔驰去。在他的身后,起伏的金铁声一如翻涌的怒涛,咆哮着,仿佛是要洗净这夜的罪孽,无边的夜色里,风贴着面颊凛冽如割,他不敢闭眼,只觉此刻间任何的速度都开始变得的不再真实。
和含章殿扶摇相对的是鸾照阁。
沿宫墙内的夹道而行,他如期遇到了禁军头子董霈森,突如其来的火光很快映亮了他的脸,也映红了他的眼,他勾着唇,看清在董霈森不远处站着的那一袭烟色似锦的人,他的二皇兄李祁祯。
“四王爷。”董霈森吞了吞口水,一脸巴结模样很是令人心生嫌恶。
伸手不打笑脸人,可惜这招对李祁毓来讲向来无效。逆着熊熊火光,董霈森迎面便见来人一双瞳如冻墨,那是怎样一种清晰的尖锐,就像睥睨天下的鹰。
他动了动喉结,不知何有些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怎么,原来四弟也是来护驾的么?”不等他出声,李祁祯已经上前一步搭开腔,挑唇又一笑,媚然中尤带三分冷冽:“我还当四弟是聪明人,不趟这浑水。”
“兄友弟恭,难道不是二哥所希望的么?”李祁毓一牵左唇,倏忽从怀中拿出那方早被捂着发烫的禁军令牌,也不表态,只是玩味的摩挲着,“其实四弟心中一直不明白,何故二哥以为崔尚书为了二哥会选择放弃自己的未来妹夫,难道……是二哥的心意已经变了?还是四弟一直误会了二哥?”
此时此刻再谈旧情,连李祁毓自己都承认他是别有用心,他睐眼看着面前的李祁祯,那因禁令而略现一丝的迟疑亦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且听李祁祯轻呵一声,又道:“你二哥我做事从来只问结果,不问对错。”
“哦?我记得小时候二哥总不忘同我讲要我提防其他的兄弟,原来这都是假的,最想我死的那个才是二哥你。”
究竟哪里才是他的底线,究竟哪里才是自己的极限?这已不是现在的李祁毓能够思考清楚的问题,他叹息,知道这样问很卑鄙,但是,哪一个想成为王者的人又是真正光明完满的呢?
“二王爷,”董霈森小心扯了扯李祁祯的宽袖,哈着腰一副十足的墙头草模样:“这见令如见圣,卑职恐怕……”
“呵,你总不是想在这个时候反悔?”李祁祯挑眉,募地一拔身侧佩剑向他刺去,叮地一声嗡鸣,剑且被人瞬间截下。
“四王爷救命!”肥硕的身子跑起来倒是飞快,董霈森被这一吓,登时面白如死。
“你要救他?”
声调一扬,神色随即转冷,李祁祯再次打量着这位比自己小上三岁的皇弟,那一瞬,他眼前突然出现这人幼年时趴在自己肩头的画面,那时的四弟还是小小的,有着黑亮而倔气的眼,不太爱说话,只是每当他说话的时,自己总会忍不住的想去亲近他,想努力张开了臂膀去保护这个和自己一样孤单的同类。
可是,是从几何时起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已经长成这样一位满腹心机的男人了?旧时的画面与现今交叠,倏的有一种直窜背脊的陌生。
原来和这人讲交情,不是他太残忍,而是自己太天真。
太天真。
“我只是要救二哥。”男人勾着唇,看似闲庭信步的神色,不知又掩藏着多少的杀机。很好,已经足够好,这样强大的你,才是我一直想要见到的不是吗?李祁祯晃了一瞬神,倏地,夜风中一抹弦音横过,弦音愈走愈急,愈压愈低,一若拍岸的惊涛在黑幕降下的夜中怒吼,须臾之内,潮水已游走四肢百骸,随着高朝来临,直直灌入颅顶灵识。
如此沛然的冷意,竟是《操戈曲》。
同室操戈么?真讽刺。
“难怪父皇到死都放不下他,看来我们这位尚书大人一手琴艺相较七叔也不见得逊色多少,你说呢二哥?”李祁毓偏过头故意看他,略长的眼尾这么斜挑着,很像是在念旧情。
可惜李祁祯已然不为所动。
到底是自己棋差一招,还是这人棋行险招?听琴音,无疑是自不远处的含章殿中发出,如此说来?李祁祯漾了漾唇角,一双丽水三千的眼弯起来似笑非笑:
“我还以为四弟到这个时候会说句好听的,哪怕假的也行。”
李祁毓沉声,上前一步将他拥住反扣了双手,“那么二哥,对不住了。”他的眼越过身后黑鸦一片的人群,却始终找不到苏少衍的位置,他忘了他的少衍不在这里,只是,不在这里的少衍却是为他出了这一招瞒天过海之计:
崔卿书叛变是假,借操戈曲通传消息更是假,唯一真的,只有他手上的禁军令牌,可那也是他的少衍豁命换来的。
他微阖眼,感觉有风雪在脸边肆虐,不知何,他开始产生一种轻微的幻觉:就像一个独行的旅人长久停驻在风雪的尽头,时光如洪流,他不期回头,只期一人撑伞盖过他的肩头。
原来,他怕的不是寂寞,而是怕他离开他。
仅此而已。
即便过程不同,结局总是殊途同归,李祁毓总记得自己后来将李祁祯反捆双手带于含章殿后看见软榻边一脸惊愕看着自己的崔卿书,视线再往上,是一世帝君垂耷在床缘的手臂,一若柳叶无凭,被扑面的朔风恣意左右。
显然的,这名在位了二十四年的帝君已选择了孤独的离去。
他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不知何双眼瞬间便模糊了,他敛了敛心绪准备上前,不料被绊住了脚步,只见厚厚的水濑地衣上,绢书的明黄一时刺目。
许多年,他想了许多年,争了许多年,也斗了许多年,而现在答案就在那里,安安静静躺在那里,他却又觉得假了,是梦么?像是梦。
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他的少年时代,周围是四漫的大雪,他穿着破旧的衣裳小心翼翼捂着缺了一个角的暖护跑到胤祯殿外,他知道那里有一块名叫「奋勉勤政」的大木匾可以供他遮蔽风雪,但是他移了移步子却又不敢,他只能久久的望向那里,他想,会不会在他生命里也有那么一天,他能步入其中,逐鹿九州,一匡天下?
少年时代的理想,曾像他心底藏着的一簇火,是那样卑微的,不敢言之于口的,又害怕它破灭的太过理所当然的……他动摇、他犹豫、但最后还是坚持了下来,或许,正是这一点熹微的暖,才在以后无数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抵御了夜的严寒。
许久,他弯下腰隐匿了慢慢牵起的唇角,倏地,一阵疾风四起,伴随着的浅淡的秋昙香窜入鼻底,同一刻,地衣上的卷轴被吹开,他听见那哧一下的声音,就像是要点燃什么。
只见绢书上墨迹飞舞,仅着四字:九犬一獒。
原来……这才是真相。
而关于逼宫的这一夜,野史里总喜欢把它说的很传奇,但对于紫寰宫中那些个向来习惯将文辞修饰的模凌两可史官们而言,此时则是字担千钧,因为历史将进入新的篇章,而新的篇章,注定不能存有污点:
熙宁二十四年,腊月初五,楚江王李祁祯举事,倒戈紫寰。时日夤夜,懿轩王李祁毓持禁军令率勤王之师入驻中宫,道虽遇崩阻,然不抵其雷霆之军威,是夜金铁成灰,赤流所及,漫溢苍宇。乱方平,轩王退守鸾照阁,史称:勿庸称以为天下,天下称之,王亦称之,先后之事,帝名为无伤也。
第065章
熙宁二十四年,冬,雪银雍城。
头戴九旒冕冠的新帝站立在高高的城楼上,朔风将他绣着六章纹的纁裳扬起,仿佛一方异彩流光的猎猎旗帜,他长久的望向帝都以南,直到最后一寸日光也在他墨瞳中收尽,终于也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么?走上这一步,就断无再回头的可能。
路很远,但只有你一个人能走到尽头。他仿佛听见有人抚着他的头顶说。
但他知道那里并没有人,他的眼前,只有一片缄默的山河,他的身后,唯有一场低肆的风雪。
乱世如歌,多少爱求不得,多少恨伤别离,握不住的总太多,能握住的总太少,他摩挲着那方白石冻螭虎纽的玉玺,真实而微凉的触感让人觉得踏实和安心:
“朕会给北烨一个万世承平。”他的声音不大,像是自己对在自己许诺。
这一年是熙宁纪年的终末,皇权在一场残酷的腥风血雨中过渡,穿越历史的重重尘埃,旭日的曙光以胜利者的姿态照向大地,与此开启的,是这里即将迎来的史称仁暴并治的重光盛世。
无怪乎后世留人这样评论,重光年间,步履无间,身享盛世。
李祁毓说过,如一举若成功,那么掘地三尺也要把苏少衍找出来,可是他没等到自己把苏少衍找出来,苏少衍已然先一步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倒是知趣的紧。
隔着老远,只能瞧清个大概,宫里不比外头,虽说一早燃了地龙,这鸾照阁里也没见得有多暖。明知外面在落雪,也仍带些惩罚似的让人等了又等,李祁毓心不在焉的翻了几页奏折,目光已不知在那个垂手的人身上扫了几百个来回。
好像……瘦了些,他揉了揉太阳穴,也不知这次是不是幻觉。
极难得看这人穿回深色,墨绿的光面缎料,合适的剪裁将身形勾勒的更是修长,其实也……挺不错的么。李祁毓皱眉押下一口茶,终于让人唤苏少衍进来。
一步步走的很慢,似乎还有些吃力,李祁毓挑了挑眉,心中一团邪火依然没能压下去。待人走近了些,他才看清那张原本就白的脸现在似乎更白了些,只是,是失了血色的那种白。
“苏卿,好久不见。”带些恶意的,在明明早屏退了左右后,还要说出这种故意伤人的话,李祁毓盯着他的脸,不知自己还能死撑多久。
半瞬的暗淡,或者连半瞬的功夫的都没有,苏少衍微垂首,一掀衣摆,做势就要对自己行君臣之礼。很好,还真冷静的足够可以,李祁毓冷冷牵起唇,看戏似的盯着这人。
“微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居庙堂之上,却行君臣之大礼。苏少衍,你这是在以退为进么?李祁毓盯着他因低首而露出的如玉脖颈,当下只产生种索性拧断它的冲动。
“皇上是在怪臣吗?”许久,双腿因得不到允诺而跪的僵硬的苏少衍终于开口,他依旧没抬头,可那清润的声音在李祁毓听来只觉是在火上浇油。
“抬头,看着朕。”话音未落,下巴已被人不甚友好的用力抬起,一瞬间,苏少衍感到一丝眼花,“如果皇上罚够了,不知可否让臣告退。”
声音不大,却有笃定的意味,李祁毓恨透了这种被人吃的死死感觉。
“君无戏言,朕发过誓,会让你为那日的所为后悔。”这似笑非笑的神色,分明是动了真怒,苏少衍未来及辩解,横腰一轻,人已被重重按至案头,“是谁给了你胆子让你胆敢跟朕玩失踪?苏少衍你最好想清楚再告诉朕,不然……哼!”
“这一口一个朕,皇上还真是叫的顺溜,唔……”隔着衣料,那人的手指已熟络探入衣襟,微凉的肌肤被这温热的指尖一触,火烧似的着起来,苏少衍低道了句不行,本能打算推开他,想想又觉逾矩,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容貌,可早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阿毓了啊。
“为什么现在才来见朕?朕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么?李祁毓居高临下看着他,不过短短数月没见,居然才看一眼身体就会不正常,如此的诚实的反应,李祁毓你果然就是个禽兽吗?
“皇上要罚便罚,反正臣已经来自投罗网了。”苏少衍阖眼,不咸不淡的话语说的如同从容就义。
“你……”李祁毓气结,又看看那薄薄眼皮下故意闭着一动不动的眼珠,不由叹了口气,从前最爱看这人一副将醒未醒长睫毛颤颤的模样就想着赶紧把他按回被窝去,可现在,竟连见一见自己都变成这样勉为其难了么?
自知不如那沈殊白花花肠子多多心眼,亦不如那步月行能耐厚颜死缠烂打,可是现在他都已经有一切了,难道苏少衍还有什么不满意么?
“少衍你,你是不是吃醋了?”想了许久,他终于得出这个结论。
眼珠微动了动,好不容易的一点点反应也让李祁毓兴奋不已。不作多想,随即向那闭紧的双目吹口热气,见那眼珠又动一动,李祁毓喉头一滑,当下只感全身血脉皆贲张的厉害,“少衍,你是在勾引我。”
言罢一低首,粗暴扯开这人的外袍,真该死!才多久没好生将这人抱上一抱,身子居然已经瘦的咯得慌了么?那一瞬,李祁毓承认自己是在心疼,可再大的心疼,也及不来这刻的执拗,来不及思虑,忽见苏少衍仿佛瞬间记起了什么似地,一句不行,居然翻脸要推开自己。
险些大意的就被他推倒在地,情急下李祁毓反扣起他的肩,岂料足底一滑,霎时二人一并滚入地衣,且听苏少衍一声闷哼,身体已然瞬间承受住了自己的所有重量。
“真重,”清淡的眉打着蹙,白皙的面上已然薄汗涔涔,恶意的,李祁毓却不挪动半分,只是用一双逼视的墨瞳看定他:“苏少衍,你是想造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