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翎站在雕花木门前面,看着那名高傲的男子从自己身边走过去。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苏翎在那男子琉璃色的眼眸中看到了冰冷的讥诮。
“……我的弟弟不懂礼貌,真是抱歉。”
那名男子一旦远离,怀仞就把苏翎揽入了怀中。他的声音是低沉而安抚的,可不知为什么,苏翎总觉得其中掺杂着一丝的紧张。
“他是燕国人。”
这句话不是疑问,是肯定。苏翎抬起头来望着怀仞的眼睛,“怀仞,而且,他的身份不低。”
只有最高贵的人身上才会带有那种优雅和孤高相混合的感觉。
怀仞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们家族的生意做得很大,他是燕国那边的负责人,与我在冰国所做的一样。”
苏翎的洞察力是敏锐的,即使怀仞的弟弟不了解,怀仞却比谁都清楚。
他知道,只要解释得稍有不当就会为日后留下麻烦,那么,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就会毁于一旦。他们的家族生意做得很大,如今一笔巨大的买卖更是到了关键时刻,他需要苏翎的配合。
“……”
苏翎不语。
这就是怀仞离开监国府的原因么?家里来了人……指的就是这个高傲的弟弟。
那么,庭园门口的那些侍卫之所以会阻拦他,也是因为那个人在这里……那个人的身份,果真很是贵重。
“怎么又到冰国来了?”怀仞与苏翎相处了好几年了,苏翎知道,像他们这种人,如果没有什么大事是绝对不会离开势力范围的,既然如此,那名年轻人的到来又意味着什么?
“呵呵,为了一些家事。”怀仞只是笑了一笑,“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把这个情报卖给你。”
“……女干商。”
苏翎轻轻啐了一口。
家事吗?可是看起来好象很严重的样子。然而,苏翎知道怀仞不想说,像他们这种人多少都有点自己的秘密的,苏翎也就不再勉强。
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名男子的眼神让苏翎觉得很不舒服,还有怀仞今天的态度也是。
19.
“既然来了,就明日再走,我也正好看看你的伤口。”怀仞错开了那个话题,对苏翎微笑道。
“那你的正事怎么办?”
“正事?”怀仞微微一怔,随后想起了他的弟弟,“没关系,有小蹊在处理。”
“小溪?”这是什么名字?
苏翎联想起那名年轻男子冷漠凌厉的眼神,忍不住笑了出来。
怀仞也微微一笑。“小蹊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就是性格别扭了一点。”
听怀仞这么说,苏翎再也忍俊不住,俯在他的怀里大笑起来。
怀仞环抱着他颤抖的双肩有些无奈地苦笑,知道苏翎今天心情不好,刻意逗他开心,只是不知这样快乐的时光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
在屋子里待了一会,怀仞领苏翎去他惯常居住的房间。
老在这个厅堂里待着不好,这里是怀仞日常议事的地方。
怀仞与苏翎并肩走在曲折幽静的山径上。
方才的不愉快已经过去,怀仞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苏翎披在肩上。
相处得久了,仿佛很多事都成了自然,苏翎已经记不起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接受他如此无微不至的照料,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习惯了他的存在,仿佛司徒怀仞这个人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于他的生活中,如今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不可或缺。
不可否认,在他身边苏翎总觉得十分惬意。
怀仞的居处很大,各种建筑依山而建,然而却十分隐秘。
穿过一条条迷宫似的幽径,他们在一间石屋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间雕琢得很精致的玉石小屋,据怀仞说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偶尔他会宿在这里。
“要茶么?”
进屋后,苏翎在铺着银狐裘皮的石椅上坐下,那名优雅的男子问了一声,并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径自转身为他泡茶。
上等的茉莉花茶的清香在空气中萦绕开来,与冰国名茶寒山初雪不同,茉莉花茶是一种随处可见的茶,是寻常百姓家的寻常物事。可怀仞泡的茉莉花茶却与众不同,不知道他还加了什么,香气没有一般的那么馥郁,然而却平淡冲和,悠远绵长。
“你泡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苏翎浅浅抿了一口。
“能得到监国大人的褒奖,当真是万分荣幸。”
怀仞的眉梢眼角尽是笑意,在苏翎身边坐下来,同样为自己倒了一杯。
“是梅花上的露水?”
水的味道有些与众不同,带着一丝梅花的暗香,然而似乎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苏翎有些不太确定。
怀仞但笑不答。
“对了,苏翎,你看这次的瘟疫能压得住吗?”
怀仞用手指转动着茶杯,片刻,有些不经意地问。
“已经派了慕容序去,他能力不弱。”
“你相信他?”
“我想他应当有这个能力。”
“那么……”
怀仞沉吟了一下,“你相信他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一切结束么?”
“……我不知道。”
关于这个,苏翎是真的不知道。慕容序的能力的确不弱,可眼下是春天,要控制疫情十分艰难,他能否做到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未知数。
“对了,怀仞,你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了?”
“这件事多少会对我的生意产生影响。”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怀仞接手的生意五花八门,连苏翎也不甚清楚,不过冰国出了那么大的事,无论是对哪个行业,多少都会有些影响。
“从去年开春以来,就没有安宁过呢……”
苏翎有些感叹,这段时间过得多灾多难,干旱、洪水、瘟疫轮番肆虐,边境上又战争不断,牵扯了朝廷的大部分精力。况且,不管瘟疫这一关是不是熬得过,年景如此凄凉,今年的收成也几乎全部毁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笑一笑,有些无关痛痒。
苏翎道,“怀仞你真是一个很没有同情心的人。”
怀仞伸手为苏翎添满茶,淡然,“不在其位,不谋其事。”
说完又笑,“来年你如果需要什么的话,我可以为你办到。”
“……算了,你们这些女干商,恨不得世道越乱越好……”
“趁乱赚钱才是你们的生存之道……”
“不要说得比我还了解似的。”他伸手把苏翎抱过来,低头轻轻吻他,呢喃,“苏翎,倒是你自己,好好保重身子……这段时间,又瘦了。”
“我……不要紧……”苏翎笑着侧头躲避他的吻,他的气息拂在他的耳边,有些痒。怀仞用身子压住苏翎的身子,不让他动弹,随后吻又落了下来,一路下滑。
丝绸的衣裳被解开了,怀仞把苏翎翻过来,露出苏翎肩背处黯淡的伤口。
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留下了狰狞的疤痕,丑陋地盘踞在雪白的身体上。
怀仞的吻忽然停下来了,久久地抚摩着那道疤痕。
“怀仞?”略显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苏翎的后背,引起他一阵轻微的颤抖。
“苏翎,总算你的肩是保住了……”怀仞的语气有些恍惚。
虽说御医开了方子,可自从怀仞来了之后,就一直在用他的药。
这名神秘的男子调配了很多种药给苏翎使用,在他的悉心调理下,不仅是肩上的伤,就连一向虚弱的身子也好了许多。
可是,无论怀仞的药再如何灵验,苏翎受的伤太深,终究留下了一道疤痕。
“可惜了,如此漂亮的身体。”
怀仞一边说着,低下头去在那道伤疤上轻轻印下一吻。
天际的光芒透过水晶帘子照进房间,映在苏翎洁白的后背上,使他的身体看起来有一种半透明的白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道狰狞的伤痕。
“这么单薄的身体,真不像是带兵打仗的呢。”怀仞再次用嘴唇碰了碰那道红痕,呢喃。
苏翎翻过身体,望着怀仞轻轻一笑。“可是我却比大多数人都做得更好。”
“……我倒宁愿你做得差些。”怀仞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呢喃着过去,纤长的手指抚摩过苏翎的眉眼,又一路蔓延到他的锁骨,“苏翎第一次来杀人是什么时候?”
苏翎的眼睛微微闭了闭,“太久远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
“是么?”怀仞轻声笑了出来。
“记得第一次见你时,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弱不禁风的美人,尤其是这双手,在深秋的冷雨中握住酒杯,苍白到了极点,仿佛只要稍微一碰就会碎似的。”他说着握住了他的手。
不其然地听他提起那段往事,苏翎也笑了笑。
那是他十七岁左右的事了。那一年,苏翎刚刚被升为大将军,统领冰国近一半的兵力。
那时的他随着奉昭明的诏命去昌州处理一些事情,回程的时候与侍卫走散了,一个人在路边的一个凉亭里面歇息。后来遇到几个混混,上前来说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话,苏翎在他们动手之前制住了他们,之后听到旁边有人轻轻鼓掌,回头一看,见到一名俊美优雅的男子——就是后来成为他情人的怀仞。
“说起来,那个时候你并没有出手救我。”苏翎开始翻旧帐。
怀仞轻轻一勾唇角。
他的微笑优雅到了极点,又带着几分慵懒。那男子带着淡淡戏谑的声音传来——
“我只是想看看这样的一个美人,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处理而已……”
“没想到美人你的武功竟然那么好,更没有想到你出手会那么狠……”
怀仞的目光有些迷离,“苏翎,那时侯我就在想,你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虽然身为一名将军,但你的身上几乎没有伤口……”
“那是因为我爱惜它就如同爱惜自己的性命。”
苏翎笑了笑。他身上唯一的一处伤口就是肩上被白虎划伤的痕迹,大凡武人,像他这样的很少,可他自小就被大哥和昭明教诲,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一定不能让它轻易受伤。
“是一直没有遇到对手的原因吧。”怀仞喃喃低语。
苏翎把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回来,“怀仞,还说,你不就是我最大的对手?”
怀仞的剑术可称天下无敌。虽然苏翎也是此中的佼佼者,可每次与他对敌时,都以厘毫之差败下阵来。被这样的一个人用那么懒散的语气夸赞,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
他抬眼看着苏翎,笑了笑。
“干什么说那么煞风景的话,你想赢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
话虽如此。可是,尽管苏翎每次练剑时,输给怀仞的只有一招半式,却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超越那一招半式。每次想到这里,他就恨得牙痒痒。
“过几天我们再比一场。”他有些咬牙切齿。
“可以,不过要等你的身体再好一些。”怀仞说着又吻了下来,辗转噬咬着苏翎的嘴唇,一路蔓延。
“怀仞……”
“不要乱动。”
“可是……”
“苏翎,你给我专心一点。”
20.
那是一个绮靡沉沦的夜晚。
当苏翎的呼吸在怀仞的怀中渐渐平稳下来时,已经是月上中天。
怀中的美人一如既往地单薄。
精致的眉眼在月光下流露出安静而单纯的气息,那么的没有防备。
怀仞的手指顺着苏翎的眉眼游移,轻轻划过他的唇角,最后停留在他苍白纤细的脖颈处。
借着月光,可以隐约看见苏翎皮肤底下淡青色的血管。
怀仞的手指朝着那根微微起伏的脉搏压了下去,极轻极轻的。
……如果,你就这样死了,这世界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望着那张纯白的睡颜微微出了会神,怀仞的手指终于从苏翎的脖颈上松开。
那单薄的美人静静蜷缩在怀仞的胸前,月光下,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样毫无防备的睡颜,让怀仞的心陡然一痛。
他放开怀中的苏翎,披衣起身。
万籁俱静的夜色中,他的动作很轻,从石屋角落的一个壁珑里取出少许迷香,悄无声息地在薰笼上燃了。
翎……对不起。
他在苏翎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韶山深处的夜很宁静,月光是优美的银蓝色,流溢在冰雪覆盖的房屋上。
怀仞从苏翎的房间里出来,信步而行,不多时却来到庭园深处最隐秘的地方,在那里,一名白衣散发的年轻男子正倚在一株老梅树下,用明亮的琉璃色眼睛冷冷地望着他。
“……小蹊。”
与预料中的一样,知道他的弟弟一定在这里等他,所以怀仞只是笑了笑,打招呼。
被唤作小蹊的年轻男子一扬眉。
他的名字叫做凤蹊,燕国的第六代君王,性情孤僻高傲。
放眼天下,胆敢如此唤他的只有他的亲生哥哥,燕国诗酒风流的大亲王,凤轲。
而凤轲,在这里的名字叫做司徒怀仞。
“怎么,不在房里陪你的美人,反倒到我这儿闲逛。”
凤蹊的语气不大好,望向他的哥哥。此时的他已经换下了白天的那身孔雀织金袍子,随意地披着件月白的衣,也不知是用什么料子制成的,月光映照在上面,竟似流水一般流溢不断。
怀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苏翎的到来是场意外,他与凤蹊的照面也是怀仞没想到的事。苏翎本来已经起了疑心,可怀仞把他安抚了下去,然而,做这样的事情忽然让怀仞开始厌恶自己,他已经欺骗了苏翎很长时间,今夜,望着苏翎的睡颜,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再这样下去。
怀仞一面想着一面在梅树下的石桌旁坐了下来,端起桌上的一杯残酒,就要喝下去。碧玉的酒杯沾唇的一瞬间,忽然被人挡了下来,怀仞抬眼,看见凤蹊正从自己手中夺走酒杯。
“烈酒伤身。”凤蹊的语气冷冷的。
怀仞微微一笑,也不阻止他,只淡淡道,“小蹊,你不该来的。”
“不该?”凤蹊一怔,接着冷笑,“我不来,难道眼看着你被那个妖孽勾了魂魄吗?我真搞不懂他到底有哪点好,竟让你痴迷成这样!我不来,你还知道要回去吗?”
凤蹊说着,有些烦躁地握紧手边的剑,“那个妖孽就这么令你着迷?是因为他的美貌,还是他床上的……”
“小蹊!”怀仞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眼神冷了冷。
他不容许任何人侮辱苏翎,哪怕这个人是他的亲弟弟。
闻言,凤蹊只是微微眯起了那双琉璃色的眼睛,依旧在冷笑,“看来,他把你迷得不轻。你竟这般维护他。”顿了一顿,凤蹊说道,“可是我不喜欢他。”
……正好,他也不喜欢你。
怀仞微微苦笑,在心里默默说道。
他站起身来望着比自己略矮的凤蹊,淡淡道,“小蹊,不要老揪着这件事不放,我自有分寸。”来冰国的目的是什么他很清楚,许多年前,他曾经面对列祖列宗的灵位发誓,一定要帮助燕国完成大业——而等到天下一统之后,他就可以卸下所有的身份和责任,远离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