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我还没有反映过来之际,喊杀声已经潮水一般传来……
一匹马……
迅捷如风的战马……
马上之人有着令人眩目的骑姿,在满是敌军的阵营里纵横驰骋。
随着他愈行愈近,斩杀敌军时溅起的血珠清晰可见,风里全都是腥燥的味道,惨叫声在身边此起彼伏……
昭明陛下!
我想叫,可是发不出声音,四面八方都是敌军,我冲不出去,眼前一片血红。直到一双手伸过来拉起了我,把我拉上一匹战马,他紧紧抱住我从一片血海中杀了出去,四周是惨叫的声音,可是在他的怀里,我却无比安心……
利刃出销的声音。
不知何时,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匹马上,站在越来越浓的迷雾中望着那一人一骑金色的背影,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滴了下来,我转过头,发现那张熟悉的脸,以及,利刃刺穿身体时尖锐的痛感……
昭明陛下!
终于惊叫出声,我醒了过来。
梦中的情景从眼前倏忽褪去,身边是淡淡的麝香味道,四周静谧得很,意外地令人安心。
一双手臂轻柔地环抱住我,带着低沉磁性的声音在同时传来,怎么了?……不要怕,有我在。
听到那个声音,起伏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
我把身体蜷缩在怀仞的怀里,他静静地抱着我,用手轻拍我的背。
我美丽的监国大人,却意外地胆小啊……
隔了一会,他轻笑着说。
我没有回嘴的力气,任他温柔地抱着,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潮,但微微闭了一下,也就忍住了。
为什么会想起他……
不是已经决意要忘记了吗?
自从怀仞回来后已经没有做过噩梦了,可是现在,为什么又会想起?
要我给你倒杯水么?
怀仞知道我在不安什么,因此什么都没问,只是淡淡地说。
我低低地说不用了,他就在我额头轻轻一吻,说,睡吧,我会在你身边一直陪着。
我静静蜷在他的怀里,他身上淡淡的麝香气息让人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我知道他话中的意思,他会不眠不休地照料我一夜,使我不再被噩梦困扰。因此我也就渐渐安下心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以后,还是不要去看沧雅骑马了吧……
这是我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9.
自那天以后,我会尽量避开沧雅骑马的时间过去,可是目光却越发离不开。
如今,沧雅写字和用剑的样子,都慢慢地接近先帝了。
经常会有忍不住的时候,在他学习的时候出现,回来后就会无休无止地做起噩梦。
怀仞来我这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晚上躺在他的怀里,总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我偶尔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在他的身边会觉得如此塌实,但转而也就释然了——我们都是同一类的人,聪明而且自私,因此能够彼此了解,也玩得起各种游戏和交易。
也许对他而言,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也不过是交易的一部分。
与沧雅的关系也在慢慢地好转,在我的刻意下,他现在已经会为了我的一句话而开心或悲伤,每次我去时,那孩子的脸上也会稍微流露出欣喜的表情。
渐渐地便入秋了。
沧雅在宫里觉得闷,便央我让他出宫走走。
孩子太小,我不放心,可是看着他每天望着外面出神的样子我又觉得不忍,一时心软就答应了他,不过,条件是必须由我陪着。
他并没有拒绝我的提议,甚至在知道消息的一瞬间眼里掠过一丝明亮的光芒——
那双黑水晶般的眸子是那么美丽,我现在似乎越来越喜欢望着他,从那双清亮的眼睛中洞悉他的一切喜怒哀乐。
方下过雨的天气,一碧如洗。
我拉了沧雅的手在街上慢慢地走,并没有带侍从,只有杜康在后面默默跟着。
韶京的朱雀大道很繁华,这几天由于即将举行科举更是热闹非凡,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都住满了人,酒楼茶肆的生意也特别好,随处可见高谈阔论的读书人和参加武试的剑客。
苏翎,那边的人在干什么?
一路随着人流走着,沧雅忽然拉了拉我的手,出声问。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是一家酒肆,里面围了很多人,正中的是两名佩剑的武人,正在大声争论什么。
哦,那是军论策辩。
我望了一眼那边的情形,对沧雅说道。这种风气在参加武试的举子之间流传很广,即以古往今来的著名战役为题,辩论它们的攻守战略以及成败得失。
沧雅有些迷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军论策辩是金殿策问时武生必过的一关,那时他们要互相辩论以分高下,更有甚者,要与君王辩论,也因此凡是参加武举的人都十分兴这一套。
我稍微解释了一句。
哦,是这样。
那孩子沉默了一会,忽然问,苏翎,这么说的话,这些你也会?
不错。
我微笑。今年的金殿策问由我主持,沧雅虽然是君王,可他目前还没这个能耐。
正说话间,我们已经挤进了人群。
其实我本来不想去的,军论策辩时经常会有武人刀剑相向,很不安全,可是沧雅想看,我还是决定带他过去。毕竟以我和杜康的本事,护住他应该不会太难。
酒肆里的两个人辩论得正激烈,我站着听了一会,发现他们辩的正是我十四岁时随先帝御驾亲征的那场战役。在那场战役中,先帝收复了被燕国侵占的失地青州,重创燕国大军,使原本战祸不断的冰燕边境着实平静了一阵子——而我,也正是在那次战争中一举成名,令全天下的人都记住了军神苏翎这个名字。
沧雅听得很专注,仿佛在听别人说一个新奇的故事,其实辩论的那两人在兵法方面的才能并不出众,倒是那一场战争,被他们描绘得绘声绘色。
其实事情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不过世人总是喜欢把没有亲见的事物加以夸大,可是真相往往比这单调乏味得多。
我有些厌了,想催促沧雅离开这里,可看了看他的神色终究没有忍心——
那孩子的脸上有一种动人而明媚的光,仿佛整个身心都被这场战役吸引住了,他的神色依然是沉静的,可是眼睛里的那种光彩让我觉得痴迷。
……已经那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上一次看见这双眼睛的记忆恍如隔世。
嘈杂的人群中,那小小的孩子牵着我的手,就这样专注地听着,我站在旁边静静望着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离我很远。
忽然间,沧雅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前面的人群就已经不顾一切地往后退,巨大的力道排山倒海般地压了过来。
我们站的地方是二楼的边缘,并不很高,可是陡得厉害,我一个站立不稳就要跌下去了,促不及防的时候,唯一想到的就是放开沧雅的手,我不能让他跟着我一起摔倒……
巨大的冲力把我的身子撞了出去,我正想施展轻功,可正在这时一只手臂揽住了我的腰,只一扶一带,便轻飘飘地抱我落在地上,把我带离了那片混乱。
陛……!
我望着楼上叫了出来,可是硬生生地将后面一个字收回。
酒肆上人潮如涌,两个武人一言不和打了起来,大家纷纷往外逃跑。眼看着沧雅也要跟着掉落下来,身边的杜康一把抱住了他,一转眼就将他救了出来。
我松了一口气,暗自责怪自己太大意,没有注意周围的环境。
回头看救我的那个人,是一名极年轻的男子,莫约二十岁左右,看穿着应该是进京赴试的举子。他的五官很俊朗,颇有几分英姿勃发的味道,此时正抱剑站在一棵金木樨树下,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望着我。
一个读书人,就不要跑到这里来凑热闹。
他的口气很傲,我还没开口谢他,他就已经先教训我。
我怔了一下,恍然。
我的长相看上去比较单薄,今天穿的又是长衫,想必他把我当成了一个文弱书生。
我微微一笑,也不点破他,多谢少侠出手相救。
他的眉一扬,正待说些什么,却见沧雅正随了杜康走过来。
你的本事不怎么样,还好你的侍卫武功不弱。
望着渐渐走近的两人,那年轻人有些傲慢地说了一句。我笑了一下,仍旧不驳他,以杜康的本事,在我手下不过也只能走过三招。
沧雅走了过来,冰冷的小手抓住了我的手。
你……
没事吧……
很担忧的口气。
不要紧。
我低头应了一句。
沧雅也不像是有事的样子,听完我的话,却抬起头来对那个年轻人道,谢谢你救了他。
举手之劳而已。
那人对沧雅倒是很客气,这位小公子处变不惊,令人十分佩服。
的确,对于一个才十岁多一点的孩子而言,沧雅在这种情况下显得太镇定,也太早熟了。
沧雅看了看我们,说,翎,这位少侠救了你,我们应该谢他……
他倒是方便,直接略去了我的姓,我苦笑一声,只得由着他。
沉香楼是韶京一等一的酒楼,大家进去入了座,这才互通姓名。
我对那年轻人说我姓毕,名翎,身边的这位是我的弟弟毕羽,那名看起来很忠厚的侍从是我的家奴,我们家在京城居住,今日是带弟弟出来玩的。
那年轻人说自己名叫萧然,是从永州来的举子,头一次进京赴试,不料就遇到了我们。
哦?永州……那倒是个好地方。
我浅浅地啜了口茶,上好的冻顶乌龙在口中回味无穷,我说,当朝名士萧靖也是永州人氏,不知和公子如何称呼?
巧了,毕公子说的那位正是家中堂叔。
说到萧靖,萧然的眼睛亮了起来,言语间颇有些自豪。
我没料到两人的关系是如此近,有些吃惊,沉吟了一下,道,那个萧靖可是一带名士……听说朝廷派了几次人去请,想请他出山做官,可是都被他拒绝了……
是有这事。
萧然笑了起来,家叔是因为看不惯朝中女干人当道,所以一直不肯出山。
女干人当道……
我轻轻笑了一下,分明就是在说我。
自从新帝登基以后我肃清了一批人,可是之后却一直感到手边缺人,听闻隐居永州的萧靖是治国的一把好手,这才屡次三番地派人去请他,可是每次派去的人都被他骂了回来。
不错,当朝监国苏翎以外戚之身干涉国政,弑杀先帝扶立幼主,更有甚者,把其余的皇子通通逼死,就连才华出众的如阳王也被逼逃出京城,这种行经,天底下谁人不愤慨?……
萧然越说越激动,年轻英俊的脸上有一种很认真的愤慨,难得听到有人这样肆无忌惮地议论我,很奇异地我竟然不觉得不快。我一手握住茶杯,低着头微笑着听他说下去,倒是沧雅坐不住了,手指一动碰翻了茶杯。
突如其来的动静让萧然吓了一跳,他打住了话头,叫小二进来收拾。
我把沧雅抱离了那片水渍,那孩子的脸色不大好看,咬住唇,静静的。
没事吧?
我问。他摇了摇头。
小公子的脸色不大好看,是病了么?
一切收拾停当,店家换了新茶上来,萧然望着我怀中的沧雅,问。
没事的,这孩子今天走了太多的路,大概累了。
是我不好,尽说这些扫兴的话,小公子大概不爱听吧。
萧然顿了顿,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说道,可是我方才在军论策辩那边见到小公子时,小公子似乎听得很专心的样子……
哦,孩子还小,看热闹罢了。
我笑了笑,打算敷衍过去,可是心中却是一惊,这么说来,这个人应该已经注意我们好久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
萧然正色起来,小小年纪就如此关心国事是件好事,长大以后才能为国效力……
对了,萧少侠,令叔父不肯出来做官,听你的口气,似乎也对苏翎很不屑的样子,那为何又……
我打断了他的话。
如今的朝廷是权臣当道,上下都是苏翎的爪牙,大家做事都要看苏家的脸色,我出来做官是为了还我大冰国一片清明河山!
他这话说得很慷慨,说完了才发现我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自知失言,一时便沉默了。
我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低头看看怀中的沧雅,那孩子正把眼睛看向别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场面也够尴尬的了,他当面骂我专权擅权不要紧,问题是沧雅也在。
眼前的这个人很年轻,也看得出很有才华,可是太过年轻了……因此也显得缺乏磨砺,过于血气方刚。
如果把他放到官场中锻炼几年,也许是块可用的人才。
我笑了笑,伸手握住沧雅的手,我对他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他默默无声,点头。
10.
科举有条不紊地进行。
无论是文试还是武试,我都点的大哥做学政,而最后金殿面试时的主考是我——这样一来,这一次的考生可说都是出自苏家门下了。
忙乱了一段日子,秋季渐渐深了。
我一面陪着沧雅读书练武一面处理政务,一天天地迎来了最后的殿试。
正值木樨花开的日子,皇宫里浮动着幽微的暗香。
我牵着沧雅的手在清岚殿深处落座,宫女们把琉璃垂帘放下来,遮住了外面窥探的视线。
冷吗?
我问沧雅。
那孩子的手似乎永远这么冰,他静静被我握着,微微地摇了摇头。
他在最上首处的龙椅上坐了下来,我松开他的手,在旁边点缀着珊瑚翡翠的玉座上落了座。
今天进行的是武试,考生们在听到一声钟响后鱼贯而入。
其实,说是鱼贯而入,却不过只有三人,这三人是本次的考生中最优秀的,而殿试的目的,只是从他们之中择出状元、榜眼和探花。
并不是很麻烦的任务,因此我也怀着比较放松的心情去看那些考生。
虽然有珊瑚垂帘隔着,但那只是防止外面的人看到里面的情况,从里面向外面望去,依旧是十分清楚的。
那三个人进来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律的玄色衫子,没有半点特色。
倒是看到第三个人的相貌的时候我稍微吃了一惊,那个人,就是我和沧雅前几日在街头偶遇的萧然。
不愧是永州萧靖的侄子……
我一边淡笑着一边这样想,回头去看沧雅的神色,那孩子好象也有些吃惊的样子,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有些变幻不定。
在离垂帘十步左右的地方,他们下跪行礼。
在司礼太监的引导下完成了整套仪式后,殿试正式开始。
试题是由宫监们经过我的授意,再朗声向外转述的,一问一答进行得井然有序。
凭心而论他们三个都很出色,特别是站在萧然左边的那名男子,看起来很谦和的气质,可是回答考题时却意外地犀利。
我一边提问一边思考着一些事情,看来大哥的眼光不错,这次选拔的人才出乎意料地优秀,只不过光一个萧然就不是我辈中人了,还不知另外两个怎么看待苏家。
问答进行了片刻,结果已见分晓,我抬手示意宫监们停下来,想了一想,问他们,如何看待当今朝政?
这不应该是武试时出的题,不过因为太重要了,我不得不问。
我并不是想籍他们的回答完全看出他们对苏家的态度,不过既然他们回答了,总归能让我感觉到什么。
这不是一道好回答的题,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和沧雅都在。
当宫监把这道题向外宣布时,殿前有一瞬间的死寂。
我淡笑着看了一眼沧雅,发现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再回头时耳边已传来了帘外的声音,萧然左边的那名男子的语气很淡,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身为一个武人,我对当今朝政不予置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