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淮安王作为一位想造反想了三十几年的老皇叔,用膝盖想都知道他的老巢不可能单只淮远一个了。实际上,除了淮安王李允,李允下面的三个儿子,最后再算上其孙子辈,几十年的封荫,以及与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的关系,一股势力委实小觑不得。
最直观的从地图上看,北烨最土壤肥沃又占尽地利的东南部地区,以及之前提到的中洲最著名的三大主要产盐区的长芦盐场都被归在其管辖范围内。所以说,人想要造反,没有两把刷子,那还当真是不行地。不过这话反过来再想一想,或许是熙宁帝老谋深算,想要替未来的储君扫清障碍,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场伐逆之征率众十万浩浩荡荡一路向南,夜渡荆楚,日克蔺城,虽有失利,倒也算声势雷霆。李祁毓按照熙宁帝的密旨一直相伴在三皇子李祁祀左右,没有苏少衍在身边,李祁毓为掩身份不得不以一面银制面具戴于面庞之上,平素亦甚冷漠寡言,人不知其名,只知李祁祀对其颇是敬重,加之其出手极快而狠,往往一招致命,人称之「翼先生」。
自古叛乱为安民心皆会找个具有相当说服力的名头,此时淮安王亦免不了俗,然则北烨这几年光景虽不若从前,一贯严谨的熙宁帝却到底难挑出毛病,于是乎淮安王只得鸡蛋里挑骨头,打出了个「诛佞臣,叛昏庸」的口号。佞臣指的是户部尚书崔卿书,说到这个崔卿书,那就不多提一句,一张俊脸实在似极了当年的七王爷李承泫,而至于昏庸么,更是大不敬的直指熙宁帝。
一路山河血染,六军直抵皖州时已近晌午,云霞收敛尽最后一丝光线,滚滚乌云低啸着从天边迫入,厚厚的城门紧闭着,仿佛末世里从不曾开启的墓碑。
最终也是走到这里了么?攻定襄,克云夏,取皖州,最后……便是淮远。冷雨贴着脊梁灌入战甲,他们漠视着,嘴角勾出一道漠然的弧,是了,他们最终也还是走到了这里,兵临城下,拥军喑哑,以手中的剑直指自己的血亲。
“你们当中只能活一个,剩下的,即将死去。”
仿佛飘散风中的谶言,不经意撕开天幕的一角,抖漏出神的意志,神的手没有温度,却能真实的擦亮人的眼眸。
箭雨如簇,盖地铺天。
旌旗染血,山河齐恸!
“攻——城——!”
一句话,仿佛一簇焰,燃成最烈的火,燎尽最离离的荒原。
前方,志在必得,后方,一战生死!
这将是一场血战。凛冽的箭锋擦着耳际而过,李祁毓一个回神间,脑海中不知怎的浮起这句话,而他的任务,不过是保护他的三皇兄,熙宁帝钦点的征伐大元帅。
“众所周知皖州易守难攻,不知先生有何看法?”
“禄南王此言差矣。想我方此时筑垒需耗数天时日,而对方城防正在加固,其援军一到,我方便很难攻城,加之数日落雨,军机延误,返程道路泥泞不堪,撤退艰阻,于我方甚为不利。皖州虽坚,可用之兵却是不多,料想以我三军锐气,四面攻之,定能一击制胜。”
“祀又闻皖州驻将乃一女子,姓白名瑾,骁勇善战,若届时强攻不下……”
“翼既领命于陛下,必会护殿下万全,若届时真至如此,翼将自动请缨,一斩阻将。”
这是昨日李祁毓同他的三皇兄李祁祀在军帐中密谈时的对话,实际上,熙宁帝并未告知李祁祀自己派给他的密使会是他的亲弟弟李祁毓,当然,这一点,对于李祁毓本人,他也并未透露。
李祁毓暗自揣测,或者,这本就是熙宁帝给他出的一道题。他虽不清楚熙宁帝内心是否对早年将七皇弟李承泫诛杀一事心怀愧意,但就此事攸关崔卿书性命而熙宁帝对此大动干戈来看,也许也就间接说明了熙宁帝其实是在意这件事的。
熙宁帝到底是老了,人一旦上了年纪,便容易思旧,纵使他是个君王,亦不能例外。
一蓬鲜血转瞬覆上他的眼眸,只一顿,便被雨水洗去,这场赤雨已落了许久,他长久的伫立在雨中,紧紧按住腰侧的佩剑,雨意冷然,他呼吸着慢慢从地面腾起的鲜血气味,心头也渐渐滋生了种怪异的感觉:或者,这就是关于战争怎也洗不清的罪孽罢。
“先生,只剩那个女人了!”有一个声音对自己说。他抬首,看见高高的城楼一名白衣女子持剑而战,自天边升起的圆月映在她的素净的脸上,竟有种说不出的动容。
“我生平从不杀女子。”他冷哼声,足间急点一跃而上。月色皎洁,他的银质面具反着冷冷白光,他扫一眼她身后的月,只觉这般的月也如一个明晃的阴谋。
“先生这么说,可是要让我叶瑾谢你不杀之恩么!”剑从兵士的胸膛里抽出来,迎面送来的血染上了女子翻飞的白衣,她扫了眼李祁毓,突是三声大笑,长剑一挑,已是向李祁毓刺去。
“巾帼不让须眉,可惜……”浓黑的瞳仁一如浓黑的夜色,唯一一点锐光,是来自地狱最锋利的寒芒,太快的剑,回旋的太过凄艳。
或挑、或挡、或刺、或点,一招一式,一如一阕迎风急奏的乐章,弦乐起,风声砥砺。
下颚被冰冷的剑尖挑起,李祁毓冲她牵起唇角:“这样的表情,是三招让你太没面子了么?”
女子撇过脸冷哼声,未几,闭目启唇,那个声调清越而铮远,一如六月忽降的飞霜,冷的让人悚然,也如冬末绽放的殷棠,决绝的令人惊意,她唱: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音罢即是纵身一跃,顿时香消玉殒。
夜色如晦,晦深似海。李祁毓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俯瞰那一抹暮色里新绽的血花,只觉脚下的步履愈发的沉重,他问:“李允,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女人都这样为你拼命?”
第045章
李祁毓万没想到自己会再见钟庭翊,且万没想到又相见是在这么处相见却难相言的地方。是了,淮安王毕竟是只老狐狸,再加上老巢和燕次距离之近,本就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然而,除了他,谁又能料得钟庭翊居然会亲自带着精兵前来护淮安王。
过了白河,便是淮远。此时伐军按原定战略自正方、后方、北烨同燕次的分水岭于壶关西北的阴川三面包抄淮远。李允在得知伐军进驻白河消息后,便打算自于壶关南撤燕次。
此时三皇子李祁祀为领头功,便是带四万精兵把手阴川。阴川之于于壶谷统共不过数十里路程,可惜李允到底狡猾,一役败于李祁祀后,便屯兵桥头,打算从阴川以东的峡令谷绕行进入南道,借此进入于壶关。
此事被负责截断后军的云离知晓后,迅速将军队向东五十里,望以阻击李允,岂料李允此举乃是声东击西掩人耳目,再加之云离又迟了半日,李允这便又返回桥头,向西,退守回淮远的南大门的鼎剑阁。
一虚一实,这仗打的委实头晕,李祁祀心急之下出兵鼎剑阁,不想竟是未能攻克。返程后只得一脸虔诚的向“翼先生”讨招,思忖片刻,李祁毓道:“兵法曰,凡战,所谓奇者,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也。现在要挫败叛军,可从阴川出发,走斜坡路,经旸德去沛城。这一所在在鼎剑阁以西百里,淮远以北三百里,以奇兵冲击敌军心腹之地,若援救沛城,剑阁守兵必然空虚,若不救,呵……那么就算他们出了于壶关,也再没有筹码同燕次讨价还价了。”
“可是,先生应知此处去沛城需在荒芜之地跋涉七百余里,这……”
“这就要看王爷的诚意了。”李祁毓故作高深道。
而后一行,凿山开路,架阁为桥,一路山高水深,可谓艰难处处,再加之军粮供应有限,全军几度面临绝境,最艰难处,李祁祀不得不命人用毛毡裹住自己,让人推滚至山下,将士们也都攀爬树木,沿着悬崖,顺序前进,皇天不负有心人,军队终在十日之后抵达沛城。
次日,沛城守将投降。
李祁毓记得那日的朝阳,一点点的升起来照在他的脸上,他想,如果这个时候苏少衍也在,那该有多好。也正是在那时,他才清清楚楚的明白,原来苏少衍之于自己不只是离了想,醋了酸,舍了痛;更是左膀右臂,缺一不可。所以在一次次的李祁祀询问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如何的时侯,他会将自己做了苏少衍,想如果他在,会以怎样的清晰又缜密的思路去回答。
“先生,你说他们会来么?”草草搭就的军帐内,李祁祀蹙着眉,每讲一句话,都会带出浓浓的白气,这个天,真是愈发的冷了。
“那王爷希望他来还是不来呢?”
“这……皇叔犯下如此大错本就罪无可恕,可是……那些血流成河早就已经堵死了回去的路了不是吗?”李祁祀英挺的脸上一双星眸转而望向他的眼,一双眸子似欲探清潜藏这泓墨色底的光泽:“我时常觉得先生很熟悉,不知……呵,我知这么说是我唐突了,但……”
“以后王爷自会明白。”李祁毓刻意避过他的视线,“淮安王他是个枭雄,一个心比天高的人,又怎可能选择一世蝇营狗苟的活着呢?”
“唉。”似坐实了如己所料,李祁祀重重叹息一声,“是以人都想爬上那个高位,可我却偏不这么想。”
“哦?”李祁毓不动声色牵了牵嘴角,连日的相处,让他开始觉得这个皇兄其实并不如外界所言的那般,这人虽无大才,但为人义气,且心胸磊落。
“少时我常看见父皇独自一人在含章殿里,一坐就是到天亮,他总爱拿着壶酒对着幅画像叹息,说真是寂寞啊。那时我还不懂,可有一次我偷跑进去瞧,你知道我瞧见了谁么?呵……没想到,那画里画的竟是皇七叔,想想也对,或者在我们这么多人里头,只有七叔最懂他罢,可他却杀了他,杀了他他最重要的人。你说人若做到这步,难道不可悲么?”他后退一步,脸颊泛着红,目光却似醉了:“我不想做失了心的人,先生,你能理解吗?”
也许只有对陌生人,如他们这般身上流着所谓高贵皇族血液的人才能袒露心声罢?李祁毓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说:“连日赶路,想必王爷是累了,臣告退。”
“我不想杀他。”最后曳下军帐一角时李祁毓听见那声呢喃低低的,轻的就像倒转在时光里的一片鸿羽。
你不杀他,他就会来杀你,李祁毓勾唇,想那时在蜀中李允对自己和苏少衍哪怕有过的一丝一毫手软,但是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这,便是皇族的亲情。他紧了紧佩剑,抬首望着一夜无星,只觉这风雪愈发紧了。
人生总有相见争如不见的时候,现下的李祁毓便是如此。中间隔着万里扬沙,身后拥着千军万马,来人这么惊鸿一瞥,一骑白马,一袭白甲,一柄银戟飒飒,夜半时分将此情此景略略在脑海中过上一过,总也觉得还有那么点假,但时逢偏巧是对上了,实在也是件很没奈何的事。
“听闻翼先生是自天而降,今日一见,却不知是何时似了我那位故人。”一句带那么些轻佻,带那么些试探的话夹着凛冽北风送人耳隙,李祁毓看着他,将唇勾出一道莫测的弧。
“哈,草民孑然一身,将军此言可是同草民攀亲来的么?”此时两军对垒,立场摆的可是再分明不过,当着千军万马环顾左右而言他,这种事怕也就他钟庭翊做的出来。
“先生此言差矣,我只是想,若借此大好机会将先生掳了,若先生真是他,我便欢喜,若不是,那我也只好退而求其次。”
“你这话我听着真心,瞧着真心,就是觉着不怎么真心。”当着万千兵士的面言道如此肉紧的话,李祁毓一阵头皮发麻,这个人,就是不疯,一准也是在准备发疯的路上罢……
“狂徒休得胡言乱语!”连日来的提点,早让李祁祀将「翼先生」作为了神一般的存在,此时哪里还能忍得他人如此的轻薄挑衅,面皮登时一热,大喝道,“三军将士听令,活捉此人者赏黄金千两,本王倒想看看,你能嘴硬到几时!”
“先生,你也看见了,我的命也不是没人在意的。”疯子,李祁毓在心里咒骂声,扬眉一声驭马,忽是冲出军列,道:“想要掳我,也要看看你有没这个本事。”
“先生!”忽身后李祁祀一声,李祁毓一震衣袖,示意他不要上前。
“这样就沉不住气了么?”钟庭翊轻笑声,洋洒抽着马鞭,一驭通体雪白的裂云不紧不慢上前。
李祁毓的赤骥是北烨臣国大宛国进贡的名马,钟庭翊的裂云亦是自胶夏国辗转而获的难得宝驹,李祁毓手持的宝剑是有不世鬼才之称的铸剑大师客缁尘生前绝笔,对剑之一的「一倾酴醾」,钟庭翊所持的银戟亦是中洲兵器谱上从不落前十的名器「日月双分」。
两名不速之客,两匹千里名驹,两柄不世利器,众人凝神屏息,皆觉这场不容错过之戏实在太有看点。
情势已逼至如此,双方唯有——战!
曾经的惺惺相惜,此刻的对峙军前。二人心思容不得百转,尘沙眯眼,只闻一声金铁砥砺,宛如九重天之鹤啸,戟是重戟,剑却是轻剑。漫天扬沙骤起,杀意霎时回旋,不犹豫,不留情,一者冷而沉,一者快而稳,钟庭翊长戟纵横挥舞,李祁毓亦是剑走灵逸。
“真就这么想我死?”
剑身映出对方一双幽蓝深目,只是一瞬,李祁毓剑势一吐,看准时机便又是见缝刺入。“当着这样多人的面折辱我,你的目的达到了?”
“我可是句句真心。”
“呵,我倒瞧你是招招真心。”
“阿毓,同我回去。”长戟横空隔挡,李祁毓矮身斜刺,再一偏头,心道如何从前没瞧出钟庭翊这一身着实不错的功夫?
“同你回去相爱相杀么。”「日月双分」到底是中洲兵器谱上从不落前十的名器,几番对阵下来,已是震的自己虎口生疼,李祁毓一皱眉,决意以连招快攻先逼这人败阵。
“真是近墨者黑,”银戟一扬,钟庭翊腾出另一只握缰绳的手竟是欲揽李祁毓的腰身,战场之上,胆敢这等堂而皇之揩油的,整个中洲怕除了那乖张不羁的步月行也就剩下他钟庭翊了罢。
“钟庭翊,我瞧你是活的不耐烦了!”被如此一激,怕是个男人都会耐不住面子。
“那时我就同你说过,为你,我是向天借了个胆,”不避不让,钟庭翊一一隔开他的杀招,虽也并不轻松,但若比起体力,长年练重戟的他尤是胜李祁毓一筹。
“李允给你了什么好处,让你这般为他卖命?”
“卖命,别说的这么难听,”眉一挑,面上难掩讥谑之色,“我要的不过是北烨的南大门而已,阿毓,难道身为昭和君最在意亲外孙的你才回北烨就忘了他平生的夙愿么?”
半刻的分神,长戟突是没过前胸,且听护心镜一声轻微的锐响,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连带着轻易的碎裂了,在场的人还未反应过来,李祁毓已在那瞬刹坠马,意识模糊间,他望着钟庭翊关切的脸,同时也望着他身后的千军万马,不知怎的,眼前便浮现起少时在下塘郡为质的那段时光,那是个盛夏的傍晚,他同堪堪熟识的苏少衍在百里夫子的书斋里第一次被罚字,他们一遍遍的写:
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