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走进公馆里,已能听见里面的琴声以及人们的交谈声,等两人走到门口时,白天那个送来请柬的中年男子已经等在了那里,看见他们走近,礼貌的唤道:“莫少爷,肖先生,晚上好。”
莫颜朝他摆了摆手,笑道:“刘叔,有几年没见了吧。”
被唤作刘叔的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身上的黑色西装整齐光鲜,“是啊,莫少爷这几年可好?”
“谢刘叔关心,很好。”
“那就好,莫少爷,肖先生快请进,老爷已等候多时了。”刘叔朝里面做了个请的动作,莫颜便带着肖宁走了进去。
这里只是罗兰公馆的一小部分,用于宴会的地方是一幢三层楼高的洋楼,大厅里三三两两的人围做一堆,从顶灯到地砖无不精致华美,四面墙上还挂着许多画作,肖宁虽然不懂,却也封家的实力之雄厚,挂在这些地方用于示人的东西必然不可能是次品,所以这些东西定然价值不菲。
今晚前来赴宴的都是安宁市有头有脸的人物,封家虽在上海,可是环球集团的名号却早已响遍了大江南北,所以封庭想要邀请这些人前来,简直是易如反掌,只是肖宁不明白,一个不喜欢经商的画家为什么把安宁市的这些商界政界的名人都请来了?不会只是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吧?
莫颜的家世和人品摆在那里,所以才一入场便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一番寒暄之后,众人才发现站在他身旁的不苟言笑的少年,一张脸上最出彩的地方大概就是那双眼睛了,清澈似水,波澜不惊。
立刻有人多嘴问一句:“这孩子从前没见过呢,莫颜,这是?”
莫颜便笑,一把揽过肖宁的肩膀:“我表弟。”
肖宁任他搂着,冲众人微微一笑,在场的有几位女士都被这个笑容煞住,一时之间忘了要说话。
有人说笑容是这个世界上最具有杀伤力的武器,有时候比眼泪还要有冲击力得多,肖宁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即使他对这样的场合很反感,也依旧要用心的应付过去,封庭的用意大概就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可他偏不,不过豪门夜宴一场,可难不倒他肖宁。
莫颜暗中在他肩上捏了一把,低头凑过来,小声调侃:“看不出来啊,少妇杀手。”
肖宁也跟着笑起来,笑容礼貌又不失亲和,“承蒙夸奖。”
过了一会儿,莫颜就被人拉走了,走之前千叮万嘱他不能离开大厅,肖宁应下了,现在已过了七点半,肖宁也有些饿了,便走到自助餐桌旁挑东西吃,餐桌上多是凉菜和西点,肖宁兴趣缺缺的吃了几口蛋糕便放下了盘子,其间倒有好几个穿着讲究的女子过来跟他说话,面对场中唯一一个未着正装出席的男人,她们的目光热烈而矜持,上流贵妇们每天的生活极其无聊,除了做脸便是SHOPPING,难得遇见这样一个年轻又可人的孩子,很容易就勾起了她们的母爱心性。
肖宁始终面带微笑,即客气又温和,对她们的问题有问必答,只是半真半假,竟也将那些贵妇哄得满面生花,肖宁对女人从来不感兴趣,可是看见眼前的这些,便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喜欢画淡妆的女子,女人是娇艳的玫瑰,想要摘取时需要小心谨慎,也是清丽的百合,会因为许多东西变得多愁善感,所以,肖宁虽然不喜欢女人,却也从来尊重她们。
正交谈甚欢,刘叔竟走了过来,略低了低头,轻声道:“肖先生,我家老爷请您过去。”
肖宁将酒杯随手放在餐桌上,笑道:“好。”然后又跟身侧的几个女人说了两句,便跟着刘叔朝前走去。
大厅的后面是一个很大的花园,花园中亮着几盏明亮的灯,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花园里的花也被点缀得愈发美丽,空气中还有淡淡的花香四溢,还未走近,便听见一把清脆的嗓音在夜色中响起:“封伯伯,城哥哥今晚怎么没有来呢?”语气里颇多失望。
接着传来的是一个温柔的嗓音,大概被岁月侵蚀得太久,已不复年轻时的动听迷人,却也别有一番味道,“他出差了,你若想见他,可以去他家找他。”
“可是,我没有钥匙,去了也进不了门,而且,城哥哥每次接我的电话都说很忙,他是不是讨厌我?”
肖宁听了,微微笑了笑。
这个封庭以为找个女人来给他看,他就会退缩?
真是幼稚。
转眼间,封庭所在的凉亭已经出现在眼前,封庭比肖宁想象中的还要年轻很多,剑眉星目,脸上带着清浅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肖宁以为自己看见了二十年后的封城,但也仅是那么短短一刹,因为封庭已转过头来,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然后笑道:“肖宁?”
肖宁缓步上了台阶,微笑着:“封老先生,你好。”
封庭身侧坐着的那个女孩子看见肖宁,脸色变了变,一双眼睛定在肖宁身上,肖宁假装没有看见,封庭的声音随后传来:“坐。”
肖宁便坐在石桌旁唯一的那张凳子上,封庭不动声色的看着,心里不禁一惊,一个16岁的孩子有多沉稳老练封庭并不是没见过,封城就是这样的一个典范,可是这个肖宁却仍是让他吃惊,不为别的,只因为对方脸上那种从容淡定的神情。
明知他是封城的父亲,明知今晚叫他来不会有什么好事情,这个叫肖宁的孩子却偏偏赴约,衣着随意,态度却颇为淡然,倒好像完全忘了自己面前坐着的是乃是情人的父亲。
封庭静静的打量了他几秒钟,随即介绍道:“这是莫珊珊,”随即又面向那个漂亮的女孩子,“珊珊,这是肖宁。”
莫珊珊冲肖宁点点头,笑容有些僵硬,“你好。”
“你好。”肖宁露出招牌笑容,“我常听封城提起你。”
闻言,莫珊珊眼睛一亮,“真的吗?城哥哥说我什么?”从语气到神态已经表露出了太多意思,肖宁微微沉眸,礼貌而轻漫的说:“封城常说他有一个一同长大的妹妹,想来说的应该就是莫小姐你了。”
莫珊珊一顿,眼睛里的光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雪白纤细的手指使劲的绞着手提包的带子,头也垂得低低的,无一不在说明她的沮丧和难过,肖宁却并不理会,反而继续道:“我记得莫小姐的19岁生日刚过不久吧,不知封城送你的那对珊瑚耳环还满意吗?”
莫珊珊点点头,脸上又现出一丝笑容,“嗯,很喜欢。”
肖宁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还真怕莫小姐不喜欢。”
话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莫珊珊出自书香门第,从小家教极严,即使到了这时候,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失态,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接话,肖宁便好心的解释道:“封城说送女孩子礼物他不在行,便让我帮忙挑了,我看那对珊瑚耳环很小巧别致,所以配莫小姐正好。”说着眼睛扫向莫珊珊的耳廓,上面戴着的果然是自己挑的那对耳环,肖宁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仍是那礼貌温和的笑容,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来。
这下子,就算莫珊珊再怎么识体,也只能失态的起身,跟封庭匆匆道了再见便快步离开,仿佛多呆一秒,她的自尊心便会多损伤一分。
肖宁瞧着她娉婷优美的身影消失在花园入口,这才慢慢的转过头来。
封庭的目光在明亮如白昼的花园中并不凌厉,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又带着一种与他本身性格相符合的优柔,肖宁微微勾唇,端起刚刚送上来的清茶喝了一口,味道当然是极佳的,却始终少了点人情味儿。
封庭并不急着开口,肖宁便也闭口不言,被花香萦绕的后花园一时间落针可闻,直到肖宁喝了半杯茶,封庭才缓慢的开口:“肖宁,你知道我为什么给封城取这样的名字吗?”
肖宁抬头望向他,封庭的神色是温和的,目光也极尽柔软,像一个真正的长辈那样看着肖宁,肖宁摇头,他便继续道:“我希望他能拥有一座城,一生太平安然,歌舞升平。”
闻言,肖宁笑了笑,“可惜,你只是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而已,并不能带给他这样安逸的人生。”
封庭呼吸一滞,料不到对方竟这样毫不留情的反驳他,但他仍开口道:“遇见你之前,他本可以拥有这样的人生。”
肖宁仍是笑,修长的手指转动着手里的茶杯,杯身上面描着兰花,悠远清丽,优雅绝然,肖宁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来,很轻很慢,却糅进了他对封城所有的深情和爱念,“不,这样的人生只有我能给。”
封庭似乎笑了一下,微微牵动嘴角,有点嘲讽,又有点诧异,“年轻人,自信是好的,可是太过自信便是自负了。”
“封老先生从身艺术,对于礼义廉耻应该比我更清楚,难道没人告诉过您,无论发生什么事,您永远只能教训自己的儿子,至于别人家的孩子,自有人教训,从来与您无关。”肖宁看着他,一字一顿,声音淡然却坚硬,像镶嵌于地中的大理石,看着光可鉴人如同平静的湖面,可是,当你真真伸手触摸时,才发现它是从内而外的坚不可摧。
肖宁的话虽说得句句谦虚,可是往深一想,他不就是在骂封庭不顾礼义廉耻吗?封庭被这话气得吐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肖宁趁胜追击,“封老先生趁封城不在安宁的这个当口邀我前来,那就是已经跟封城谈过了吧?相信他的答案令您不甚满意,所以才让一向不理家务事的封老先生对我这个小人物费心,肖宁真是惭愧。”
封庭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眼睛里神色变幻,脸上的和蔼表情早已消失干净,肖宁仍他打量,端起茶杯轻呡一口,这茶的味道似乎比刚才还要好一些。
两人面对而坐,眉目清秀的少年一脸平和淡然,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却是眉宇深皱,思绪似乎走进了什么怪圈,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圆形的石桌,石桌上铺呈的是天蓝色的格子桌布,用上好瓷器盛着的清茶蒸腾出氤氲雾气,肖宁心无旁骛专心喝茶,封庭却始终沉默,依旧英挺的眉宇时而深皱,时而舒展。
“肖宁,你知道封家的家规吗?”末了,封庭突然问。
肖宁笑了起来,“我对封家并不熟,所以并不知道所谓的家规。”
这话多少有些不敬,封庭却没有在意,继续道:“封家的家规有一条是不能同性相恋,一旦违背,将被即刻除名,连姓氏也要被剥夺,如果你执意要跟封城在一起,那么,他将一无所有。”
闻言,肖宁沉默了一会儿,嘴角慢慢的上扬,扯出一个轻嘲的笑容,“我想,一个让自己的女人为自己挡子弹的人,应该不会懂得真正的爱情到底是什么,你说对吗?”
封庭身体震了震,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肖宁望着他,笑道:“封城这么多年都不原谅你,你也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你亏欠他良多,这时候却还要站出来反对他追求幸福,想想真是可笑,相信封城应该很愿意离开封家,既然家规如此,你们还是早做决定吧。”说完话,肖宁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但是封庭突然开口了。
他说:“你还知道什么?”
肖宁重新坐下来,拨了拨额前散落下来的头发,笑得人畜无害,“您觉得我还知道什么?是您背着老爷子偷偷养着被逐出家门的大儿子还是您在外面养着的那个情妇是自己的亲表妹?”
闻言,封庭脸色一暗,不怒反笑,“你知道的倒不少。”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呀。”肖宁笑着看他,一双眼睛明亮如星尘,语气淡然得仿佛在讨论今晚的晚餐,封庭被气得指尖都发起抖来,眼睛盯着他,半晌才道:“你想以此威胁我?”
肖宁摇摇头,依旧是那不紧不慢的口气,“您在外面如何与我无关,我只是希望,下次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们不再站在对立面上。”
封庭挑眉,“如果我不呢?”
肖宁好脾气的笑了笑,平凡的五官因为这个笑容突然变得耐看起来,“如果您不答应也没关系,我想,封老爷子应该很乐意听见那个被他亲手赶出去的孙子如今过得如何,毕竟,当时他可是气得不轻呢,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是封老爷子向来说一不二,就算是陈年旧事,也难保他不会再追究。”
第55章
封庭霍然起身,脸上已露出几分薄怒,随即又平复下来,说道:“肖宁,你应该知道,若我想要你的命,你今天就别想走出这个门。”
肖宁眨了眨眼睛,依旧带着那淡淡的笑容,“我知道,可是如果我在你这里失了踪,你觉得封城会怎么想?”
“哼!不过死了个人而已,他又能怎么样?”封庭自然了解这个儿子有仇必报的性子,可是面对着肖宁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心里真正的想法。
肖宁赞同的点了点头,“他的确不能怎么样,最多也就跟你老死不相往来而已,更何况,即使你们封家在上海只手遮天,这世上终究还有王法一说,咱们小老百姓也有维护自身利益的权利,不是吗?”
封庭一时无话反驳,肖宁便再次起身,“封老先生,即使你腰缠万贯,你却从来给不了他幸福的人生,既然如此,就让我来给他幸福,若你肯保持中立,肖宁万分感激,若你不肯罢手,我也随时奉陪。”他说得这样认真,字里行间皆是慎重和严肃,封庭似被他这样的神情怔了一下,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肖宁平静的迎上他的目光,唇畔清浅的笑容被灯光渲染得愈发迷人,正打算离开,花园的入口却突然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黑衣,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平时梳得整齐的黑发却有些凌乱,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肖宁看见那抹修长的身影渐渐走近,心底的某处霎时柔成一团,眼睛直直的望着对方,嘴角慢慢扬起好看的弧度。
转眼间,封城已然走近,长臂一伸,便将肖宁拉到了身后,一脸阴沉的望着坐在原处的封庭,“希望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
封庭看着他,脸色有些难看,“这就是你对长辈说话的态度吗?”
空气有一秒钟的静默,封城冰冷的声音随即传来:“对我来说,你什么也不是。”
肖宁感觉到封城在那一瞬间无意识收紧了手指,捏得他的手生疼,他也不呼痛,只是望着封城僵硬的侧脸,心里一疼,这样的封城是他没有见过的,像受了伤的小兽,即使鲜血淋漓,即使头破血流,依旧保有着自己的坚持和原则,那些怨怼和不原谅在这个时候突然被放大了无数倍,以至于,让肖宁轻易的就感觉到了封城正在流血的心,以为时间久了它自然就愈合了,岂料,时间不过是辅料,只会让它的伤口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却不会有结疤的时候。
封庭因为儿子的话难色难看到了极点,还未等他发作,封城却没再看他,径直牵着肖宁大步离去。
两人刚走出会馆的大门,就见莫颜和白北正站在不远处的车旁,正在说话,封城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肖宁也不以为意,只到这时候才转头望了身侧的男人一眼,封城感觉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来与他对视,声音已不复刚才的生硬,带着柔软的色彩,“吓到了吧?下次如果他们再邀请你,不必理会。”
肖宁想笑,却忍住了,只是点点头。
封城又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肖宁知道他是在担心,于是笑着安慰,“伯父为人温和,只是跟我闲聊了一阵。”
这种说辞怎么可能骗得过封城,肖宁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实在是徒劳,这时候却突然不想告诉封城,封庭说的那些话,反正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又何必让封城父子间的嫌隙更大呢,即使封庭曾经做的事再怎么过分,封城身上始终流着他的血,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