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红了脚下的绿茵草地,他的母亲躺在封庭的怀里,嘴角流下殷红的血液,白皙的手指紧紧的扣着封庭的手,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嘴里却说不出任何话来,封城的脚却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般,怎么都挪不动分毫。
凤凰有涅盘重生,而封若薇,他的母亲只有一次生命。
就在那一瞬间,封城的眼中似有大雪弥漫,无数过往与现在尽数脱落,变成尖锐细小的碎片,迎着狂风飞舞,头顶的阳光懒洋洋的洒下来,照在少年尚算单薄的肩膀上,却温暖不了他被冰封的心脏。
亲情是什么。
许多年后,封城问封庭。
封庭答:血浓于水。
封城便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不,亲情是用来替自己挡子弹的工具。
封若薇的死对13岁的封城来说,无疑是个致命的打击,就连肖宁的笑容都无法治愈这种无处不在的悲伤,但是封城与他的母亲一样不擅长流泪,他只是一遍一遍的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开始学会了抽烟。
封家家教极严,未满18岁不能触碰任何会上瘾的东西,因为未成年之前他们还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欲望和情绪,烟有时候是个好东西,能让人暂时忘记烦恼,只记得尼古丁的气息经由口腔滑入鼻翼的触感,很奇妙也很舒服。
自那以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找过那个叫肖宁的孩子,因为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伤了他。
封城的14岁生日很冷清,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所有手下全都被驱散出去。
有些人天生需要跟随别人,如凌波。
有些人则天生适合做领袖,如封城。
即使他还是个单薄的少年,然而在乌鸦这个已初显规模的情报组织里,他已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英雄少年,卓而不凡。
寂静的房子突兀的响起门铃声,封城从黑暗里抬起头来,望着玄关处那个不断闪动的光点出神,来的人可能是莫颜,也可能是老军,却怎么都不可能是那个叫肖宁的孩子。
封城坐在沙发上,四周安静得如同坟墓,连呼吸都变得缓慢而悠长,寂静的空间里突然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哥哥!”
这个清亮的带着些雀跃的欢腾声将封城从沙发上蓦地拉了起来,他快步走向玄关,手指带着门把推开门去,门外站着的是即将6岁的肖宁,他今天没有打架,身上的衣服漂亮整齐,小脸上一汪灵动的泉水弯成好看的月牙形状,嘴里叫道:“哥哥!”
封城难以形容那一刻自己内心的感受,好似枯竭了几百万年的荒原突然流入了一股小溪,即使狭窄即使短促,却足以让他永生难忘,门外的小孩见他半天不说话,以为是不欢迎自己,撇了撇嘴,“我回去了!”说完就赌气的转过身子,还未走出两步,身子突然腾空,被身后的封城抱进了怀里。
肖宁立时眉开眼笑的抱着他的肩膀,格格的笑起来,“哥哥,军叔叔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带了礼物给你。”
封城低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然后抱着怀里的小孩往屋内走,黑暗被昏黄温暖的光芒驱散,封城将人放在沙发上,半蹲下身子靠在沙发边缘,微微勾了勾唇,“我的礼物呢?”
小孩子的手指有点胖嘟嘟的,被橘色的光芒一照,立刻泛起迷人的光泽,封城看见肖宁伸出那只手在口袋里掏了掏,然后掏出一个一指长的乌鸦公仔,做工粗糙漏洞百出,在封城眼里这个实在不值得收藏,可是因为送的人是肖宁就变得格外不同,这是他迄今为止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他慎重的从肖宁手里将公仔接过来放在唇边亲了亲,一双眼似落满了星尘,璀璨迷人,用少年特有的湿润嗓音轻声说:“谢谢。”
沙发上的小孩儿似乎也感染了他的愉快,欢乐的点了点头,然后四处看了看,奇怪的道:“哥哥,没有生日蛋糕吃吗?”
封城差点失笑,将公仔放进口袋里,这才牵起肖宁的手走向厨房,冰箱里放着一个三磅大的巧克力蛋糕,是莫颜昨天送来的,只不过他推掉了莫颜准备的生日Party,所以这个蛋糕到现在依旧完好,封城将蛋糕取出来,拿了刀准备切,肖宁在一旁说:“哥哥,吃生日蛋糕之前要许愿。”糯糯的声音加上那个希翼的眼神让封城毫无招架之力,封城没有办法只好拿起随蛋糕一起包装的蜡烛点上,肖宁趴在桌延上,看着蜡烛全都点着了之后才说:“哥哥,快点闭上眼睛许愿!”
封城笑着看他一眼,依言闭上了眼睛。
从前的13年的所有生日,他都是在母亲的强迫下许了愿望,这一年再没有那抹如火的颜色伴随身侧,莫名的觉得落寞,仿佛心被生生的剜了一块,疼得慌,6岁之后,他的所有愿望都是带着母亲离开那个如牢笼般的家,因为不愿见到自己的父亲左拥右抱,不愿见到令他失望透顶的所有族人,更不愿见到母亲强颜欢笑。
若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那么,就太浪费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他。
“哥哥,你怎么哭了?”小孩儿的声音里满是惊讶,因为太过讶异所以连尾音都不自觉的扬高了。
封城睁开眼睛,蹲下来将他纤细的身子抱进怀里,哑声道:“哥哥没哭,只是蜡烛熏了眼睛。”
“哦。”小孩儿似懂非懂,伸出两只短短的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哥哥,你会永远在这里吗?”
封城眼眸一沉,声音依旧温柔,“为什么这样问呢?”
小孩儿的两只小手把玩着他乌黑的头发,小巧的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很认真的说:“隔壁家的小花死了,妈妈说它不会永远在这里的,可是我想你永远在这里。”
闻言,封城身子一震,随即收紧了手臂。
肖宁终究没有等到答案,因为第二天,封城的房子人去楼空,肖宁从天亮等到天黑,按了无数次门铃,叫得嗓子都哑了,也没有见到房门打开,门后站着的那个有着温暖笑容的大哥哥,但他是个固执的小孩子,没有见到人坚决不离开。
秋末的夜,凉如水。
别墅的大门前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大概是被风吹得狠了,小身子不断的发着抖,两只短短的胳膊环抱着自己,小巧的头颅低下去,埋进了手臂间,即使冷得这样厉害,他依旧坐在那里不愿离开,心想着哥哥只是去买东西了,等下就会回来的。
离大门两百米左右的地方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后排座上的少年望着那个小身影,修长的手指紧握成拳。
司机军叔看不下去了,轻声道:“小城,去看看吧,别把孩子冻坏了。”
封城收回视线,透过后视镜望了一眼驾驶座上的老军,然后他推门下车,一步步朝大门口走去,地上坐着的小孩儿听见脚步声,从昏暗的光线里抬起头来,望见封城的那一瞬间,眼底霎时明亮起来,既委屈又难过的叫:“哥哥。”
封城被这声哥哥叫得心都软了,有那么一瞬间想着,若能永远留在这里,与这孩子一起成长一定是件幸福的事,可惜,这样的念头也不过短短一瞬而已,随即便被无情的现实掩盖了。
封城蹲下身将他抱起来,将他冷得如冰一般的小身子裹进自己的风衣里,边回身朝车走去,肖宁窝在他怀里,一声都不吭,封城以为他睡着了,结果刚一坐上车,怀里的小家伙便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睛定定的望着他,“哥哥,你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了?”
封城没有回答,仅是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了他的额头上,“肖宁,以后我会回来找你。”
肖宁立刻摇头,眼睛里湿润一片,“不要!到时候你都不记得我了!”
“不会,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封城安抚的拍拍他的背,柔声道。
小孩儿依旧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嘴里叫道:“不会的!你们都是骗子!只会骗人!”他虽然没有哭,那双眼睛里却分明蓄满了泪水,封城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想起肖宁打架时那股狠劲,封城没想到,像他这样倔强的孩子面对离别竟会如此的不安和激动,封城叹口气,将他搂进怀里,修长的手指一遍一遍的抚摸他的后脑,声音温柔似水,“我答应你,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第63章
肖宁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大亮,想起昨天的事,他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了起来,陌生的房间里还残留着哥哥的味道,而屋子里除了他自己一个人都没有了,他慌忙的穿上鞋,拉开门跑了出去。
一走出门,肖宁就傻了,这里的每一个房门都一样,只有门上的号码不同,不断有陌生的男女从他身边走过,他们大概是没想到竟然有父母把小孩子一个人丢在酒店里,所以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肖宁,肖宁虽然发现了他们的目光,但他此刻心急如焚,只想快点找到封城,所以一路上都急着找人,直到到了酒店大堂,才在门外看见了封城的身影。
肖宁拔腿跑过去,封城却已先一步上了汽车,司机发动引擎,汽车便像箭一样飞了出去。
“哥哥!哥哥!”肖宁跟着急疾的汽车跑了过去,嘴里拼命的叫出声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延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很快就融进了风里,小孩子的世界向来单纯,谁对他好就是好人,但是对肖宁来说,封城是不一样的,封城不是一个普通的邻家大哥哥,肖宁总会想起他在夜色的眼睛,像会说话的星星一样,他总微笑,笑容像阳光一样温暖迷人,所以对肖宁来说,封城是像家人一样的存在,不是一个普通的别人。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哥哥追回来,永远跟他在一起!
“老板,有个孩子好像在追车子。”老军今天另外有事,所以司机一职暂由新入会的小吴担任。
闻言,封城睁开眼,透过后视镜望过去,就看见小孩哭得唏哩哗啦的脸,他的脸色如常,看不出丝毫情绪,唯有一双眼睛幽幽暗暗,几经沉浮,过了半晌才听他道:“继续开。”
小吴得令,踩下油门,加速前进。
后视镜里的小孩子渐渐被拉远,如同这世界上任何事物之间的距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事物的变迁以及每一个人的意念而改变,或许那个叫肖宁的孩子最终会忘记他,但是他永远不会,就如他答应过的那样,他永远不会忘记肖宁,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肖宁。
飞机到上海的时候,是下午两点。
封家上下为了迎接失踪一年的三少爷回家,特意将整个花园重新修整了一番,连封氏大宅的外墙也被重新细心的粉刷过,即使封若薇刚死不久,但这丝毫不影响封家上下所有人的愉快心情。
车子从雕花大门延着花园一路开了进去,远远的就看着封庆率着众人站在玄关门前,封城眼底快速的划过一丝厌恶,随即又恢复成那波澜不惊的模样。
封城就着司机拉开的车门下了车,封庆立刻大步迎了过去,一只手搂着他的肩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小城,这一年你过得好吗?怎么都不跟我们联系呢?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
封城低着头,声音是恰到好处的细弱,“对不起爷爷,让你们担心了。”至于他为什么失踪了一年都不与封家联系,一年前的那根断指是怎么回事,他又为什么会从凶残的绑匪手里死里逃生,封城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相信就算是老谋深算的封庆也瞧不出丝毫破绽。
“没事没事,回来就好。”封庆笑着拍拍他的背,“你陈叔说在安宁找到你了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回来就好啊。”
封庭走上前来,大概是想起这孩子的母亲因自己而死,面对儿子的时候多少有些不自然,封城看在眼里,却并不点破,只是不着痕迹的从他身边经过,随着封庆入了屋。
封家人并未刻意隐瞒封若薇的死,在封庆看来,做为一个男人既要有所承担,又要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否则,就不配做他封家的人,所以他将这个消息告诉封城时,封城脸上淡淡的哀伤让他满意,至少,这孩子没有如他想象中的那般歇斯底里,更没有悲伤欲绝,他不哭不闹,甚至不需要别人哄,封庆听见他说:“我想去看看她。”
封庆叹口气,点了点头,“明天我让司机送你去。”
封若薇在封家没有任何名分,死后也是孤零零的坟墓一座,封城站在那块新立的墓碑前,看着墓碑上封若薇淡然平静的面容,脸上无悲又无喜,他知道自己不会报仇,因为这是母亲自愿的,他又何必让她在地下都不安宁?
只是,此时的乌鸦太过薄弱,以他一己单薄之躯根本无法承担,所以他需要成长,需要力量,只有变得更加强大,才能保护最重要的人,至少,下一次,他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重要的人在眼前死去,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个世界从来不需要弱者,因为弱者永远会死在前头,就像他愚蠢的母亲一样,为了心爱的男人而死又如何,不过换来几滴虚情假意的眼泪和一小段时间的腼怀,唯有真正的强者才有话语权,为了肖宁,他愿意也必须成为强者。
封城回到封家的第四个星期,安宁传来了关于肖宁的消息。
老军在电话里说:“那天你走后,肖宁也被他爸妈带走了,回去之后肖宁大病了一场,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封城感觉自己握着手机的手一顿,“什么叫不记得了?”
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着措辞,“……就是从那天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没有了,医生说可能会恢复也可能永远都想不起来了,他爸妈的意思是什么都不告诉他,免得他受刺激,孩子毕竟太小了,你觉得呢?”
外面的天色还没有全暗,花园里的几株月季在微风下摇曳着身子,大概是因为已经进入冬季了,封城突然觉得冷得很,那种从毛孔外面强钻进去的寒意很快占据了他的四肢,最后连握着手机的手都僵硬了,电话那边的老军还在等他的答复,然后只听见“啪”的一声,似乎是手机掉在了地上,然后便是嘟嘟的盲音。
封城推开窗,脚边散落着手机细碎的零件,他的脸色在昏黄的路灯下面柔和得如同神只,一双眼睛却幽深似海,里面似藏了无数情绪,仔细一看,却只看见一片黑暗,冬天干燥的风从窗外涌进来,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千丝万缕的发丝间,他似乎看见那孩子如向日葵般明亮灿烂的笑容,像记忆中母亲裙摆绣着的海棠,即使不是最起眼的那一个,却依旧能吸引住别人的目光。
那之后封城去了一趟安宁,他在初遇肖宁的那个巷子口等了很久,都没有再见那一个以寡敌众的单薄身影。
不甘心就被这样遗忘,却又无计可施。
封城唯有苦笑,看着那孩子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经过,不会再有人说: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不会再有人记得他的生日要准备礼物。
更不会有人一脸伤心的追在他的车子后面,一遍一遍的叫哥哥。
肖宁,即使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依旧会记住你,永远。
封城15岁生日的第二天,向封庆提出要离家的要求,封庆欣然同意了,封城便在隔天带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封家大门,从此以后,这个家再不会让他有任何留恋,也不值得他耗费一丝一毫的感情。
五年后,封城回国,定居安宁。
彼时,肖宁已是12岁的少年,依旧喜欢打架,依旧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只是他的记忆中再没有封城这个人,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有多喜欢这个哥哥。
那一年,封庆的嫡孙封越爱上男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封越的态度很明确誓死要与那个叫余晓的男人在一起,而封庆的态度很强硬,封家不能出这种与男人乱搞的败类,于是这件事以余晓意外死亡封越成了疯子并被逐出家门而告终,远在安宁的封城听了,不过付之一笑。
封家从前做的那些勾当哪一样是见过光的?
不过是杀了个人而已,对封家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也只有封越会为此发了疯,有那个美国时间发疯,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替余晓报仇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