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染伸出手,却不是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端起了石桌上那盅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药盅。盅盖揭开,香气霎时浓烈的扑面而来,陆小念皱了皱眉,这果然一如猜想,是那种上好的安胎药物。
眼见对面那人将药盅递至唇边,啜饮了一口,原本不大好看的脸色,慢慢温暖了一些。又再饮了几口,缓慢而坚持的将药汤饮完,方搁下药盅,阖眼片刻。
再睁开眼眸,毕染直视着陆小念,原本略带清冷而无波无澜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而灼热,如星寒眸中透出一股执拗而疯狂的情绪。
他的手还搁在药盅上,五指一收,陆小念顿时清晰听见药盅发出“哢嚓”一声脆响,裂纹自盅底一直贯穿到盅盖。
药盅在石桌上四分五裂。
毕染雪白手掌有隐隐殷红流下,那道血红逶迤着爬过他手腕,很是触目惊心。
可是更加令人触目惊心的却是那双眸子里的恨意,赤红灼热,如荒芜凋敝的沙漠中嵌满了大片疯长炽烈的曼珠沙华。
大太子妃漫然道:“陆公子审时度势,果有慧根。如此倒也省下了毕染多费唇舌与你兜绕的功夫。”他抬起被袍袖掩住的腕口,轻轻将云袖向下撩落,陆小念目光随之跟着落在他裸露出来的小臂处。
袍袖之下被隐藏得很好的手臂上,花妖国山水路观图再次若隐若现的浮现于细腻肌肤表面,一如上好的纹身刺青,栩栩如生得夺人心魄。
“毕染孕期已足三月,这幅路观图迟早会暴露在花示君他们面前。是时候离开花妖国了,陆公子要助毕染一臂之力么?”
第三十七章:进退两难
庭院中万籁俱静,只有正午的阳光落在随风摇曳的菖蒲花上,轻微的水汽蒸发出的声响。这个院落中同样栽满了蓝色菖蒲,不知是否心理因素,一个个看起来都蔫头搭脑,不复生气的样子。比之正殿中朝气蓬勃而花香清雅浓郁的其他同类,这些菖蒲形貌颇是落魄萧条。
目光定在毕染手臂的山水路观图上,陆小念却在漫无边际的胡乱思索着,而且觉得自己的花粉过敏症,似乎又有不合时宜发作的迹象。修者觉得鼻尖痒痒的,吸了吸鼻子。
尚未徐徐吐出一口气,后颈就被一柄冰凉明亮的匕首抵上了。
杀气来自后方,一个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的人影。
陆小念头都不用回,从匕首微微颤动的方式就能猜想到个七八成。
“那日在花舞宫中,被我伤到的手臂还没有全好是吧?”他看着毕染,发话对象却是后面那名黑衣人,“藏在大太子妃寝殿这么许久,无法及时延医诊治,确然对伤势恢复不利。”
毕染明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抬手示意来人退开。
黑衣人犹豫了一会,匕首自陆小念后颈撤下。但是并没有离开多远,就站在距离二人不到两丈远处,仍然目露警惕的盯着纹风不动的陆小念。
陆小念揉了揉鼻子,终于是咳出几声,缓了缓神。
毕染重新将衣袖拢好,一瞬不瞬的凝望着他,眼底风云疾走,多种情绪掺杂交汇。
陆小念慢吞吞的道:“陆小念今日前来,只为求得一个真相。大太子妃要离开花妖国也好,日后率兵来犯也罢,概与在下无关。同样,在下能够承诺,不会主动插手此事,对大殿下或其他人,陆小念决无提及大太子妃身世的打算。”
毕染眉峰一动。
陆小念接着又道:“你要如何报仇我不管。但是有一点。你若动到花莫漪,就是触犯到陆小念的底线;惟有这个人,陆小念舍命相护,也不会让你再伤害到分毫。这个共识,大太子妃可愿与陆小念达成?”
毕染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听闻化境阁中,陆公子与花莫漪朝夕相对,两人独处五日五夜……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令情欲难动的高僧之子,也兴起了红尘之念么?”
他瞬忽逼近陆小念,过于接近的距离让陆小念暗地里起了防备之心,面上却仍然含笑:“那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不劳大太子妃惦念。”
“你没有想通一个关窍所在么?为何当年通婚留有子嗣,我之族人遭遇全灭;而今日毕染身怀有孕,却犹然能够安然无恙的继续稳坐大太子妃的位置?陆小念,你知晓花妖国最忌讳、最视之为奇耻大辱的,是怎样一种荒谬的观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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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千秋道:“今日你不服了这合子草,事态闹得更大让大哥追究下来,陆小念能否平安走出花妖国境都尚在未知之天。二哥你若真心喜欢陆小念……”
花莫漪苍白的脸色陡然又泛起红晕,硬着嘴道:“本宫与他合欢是为了救他一命!同喜欢不喜欢毫无干系!吃就吃!”一闭眼一横心,一串殷红果实已飞快咽下肚去。
那果子入口极涩,花莫漪舌尖沾到时差点反胃给直接吐出来;但想到如果当真吐了出来,一会只怕还要再被逼着服下一次。便一不做二不休,硬着头皮,嚼都不嚼就给囫囵吞了下去。
果实入肚,像落了一团温度极高的火苗,小腹处热热的如烘焙着烈火,冷汗顷刻就自额角流了下来。
花千秋眼疾手快的捉住他脉搏,一脸如临大敌的屏息听脉。
花莫漪难受得很,合子草的古怪药性让他全身火烧火燎的,热得喘不过气来;花千秋肃穆的面色又让他心里七上八下,惶恐、焦灼、不安情绪全部混在一起,越发加重了身体的异常感受。
他此时心中的思绪亦是有生以来最为混乱的一次,花莫漪难以分辨自己此刻企盼的,究竟是对腹内怀胎的期冀更多一些,还是希望压根没有此事来得更好一些?他跟陆小念若是孕有后代,说明化境阁内的一场情事,尚有解不开理还乱的后续;若是没有,就能权当露水姻缘一夜,大家今后仍旧各走阳关道独木桥……
忽然花千秋松开了他的手,大大长出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来。
“没有。”她兴高采烈的下了结论,“太好了二哥,千秋没有听出喜脉来。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花莫漪心头微微一怔,却是短暂而飞快的掠过了自己也没察觉到的一股剧烈失望情绪。他胡乱整理好衣襟,嘴里不甚在意似的调笑:“看,本宫早就告诉过你,怎么会有那么荒谬的事情发生?都是你们胡思乱想,太过操心了。”
花千秋撇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凡事还是多留个心眼,防患于未然较好,若是你开始孕吐,我只怕陆小念拿十条命都不够给大哥他们杀。”
“咳咳,有那个余暇担忧我,还不如去关心染哥儿,听宫人说他晨吐得那叫一个厉害。”
“毕染自有大哥精心照料,”花千秋扶着腿还有些发软的花莫漪站起身来,边往寝房里扶边碎碎叨念,“他跟你不同,他平安无事得很,大哥恨不得把云都殿所有人力调去照料他和他腹中胎儿呢。”
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后,花千秋显见的快活了很多,打开了话匣子就滔滔不绝。譬如她去云都殿将小婴儿的衣物给毕染时,毕染脸色竟然鲜见的有了一丝羞赧,可爱得紧;譬如大哥认认真真的研读她写下的那些关于人族妊娠的注意事项;譬如云都殿就连所有的下人侍婢们,都开始因为大太子妃有喜的消息而奔走相告,喜气洋洋……
花千秋无比憧憬的说:“再等几个月小侄儿就会出生,想到毕染届时抱着软软糯糯的小婴儿依偎在大哥怀里的模样,一定会是非常幸福。到时候,他说不定就终于能够卸下心防了……”
第三十八章:难解
云都殿后宫中,气氛仍旧是不见硝烟的剑拔弩张。
毕染话音方落,陆小念便微微张了张口,想要接话,但终究还是吞了回去。不用毕染再进一步解释,他已然明白他话中强烈的暗示,也因此想通了向花莫漪提亲的提议,为何被花示君斩钉截铁的驳斥了回来。
修者愣神了半晌,毕染始终冷冷注视他面上神色变幻,不放过一丝一毫策动的可能。“陆公子,若是此回情事过后,花莫漪珠胎暗结,不仅是你,连他都难逃家法制裁。这样你还想要袖手旁观不闻不问么?”
陆小念露出一丝苦笑:“大太子妃莫虚言恫吓在下。”
“即便我现在能够保证不对花莫漪出手,他日我逃出花妖国,率兵卷土重来,花莫漪若要出战,战场上刀剑无眼,难免不会伤着了他。既然你有意对他负责,倒不如趁此机会,带着他同我一并离开此地,外面世界之大,岂会没有你二人容身之地?”
陆小念反问道:“花示君对大太子妃情深意重,大太子妃又何不尝试着与他沟通,将当年之事提及,或许能够干戈化消?为何一定要以血止血,恩怨情仇延续两代人?当年做出决定的是上一辈花妖王,不是如今这位,更不是与你白首缔盟的花示君。江山改朝换代,你复仇的对象早已不在。”
毕染冷笑着:“我的族人也不在了。”
一甩袍袖立起身来,眼神骤然锐利:“陆小念,话不投机,你既已表明中立立场,最好是莫越过你承诺的这条底线,否则休怪日后毕染翻脸无情。”
陆小念本来就为好奇真相而来,毕染既然不再强求于他插手帮助逃离一事,陆小念也乐得解脱。跟着站起身,修者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在下或许没有资格劝说大太子妃,但前代情仇也好,复仇心切也罢,终究跟大太子妃腹中麟儿无关。若是可以,还是暂且放下恩怨,将孩子平安诞下再论……”
“陆公子既不是自己人,多余的言辞就不用了。”冷冰冰下逐客令,毕染再不看他一眼,转身往房中走去,“送客。”
石桌上热腾腾的一桌菜筵,毕染连筷子都没有拾起沾一沾。
陆小念心中叹气,纵然他认真服用保胎药物,却怠于进食调养,脸色苍白若纸,怎样看都不像是适合孕育胎儿的最佳状态。
再者……
目光自然而然又落到离去背影赤着的足踝上,毕染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坚持,即便再寒意!人的地面,他也坚持不着鞋袜赤足行走;寒意最易从足踝逼上心脏肺腑,又是对胎儿不利的一遭。
他确实有心,要保住腹中骨肉么?
黑衣人在毕染“送客”二字下达后,冷冷立在陆小念身边,戒备警惕的盯着后者一举一动,用眼神催促着他快快离去。由于曾经败伤在陆小念手上,手臂伤势至今无法复原,黑衣人瞪着人的目光中甚至流露着不加掩饰的敌意。
陆小念走一步,他便紧跟着走一步,看模样似乎要一直盯着陆小念远离他家少主方肯罢休。
两人一前一后紧跟着来到庭院门口,眼瞅着就要迈出拱门,陆小念忽然不经意似的道:“我不知道你们尚有多少族人存活,但是摸进花妖国的做法是相当不明智的,行刺更是愚不可及。你若为你家少主着想,就不要再在这宫中兴风作浪,随他一同韬光养晦,另觅合适时机离开为上。”
在他背后暗影中举起的匕首,颤抖了一下,迟疑着停在了半空。
“以及,要逃,就趁花示君还没有起疑心、你家少主尚能自由行动的时候,捉准时机。多拖一日,变数大过一日。”
出自好心的劝诫之言能否起到作用,又有多少能够传递到毕染耳边,他没有把握,但也算是尽了最后的努力。陆小念心中记挂花莫漪身体状况,这边事了,立刻就想去花舞宫探看一番。
在黑衣人依旧不松不懈的视线中正要纵身离去,方迈出一步,忽见迎面扑来大片大片蓝色菖蒲花瓣,犹如一场急雨漫天飞卷,无数道蓝光不由分说的急袭而来。
陆小念脚步一停,立刻旋身以避,闪过这莫名不知来由的菖蒲花攻击。
菖蒲花瓣第一波攻势不奏效,犹如有生命的物体般,第二波又再度缠绕而上,逼得陆小念又后退两步。站在他身后的黑衣人似乎也给这猝不及防出现的花瓣雨震骇住,脚像生了根般定在原地无法动弹,陆小念后退的同时将他拉离花瓣攻击范围,两人一起退回了庭院中。
那些菖蒲的袭击在他俩退回庭院时慢了下来,似乎只是为了困住他们,用意不在杀戮。
蓝色花瓣打着旋儿片片飘落在地面,一个肃穆冷眉的身影缓缓自渐次分明的花瓣中现身,朝着陆小念缓步走来。
看到这个熟悉的身影,陆小念略一错愕后嘴角不由得露出了苦笑,而且很想大声叹气。
竟然是此刻非常不想撞见的一个人,花示君。
那些婢女们退下后,居然是第一时间向大太子禀报而去;而花示君忧心毕染身体,居然放下手中诸多杂务,第一时间赶来别院,也因此阴差阳错撞到陆小念。
现在的局面是不是可以用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再遇打头风来形容了?
花示君脚步虽然不疾不徐,浑身散发的骇人气势却是压迫感十足。他缓缓停步在陆小念面前,面上沈得能够看出铁青色。
“本宫还以为毕染遣退宫人是因心绪不佳或身子不适,却原来是瞒着下人们与陆公子私会。本宫如果没有记错,陆公子曾经说过与本宫的妃子素昧平生,毫无交集的罢?那么今日此举,公子作何解释?”
陆小念哪里还有回应他的勇气,哑口无言,只能苦笑。
眼下情形对他十分不利,因为换做任何人看来,年轻俊美的修者私会太子妃一事,都透着一股子难以洗刷的暧昧和诡异。
而陆小念又不能就此局面做出解释,他若详细解释,势必会出卖毕染的身世和之后意图,违背自己对他许下的中立承诺。
可是若不解释,花示君一双锐眼犹如鹰隼,紧迫盯人须臾不放;花妖国大太子妖力惊人,驱花成兵如有神助,身后遍地菖蒲花随时都有蠢蠢欲动扑上来相杀的可能。
陆小念脑海里同时掠过好几个念头,却无一能够恰如其分的应对当前这种误会重重的局面。
花示君的目光自踌躇不决的陆小念身上,又移到他身后同样被菖蒲花阵所困,不得隐遁而去的黑衣人脸上。
与花妖国大太子目光甫一交接,黑衣人立刻露出厌恶和仇恨交织的表情,紧紧按住了腰间匕首。
陆小念察觉到花示君的视线自黑衣人面上一掠而过,继而愈加锐利的转向了自己,眸中杀意都似溢出有形——心下暗暗叫苦,这误会岂止难以解开,现下反而是越滚越大,跳入黄河只怕他也洗不清了!
修者脚尖一转,就想先行逃离此地再说。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黑衣人眼神一动,不过电光一瞬的功夫,万万没有意料到的一幕便发生了。
黑衣人抢先两步,闪身挡在了他和花示君之间,沙哑着嗓音大声道:“公子快逃!这里交给属下来应付!!”
快速扬起手臂,匕首冷芒自空中一闪而过。
反应慢了半拍的陆小念只来得及上前一步,一声“住手”刚到喉咙眼,就见被短刀攻击的花示君目光一凛,蓝色花瓣蓦然狂卷而上,将黑衣人密不透风的包裹在其中。
!当一声,匕首自失去生机的手中跌落,只一眨眼的功夫,毕染手下那名不知名姓的属下胸口已被锐利花片穿心而过,爆冲而出的鲜血将包围他周身的蓝色菖蒲染成了触目艳红。
僵硬身躯重重倒落尘地,发出砰然巨响。
陆小念伸出去扶人的手臂落了空,僵直的伸在半空,收不回来。
急遽爆发的菖蒲花瓣并没有恢复初始的平静,仍然狂暴的卷吹在花示君周围,象征着主人不言自明的汹涌怒火。
花示君双眸中燃烧着熊熊怒意,一向冷静自持的声调失去了平稳,尖锐的指向陆小念:“黑衣行刺者竟是你之下属——陆小念,知人知面不知心,花舞宫那场刺杀原来出自你手?”
“大殿下,请听在下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