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晨光不知何时在东方破晓,千绕百转地透过窗台洒进来,照在男孩飞速书写着的手稿上,而在他的手边竟然已经堆叠起了十来张写着密密麻麻字迹和图纸的手稿。附近相继响起早晨起来做饭活动的人声,罗子昕抬起头,思维还沉浸在电路图上,脸上不由显出一丝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刻不停地写了一整晚。
他站起来打开窗户,清晨微湿而寒凉的空气扑面而来,驱散房间里的浊气,让人精神一振。
正在这时,门外却突然响起急切的敲门声,伴随着青年男子的呼喊。
“罗师傅,罗师傅在吗?”
已经起床准备早饭的罗父听到声音,解下围裙跑去给人开了门,待看清门外的阵势,不由微微一愣。
“罗师傅,快给看看,这东西在您这儿能修不?”两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拍拍放在脚边的东西。
“听说您的技术在这附近是头一号,我们真的是没办法了,才特地一大早就来打扰!”
罗子昕听到外面含糊的说话声,草草把手边的稿子归拢,就推开自己的房门去一看究竟。
在他关上房门后,一阵晨风从大开的窗户外吹进来,放在最上面的一张手稿被吹起,颤颤巍巍地脱离桌面,随着那阵风飘出了窗台,天上淅淅沥沥落下的雨水几下就打湿了纸张,一个撑着雨伞的人正巧经过窗台下,湿漉漉的纸张无声无息地紧贴在了那把素色的雨伞上。
当子昕站在父亲身后,看到门口地上放着的那个东西时,心脏猛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下意识地要吞口水,却又忍不住脱口而出一个名词,同时吞气吐气的动作让他熬了一夜的喉咙发出了有些奇怪的音节。
“这是!——”
第五章
“计算机!”子昕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白色带黄的机器。如果说他之前在看到大哥大时,心情是满含兴奋和期待的话,现如今一台计算机摆在他面前,就像一个普通的平民,正走在一条每天都要经过的路上时,陡然发现自己国家的女王正站在路口,对自己露出一个端庄的笑容。
1991年华国还没有步入互联网时代,PC还未普及,计算机大多都只是用在科研或者高级办公上,民用电脑之类的东西甚至在市面上都难以见到,罗子昕之所以能在第一眼认出它,也并非是因为从前接触过,而是过去在电视新闻里关于最新科技的报道中曾经惊鸿一瞥。
当时电视镜头正好拉到一间研发实验室里,三名身穿白大褂的学术工作者坐在一个像电视机一样的荧幕前,面前是一块按键板,手中握着看起来似乎是可以用来操作电脑的扁圆物体,白色的机箱被放在桌子上。
当时坐在电视机前的罗子昕下意识地跳下椅子向前走去,想要看得更仔细些,新闻却已经转为播放市长接见外宾,这让他心中升起浓浓的失望。唯一来得及听到的,就是这样东西名叫计算机,是在硅芯片上集成成千上万个晶体管制造而成,它可以做运算,而计算速度每秒高达上亿!
亿,那是在当时的国人眼中多么骇人听闻的单位,要知道当时国内一年的钢材产量只有五千万吨!
就是这么一个恐怖的造物,它还有一个称呼叫做“电脑”。或许在平时,人们也就是对这个别称听过算数,但罗子昕作为一个浸氵壬在电子学中的人却不能这么想。大脑是对于一个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东西,它左右着人一生的所有行为,神秘而无比强大,现如今竟然有个东西被称为“电子的大脑”,足可看出它在电器家族中,占有着怎样的地位!
“小朋友你说得对,”其中一个青年推推眼镜:“这就是计算机。请问你们能修好它吗?”
罗父作为一名老电工,还是大致明白行情的:“……这东西恐怕得让专业人士来修才行。你们是怎么把它弄来的?照道理说,这样的高端电器,不该是搬出来让外人修的。它原来在的地方,没有专门修这个东西的人吗?”
“唉,实不相瞒,这台电脑是我们偷偷搬出来的。”那两个青年相视一眼,露出苦笑。
原来他们是附近一所大学的学生,戴眼镜的青年名叫林光,另一个娃娃脸叫李昀泽。他们学的是计算机类的专业,这在当时绝对属于新鲜的东西,而他们的毕业课题也需要在计算机上操作,然后才能得出数据撰写论文,但是计算机毕竟是一个全新的概念,他们这个专业也是新兴又抽象,学起来非常吃力,只能向他们的导师借了钥匙,加班加点地借用电脑攻研课题,没想到一次操作不当,电脑就在他们手底下坏了,再也无法正常开机。
两人大惊失色之下,决定瞒着教授偷偷找人来修,因为如果被教授知道这件事,他们不但得赔偿这台电脑的损失,更重要的是毕业证书可能也会拿不到了。可是找了很多人却都以失败告终,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到处打听能人巧匠,碰一碰运气,而罗辉的维修铺,已经是最后一站了,真真可说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这个……恐怕做不到。”罗父面露为难。
“连您也不行?!”戴眼镜的林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月寒春却汗流不止:“完了,完了,我们这下祸闯大了!教授一定会杀了我们的!”
李昀泽也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一台电脑啊!就是把我俩卖了都不知道能从哪里买一台回来……我,我不要被退学!”
失望的情绪笼罩在两人头上,他们垂头丧气地弯腰想要把电脑搬走,乍一用力却没能提起来,低头一看,正是罗师傅家之前认出计算机的小男孩,只见他双手抱着机箱,透过后面的镂空挡板紧紧盯着内部,眼中是满满的狂热和痴迷,灼热的视线几乎要把手中的机器烧掉。
他们头一次看到有人能够这么专注地看着一样东西,似乎全世界任何事物都不放在眼里,双眼只放得下面前的这台其貌不扬的笨重机器。
“那个,既然你们也修不了……”林光咽了口口水,拿手在小孩眼前挥挥:“我们要把它搬走了,小朋友你,你松手。”
子昕的视线一花,这才像惊醒过来一样,大学生们以为他会乖乖松手,却没想到男孩手臂一伸,把机箱抱得更紧了。
“修……对,修!”计算机那前所未见的精妙构造将子昕完完全全地吸引住了,令他如今就连说话都简直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请让我试试!”
“试什么?”青年们也跟着发愣,不大敢确定对方说的是不是自己理解的意思。
“让我试试修好它!”罗子昕紧紧抱着面前的电脑:“我能看懂,我都能看懂!”
留住它,一定要留住它,机会只有一次!心里有个声音在用力地呐喊着,男孩的头脑飞速运转着,这些年来他所接触过的所有电器、元件、参数、理论的记忆通通被调取出来,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掠过,不断地与面前的机器重叠、结合。
“这里,”他指着中央处理器:“这里应该是整个电脑的系统核心,它的作用是运算和控制。”
“还有这里,按照它的电路和芯片组成架构,应该是个电子式存储设备,并且在计算机关闭的时候归零。”
“这个,由金属磁片构成的,磁片有记忆功能,所以它可以永久储存0和1的编码,即使在不通电的情况下!”
“还有这个、这个、这个……”如果说一开始罗子昕是想证明自己可以,到后来却是又不自觉地投入了全部精神,而计算机的神秘的构造也随着男孩的手指方向逐次揭开。
两个计算机专业的大学生顺着男孩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自觉地微微倒抽一口气,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异。
“小昕,”罗辉低声向儿子强调一个事实:“我们可从来没有修过计算机!”
“不怕。”罗子昕却已经下定了决心,转头面向两位顾客:“虽然我之前没修过计算机,但是我能看懂它的零件组成,时间,只要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解读出它的工作原理,我就能尝试修好它!”
“这,这太荒诞了……”李昀泽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的同学:“我们……”
林光咬咬牙,一跺脚:“还有比现在更差的情况了吗!”
顿了顿,他表情变得灰败,向罗氏父子说道:“修不好的话,至少记得把它恢复原状!”
两个大学生留下联系方式后,就匆匆离去了,罗子昕迫不及待地弯腰,瘦小的身躯使出浑身力气,将一个个大件搬进自己的房间,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自己的书桌上,他转身归拢先前写完的稿子,想要把它们放进抽屉,却愕然地发现最上面的那张写到一半的设计图不见了踪影。
子昕在房间里翻了半天,最后从大开的窗户向下望去,临街的窗下不时有几个行人打着伞走过,却不见稿纸的踪影,最后他只能遗憾地确定那张还没写完的设计图丢失了。
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遗憾归遗憾,但是凭他的脑袋,那些稿纸说白了也只不过是把自己的想法理顺了写一遍下来而已,详细的内容可都在他心里完好地备份着呢。
更何况,现如今还有一个更让人痴迷的东西,在吸引着男孩几乎是全部的注意力。
第六章
各种型号的螺丝刀、镊子、电表、风枪、电焊笔、大量的电容、晶振等等,甚至是扫灰尘的刷子,都被整齐地码放在工作台上,几乎无法找到空间再多放下一个水杯。罗子昕起开机箱挡板,换着螺丝刀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里面的各个零部件,拿着放大镜仔细观察,螺丝钉被一块磁铁归拢在旁边,而它们原先的位置已经被罗子昕刻在了大脑中。
男孩拿了一块薄木板放在大腿上,垫着白纸快速地在上面记录着各个零部件的作用、结构和参数,他一旦投入其中,就有些浑然忘我,直到父亲喊他吃饭的招呼声在外面响起,这才迷迷糊糊地放下手中的一块芯片,顶着乱糟糟的头毛走出房间。
深知儿子秉性的罗父见状,没好气地问:“刷牙了没?”
“哦……”罗子昕转了个弯儿,拐进洗手间,不一会儿里头传出刷牙的声音。
罗辉无奈地摇摇头,把洗干净的校服放在了椅子上。罗子昕所有的天赋似乎都被压缩在了电子技术上,在生活中却总是傻乎乎的不会照顾自己,他这个父亲必须在家里时刻关注男孩的生活起居,否则罗辉可以想象,如果没有他,这孩子一定会穿着两只不一样的袜子去上学。
这边罗子昕吃完早饭,换上校服便去到了学校。
昨天傍晚的雨势到了夜里八九点时,已经升级为瓢泼大雨,就这样一刻不停地对环江市倾灌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不甘不愿地消停下来。罗子昕走去学校的一路上,看到不少人家都在向外倒着排放不及的雨水。
学习学校里那些课程的时光对他来说是索然无味的,中午时候罗子昕顾不上去吃饭,只是草草叼了个包子在嘴里,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教室。
他自从家中多了一台嗷嗷待修的电脑后,便连一秒也不想浪费。环江中学的校图书室在上课期间对学生免费开放,这三天来,每当午休时间,子昕都会在手臂下夹着本子和笔,匆匆赶到图书室里,大学生们送来的电脑是米国的苹果公司原装进口,他的笔记本上罗列了这些天来琢磨那台计算机时,在全英文说明书和电路板背面等一些地方所遇到的看不懂的外文词汇,以及一些其他的相关术语,需要来借用图书室唯一的那一本英汉大辞典翻译它们。
今天来到图书室时,罗子昕很明显地感觉到房间里的人比平时多了不少,一张长桌前坐满了人,有学生也有老师,正聚在一起交流着什么。
但这些都与男孩无关,像往常一样,他熟门熟路地走到放置工具书的书架前,蹲下身子在角落里寻找那本英语辞典,手指在一本本砖头般的书上快速掠过,一遍之后,不相信地又重复了一遍,男孩这才轻咦一声,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他需要的辞典不见了。罗子昕紧张地围着书架转了一圈,却都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这才想到去向图书管理员询问,却被告知那本书已经被人借用了。
男孩失望地站在原地,图书室的英汉大辞典仅此一本,却也很少被问津,这部1986年修订的砖头书在罗子昕发现他之前,一直都被静静地放置在书架最不起眼的角落,在他第一次借用的时候,手上甚至被迫沾满了厚厚的一层灰。
确实,这本书除他之外从未有人借用过,这让罗子昕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它也会被人借走的事实,男孩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来到图书室,却什么都不能做。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紧了紧手中的笔记本,这里面还有十几个关键的专业术语亟待解释,那是他昨晚熬夜到凌晨两点才归纳出来的疑问。
这样的感觉,就像一个又饥又渴的旅人走在荒漠里,向着记忆中的绿洲所在坚持着前行,却在到了那里才发现,过去的绿洲早就被黄沙同化成一片荒芜。
罗子昕像是一颗蔫掉的白菜,失去了养分而变得无精打采,他转身向门外走去,却在路过之前那桌坐满人的位置旁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摊开放在桌子上的熟悉黑色封皮。
男孩的脚步顿住,双眼盯着桌上的英汉大辞典,那群师生们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有一个高年级学生神色激动地说着话,双手无意识地在辞典上连连拍着,发出“砰砰”的沉闷声响。
罗子昕真想把那本辞典从对方的手下抽出来,但这对于一直以来都很内向的他来说,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去做的事情,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剧烈地交战着。
最终,强烈的渴望使子昕终于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
“那个……”
“所以我们应该先用强势的措词阐述观点!”激烈的讨论被一个小小的声音半途打断,讨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说话的人。
罗子昕咽了咽口水,同时被十几双愠怒的眼睛注视,给一向腼腆的他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令他连说话都开始有些结巴起来:“我,我想说……你们用辞典吗?”
“怎么?”男孩的词不达意让众人云里雾里。
罗子昕尝试着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如果你们不用的话,可以让我用一下吗?”
话音落下,一片短暂的停顿后,一个学生开口说话了:“用,没看见我们在用吗,借不了你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是学校最新推举出来的学生代表队,每个人都是全校的佼佼者,代表我们整个环江中学去市里参加英语辩论大赛的队伍,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有这个资格!走走走,别妨碍我们!”
罗子昕不知道被谁推搡了一下,或许对方没怎么用力,但身形瘦小的男孩还是迫不得已地倒退了好几步。对于他这样的普通学生来说,优等生们的竞赛永远都是既神秘又重要,而自己和他们一比,需求就显得那么卑微,打扰他们简直如同犯罪。
他只能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问:“那你们要用到什么时候?”
“距离比赛还有一个半月,在这之前,这部辞典我们包了!”
“一,一个半月?!”闻此噩耗,某人只觉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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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耀德是环江镇基础设施建设部的一名技术员,有一个剽悍的老婆,一个在念高中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