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以清毕竟是小孩子,虽然爱听故事,到后来也抵不过睡魔的侵扰,刚过了戌时便睡着了,穆云翼把他放回被窝里,不再讲故事,跟高以纯和商益小声唠嗑:“我寻思,等过完年,把地里的活都弄完,我就在城里阻一套院子,把你和小五都接过去,到时候每天去义学读书也方便。”
高以纯说:“让小五去吧,也不用特地租院子,就让他跟着你,我读书……是不成的。”
穆云翼把他的手攥住,看着他的眼睛说:“以纯哥,当初我要走,你说以后什么事都听我的,让我留在这个家里,这个话,还做不做数?”
高以纯以为他又起了离开高家的心思,赶忙说:“自然是作数的,你……你莫嫌我们累赘,我会把地伺弄好……”其实以他的聪明,如何听不出穆云翼话里的意思,只是关心则乱,再加上在穆云翼面前,他又是深深地自卑,总觉得穆云翼跟他是两个世界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走了。
穆云翼看他急得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赶紧说:“我本来也没想走,只是你什么都不听我的,处处防着我,怕我坑了你和小五,又要跟我对着……”
“我没有!”高以纯赶紧反对,“元宝,我没有防着你,真的,我要是真有这个心思,就让我天……”
“别往下说了!”穆云翼听他要发誓,赶紧把话头止住,“既然你什么都听我的,就不要反对去城里,这件事我已经考虑好久了,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兄弟,就听我的,去城里读书!”
高以纯哽咽着,好半天才说出话来:“元宝,其实我知道你是为我和小五好,但是,我寻思,我们哥俩不能全都让你一个人养活,我……我受不起……”
“别哭,你别哭啊。”穆云翼伸手给他擦眼泪,“以纯哥,当初是你把我从地里捡回来的,后来又是每顿饭挤出一半的口粮给我,要是没有你,我早就死了,就是这片心,便什么都受得的,当初你对我好,现在我对你好,这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咱们虽然说不是亲哥们,到底也是一家人,以后别说这样见外的话了,我有钱,咱们三个一起花,将来没钱了,还像当初那样,三个一起啃窝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就是这么回事么?况且也不单是我养着你们俩,你还有三十亩地呢,你别说那是项圈换来的,那地给我,我也种不了,只能撂荒长草。”他抱住高以纯,小声说,“咱们好好的日子,以后好好地过。”
临近子时,外面的鞭炮声开始逐渐密集起来,院里头高学证也点了几个炮仗,高以清睡得死死的,根本没有一点醒的意思,穆云翼也不叫他,和商益两个人拿了两挂鞭十个炮仗,到大门口去放。过年的时候,放炮仗最容易引起火灾,不过三房这边的柴垛都是高以纯秋天时候拾的,已经烧得差不多了,高以清想要出去捡,被穆云翼拦住,打算过完年,花点钱买上一车,现在有钱,犯不上让小孩子去大雪地里捡那几根树枝,如今柴垛只剩下底了,倒也不怕被烧。
高学证、高以正、高以良等都在门口放鞭,媳妇女孩们大多在台阶底下看着,院里头也已经摆上了三个神像,画得很是抽象,而且烟熏火燎好几年,也这看不出本来面目,前边供着猪头,还有大碗的粘豆包之类,穆云翼看了一眼,便掠过去,他背后背着断玉刀,腰里挂着割鹿刀,手里拿着一根长棍,挑起一挂鞭,倒也不怕对方暗算生事,和商益大摇大摆地走到门口,点燃了草香,开始放鞭放炮。
第47章:炮打祖母
高以清一觉睡醒,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了,鼻子里嗅到一股子香气,肚子里顿时咕咕地响应。他一咕噜从炕上爬起来,高以纯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他:“睡饱了?快起来洗脸,准备吃饭。”
高以清脸一苦:“怎地没喊我接神呢?还有守岁,我真该死,竟然直接睡过来了。”
穆云翼端着两盘饺子进来:“还接什么神,睡得跟个小懒猪似的,叫你也不醒,要接神也是接的周公!快起来洗脸洗手,吃完饭咱们出去拜年!”
高以清麻利地从被窝里出来,他的新衣服早就放在边上了,亵裤中衣都要换,贴身穿上棉坎肩,外面的是棉裤棉袍,脚上是棉袜棉靴,腰间束上大带,外面系上灯笼穗的丝绦,再把大蝎子的荷包系在下面,看上去很是齐整,高以清这两个月吃得好穿得暖,比原来胖了点,也没了农家孩子的大红脸蛋,他长得本来就好看,这会更加精致可爱。
他下地先给高以纯鞠躬行礼,道声过年好,然后再给穆云翼拜年。
穆云翼正好砸完蒜泥,倒上酱油,看他行礼,便拿出一个鼓囊囊的小荷包来,塞到他的手里:“你也过年好,这个是新年礼物,我和你哥一起送给你的,快拿着吧。”
高以清不急着打开看,又给商益拜年,刚说了声商益哥哥就被拦住:“五叔,我可受不得你拜,咱们之间辈分在那呢,俗话说摇车里的爷爷,拄着拐棍的孙儿,你这一拜我克要折福的。”
高以清这才罢了,把小荷包打开,里头塞着花生糖、琥珀糖、绿茶糖、芝麻糖各一块,还有几颗黑枣,两块柿饼,俱都用草纸包着,除此之外,还有十个铜板。
穆云翼笑着说:“那是给你的压岁钱,你自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不单你有,小益已经得了,待会谁来给我拜年,我就给谁。”
高以清把钱拿出来递向高以纯,高以纯不接:“你自己拿着吧,喜欢什么就拿它们去买。”
吃完饺子,墨香来这屋拜年,他们都是平辈,只鞠躬行礼就成,穆云翼也给了他一个荷包,这些荷包都是高以纯做的,有后世一个鼠标大小,有红色、有蓝色,俱是剩下的边角料做成的,上面又用碎布拼成老虎、喜鹊、金牛等图案,虽然没有穆云翼绣出来的精致,倒也憨态可掬,正是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里头都提前塞好了东西,穆云翼和高以纯各分了几个戴在身上留着给人的。
墨香本以为穆云翼给他几个丸子,或者一块糖果也就是了,没想到竟然还给钱,顿时站在那里犹豫着要不要收,高以纯告诉他:“你把荷包藏在袖子里拿回去,别让人看见了,回屋之后就交给老姑。我在给你拿几个丸子,他们那些人眼里头有了丸子,也就不会注意看你这荷包了,千万小心,莫要让人给抢了去。”
墨香也是个机灵的,左手抓着三个丸子,右手拿着一个炸糕,一边走一边吃,这个上面咬一口,那个上面咬一口,蹦蹦跳跳的,果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这两样吃食上,一进门剩下的多板块炸糕就被罗氏抢去了:“你还太小,吃这油炸的东西不好消化,还是给你四哥吃。”转手递给儿子,高以良接过去,便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剩下俱被咬出缺口的丸子也没保住,全被抢去了。
穆云翼拿了提前准备好的两小包核桃酥饼干交给高以清:“过年了,我不去上屋还可,你不能不去,你哥腿上有伤,下不了地,你就代他去吧,给你奶和你叔伯婶子那些人磕几个头去。”
每年给长辈磕头,也是这里的风俗,高以清刚得了压岁钱,又吃了饺子,正心满意足,接过两包果仁核桃酥,欢欢喜喜地往上屋去了。
穆云翼本想,自己的名声是彻底毁了,高以纯和高以清兄弟却不能跟他一样,要不然就彻底在这村里没办法立足了。况且大过年的,上房屋里那些人就算是再霸道,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哪知道高以清刚去了不久,就眼泪汪汪地回来了,崭新的棉袍、棉靴上全是脚印,左边脸上还有个通红的巴掌印。
穆云翼大怒:“怎么回事?”
高以清扁着嘴,一边哭着一边说:“我奶说我翅膀硬了,不把她当长辈,受不得我的礼,大嫂子说咱们有好吃的,不拿出来孝敬长辈,黑心肝要遭雷劈,四婶子说我这身衣裳得值好几百钱,就用她那油手过来摸,我不让,她就骂我,然后大嫂子和四哥就过来揪我、掐我、踹我,说是新衣裳新鞋就得先才上几脚,要不然就会横死街头……”
“我知道了,好宝贝,别哭啊,让你哥给你好生整理整理,我去给你出气,快别哭了,待会还要出去拜年呢。”穆云翼说着又把双刀拿过来戴在身上。
高以纯并没有给弟弟收拾身上的脚印,迟疑地说:“元宝,这大过年的……”
穆云翼冷笑:“他们都不怕难看,我怕什么?欺负我们家孩子,那就不行!”他从箱子里拿出一挂鞭,让商益拿着几个炮,走到院里。
上房屋的人知道高以清受了委屈,穆云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窦娇娥早就吩咐,把房门闩好,只让穆云翼在院里闹,到时候也让往来拜年的人看看,他是如何欺负祖母长辈的。
穆云翼让商益去拽门,竟然拽不开,他冷笑着把鞭交给商益,又把炮仗拿过来,捡了几块石头,搭了个简易的炮台,角度倾斜,炮仗插在上面,正好对着上房屋的窗户,然后用线香点火。
“砰!”那二踢脚离了炮台,一道火光斜掠出去,穿透上房屋里的窗户纸,射进屋里。
“啪!”一声爆鸣,伴随着许多女人的尖叫跟男人的喝骂,还有不少锅碗瓢盆碎裂的声音。
穆云翼紧跟着又点燃第二个炮仗,这回再次炸响,屋里就不只是尖叫跟喝骂了,直接传出震天的哭号之声,穆云翼第三个炮刚点着火,上房屋门就被打开了,高学解大步流星,快步走出来:“六郎!你竟然炮打祖母,你……你你……”他脸色铁青,实在是他也没想到穆云翼能这么狠。
那商益早得了穆云翼的吩咐,见到门一打开,立刻点燃了一挂鞭,甩手扔进屋里,噼噼啪啪,爆豆一般,炸鸣不停,高学解吓得不顾形象地满地乱跳,穆云翼的第三个炮仗这时候也射到屋里,轰地一声炸开,女人、女孩们放声嚎哭,是一阵鸡飞狗跳。
高学证、高以直他们都被鞭阻在屋里出不来,外面只有一个高学解,拦住穆云翼不让他继续放炮,又向商益大声喝道:“你敢放炮惊扰良善人家,信不信我一个帖子递到县里,立刻就有捕快来抓你进大牢挨板子!”
穆云翼跳着脚大骂:“少在那跟我装大半蒜!你那帖子,还不如人家一张擦屁股的草纸呢!青天白日的,衙门也不是你高家开的,吓唬谁啊!小益,给我继续点鞭,往里头扔!我看看他是怎么往县里头递帖子的!我倒要去县衙里头分说分说,兄弟这才刚没几年啊,用命换来的抚恤银子花完了,就把两个侄子一脚踢开,冷风冷灶的,一粒口粮都没给,诚心把两个侄子作践死,你好霸占了兄弟的房产给你那未过门的小妾当新房!你这个秀才做的伟大光荣正确,两个侄子就是该死的,大过年的给你们送十三文钱一斤的果仁核桃酥,你倒好,作践起侄子来倒不手软!高老二,你赶紧去给县里头递帖子,今天要是不递,你就是乌龟王八蛋!到时候也不用捕快来抓,我先带着以纯哥和小五吊死在县衙门口,也遂了你的心愿,倒出房子来给你取上几房小妾,我们三个在天之灵保佑你升官发财死老婆,断子绝孙,白发人送黑发人!”
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出来拜年,这院里又是放鞭放炮,又是哭嚎咒骂的,很快就在院门口积攒了许多看热闹的,这时候屋里的鞭已经放完了,一屋子女人大声嚎哭,高太太走出来,一屁股坐在门口,放声大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大过年的就这么折磨我这老太婆!老头子啊,你慢点走,我这就来陪你……”
高以纯在屋里扒着窗户看见,立刻把高以清拉过来,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高以清听完,撒腿跑出来,离着老远就扑在地上,给老太太磕头:“奶啊!你就发发善心饶了我们吧,我们虽说是好过了点,但那都是元宝哥哥用命挣来的,当初分家的时候,我们哥俩一粒口粮都没有,是元宝哥哥养活我们,还要拿出钱来给我哥治腿上,那果仁核桃酥也是元宝哥哥好心,让我拿了孝敬您,您嫌少只说出来,还要什么,开出一个单子来,做孙儿的就算是把这条命都赔进去,上天入地也给您寻来,只求您别再闹元宝哥哥了,我求求你了……”一边说着一边以头顿地,磕得嘣嘣作响。
穆云翼赶紧过去把他拉起来,小孩额头已经破皮见血,哭得泪眼模糊,穆云翼拉着他到大门口,朗声说道:“各位乡亲长辈,叔叔婶子大爷大娘,你们给评评这个理,今天初一,小五拿着一斤果仁核桃酥去上房屋里给老太太磕头拜年,结果就这么一身回来了,看看这脸上让他们打的,再看看这身上的脚印子,这是被他们按在地上,踩了多少脚啊!”
高以清也主动把袖子撩起来,露出一块块淤青:“他们还掐我,说是没有把家里的好吃的都拿过去孝敬他们……呜呜……”
第48章:战三英
白莲花这时候不干了,小脚紧走几步,迈下台阶,掐着腰尖声叫骂:“小瘪犊子别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大过年的往祖母屋里扔炮仗你还扔出理来了?我呸!忤逆不孝,黑了心肝,挨千刀遭雷劈的小王八犊子,早晚让老天爷收了你……”
穆云翼反口回骂:“你个不要脸的贼泼溅!偷人养汉迎风臭出八百里的老娘们!那老寡妇算我哪门子的祖母?小爷的祖母姓蒋可不姓薛!小爷的祖母,那是公侯家里出来的郡主娘娘,知书达理,仁慈贤良,哪是这黑了心肠,作践孙子,克夫克子的老寡妇!我话说得好,你们不惹我,我也不惹你们,你们敢欺负咱们三个,小爷就让你们知道厉害!今天扔炮仗,明天我还说不定扔什么呢!一把火将你们的王八窝全都烧了,你们才晓得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呢!”
在上清河村里,高家的口碑是不怎么好的,首先高老四两口子泼皮无赖,占便宜没够,真的是谁也不敢沾他们的边,只要沾上便得撕掉一层皮,再加上白莲花的泼辣,高以直的阴坏,村里头谁都门清,而高以纯在村里人缘极好,他们哥俩这些年在村里过的日子,也让大家看出来,高家人的德行是个什么样,尤其当初高以纯抱着襁褓里的弟弟挨家求奶时候的情景,许多奶过高以清的家全都记忆犹新,觉得高老太太不厚道,高家人天性凉薄。
今天看高以清这个样子,确实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大过年的拿着核桃酥去给奶奶拜年,结果就被一屋子大人作践成这样,实在让人心寒。而穆云翼的厉害也再一次让人们大呼名不虚传,这要放在别人家,孩子在长辈面前受了委屈,大多是躲在角落里哭一通,也就罢了,若是委屈到了极处,跑到外面藏起来,让家里人找一气,便是顶了大天了,哪有这样把点燃的炮仗往老太太屋里头扔的,这可真真是几百年难得一遇,过去根本没听说过,在乡亲们的眼里,跟吃人差不多了。
穆云翼跟白莲花骂战,他是讲评书说相声的,口齿伶俐,声音清脆,几句话的功夫,既让大家伙搞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而且他始终不承认高老太太是自己的祖母,占了理字在上面,更把白莲花以及高家骂了个狗血淋头。
白莲花不是对手,罗氏也过来帮忙,两个对一个,还是不行,高家二姑娘,高学解的女儿高以静性情也是个泼辣爽利的,早就不忿穆云翼,今天也算是找到了由头,其他姑娘都吓得痛哭,偏她不哭,见大嫂子和四婶子战斗力太差,也撸胳膊挽袖子上来助阵。
穆云翼以一敌三,毫不怯阵,夹枪带棒,借题发挥,曲义引伸,指桑骂槐,是游刃有余,他骂人专找敌人软肋,骂人专骂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