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歌——烟雨诗意

作者:烟雨诗意  录入:05-04

因为他知道,尉迟律没有理由在七年后才骗自己;因为他知道,如果一切是真的,那么,他一路侵上雪月峰、受蚀心冰花剧毒痛楚、受尽地牢冰冷折磨,为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狠狠地背叛了尉迟律,如他说的,狠狠地、杀死了他一次。那样的爱恨,太过剧烈、太过突然,他一时抗拒了起来。

好似自己对他的一切牵念,在蓦然回首之际,发现全成了加在他身上的苦痛。

「胡说?也对……一切,都是我胡说,你要是信、七年前便信了。」他曾经多希望,这一切都是谁胡诌出的一个笑话,可到头来,发现可笑的、是自己。用了七年光阴,才看清自己在顾长歌心目中的地位。

他已经陷得太深,以至于要从那温柔的假象中拔离时,好似一场无止尽的凌迟,至今,仍未歇止。

顾长歌,我好恨你。可是,为什么不能够只恨你,不要爱、也不要思念?

两人怔怔站在林下,隔着几步的距离,好似一场对峙,默然无声。蓦地,一阵流风刮起,挟着雪沫翻扫过林木枝枒,扫出林籁沙沙簌簌,天际落下的光,在层层交叠的枝叶之中被筛得零碎,成为一块块斑驳,落在两人身上,落在两人一路走来的命运之上,坎坎坷坷、跌跌撞撞,跌出二人一身累累的伤。

直到一阵低敛隐密的脚步声,打破了沉默张拔,直直地、宛若一把不偏不倚的利刃,割裂在两人之间。

「找到你了,孽徒。」响起的,是杜十方阴鸷幽冷的嗓音。

66.

「师父?!」顾长歌旋身惊呼,心里为之一凛,因不曾看过师父这般阴森慑人的一面。

「长歌,这孽徒没有伤着你吧?快过来,过来师父身后!与师父一起诛杀了这个孽徒!」杜十方对着顾长歌急切地喊着,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担忧自己宝贝爱徒的慈蔼师父,可那一双深沉阴鸷的眸,却流转着不明心思,在顾长歌与尉迟律之间来回巡梭。

尉迟律同顾长歌说了什么?说了自己的事?他眯起眸,心里质疑着。

「师父,求求你,饶了律、放他走。」顾长歌张了臂挡在尉迟律身前,不让杜十方对他下手。

「顾长歌,闪开!」尉迟律握着长剑的手微微收紧,神情一凝,隐怒低喝。杜十方只身前来,必定是怕自己当众泄漏了他的阴谋,想私下解决自己,这是个一举杀了他的好机会,他不能放过、不能!

杜十方可是……毁了他的人生、毁了他的一切!

「律!不要下手、不要!」顾长歌步伐一退,以身躯挡住尉迟律的动作,不让他对杜十方动手。

「顾长歌,事已至此,你竟还维护杜十方?」尉迟律不敢置信地苦笑,他刚刚说过的话,顾长歌当真一点都不相信,一字一句、都不相信。

「不是、不是这样……律。」顾长歌瞥过眸,望着身后那个握紧了长剑的男人,那一双淡漠眸眼之中,浮生一抹恍惚的哀伤。

不是的,他不是要袒护杜十方,可是……他不能再让尉迟律,为自己冒险、为自己受难,如果尉迟律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够了,他做的,已经够了……那份牺牲、那份情,已经多得教他几乎无法负荷。杜十方要取的命,分明是自己的,尉迟律越积极、越在乎,他便越觉心口疼得好似要裂开。

当初,他将尉迟律从自己生命中、心上割裂开来,以这份痛楚,还他七年的相互依偎;可是此际,他突然觉得,欠他的,自己还不起了、一辈子都还不起了。

该是时候,还他真正的自由。

「师父,我求求你,放律走,我什么都愿意、都答应。」望向杜十方,顾长歌苦涩地哀求,语气里,有一分隐微的绝望。

「呵……你可知道,你这番话,跟你当初冒着风雪跪在我的房外三日夜里所求的、如出一辙?这个逆徒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牺牲?」杜十方讥冷地失笑出声,讪笑之中有几分嫌恶,不曾看见,尉迟律在顾长歌身后,蓦地一怔。

七年前,顾长歌冒着风雪,于杜十方房门外跪了三日夜,替自己求情?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尉迟律心里让恨意充填的一角,自根底被杜十方的字句强烈地撼动着、动摇着。

「还记得当年,师父曾说,有长歌可以报答的机会,弟子什么条件都愿意答应,只求师父,放他安好无虞。」顾长歌隔着林中斑驳的光影,望向彼端的杜十方,林影恍惚模糊,可杜十方却可清清楚楚地看见,光影背后,他眸中的坚定。

「好——」杜十方深深吸了口气,眸眼一敛、敛去幽暗深处的盘算,嗓音一沉,「那你过来,代他受我一掌,赎他的罪,我便放他走。」

「好。」顾长歌一口应承,没有二话。

「不可以!」尉迟律冲口驳斥,却只望见顾长歌淡淡回眸,眸中,有着恍惚的哀伤,哀伤之中,又有坚决,他看得心里好害怕、好害怕,怕得探出手牢牢抓住他、抓住他肘间——「你为什么要过去?我刚刚跟你说的,你都不相信吗?一个字都不相信吗?」

「——我信,真的。」就是信了,他才更要过去,因为从头到尾,这件事本就与尉迟律无关,他已经为自己承担太多。无论杜十方是否真觊觎自己的生命,那都该与尉迟律毫无干系。

顾长歌以温柔带着薄茧的掌,贴上尉迟律抓在自己肘间的手,须臾,却一把扯开他的牵制,「你走,趁现在、快走。」

语落,他背过身,朝着杜十方那端走去,义无反顾。

杜十方望着顾长歌走来的身影,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绷起,筋络浮凸,自丹田深处,运起一道与雪月峰完全不同套路的心法真气,凝在掌心之间,屏息敛神,等着顾长歌走近。

当初,发现掌门人竟暗自修练易骨经时,杜十方心里确实是深深震惊、愕然,可横竖顾长歌不常与掌门人有所接触,有自己看着,想必掌门人难得下手之机,可是随着日子过去,掌门人的贪婪,渐渐染上了杜十方的心。

掌门想夺顾长歌一身奇骨、凭什么?顾长歌入峰十年,全是自己一手提拔、一手言周教出来的,付出心血的是自己,凭什么让掌门人平白夺去?若要为谁所用,那也合该是自己,不是掌门人!

当年的心思,恍恍惚惚流转过杜十方心头,随即宛若一阵烟尘,被轻轻吹散,他一双阴狠的眸眼,注视着缓缓走近的顾长歌,在心里暗暗嘲笑他。

顾长歌太天真了,他以为尉迟律真走得掉?山下,早让一干雪月峰弟子驻守包围,更有一列、已领入林内搜查。又自己若真得了顾长歌功力,杀一个尉迟律,简直易如反掌,不过是自己要不要罢了,当初不杀他,也是因他身上无有自己所图求之物,偏偏过了七年,尉迟律又回来找死。

「师父。」来到杜十方身前,顾长歌恭声轻唤。

「长歌吾徒,这是师父……最后一次唤你了。」语未落,杜十方脸色一转狰狞、倏地出掌袭去——

「呜呃——」一声受击的闷哼,惊诧二人。杜十方惊愕瞬间,猛地一收内力。

「律!你做什么?!」顾长歌瞠目结舌,望着那个不知何时冲上来、推开了自己的男人。心口,为那一幕狠狠跳漏了一拍。

一滴鲜血,自尉迟律紧抿的唇角渗出,尽管杜十方及时收了半成内力,可掌劲依旧强韧,透胸而过。尉迟律抬手抹去唇畔鲜红,却绽出了得意的笑,揉杂在痛苦之中:

「顾长歌,你看清楚了么?看清楚杜十方那一掌不寻常了吗?!」

「——你!我要杀了你——」事迹败露,杜十方怒不可遏,狰狞地狠狠拔剑,一道锐利的亮光,登时割过两人视线。

「你这么生气做什么?」尉迟律压着心口,在痛楚之中,挑衅地讥笑,「是不是因为……易骨经心法,一生,只能用这一次?」

讥笑中,他身子一颠,因内伤而晕眩,顾长歌上前扶住他,开口,却是尉迟律从未听过的怒气:「尉迟律你做什么?!我都说我相信你了,还不够吗?我一心要你安然,你为何还要执意这样伤害自己?!你是不是存心、要我一辈子痛苦!」

尉迟律望着那张不再淡漠的愤怒容颜,一时怔了。他以为,自己此生恨透顾长歌了、怨透顾长歌了,可是,原来只要知道他还是那样在乎自己、还是那样把自己放在心上纵容宠溺,一切,都可以因此烟消云散。

「你们二人这般惺惺相惜,那便一起下黄泉吧!」杜十方不由分说,怒红了眼,长剑一晃,凌厉直直攻去,欲致两人于死地。

随着杜十方抽剑之势,微微扯开了衣袖,露出腕间一片鲜艳的血蝎红印,掩在他平时过长的袖口之下。

「律,退开!」顾长歌夺过尉迟律手中长剑,将他往身后一推,千钧一发之际,硬接挡下杜十方逼来一招,两剑相击刹那,流灿银光逼目,剑上气劲震慑林间,震落枝梢残叶,飘飘摇摇落下。

「师父,长歌待你如恩师、如亲父,为何……你要这样对待我?」接下招式之际,顾长歌眸光对上杜十方的,一转哀戚。

原来,这便是自己入峰十馀年来孝长敬师得到的回报。顾长歌涩涩地笑,笑自己愚昧、笑自己无知,自己自始至终所深信的、原来才是假的。

然后那个人对自己付出的真,尽成了一场虚无,一蹉跎,就是七年。

67.

「要问,下黄泉去问掌门吧!」杜十方杀红了眼,一收剑,便又连环猛攻,剑劲又凶又狠,招招直取顾长歌要害,顾长歌一路奔命至此,又经路上机关逼命,怎可能再是杜十方的对手,牢牢守了几招,便渐渐支绌、露出下风之态,快要跟不上杜十方的出招,蓦忽间,一时不察杜十方剑势走向——

「顾长歌!」尉迟律惊呼出声,望着那一剑贯过顾长歌肋侧,沾血的剑锋,自顾长歌背后,兀自滴下鲜血,心狠狠揪了起来,手无寸铁便冲上去袭击杜十方。

见尉迟律袭来,杜十方自顾长歌皮肉内、抽出剑转攻向尉迟律,锐利地长剑宛若一条凶猛腾蛇,在尉迟律双臂割划出数不清的伤痕。方才已受自己掌劲的尉迟律,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手上没有兵器,杜十方心一横,剑势愈走愈快,寻得他心口空门时,剑锋锐利划去——

然,剑锋才抵上尉迟律心口,未及没入,只听得一道血肉划绽开来的裂声,那一瞬间,天地万物彷佛瞬间静止、轧然无声了,连林间簌簌摩娑的枝叶,都似让霜雪冻凝住。

方才稍稍息止的雪势,此际又开始绵密、窸窣地落,打在三人发顶上、肩上,让炽热的鲜血融化、消逝,再不见踪影。

前半生提拔之恩、师徒之情,至此,如那消融的雪花一般,尽数还归天地。

杜十方唰地苍白了脸色,好似一瞬间尽被抽光了血气,他颤着眸光,微微往下探看,看见一柄冷冷的剑锋,从自己胸前贯出,鲜血汩汩地顺着剑缘悬流而下,吞噬尽一簇簇落在剑上的白雪,只馀红艳,成了眼前唯一的颜色。

他颤巍巍地、撑着最后一抹气力,回过头、望向身后那一道仙白身影,墨发半冠,在风中衣袂翻飞,飞雪疏疏之间,是顾长歌哀戚的容颜。

「师父、谢谢你……谢谢你,把律、带到我的生命里。」不说道歉、不说愧悔,他跟杜十方,在这一剑之后,谁也不再欠谁。最后,唯要谢的,是他给的缘分。

杜十方僵着的痛楚脸色,成为他死去前最后一抹表情,慢慢地、颓去身子,倒卧在血泊之中,气绝、命绝。

他顾长歌,杀了自己的师父。自杜十方尸体上抽出长剑,顾长歌的手,剧烈颤着,这辈子,不曾那样握不牢剑过,心绪强烈恍惚之间,他看见尉迟律蹲下身,默默在杜十方尸身上翻找起来,未几,在他右襟之内,翻到一只如血一般鲜红的瓷瓶,格外眼熟。

「那是什么?」他依稀印象,在七重楼塔内的药房中看过此物。

「这便是同命蛊的另一只,一只已经被下在你身上。」尉迟律轻描淡写地解释着。拿到了此物,他才能真真正正安心。

顾长歌望着那只血艳红瓶,对于杜十方、对于命运,已经无可唏嘘。他生命中剩下的,只有尉迟律了。

「你伤得重了,我带你下山医治。」顾长歌温声道。看到尉迟律唇畔残留的血丝,知道方才杜十方那掌,绝非只是轻伤。

「你不看看你自己,伤得比我还严重。」尉迟律踱到他身边,看着顾长歌用手掌强押着肋侧伤处,鲜血不断自指缝间冒流而出,杜十方那一剑,虽不中要害,却是贯体而过。

「那,我扶你、你扶我。」顾长歌的双唇苍白得好似让霜雪夺尽颜色,语一落,身躯便再撑持不住一般,一个松懈、任自己重重靠在尉迟律身上。

「你这是占我便宜吧?」看着顾长歌颓了身子,靠在自己身上,尉迟律扶住他,感受到他沉甸甸的体重落在肩上,七年来在空虚中漂泊,自此终于踏实。可嘴上,仍是不肯饶放地轻嗤。

顾长歌扯出一抹虚弱的笑。爱恨起落、聚散离合,终于,又可以与他一起并肩偕行。

可命运,又怎会这般轻易地、便予人幸福?往往要得到宁静、便得先走入风雨;要得到幸福、便得先忍受痛楚。

一阵杂沓的脚步,自远而近,闯入这一方、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空间。

朱天凤与巫沧海,领着一批弟子,寻至此处,惊见杜十方之尸,惊愕大呼。「杜长老?!」

可看清后、更令两人震慑的,是那把染着杜十方鲜血的长剑,正握在顾长歌手中,「顾长歌你——」

在场没有任何一人,能够轻易置信,那个素来最是尊师敬上的顾长歌,正与早该被处决了的刺客并肩偕行,而且,杀了杜十方——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可是顾长歌、雪月峰上下众弟子最敬重的顾长歌——

「没错……是我杀的。」顾长歌轻认,嗓音早让痛楚剥夺尽气力。他不逃避也不否认,因为杜十方,确实为自己所杀。

「顾长歌你——杜长老平时那样厚爱你,你竟苟合叛徒,弑师逆上?!」朱天凤又惊又怒地斥责。

表面上看来,许是真的,可是背后的因由太曲折,而他们二人已是伤痕累累,虚弱得再无气力去辩解,也再无气力去一一说服多疑的人心。

只见顾长歌凑近尉迟律耳畔,戚戚一笑,声轻气柔:「律,你还有力气吗?」

「——当然。」尉迟律也扯出一笑,却揉杂着心口伤处的痛楚。他弯下身,拾起了脚边那把杜十方松落的长剑。

他要与他并肩,一起、杀出重围。

众人看见两人握起了长剑,也纷纷抽剑出鞘,凝神戒备了起来,一排刀剑晃亮,蓄势待发。只见尉迟律神态反倒转一派慵懒,将手上握着的血红瓷瓶凑近唇齿边,咬开了瓶塞——

「你们这两个弑师逆上的孽徒!竟不知悔改,来人啊,拿下这两人,拿不得,便杀无赦!」朱天凤亦抽出自己的长剑,盛怒下令。

只见尉迟律喉颈一仰,将瓷瓶内的另一只同命蛊卵一口咽下。

「顾长歌,此战,你我同命了。你死、我死。」

68.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顾长歌想阻止已是来不及,心里也不知是何种滋味,好似注满了热流几欲溢出,望向尉迟律的淡柔眉眼怔然中有着浓浓的痛心,若不是此情此境,他真想无奈又怜惜地责备师弟对自己的固执。

这七年间尉迟律为他做的种种牺牲,那分量、压得顾长歌快要承受不住。

那样被一个人当作生命般敬爱的情,他该如何去还?

还不了,只能用更多更多的爱来填满那个人为自己失去的所有。

顾长歌自知对不起雪月峰一众对自己寄予厚望的长老后辈,昔日同门恩情如今刀剑相报,他走到这一步无疑是背叛了那些真诚敬他信他之人,就像抛弃了否定了他前半生所付出的一切,可是此时此刻,他心中无有一丝后悔。他做不到对得起这世上所有对他好的人,只能选择不辜负那个他最不想辜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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