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来,嘴上凶我,面上却很温柔。“无礼,少爷难道不记得尊师重道了么,左右得唤我一声先生,而不能直呼我字。”
我笑着:“宋子灼,”仍旧这般唤他,“你说,我总归是活不了多久的人了,我爹他是不是万事多少还是会依着我呢?”
他叹了口气:“少爷又说这样的话,既然如今少爷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就别尽说些丧气话。”
“不是丧气话,”我捻起狼毫随意晃荡起来,另一手支着下巴,“宋子灼,我很喜欢你,我想娶你。”
宋子灼愣住,双唇启了半响,话到了嘴边,也不说出来。
我继续道:“我这身子骨,反正也是无法传宗接代的了。看在我没几年好活的份上,想娶喜欢的人这种要求,我爹还是会答应的吧?”
好半天,宋子灼才回我,声音有些弱,“少爷说笑了,我一男子,还是先生,若被人娶进门,岂不是要被十里八乡的人所不齿。”
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笑得开心得很:“那就我嫁给你好了,谁叫我这么喜欢你呢。”
谁叫我这么喜欢你呢。
朱厌忽然砸门,“喂,喂,你出来帮我看看这东西得怎么弄啊?”
我深吸一口气,起身去应门,皱眉对他:“朱厌,怎么说我也是有虚号的,左右你得唤我一声仙君才合礼数。”
第十九章
朱厌倒底不是工匠出身,就如同他被我数落时辩驳的那般:“爷是只妖兽!爷又不靠做木工吃饭!爷从小只要学会怎么弄吃的怎么打架就成!”
我细想了想,觉得确实也不能怪罪他,这府院虽是他毁的,但毕竟他已尽力修复。只是这进度太慢,我甚是想念在院中放置一张躺椅,窝在其中晒暖阳的日子。
朱厌朝我嚷嚷:“你不是神仙么,难道变个府院出来都不会?”
我说你个小妖兽知道什么,你当神仙变个东西出来岂是那么容易,想要这府院长存还不得日日用仙气养着,本仙君才不想费那个力气。
其实说来都是我仙术不精,但这种丢面子的事怎么可能向那朱厌承认。
我打发他去寻木材没多久,便有人来访。这次来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容箜仙子。
在麒麟宫思过的那段时日,没少受容箜仙子照顾,平日里最常聊天的也是她,此番见着,有种老友重逢之感,赶紧命了泫泽去拿最好的茶叶煮壶新茶。容箜仙子甚少下界,看着什么都觉得新奇,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我这方小地打量了个遍,笑吟吟地对我道:“原来静北真君喜爱这种风格的院子。”
我望着院中一片破败萧条,连忙跟她解释:“最近府上正在翻修,让仙子见笑了。”
院中如今不是坐下聊天的地,于是我请她入了厅堂。
容箜还未坐下,先示出携着的一方锦盒,霁颜道:“容箜今次来,便是因为正神大人命我将这个交给真君。”
她为我打开锦盒,我心念着既然是火德星君特意要交给我的东西,必定不是凡物,本都做好被闪瞎狗眼的准备,结果出乎我意料。
不过是一盒糖果。
固然这盒中的糖个个晶莹剔透,光泽圆滑,跟宝石弹珠似的,极其好看,但它们还是糖果。
我不解,问容箜仙子:“火德星君为何让仙子给我捎一盒糖?”
容箜掩嘴笑道:“前些日子天医星君赠了正神大人满满一箱这种糖果,这些可不是普通蔗糖,乃是加了多味灵药的糖浆凝结成糖霜后以仙气打磨而成,可护养仙魂,以修仙泽。正神大人不喜甜,便让我给真君送些来。”
天医星君那的东西,个个都是宝,但据木府说这位仙友小气得很,先前我用来给方晨他娘亲续命的丹药还是木府从天医星君那抢来我再从木府那抢来的。此番对火德星君这般大方,看来正神们的面子果然不是我们这种小仙比得上的。
容箜又将锦盒向前推了一推,示意我尝尝,我便拾起一颗含在嘴里。
甘饴的味道瞬间浸漫脾肺。
我朝容箜眨巴眨巴眼,表明味道特别好,她又呵呵笑起来:“不过真君可不能贪嘴多吃,这糖啊,其实就是披了糖衣的药,一日吃上一粒便可,物极必反。”
她跟我又闲聊起来,说还想磨蹭磨蹭时间,整日在昆仑仙境上待着,好不容易下回界,不想这么快就回去。
厅堂的大门是敞开的,我余光瞥见朱厌的身影,侧过脑袋看了去,朱厌抱着一大落木材神情是一贯的高慢。他感觉到我的目光,也朝这边看来,对我翻了个大白目,目光转到容箜仙子身上,整个人忽地像被雷击中陡然定住,一手木材稀里哗啦掉了遍地。
容箜仙子听到声音,也好奇地望过去,朱厌不管地上落的那一摊木料,红着脸急吼吼地冲到我身旁,开了开口想对容箜仙子说什么,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最后只是轻轻地对着我喊了一声:“静北真君。”
头一次被他唤尊号,不由得抖了一下。
我看了看他羞赧的模样,又看了看容箜,不禁想引项长啸一声。我在昆仑仙境只识得容箜这么一位仙子,还偏偏就是他朱厌的心上人,这就叫造化弄人。
容箜笑盈盈地盯着朱厌瞧,令朱厌的脸更加红透,我生怕他头顶爆血而亡。容箜两眼弯成弧月,很是好看,转而对我道:“十数年不见,真君也有了养妖兽的兴趣啊。”
又娓娓继续道:“昆仑仙境上也有许多仙君圈养妖兽图个乐子,不过养朱厌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呢,朱厌这种妖兽性子太烈,不容易驯服呢,真君真是厉害。”
我偷偷瞟了一眼朱厌,他脸还是红腾腾,嘴倒是委屈地抿成一条线,我感觉他现在如果当场哭出来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免得他真的哭出来,我笑笑对着容箜解释道:“这不是我养的妖兽,朱厌是近来刚到小明山这修行。”
容箜微有尴尬,立刻对着朱厌道歉:“啊,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朱厌反而更加委屈,垂着眼眸不敢直视容箜,嗫嚅道:“仙子……仙子是不记得我了么?”
我不得不感慨情爱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朱厌这般倨傲不羁的妖兽,在心上人面前连“爷”都不自称了。
容箜反倒一脸茫然,蹙眉想了许久,才恍悟:“噢,你难道是那时的……”
朱厌连连点头。
容箜开心地笑了:“不想原是如此有缘,”她又转向我解释道:“前段时日正神大人派我去了趟长白山那,回程时我贪玩,特特绕了远路,途中遇见一只猿猴受了伤了,顺手就给他医治了,我知那猿猴成了精,只是不知原来是只朱厌妖兽,也没曾想这妖兽竟然来了真君的地界修炼。”
我也笑起来:“甚是有缘,甚是有缘。”
容箜又问起朱厌:“你那时的伤可好了?”
朱厌还是一个劲地点头。
容箜朝我眨了眨眼:“真君可莫告诉正神大人,要是他知道我下界后贪玩,又该训斥我了。”
我也朝她眨眼:“放心,本仙君没别的优点,嘴巴倒是不长。”
容箜看了看天色,起身便要告辞,走时还不忘叮嘱我那糖果每日不可多食。
“但是每日一定得吃。”她又添了一句。我不解,她便笑道:“好歹也是正神大人的一番心意。”
我托她替我谢过火德星君,说改日上昆仑仙境拜访他。容箜笑着与我告别,临走前看向朱厌,给了他一个恬美的笑容。
朱厌就差没捂住心口倒地不起了。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对着容箜离开的方向傻傻发呆,忽然他一转身猛地双手握住我的右手。
“怎么?”我怔住。
“仙君,爷果然是没有选错地方!”他满面红光。我挑了挑眉,将手抽出来。
自那之后,朱厌每日都要缠着我问这问那,容箜仙子喜欢吃什么,容箜仙子喜欢什么颜色,容箜仙子怎么怎么。我烦不胜烦,挥手赶他,“再不好好干活,我就上容箜那告你一状!”
他就又乐颠颠地去干活。
零零散散过了数月,我这小府院终于是给修整成原先的模样,只是池塘中空有水没有鱼,难免寂寞,又让朱厌给我弄了几尾大红锦鲤来。
许久没见到我的宁逸小院,想念非凡,拉来躺椅,半躺在上面抽着烟杆,冷不丁地消失了好久的木府星君出现在我面前。
他一扫之前被计都星君追着跑的愁容,笑面春风,一看到朱厌,第一反应竟和容箜仙子如出一辙:“唷,许久不见,静北你也开始养妖兽以取乐了?”
容箜这样说,朱厌尚且能忍,木府星君他可不会去忍,上前就要揍他。照理说木府的修为是远远在他之上,但是他此刻太悠哉,捱不住朱厌这样突然袭击,面上硬生生地接了一拳,立刻肿起一块。
我从躺椅上跳起来把朱厌给拉开,厉色训他:“就你这般沉不住气整日鲁莽生事目无尊长,你还想要成仙?你还指望容箜仙子能够看得上你?!”
戳到他痛处,令他很是不甘,同木府道了声歉,虽然那神态龇牙咧嘴,说是道歉更像是威胁,但念在他也算懂了需得退步,我便帮他讲话,望木府谅解。
木府不是小气之人,何况他今日心情似乎大好,听我讲明了朱厌的来龙去脉,摆摆手:“没事没事,反正也不疼不痒。”说完还一笑,结果面部幅度太大扯到痛处,丝丝抽气。
我让朱厌出府在山头找个清净地自个清修去,这边要泫泽搬出一坛青梅酒,我和木府即刻坐在石桌边开喝。
“好些时日不见你,还以为你被那计都星君追到哪条地缝里躲起来了。”我一杯酒下肚,同他耍笑起来。
木府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你还别说,我就差那么一点要去找条地缝钻进去了,结果,你可知,凡间不久后就要变天,时局动荡,逢迎乱世,妖鬼横行,计都这个晦气凶星,这会正该他忙得焦头烂额,自然就没那闲工夫追着我跑了。”
他又大大地喟叹一声:“可让我缓了好大一口气。”
我气定神闲地以食指指腹轻敲杯盏:“那你可弄清了他为何那段时日紧追你不放?”
木府被我一提醒,蹙眉略沉吟了一会,忽地惆怅起来:“被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光惦记着如何躲他来得恰当,压根没去探个究竟啊!”
我啧啧两声:“待他得了空,你去问问便是。”
“才不要。”木府立即否决,“我宁可不知道也不想去主动招惹他,反正他找我不会有什么好事,躲着便行。”
我丢给他一记“真没出息”的眼神,木府反而得瑟地接住我的眼神,摇头晃脑了会,正了正神色,与我道:“同你说些有的没的,差点忘了问你,你这两年,和那三山正神炳灵公走得很是近?”
我诧异道:“哪有这回事,他不过偶尔上我这来小谈。”
木府睁大眼,字字抑扬顿挫:“这还不叫走得近?你想要多近?莫非要日日同你捆在一起才是近?你可知那炳灵公是个什么性子?天帝拉他聊聊天他都可以爱理不理,整个天界也就西天三位佛祖能请得动他,他隔三差五地往你这跑,你跟我说说,若不是和你亲近,难道是来散步消食?”
我被他唬得一乍一乍,又觉得不对:“你又是怎么知道他最近和我走得近?”
“昆仑仙境上都传遍了,有鼻子有眼的,说那炳灵公常常避了身边的仙鹤童子就下界去,要知道炳灵公原是最厌恶凡间,嫌污秽,这会三不五时地每隔数月就下界一次,还避开旁人,定是有问题。于是又有仙僚说了,这炳灵公下界不为别的,就是去会一会自己下界入劫时帮过自己的那位仙君,这仙君原是凡人,飞升后得了个守山的闲职,炳灵公虽是归位之后不再记得入劫时那些事,但许是冥冥之中有线相牵,对这位仙君感觉很是不同,于是常常下界探望。”
我不由皱眉:“昆仑仙境上的仙僚怎么都如此无聊,便是这等碎事也能传得沸沸扬扬。”
木府摇摇头:“是你太小觑了炳灵公的被关注程度,光是仙子仙娥们,日日闲聊中关于他的话题就可以装上上千箩筐。”
“说起来,他每次都与你谈些什么?”木府继续问道。
我回想了下:“还真没什么,我都不晓得他是为何常常来我这,每次说上的几句话也都再平常客气不过,关心关心身体,慰问慰问心情。”
木府收回眼神:“他对你倒是上心。”
我为木府空了的杯盏斟满酒,再给自己斟满:“大概吧。”
“静北,”木府盯着酒杯,“我始终觉得,你还是,别和炳灵公走得太近罢。”
我不在意:“无所谓的事,我又没做什么,难道他还会无缘无故害我不成?”
木府抿了一口杯中酒,“静北,这世上没人会无缘无故害你,可是也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你好。”
第二十章
我自是明白世间冷暖,于仙者亦是同样。不过成仙的大多参得透彻,孰热孰冷,想来也并不在乎。凡间的生死苍茫,聚散悲欢,都被司命星君写烂了笔头,再精彩的戏本看了上千年上万年,也早该鄙厌得很。
待我做了神仙才看明白,人间最可笑的词便是惊天动地,何以惊天,何以动地,伤怀离抱,天若有情天亦老。
而我这六百余年大概太短,参不透许多事,抓着自己曾经拥有的短短二十年人生不肯放手。如今忆起前尘往事,才惊觉那时的自己是真正活着的。
有血有肉,惧怕病痛与死亡,遍赏人间四季,有离情苦愁,亦有开怀喜乐,遇见一个人,对他诚欢诚喜,这样便是活着。
如若我放手,有谁还会记得孟锦里,又有谁还会记得宋子灼。
所以他炳灵公接近我有目的也好,无目的也罢,我都宁可相信他之所以对我上心,是因为他曾经是宋子灼,而我曾经是孟锦里。
冥冥之中,有线相牵。
那日我对宋子灼一番你若不嫁我那便只好我嫁于你的深情告白被他视为玩笑,之后他仍旧神情自然,与我既未有更亲密些,也不曾同我疏离。而我想既已于他点明,不如干脆厚起脸皮,来一顿狂轰滥炸,作尽纨绔姿态。
我时常抄写些情深入骨相思害人的诗句塞在他的书册中,还记得第一次是抄了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他看后先是怔忪一瞬,而后笑着问我:“少爷既然引用此句,那可否与我讲讲,此句出自于哪,全诗是什么,诗人缘何作此诗,还有诗人生平少爷可有了解?”
我呆立半晌,丢了句“本少爷怎么会知道”后落荒而逃,狼狈至极,又恨他不解风情,浪费我一片心意。
第二日我在他的书册里塞了一沓纸,是一首前人张可久的诗《塞鸿秋》,“兽炉沈水烟,翠沼残花片,一行行写入相思传”。然后附上全诗解析,我自己对此诗的看法以及诗人生平,写了我满满几大张纸,耗费半个夜晚。
宋子灼这次笑容更甚:“不想少爷最近竟是如此好学,值得夸奖,只是这字写得稍微不如人意了点。”
那段时日,别的我没学到,前人评述世间情爱的诗句倒是背会不少。
只可惜收效不大,宋子灼要么是在装傻这方面是个好手,宠辱不惊到了一定境界;要么就真是根木头,还是根桃木,不然如何让本少爷迷了眼。
我那时那知道其实他是炳灵公,那个不懂情爱,那个非要人家佛祖给他灭了根尘识十八界的三山正神炳灵公。若是早就知晓,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喜欢上他。人的本能便是趋利避害,喜欢上他注定是个极苦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