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事已成定局,你自然可以用这种话搪塞我。”炳灵公笑道。“当初我虽不忍心舍弃万年修为,可本来已觉得这是命中注定,不再作他想。是你亲自来找我说能帮我,法子是你提出来的,这个凡人亦是你选的,那时我日日给他服下的灵草是你不远万里从海外灵山采摘来给我的,我炳灵公不懂世情,但也明白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对谁好,我想不怀疑你的用意也难。”
他那句“这个凡人”一下刺中我心头,我面色瞬间黯然了一下,不过又听到他后面的那番话,不免微有愕然,思忖片刻,不由得偷偷看向火德星君。
火德星君面庞仍是透着冷淡,却没有因为炳灵公说的话而有丝毫浮动。我转念想了想,炳灵公的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说来火德一直致力帮助炳灵公保下他的元丹,为了这颗元丹让木府来接近我,帮我塑仙魂也是为了早日能够将元丹顺利取出,他做这些事能捞到什么好处?要么就是他觊觎这颗元丹,可是若是真想夺去他应该早就下手了,何必撑到现在;要么就是……
我又看了眼火德,转了眼珠瞟向炳灵公。
难道,火德如此帮着炳灵公,是因为他对炳灵公存有爱慕之情?!
我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不然实在没法解释他缘何如此。
好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暗恋!
我被自己的想法震得心肝乱颤,看着火德的眼神不由得带了几丝讶异和莫名的敬佩。火德感受到我的目光,皱眉不满地瞧了我一眼。
他又转向炳灵公,冷声缓缓道:“我纵使别有用意,也不会伤害到炳灵公利益分毫,假如我垂涎你那万年修为,早就可以下手,何必拖到如今这副局面。”
就是,火德正神是真心对你好啊。我也帮衬着使劲点了点头。
火德星君终于忍不住对我道:“孟锦里,你退下。”
他语气很淡,不喜不怒,但绝不缺乏震慑,我只得对他拱拱手,而后抬脚朝外走去。
身后炳灵公又是轻笑一声:“那么火德星君,你若非贪图我的修为,便是希望我欠你恩情咯?”
“昆仑仙境上众仙僚都说我自大狂往,怙恩恃宠沽名钓誉,你炳灵公不也一样?别以为所有人接近你就是不是有所图谋就是巴结你讨好你,你以为你炳灵公的报答我就有多稀罕了。”
我不用回头看也知道火德此刻眼中透出的是怎样的傲慢。
退出充满无形硝烟的堂屋,我为他们带上房门,呆立了半晌,突然想起这分明是我的府邸,为何我会被赶出来。
一想便觉愤懑,冲到木府他们面前道:“我们继续打牌!”
第二十九章
被这两位正神大人一闹腾,我的手气直直下滑,摸到手的全是烂牌。牌兴早被磨没了,最后几局更是输得败兴得很。
牌局散了后,我终是极其不情愿地抬起千斤重的双腿慢慢挪回客堂一瞅,才发现那两人早就没了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一声招呼也不打,害我白胆战一场。
复而心下又感叹一声,我这府上的大门从来就是个摆设,进进出出还都不从大门走,谁叫咱们个个都是神仙呢,又谁叫我自个阶品低呢。
又在府中晃荡了几日,期间唤出土地老儿问了问人间近况,说是还乱着呢,不仅军阀混战,四处还有民兵起义,随便占个山头就敢称王称将,但凡有点抱负的都很不得趁着此间乱世分一杯羹,纵使得不了天下,也欲求名垂千古。
最后小土地老儿还不忘叮嘱我让我别乱跑,省得又来个什么差池。
我不耐烦地把他一脚给跺回了地下,现下我最不爱听的便是让我好生待在这小明山上这种话,一个两个皆是如此,不是怕我体内的元丹出个什么乱子,就是怕这小明山出乱子。
山中清净,又是本仙君的地盘,丝毫感受不到水火凡间,民不聊生的无奈。日子过得要多闲情有多闲情,不是在院中烹茶抽烟,就是在书房内熏香阅书,便说风雅也不为过。
说来我之前好几百年也是这么过过来的,可如今心态不同,一想到这种神仙日子是他人赏的,真要说来与我关系不大,我还是不免烦闷。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容器自然也有容器的尊严。
没几日木府星君便又来了,此番知道他老往我这跑的用意,说起话来也难免酸溜了点:“唷,木府星君还真是尽职尽责,好好的仙境不待着,受累三天两头就得在我这小明山憋屈一会。”
木府横扫了我一眼,也不堵我,反倒顺着我的话道:“反正我整日四处闲游惯了,在哪待着不是待着。”
他不顶嘴不骂我,我顿时失了耍别扭的兴致,照例命泫泽摆了牌局拿了壶温酒来,我俩一面小酌,一面对弈。
我们有好些时日没有上人间转转了,可此番人间正乱,想来也没甚好转的,因而也还是只能窝在这一方小山头下下棋聊天以解闷。
木府同我说起我被那土蝼伤了后昏迷那段时日中,火德星君骂了他一个狗血淋头,我微有些不解,他便道:“你以为火德正神命我前来在围着你打转单单只是监视你的情况?他和炳灵公都唯恐有居心不良者知晓此事对你不利,我在你身边晃悠,也是为了顺便保护你。”
“和我体内这颗宝贝元丹。”我忍不住补上后半句。
木府一副“真受不了你”的表情,道:“好好,你说的对,要不是你体内那颗元丹,谁管你死活,这么说可称了你的意了,静北真君?”
说着,他收回了一枚刚落定的棋子,还一边咕哝道不该下在这里。
他在我这悔棋悔惯了的,我也没在意,便由着他,反正无论他如何悔棋最终赢的还是我。
他接着道:“之前方晨那事也同样,其实我说是偷偷从司命那看到炳灵公那一世投下的凡人的名姓不过唬你,炳灵公下界的每一世司命都会提前给火德正神报备。他似乎很不希望你和炳灵公提前接触上,所以那时你给方晨他娘亲违了天条续了命,他把司命给骂了顿,说司命做事不过脑,怎么就让他投个胎投到与你那么近,还说了我又贪玩,也不看着你。”
他说到火德很不希望我和炳灵公接触上,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既然是他火德为炳灵公谋划元丹一事,也必定知道炳灵公最初接触我时化作宋子灼的事,从而也必定知道我那时对宋子灼存的什么心。
想到这我真想一拍大腿,难怪一直以来火德看上去都对我不爽的样子,原是将我作为情敌?
我一边思索棋步,一边不经意地道出了这两天一直在我心中徘徊的话:“火德星君正神对炳灵公可真是情真意切啊。”
话音一落,啪嗒一声,吃了木府一颗子。
木府手一抖,手中的子随便下了个地,倒是给了我一个大空子。
他看着我,脸上表情来来回回变幻了好几种,嘴角又抽又抿,双眉也以各种角度都扭曲了一遍,而后捂嘴咳嗽了一声,暗哑道:“没事,我理解你。”
“理解什么?” 我问道,手上不停,劈劈啪啪吃了他好几子。
“你最近情绪不稳,看人看事有些偏差也是正常。”
我丢给他一记白目,“我是真心这么觉着的,不然他火德星君何以对炳灵公的事如此上心?”
木府看着棋盘深吸了一口气,似在懊恼方才一不小心给了我一个大空子钻,一连损失好几子,他捻着一枚棋子,手抵在下巴上,气定神闲道:“我是不知道他为何对炳灵公的事如此上心,但我也真心觉着他火德星君正神纵使把脑袋里全灌满水也不会看上炳灵公一根头发丝。”
“火德星君那别扭傲慢样,他要真喜欢上谁也不可能让你看出来啊。我总觉得他即便对炳灵公说话也不比和我们说话客气分毫,可你看他前前后后几百年为炳灵公这颗元丹上蹿下跳不得安宁,便是管鲍之交,也难以做到这个份上吧。”
木府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啧啧啧,我看你就是闲的,脑袋里整天在琢磨些什么呢。这些话你跟我说说便也就算了,千万别当着火德正神的面说。”
我理所当然道:“我的小命很精贵的好么,可还不想丢。”
再晃荡晃荡,转眼就又是夏日了。
夏日时我几乎都不会在白天时坐在庭院内了,炎炎烈日当空,纵是神仙,也受不了暴晒不停的。
于是据点就转移到屋内和檐下,有客人来了,就和客人在书房内下棋聊天,或在客堂里喝酒。平日里便把躺椅放在檐下阴影处,点上熏香,盛在青色的釉上彩小碟中,靠着墙边放着。再置一小黄杨木几于椅旁,摆上凉茶和小食,着一身单衣光脚蜷在躺椅上抽着烟杆,看看浮云看看日光落在地上的形状,偶有微风习习。
若是人间不是乱着的,偶尔还会去一趟凡间的茶馆听书,上戏台看场戏,或是去赌坊豪爽一把。
夏日基本上就是这么过的,年年不过如此。
我有时也会同木府抱怨,我说你看你隔三差五还得上殿议事,天帝也偶有公事派给你做,如何清闲,也清闲不过我。
木府笑了:“那你倒是说说,你想做什么?”
我便老实想了想,发觉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为人时,在年少那会还是有些心气,家中虽为一方巨贾,可我许是小时戏文说书看得多了听得多了,志不在商,而一心想要习武,日后考武试以参军,上战场杀敌,也幻想过自己手持长枪腿跨骏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情景,只是后来大病一场,成了个病怏,这些心气便也给磨了下去。
现在是闲散神仙当惯了,一时还真想不出自己能做些什么,便是上次去救泫泽,若不是炳灵公,早就毙命于那土蝼手中。
容箜每隔一段时日便为我送来一盒特制的珠糖,把朱厌高兴坏了。甚至还不断对我道:“仙君,你快些吃吧,这样容箜仙子便会来得更频繁了。”
我瞪着他:“你还当这些真是普通的糖?这些都是药啊,快些吃,你是巴不得我一天吃下一整盒吧?”
朱厌近日总算是静下心来修炼,自他来后,我便让泫泽收拾出了一间客房让他住着。这些天他白日都不在府内,在山上寻了个清静地安心修行,入了夜才回来,除了容箜
除了容箜,有时是火德星君亲自来送糖给我,自从我想破他对炳灵公之情那一层后,见着他总是怪不好意思的。他也没在意,放下东西就走,或是到我身旁二话不说拉过我探一探我的仙魂。
有次我终于忍不住向他抱怨:“正神大人,这糖我实在是吃腻了。”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哦了一声。
容箜再来时,带的却还是一盒珠糖,她一脸抱歉对着我笑道:“真君,正神大人让我带话给你说他很抱歉,因为天医星君除了会做仙丹和珠糖,不会做别的了,只能委屈真君你了。”
我挑了挑眉,那句抱怨实际上也不过是顺口那么一说,没想到他火德星君还真记在心上了。
容箜走后我一边抽烟杆一边想,如果因为我吃腻了珠糖而不愿再吃那么就会影响到我仙魂的稳固,如果影响了我仙魂的稳固那么就会无法顺利取出元丹,如果无法顺利取出元丹那么炳灵公会不高兴。
所以火德星君才对我顺口的抱怨这么上心,全是因为炳灵公啊。
第三十章
浑浑噩噩,不知踏过多少蹉跎时日,人间终于得以重见太平。似是为了迎接这久别的太平盛世,雨露泽涸,下了个喜喜庆庆。
只是未免下得太久了点。
开始几日是断断续续的小雨连绵,中途好几日突然变得瓢泼起来,电闪雷鸣,不知是否为哪位仙僚遇劫。这几日雨的势头终是小了些,细雨霏霏,倒扰人得很。
昨日木府星君顶着仙障而来,将雨水隔离在外。我俩坐在屋檐下,他絮絮叨叨地同我说起昆仑仙境雨师赤松子前几日布雨之时喝了点酒,他是名副其实的三杯倒,喝酒之后呼呼大睡,法器中的那条化雨神龙钻了空子在人间上蹿下跳戏耍了好一阵才被他发现给收了回去。在殿上被天帝训了好一顿,罚他一千年内不许沾一滴酒。
他还心有余悸地摇摇头,说以后公事在身时是不敢再喝一口酒了,不然要是罚他一千年内不许喝酒,简直就能要了他的老命。
我哧哧直笑,给他斟满一杯青梅酒。
他举起一口引尽,末了喟叹一声:“还是你这的酒好,喝了许多年,也不觉得腻。”
我吐出一口烟雾,看着它散尽在雨幕中,喃喃道:“这雨也该停了。”
木府提起赤松子,我倒是想起了在人世读过一篇《赤松子中诫经》,还引就其上的语句问过宋子灼,说那上面讲善气覆之,福德随之,众邪去之,神灵卫之,人皆敬之,远其祸矣。为恶之人,凶气覆之,灾祸随之,吉祥避之,恶星照之,人皆恶之,衰患之事,病集其身矣。我问他,如我这般,疾病缠身,早衰之相,必是不得善终,难道因为我是恶人?
宋子灼凝视我半晌,揉了揉我的头顶,声音十分和煦:“少爷不能这般想,这世间并非全是现世报,人有今生来世,所有人种的因最终都会结出果,许是现在,许是以后,更许是下一世。花开并非一瞬之事,需要人去经营和耐心等待,少爷是善良之人,终究是有善果的。”
那一世我做过的最大善事大概就是帮他保下了他的元丹,果然如他所说,这善果是大大的,飞了升当了神仙,对于凡人来说,恐怕没有比这好的回报了。
雨雾升起,掬起凡尘,映得远山如眉黛。
我感受到一股仙气临来,顿住正在以竹签拨弄焚香炉的手,起身往庭院的方向望去。
一身黛蓝锦衫,如一笔丹青在细雨中绵绵晕开,一圈圈痕迹散去,仿若全是如烟温情。
我眨了眨眼,很是狗腿地上前为炳灵公的头顶撑起一片仙屏,低声道:“正神大人万金之躯,尘世的雨污秽,切莫沾湿了衣。”
炳灵公只是微微笑道:“许是曾经下界为人过,如今再淋到人间的雨,倒也不觉得讨厌,因而懒于避雨。”
如今不觉得讨厌,那么以前必然是讨厌的罢。
我垂首盯着他袖边滚着的金丝花纹,一针一线走得细密,每一个针脚似乎都含蕴着一个故事,不愧为天工之物。
那衣袖缓缓抬了起来,移到了我的手腕处,而后将我拉起,带我走到屋檐下。
我还在恍神,他又抬起手捻了捻我而后的几缕长发:“湿了。”
他收回手,抱臂而立,望着天际,和缓道:“静北真君,你说这雨何时会停?”
我摇摇头。
他转过头,眼对着我:“我前几日夜里睡下后竟然发梦,梦见人间的街道,熙熙攘攘,我穿梭在其中,抓住了个卖丹皮果仁的小贩肩膀,问他,你可曾见到我家少爷。真真奇怪,你说是不?”
我的思绪一下子跌入了他的双瞳,只顾着发怔,说不上话。
他又道:“待这场雨停了后,我们去人间逛一圈,静北真君,你可愿意带个路?”
我微有些惊慌,强压了下去,扯起嘴角道:“小仙荣幸之至。”
他继而将目光转回天际,“就快停了。”
炳灵公今日很是不一样,搞得我诚惶诚恐。
莫非是觉着自己一响当当的正神,居然发梦梦见自己在人间,还跟凡人讲话,怕不是受了刺激。
不过万儿八千年的神仙就是不一样,说这雨快停了,不多时,这下了许多日的雨果然停了。
树梢绿叶儿尖上还不断有水珠低落,砸在地上,惊得蚂蚁四处乱窜。
第三十一章
炳灵公在我眼中,一直都是飘着的人物,此刻他纵然踩在凡间的街道上,我也不觉得他曾落了地。
旁人指指点点,掩着嘴低声议论不知是打哪来了这么一位谪仙公子,在我听来都似是极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