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夜,我正坐在院里的石阶上抽着烟杆逗着捡回来的小豹子。正在琢磨将他养得壮实些,再教他些术法,日后说不定也能给我当个坐骑甚的,一阵熟悉的仙泽迎来,我和小豹子同时一楞,小豹子立刻挣开我的手没两下跑了个没影,我无法同他一般逃得如此自然,只得坐在原地,盯着自己的鞋尖猛瞧。
我能感觉有人坐在了我身边,我仍旧盯着鞋尖,不愿抬头。
我俩就这么一直坐着,不说话也无动作。我不怕沉默,却害怕尴尬和无聊,终归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偷瞄火德。
不得不说,撇开成见,火德星君顶着的皮相还算不赖,便是那股子傲气也与他相搭得很。瞥见他发上盘的仍是我赠予他的那支玉簪,我又觉得稍稍无措起来。
火德也不知道在远眺什么,或是压根就在发呆,我便探出头多看了他两眼,他突然侧过头来,和我双目正对上。
“想什么呢?”他轻声问道,不带多余表情。
“咳,小仙在想,大人您长得还挺好看。”我多了句嘴。
火德压不住笑意似的,勾了勾嘴角,倘然得很:“还行,不差。”
我悄悄撇嘴,想来想去,还是问了他:“那大人在想些什么呢?”
火德浅声道:“我在想文曲星君那养了几十尾锦鲤,这几日事务多没顾上,赶明给你讨几尾来,养在你这院里。”
我想起很久以前养过的那只猫——自然不是我当初捡到的火德星君——它偶尔也会蹭过来撒撒娇,抬起前爪用那软软的肉垫轻拍我的手臂让我抚摸它。
我现在的感觉,就好像心脏被猫柔软的肉垫踩了七八圈,不大舒服,可触感确实很好。
“多谢大人。”我抿了抿嘴,回道。
后来他又坐了不多时,便离开了。我们只字不提那日的事,我心念着最好能翻过不谈,就此遗忘便好。
想到这院中即将多出一池锦鲤,我心情大好起来。可知做神仙这许多年,我也不过此一二爱好。
然而世事的难料,连神仙也躲不开这铁律。
第五十章
翌日我从天枢宫忙完一日事宜后便准备打道回府,刚出天枢宫的大门,却见着木府星君抄着袖子面无表情地杵在一边。
见着我出来,他呈出笑意盎然的表情,拽着我的手把我拖走,边拖边在前面说道:“今儿个你上我那去住,权当陪陪寂寞的我。”
我给他整得莫明,但还是随他拉着我去了木耀宫,本以为他也会如平常那般拿出好酒好菜招待,与我唠嗑闲聊,谁知他把我放到院中,丢下句“等我片刻”,便转头离去。
他府中的仙童给我上了茶,这茶水添了一次又一次,我也不晓得等了多少个片刻了,直到我觉得微恼,决定就此离去回麒麟宫罢了,那仙童几步急跑上前拦住了我。
“真君莫急着走,我们仙君说了,让真君在木耀宫等他回来。”那仙童恭敬同我说道。
他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辞行。天色转黑,木耀宫里点起了灯,我又在院中坐了多时,才见木府于灯火摇曳处出现。
他面带愁容,一声不发地在我对面坐下,仙童给他上了茶,他托起茶盏却也不喝,就在那摆着造型。
我疑惑问道:“可是有了何难处?”
他放下茶盏,深吸了口气道:“静北,今日你先在我这儿留宿。”
我看了看他:“我倒是不介意,只是你若有事别憋在心中,不妨同我道来,另外麒麟宫那恐怕得去告知一声,毕竟我如今借宿于那,总不好彻夜不归也不相告一声。”
木府挥了挥手:“没事,火德大人知道你在我这,我刚打那回来。”
语罢他又搓了搓手:“你这些时日就别回麒麟宫了,明日起,你每日在度厄星君那完事,就回华苍宫。”
“哈?”我顿了半晌,又回想了许久,确定不曾听过这个“华苍宫”,复才问道:“那是哪?”
木府右手肘枕在石桌沿,手掌托腮,无奈地看向我:“三山正神炳灵公的府邸。”
我左手食指忽然抽动了一下,瞪大眼睛看向木府:“谁?!”
木府又说了一遍:“三山正神炳灵公他老人家的府邸,华苍宫。”见我还瞪着他,他又急忙摆手道:“可不是我的主意,这是火德正神提出来的,他也同炳灵公通过气了,你只管往里住便是。”
我一拍桌面:“昨晚才说要给我讨几尾锦鲤让我养,现在就要把我赶出去了?还给我赶到炳灵公那!”
我火气一上,嘴滑就给吼了出来,幸好及时收了声。
合着这是告白不成便赶人咯,我在心里又添了一句。
木府给我做了息声的手势:“什么都还不知道你给我在这瞎吼,听我说完成不!”
我抬了抬手:“您说,您说。”
木府心中烦躁倒是明眼就能瞧出来,他捏着茶盏的手咯咯作响,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他抬起托着下巴的右手搓了几把脸,喑哑道:“麒麟宫现在乱成一团,火德正神给押去天牢了。”
我呆住,只觉突然从天而降一大闷棍直敲太阳穴似的,言语不能。而后又反复仔细观察木府的五官神态,确定他并不是在说笑。
“麒麟宫内的仙子仙童一概不许出宫,天兵们在外围了几层,火德正神同我讲你得有个人在身边伺候,我托了点人情,把泫泽带出来了,一会你回了给你安排的客厢便能见着他……”
我打断他,有些恍惚,“等等,先不说这,火德星君怎么就给押到天牢了?”
木府声音干涩:“参与谋反。”
我心情颇有些复杂:“谋反?他?当年为了昆仑仙境,三日平定相柳氏神族后裔叛乱的是谁?纵使他再不屑这个昆仑仙境,他那个家伙更鄙于不屑这种撅竖小人之为!”
木府揉着额头道:“是,你我都明白火德星君正神的品行,可天帝听信庸臣所谮,诬其谋合九皇子造反,九皇子为主谋,还有一干仙友也参与其中,他是其中一个。静北,你为人过,也看过人间那么多的戏文,这类段子,在哪都是如出一辙,皇子间明里暗里,互相攻歼,胜者王败者寇。火德正神是在天宫里被抚养大的,那时他同九皇子关系就不错,此番被拉下水也实属正常。”
“他刚结束思过没几天!五百年他都守着那麒麟宫寸步不出,怎么谋反?”我心里一急,同木府辩起嘴来,木府双目也朝我瞪来,音色抬高一层:“冲我吼甚?!我不知道吗,其他人不知道吗?!那群家伙说火德正神思过之时九皇子隔三差五就拜访麒麟宫,便是在议论谋反之事,言之凿凿,哪日几时几刻全给说得一清二楚。最要命的是九皇子那搜出了本该是火德正神贴身不离的火部兵符,这下根本就解释不清。”
我沉默下来。虽说这五百年我都待在那麒麟宫,可我睡了三百多年,醒来后每日也不是时时与火德相见,每日究竟有谁来到访,我还真不大清楚。
说起来,我对火德日常行径的了解,大概比他对我的少得多。
“可是……只是一日啊!昨日还好端端的,怎么一日之间翻云覆雨!”我仍是恍惚的。
木府皱眉道:“这段时日殿上暗潮翻涌,大家都知道皇子间将要出事,只是谁想得到火德正神给人拖下水去,他虽与九皇子交好,可从来不参与暗斗,这种事,防不胜防。”
木府又安慰我道:“天帝平日里疼爱火德正神,他可是这天地间最后一只上古火麒麟神兽,纵然天帝狠得下心,三尊也会为火德正神说情的。”
我仰起头见那月明星稀的夜空,这昆仑仙境几乎从不见风云变色,好一派朗朗安详,可其下的暗流涌动又有谁看得见。我向来不关心昆仑仙境上的任何绯闻逸事,天若塌,自有比我能者扛着,地若陷,自有比我强者去补,我混混噩噩千把年,只图做个逍遥散仙,能够安心活着,便是最好。
于是我以为虽然没了小明山,可跟在火德身后混日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谁知昨日那个承诺给我讨几尾锦鲤来养的人,今日就身陷囹圄。
别说锦鲤了,就是他的面我大概也难见着。
悲从心起,我一脑袋搁在桌沿上,都懒得再抬起来。
木府的声音从头顶飘来,显得很是遥远:“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有位静北真君借住在麒麟宫内,不过也得亏你没甚显赫名声,倒也无人在乎,但以防万一,火德正神让我去同炳灵公交涉过,你自此先住在炳灵公那,他毕竟欠过你恩情,此番就当还情。我本意是想让你留在我府上,可今日我虽没被牵扯,可这么些年我与火德正神走得很是近,就怕日后有一日自身难保。”
我保持那个姿势闷闷地应了声,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
第五十一章
木府同我絮絮叨叨到后半夜,又说到皇子间本就不太平,近年来又传出天帝将到天人五衰之时,于是一下暗斗几乎成为明争。
絮叨间还命仙童拿了酒来,这事闹得我俩都烦闷,难免喝得多了些。后来我说咱俩都早些去歇息罢,这一时半会也改变不了的局面我们现下谈得再多也是多余,于是木府说送我去客厢,送了两道都没给送对位置,最后还是唤来了一位仙童送我。
我喝得神志恍惚,到了客厢见着泫泽杵在房门前一直等着我,酒意上脑,一时也不知哪来那许多感慨,上前扑到他面前捉住他的双臂差点飙出泪来。
泫泽拖着我进了房把我放到床上,缓了会我感觉他拿了湿绢巾在给我擦脸,一面还轻声对我道:“仙君您别难受。”
我挥开他的手,慢声说道:“我难受什么,我有什么可难受的,本仙君就是酒喝得多了点胃里难受罢了。”
泫泽又起身给我端了杯热茶来,扶着我的后背喂到我嘴边:“仙君您喝点热茶,就不难受了。”
喝了两口我就给呛着,泫泽连忙帮我顺气,我咳着咳着感觉更难受,撒泼似地对泫泽喊道:“你个骗子,分明还是难受得狠!”
泫泽耐心地哄我:“那是您喝得不够,一会就好了。”
我摆手拒了他又递来的茶杯:“不用了,就这样吧,挺好的。”我扯着泫泽的衣袖让他坐在床边,自己正面朝上摊在床上研究着床顶架上雕刻的那些花纹。
“泫泽,你可想念小明山?”
泫泽好半天才回我:“念的。”
“……那戏文里怎么说来着,我本人间浮夸客,却入仙境为萍泊。说得真好啊,你说是不,泫泽?”
“……仙君,那是您自个说的,没有戏文里有这句词。”
“那本仙君就自己写!明日里就写!”
是了,若是写这出戏,那便是要着重墨描写本来人间逍遥快活的公子哥是如何给一介黑心眼的仙人坑害当上了神仙,这公子哥一无是处五体不勤道业不精,一个恍神就能给人放倒,黑心仙人偏偏就是要坑他,还大言不惭把责任全推给了一个情字。
我胡思乱想入了眠,梦里火德星君捻着条可怜巴巴还在甩尾挣扎的金鱼放到我手上,我一把把金鱼摔到他脸上,朝他大吼道:“老子不要金鱼!说好的锦鲤呢?说好的锦鲤呢?!”
醒来后我立刻合掌向梦中的那条金鱼道了歉。
洗漱过后,泫泽为我盘好发理匀衣衫,昨夜里见着他时光耍酒疯去了,现在清醒了才想着问他昨日麒麟宫被围的情形。泫泽说道因为他在我平日里住的偏院,他被搜进来的天兵带到主院时,火德正神已经被押走了。我又问他有没有惊到,他回道因为太突然,其实好长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到会过神,也过了惊吓的那个当下。
他又道容箜仙子同几位天兵发生了冲突,受了些擦伤,后来哭得可是难过。我这一听,心里又揪了起来。
我们一起去前院等木府,昨夜里与他说好今日一早他便代火德星君送我们去华苍宫。好一会木府来了,先是往我嘴里塞了一颗丹药说是治宿醉后头痛用的,便一面带着我和泫泽出了木耀宫一面又啰啰唆唆地交待一堆。我从衣袖里掏出烟杆吧嗒吧嗒抽起来,心神不宁地问他:“木府,火德正神如今被押在天牢中,那其他人可否被允许探视?”
木府一把抽掉我手中的烟杆:“大哥您可别闹,现如今所有人躲九皇子那队人马都来不及,树倒猢狲散,谁还没事往上凑,您可知道现如今九皇子一倒天宫殿上六皇子一柱擎天,您一小虾米找个安稳地界好好活着行不?”
“六皇子?”我一愣,“说来,出事前一日,这个六皇子还到访过麒麟宫。”
木府皱起眉:“这种事,当面锣背面鼓,今日和你把酒言欢明日落井下石,太正常不过。”
他这话说出来,一旁的泫泽面色变了变,我知道他是联想到自己。木府的话语中多少也影射了点他,他自是不舒服。想了想,我还是拍了拍泫泽的脑袋让他宽心。
我从木府手中抽回自己的烟杆又叼回嘴里,情绪低落得很。等近了华苍宫,我抬头见着朱漆大门上金光闪闪的华苍宫三个大字,心情更是低落得好比昆仑仙境上下了禁烟指令。
不过说来,我宁愿日后一口烟杆也不再抽,也不愿此刻不得不寄于三山正神的门下。
虽说我早已当宋子灼是份回忆,也断了于炳灵公的念想,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多乐意再同他老人家相见。
临木府叩门前我又对着烟嘴狠狠吸了一口,而后掐了火星,在门旁石像上磕出斗中烟灰,又把烟杆给塞回袖中。
等到真正同炳灵公打上照面了,心里却是静如止水。他还是假模假样,看似彬彬有礼其实才不管你死活。不过说起来当神仙这么多年我是别的没学会,舔脸奉承倒是学得得心应手。我和木府一前一后说着谄媚话,炳灵公看似也受了,这样便够了。
炳灵公给我安排住在华苍宫的一处客厢,说有任何要求直管找府中其他仙子仙童,我知道这话内里意思便是有什么事都不要打扰到他。
木府见安定下来便告辞离去,我略做了收拾,同泫泽道了声,也从华苍宫的一处偏门离开朝天枢宫去了。
在天枢宫期间,同室的仙君不断在同我叙述昨日九皇子一派如何被击得一振不起。我耐着性子由他在一边侃侃而谈,直到他说起南方三气火德星君正神如何沽名钓誉,怙恩恃宠,这把终于玩脱得了报应,我一巴掌拍案而起。
那仙友吓得从椅上弹了一下,我对他微微笑了笑:“抱歉,在下突然忆起有些私事得去处理,今日只得早退。”
说完我大步流星地离开。
我心里似是有鼓点在敲,咚咚直响,我在天枢宫附近绕了几圈,就朝麒麟宫的方向行去。
我只能远远地装作路过,遥遥地看了眼麒麟宫的大门,天兵在麒麟宫外围了一整圈,大门两边各立着一位身高一丈的天将,身形之魁梧几乎将大门遮了个严实,不怒自威。
回到华苍宫,我到主院拉了一位仙子问道可否带我去见三山正神,那仙子说她家正神大人此刻不在府中,待他回来,她便向正神大人请示。
我到了谢,回到客厢里等着。
天将黑未黑之时,一位仙童来了客厢,说是正神大人请我过去。
我颠儿颠地赶紧跟了去。
第五十二章
我到了炳灵公面前,一下子就有点气虚,支支吾吾不晓得该如何同他道出我的请求。倒是他很是淡定地扫了我一眼,貌似温和道:“静北真君可是想去天牢探视火德星君?”
我差点忘了,这厮最高技能之一便是猜心。量是我不说,他也能明白我所想。木府抑或司命同火德走得近,与其牵连上他俩,不如来求这个后台极硬的炳灵公。面上他同火德并无过甚交情,不容易被有心之人盯上。况且以他的能耐,这昆仑仙境上皇子间的夺嫡之争,想来也难将他牵涉进去,纵然不理他的面子,他爹他娘他大伯的面子,那可不是一般得大,天帝都需给,何况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