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鸿还特意拽了拽刘茫的袖子说了句谢谢。
刘茫得意的嘴角微微一扬,但是却没有太过表现出来。
分离的时候三人出乎意料的非常平静,可谁都心知肚明,下次再见的时候,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生死离别。
三人出去的时候,死牢外面灯火通明。
刘茫微微眯起眼睛有点儿不适应这么多火把的亮度,眼前齐刷刷站了好几排的官兵,为首的是吏部尚书邢培义和刑部侍郎李秉。
“刘将军。”邢培义看着刘茫笑得一脸褶子,“怎么今日有空来这儿闲逛啊。”
“邢大人也不是闲得很?”刘茫是惯常的那一副不正经的笑容。
“非也非也。”邢培义的目光在刘茫身后晃了晃,“本官是听说有人潜入死牢意欲搭救通敌叛国的重犯……”
“我刚刚见了沈轻鸿,邢大人和李大人这该不会是在怀疑我?”
“将军忠君为国自然不会做出此事。”和邢培义恰好相反,李秉一脸严肃丝毫不见笑意,“但是将军身边之人就不好说。”
刘茫的脸色微微一沉,明显一脸愠怒:“李大人是怀疑我的人?”
论品级,李秉比刘茫低了差了一级,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刘茫现在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不管眼前这人是多让人看不起的“草野莽夫”,李秉还是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将军言重了,下官只是担心歹人混到将军身边……”
“你给我记住,老子身边的人,他娘的都是随老子上刀山下火海的生死兄弟,没你们这些拍马屁的贪官瞎胡扯的地方!”刘茫一把抓住李秉的衣领,横眉怒目,这李秉虽然是刑部的人,可毕竟也是个文官,平日里又养尊处优惯了,被刘茫这么一吼,吓得腿直发软,邢培义也噤声了,好在刘茫只是这么吼了一嗓子,松开手,转过身对自己身后两个亲卫说,“抬头,让两位大人看看你们是什么人。”
刘茫身后两个亲卫抬起头,两个十分年轻的小伙子,其中一个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听见刘茫的话还大声应了一句:“是!将军!”
邢培义的脸黑了。
他刚才可是接到密报说沈佑仁来了死牢才特意赶来的,结果得罪了刘茫不说,沈佑仁的影子都没见着一个。
刘茫斜眼看着脸色十分难看的邢培义和李秉:“如何,这可是二位大人要找的人?”
邢培义和李秉沉默。
刘茫冷哼一声:“二位大人如果没有其他事……”
“没有了没有了……”邢培义连忙赔笑,“今晚之事不过是个误会……”
刘茫连等邢培义把话说完都懒得,直接带着人转身走了。
邢培义抹了抹额边的汗,等到看不到刘茫的身影了,才朝李秉招招手,两人领着一伙人进了死牢,直奔沈轻鸿的牢前。
沈轻鸿这还红着眼眶在角落里抹鼻子呢,突然一大拨人二话不说冲进来把他拽了出去,以前夜间受审用刑的事沈轻鸿好歹也经历过好几次,这回是轻车驾熟不慌不忙,可被拖去刑房一看……上面坐着邢培义和李秉,都是一窝黑,沈轻鸿的脸色忍不住就一下子沉了下来。
“沈贤侄。”邢培义皮笑肉不笑,“许久未见。”
沈轻鸿咬牙切齿却是恨不能冲过去朝邢培义的脸上咬下一口肉来。
越看沈轻鸿气得七窍生烟的模样,邢培义就越高兴,都说风水轮流转,沈家那一群老狐狸一世英名,没想到孙子辈却出了这么个自视清高的二愣子。
狱卒把沈轻鸿往刑架上一绑,邢培义端起狱卒上的茶水抿了一口,又抬眼看着沈轻鸿:“这几个月的刑用下来……沈贤侄可算想起自己当初和番邦小王子通信之事了么?”
杀都要杀了,还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沈轻鸿转过头去当做没听见邢培义的这句话。
邢培义对着边上的狱卒稍稍眼神示意,那狱卒会意,立马一鞭子抽下去。
沈轻鸿虽然在牢里蹲了几个月,皮都被打厚了那么一层,可是不管怎么样还是非常疼的,最近也因为沈轻鸿被判处斩刑,已经有段时间没动刑了,这狱卒几鞭子下来,沈轻鸿已经有点儿撑不住。
“贤侄,不是我要打你,你说了不就没事了么。”邢培义还在边上死命胡扯,沈轻鸿虽然被判了斩刑,但是他通敌叛国的罪证并未坐实,甚至沈轻鸿的罪名皇帝判的都有点儿不明不白,死活只能动沈轻鸿一个人,如若叛国之罪确实,族人乡里连坐乃至株连九族,别说沈家,和沈家沾点关系的人全都保不住了。
沈轻鸿再二愣子,也明白这一层关系,这几个多月撑死了咬紧牙关连一句疼都没说过,恨得那些人牙痒痒,每天上刑跟吃饭似的,偏偏又不敢打重了打死了……而现在狱卒两鞭子抽重了皮开肉绽,邢培义竟然什么都没说,反倒是眼神之中颇为赞许,狱卒得了暗示,下手一下比一下狠戾。
且不说被浑身上下近乎于火烧一般的疼痛,沈轻鸿毕竟是个书生,不过打了几下,皮开肉绽囚衣上斑斑点点全是鲜血,沈轻鸿眼前一黑直接就昏了过去。
“晋仁,要不就别打了吧。”李秉有点儿看不下去,“三日后行刑,要是现在打死了……”
“放心,不会那么容易打死的。”邢培义捻着自己的山羊胡子,一面对狱卒说,“泼醒他。”
可惜狱卒还没来得及去找水桶,外面突然跌跌撞撞冲进一个仆人打扮形容猥琐的男子来。
“不好了!”那男子扑到邢培义脚边,“大……大人,皇上……皇上突然下旨,要胡宗靖监斩,刘……刘茫去找了胡胡胡胡宗靖!”
邢培义那张笑得跟花一样的老脸终于一下子跟绷裂了一样颤抖起来。
大理寺卿胡宗靖,出了名的秉公执法硬骨头,当然和二愣子沈轻鸿不一样,天下没有胡宗靖破不了的案子,也绝不会有胡宗靖处决不了的女干臣,不过平日里这些为利而趋的贪官女干臣们都死死抱在一团,胡宗靖根本找不到地方下手,只要这些人不是太出格,胡宗靖也只好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胡宗靖深知这一点,有德无能者要不得,有大能而贪者却能为之所用。
当初沈轻鸿被抓起来判刑那会儿胡宗靖就有点儿不大开心,为此还旷了两天班,称病死活不肯去上朝,来了之后又死活不肯和皇帝大人说话,活脱脱跟闹了别扭的小媳妇一样,皇帝虽然知道此事是自己出了错,可他也无奈,沈轻鸿得罪邢培义就等于得罪左相,而左相的实力根深蒂固……绝非朝夕便可动摇。
可皇帝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日刘茫例行为沈轻鸿求情未果之后,“冷落”了他好久的胡宗靖突然进宫面圣,直言要当沈轻鸿的监斩官。
有的时候为了大局牺牲一些人是无可奈何之举,皇帝只当胡宗靖是终于看开了,立马开开心心下旨由胡宗靖监斩,却不知邢培义听到这个消息后吓得腿一软差点儿直接跪倒在地上。
胡宗靖如果看到沈轻鸿身上这些伤……
邢培义的脸色一点点白了起来,急忙让狱卒把沈轻鸿送回牢里,包扎好伤口上好药,好生待着!!
……
而此刻,胡宗靖府上,瘦瘦巴巴的胡宗靖拿着一颗棋子看着自个面前的刘茫,犹豫半天还是没有放下去,只好叹口气:“将军输了。”
“嗯……?”刘茫神色有点儿恍然,“输……我输了?”
胡宗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不下了!将军心神不宁,没意思。”
刘茫叹口气,推开棋盘:“天色晚了,我回去了。”
胡宗靖皱起眉,捻着胡子,好半天,才点了点头低声道:“……将军保重。”
第3章:劫法场
沈轻鸿迷迷糊糊醒过来一回,知道狱卒把他拖回了牢里,可一转眼又昏了过去,再次睁眼的时候,外面的天色都已经彻底昏暗下来了。
身上那些伤口都被上了药,虽然没有刚刚被打那时候彻骨的疼痛,可身上还是一抽一抽的疼——相比之前更不好忍受。
沈轻鸿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觉得口渴,又觉得自己快要饿死了,明天午时他就要处斩刑了,不是说死之前有断头饭么,不会是看他昏迷不醒就把这断头饭给忘了吧……他不要做饿死鬼啊。
牢外的走廊上飘起一阵香味,沈轻鸿吸了吸鼻子之后觉得腹中已经声响如雷了,转过头往外面看了一眼,狱卒已经在开他的牢门了,刘茫提着个食盒站在狱卒身后,眉眼带笑。
此刻这臭流氓在沈轻鸿的眼里就如同浑身散发着九彩光华踩着祥云袅袅而来的菩萨一般温婉慈祥。
狱卒打开门之后就走了,连门都懒得再锁,简直是表现出对刘茫的万分放心。
“燕子兄!”刘茫笑眯眯看着他,晃了晃自个手上的食盒,却似乎完全没看到沈轻鸿那一副浑身伤的狼狈样子。
沈轻鸿深深吸了口气:“何芳斋的蟹黄包子!”
“哈哈。”刘茫笑,“燕子兄好鼻子!”
沈轻鸿已经懒得纠正刘茫自己不叫燕子叫雁之了,更别说告诉他别在燕子后面加个兄,看这么一流氓客客气气说话其实挺痛苦的。
刘茫打开食盒,摸出一笼还热腾腾的蟹黄包子,一壶好酒,还有一些在京城街头百姓里出了名的小吃,什么梅花糕儿,桂花糕,杏仁酥,都是入不了那些达官贵族眼的,却是极其好吃的东西。
最后刘茫从食盒里摸出两双筷子,抬头对沈轻鸿笑了笑:“断头饭。”
沈轻鸿拿了一双筷子在碟子里拨弄两下,故意开玩笑道:“断头饭不应该是山珍海味么……”
刘茫挑挑眉不置可否,随后毫不客气的抬起筷子去夹小蒸笼里的蟹黄包子。
沈轻鸿连忙抢先一步夹住刘茫的筷子。
“断头饭你都抢!”
刘茫一挑眉:“人生最他娘的没定数了,说不准老子明天就给皇帝砍了呢。”
沈轻鸿皱起眉:“哪有咒自己死的!”
“我啊。”刘茫笑了笑,挣开沈轻鸿的筷子再次瞄准那一笼蟹黄包子,“老子这是看得开,来来断头饭分我一半。”
沈轻鸿急急忙忙抢在刘茫前面:“别和我抢!”
……
其实刘茫带的那些食物是两个人的分量,不多不少。
几天前沈轻鸿还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在死之前如此豁达。
更没想到……自己死之前陪着自己的人竟然是平时根本看不对眼的臭流氓。
仔细想想,自己从仕这么多年,在官场之中,还真是一个朋友都没有。
最终刘茫和沈轻鸿告别的时候,两个人都宛如只不过是在家中小聚后和好友约好明日再见一般毫无留念,沈轻鸿在心底里默默想了想刘茫先前说的话,如果再来一次的话,他已经觉得功名利禄无所谓了,反倒是边关的旌旗战鼓……他很想去看看。
……
次日清晨,飞霜殿。
皇帝下了朝,难得得空,靠在软垫上看着自个手中的一本闲书,目光微微瞥到在殿下跪着的镇国将军,叹口气,又把目光转过来,悠悠翻了一页书。
“朕说了,你再怎么求情也没用。”
刘茫一动不动。
皇帝的语调异常无奈:“沈轻鸿的确没有通敌叛国,如若要说错,他错就错在太清醒。”
刘茫终于开口:“沈轻鸿是苍鹰。”
“朕只看到了一只叽叽喳喳的雏鸟儿。”
“皇上今日杀了他,总有一日要后悔。”
皇帝微微挑起桃花眼笑了笑:“朕从未后悔。”
刘茫沉默了片刻,连告退都没说,直接转身就走,皇帝微微顿了顿,伸手招过身边的大太监吩咐:“拦住他。”
大太监微微拢起眉眼笑:“皇上,奴才年老,听不清了。”
皇帝:“……”
刘茫如此,胡宗靖如此,现今连自己的近侍都如此了,一个个胳膊肘直往外拐……皇帝深深叹了口气,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
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狱卒开始给沈轻鸿上镣铐枷锁,沈轻鸿是个彻头彻尾的书生,镣铐枷锁对他而言实在太过沉重,走路忍不住有点儿拖拖沓沓的,身边那个看上去非常年轻的狱卒倒是没有不耐烦,偶尔沈轻鸿绊倒的时候还会扶他一把。
沈轻鸿忍不住对这个狱卒多了些好感,转头时候了句谢谢。
那狱卒一愣,随后脸上露出一个大大咧咧的笑容:“沈大人客气了!”
这狱卒的笑容实在太过感染人,沈轻鸿也忍不住轻轻笑了笑:“我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
狱卒却仿佛完全没听见沈轻鸿的话一样继续絮絮叨叨:“沈大人,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个好官,可现在朝纲太乱,今上是心有余力不足,沈大人只不过是时运不济,要我说啊,沈大人您不该死,该死的是那些贪官!如果朝中都是沈大人胡大人这样子的好官,外面又有将军守着,哎,那我们这些老百姓每天晚上都得要笑醒了!”
沈轻鸿:“……”
“沈大人您别说,小的平日里最仰慕你们这些有骨气的读书人¥#¥¥……%&……#!¥@¥……”
沈轻鸿:“……”
“如果是小的判这案子啊……#@%……&%¥@¥!#……”
这狱卒……是个话唠吧。
沈轻鸿默默低下头,一个狱卒在这儿公然议论时事不大好吧,而且……他怎么觉得这个年轻狱卒长得有点儿眼熟。
想不起来了。
一大队官兵在外面候着,那狱卒跟着随行,到这个时候也彻彻底底闭了嘴不敢再多言,沈轻鸿上了囚车,那些官兵态度极其恶劣,好在还有这小狱卒对沈轻鸿处处照顾。
本来前几日说好沈轻鸿这行刑之前是要游街的,可换了胡宗靖监斩,也不知道胡宗靖怎么和皇帝一说,游街没了,直奔法场。
沈轻鸿小时候曾经偷偷带着重六儿从私塾逃学到刑场看过斩首,当真的血溅三尺,人头飞得老高,在地上咕噜噜滚上两圈,躯体竟然还能抽动,那场面,沈轻鸿看完后做了三天噩梦,可心里还是觉得刺激的,只是此刻血溅三尺的人换成了自己,刺激就变成了临刑前的恐惧。
他不是圣人,尽管已经异常豁达,却还做不到泰然处之,眼见着刑场已在眼前,下囚车的时候,莫名觉得双腿略有点儿发软。
监斩台上正襟危坐的是胡宗靖,边上是邢培义和李秉,当初会试之时,沈轻鸿算是胡宗靖的门生,刑场周遭密密麻麻围了好几圈老百姓,邢培义之前做足了功夫,百姓们只当这处死的是个混蛋贪官,各个看着沈轻鸿就破口大骂,官兵异常艰难的拦着那些百姓,沈轻鸿从百姓面前经过,转过头,看见挤在人堆里已经泣不成声的沈老夫人和重六儿,还有一晚几乎全白了头的沈佑仁,只觉得……恍若隔世。
胡宗靖主动像皇上请求监斩的原因大概也只是为了显出自己的铁面无私吧,沈轻鸿脑中昏昏沉沉如此想到,连自己的学生都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