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电话铃声响了,张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犹豫着要不要接。
“看看是谁。”穆尘说。
张杨凑过去看了看,是姑姑的:“完了,我姑姑,以前我盼着她的电话,现在我躲着。”
穆尘笑了笑,示意他接起来。
“杨杨,中考顺利吗?”
“啊,挺顺利的。”张杨心里话说,还血亲呢,到现在才想起来问。
“哦,那就好,我中午到你家去看看你,不用给我做午饭啊,我吃过了。”
张杨撂下电话,对穆尘说:“我姑中午要来。”
“那我中午回家。”
“我给你做好了饭你拎回去。”
“好。”
张杨直起身,穆尘和他一样已经蠢蠢欲动的身体令他很狂乱,他把手贴在穆尘的小腹,慢慢向下滑去,轻轻地……
就像醉了一样,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对方的存在,又能彻底地忘记这个世界的存在,这种感觉让人疯狂。穆尘的手扣住张杨的手,十指紧紧相握。他仰起头,近乎耳语地说:“啊……张杨,我爱你……”
……
屋子里很静,张杨有些头痛地看着对面的姑姑,囿于学校贴吧上的照片,张杨让穆尘先回去了。
血亲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不过……或许他们从来都是外人,并不是无所不谈?
实在不行就招了吧,张杨想,这样一边委婉地透露着反对,一边默默承受着即将分离的痛苦,实在太难受了。
姑姑喝了一口茶:“我跟物业打听过了,小区要拆迁,这是肯定的了……”
张杨插话:“具体什么时候?”
“快的话一两个月,”姑姑说话从来都是板上钉钉,“撑死不会半年。”
张杨的心头一沉。
“我跟费力克斯商量了,中国这边留着房子也没什么意义……”
张杨再次插话:“为什么没有意义?”
姑姑有些不悦:“你听我说完。我们还是打算把现钱拿到手,然后就出国。你一定要跟着去,费力克斯已经着手联系那边的学校了……”
张杨脸色惨白,把姑姑吓了一跳,忙问他怎么了。
张杨声音颤抖着问:“为什么没有意义。”
姑姑往茶具上淋着开水:“你这孩子……因为将来不打算再回来了,即使回来也是旅游啊什么的,不会长期地待在这儿。”
“我不去。”
姑姑正专心泡茶,话没过脑:“不去哪儿?”
“不去美国。”
姑姑被惊呆了,有些难以置信地说:“为什么啊?为什么不去?”
“因为不想去。”
“我当然知道你是不想去,但是why?你的reason在哪里?”
张杨顾不上想姑姑被费力克斯同化这件事,他很坚定地说:“因为这里有美国没有的东西。”
“什么?”
当然是穆尘。张杨咬咬牙,觉得还不能说。
姑姑见他不说,啧了一声:“不去可不行,这些事可不是你能说的算的,反正我得去,这儿就只剩你一个人了,你就得跟着我。”
“我可以自己一个人生活,”张杨的嘴唇因为紧张有些颤抖,“好好的。”
张杨立马意识到自己想多了,因为姑姑立马很激动地大声说:“张杨,你够了!你觉得你离开我行吗?可以一个人好好地生活?异想天开!”
张杨赶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姑姑你听我说……”
“不能听你说!”姑姑歇斯底里地说,“虽然我不是你妈,但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人血脉相连,我们谁离开谁都不行!你觉得我在工作之余把你带大容易吗?我又图个什么?我还不是希望我亲侄子能平平安安地长大!你爸妈没了,我就是你爸妈,你是我亲儿子,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把我当成什么?定期给你钱的人?居然还跟我把界线画得那么清,你离开我还能活吗?”
张杨哑口无言,他头一次看到姑姑这么凶,被她说得低下头去。
姑姑喝了口茶,可能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了,语气缓和了不少:“张杨啊,你跟姑姑说说,你到底有什么放不下的?”
张杨握紧了拳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让我想想能不能说。”
“能不能说?难道还……很夸张?”姑姑愣了一下,一开始她觉得张杨只是在耍小孩子脾气,所以才那么生气,现在他意识到张杨可能真的有不忍割舍的东西。
“也不是很夸张。”
姑姑的语气立即谨慎起来:“张杨,这几年你自己长大的时间比较多,你老实跟姑姑说,闯没闯祸?”
“不是闯祸,没有、没有……”
“那就行,你跟姑姑说说,是什么啊?我没准还能帮帮你呢。”
“你保证不生气?”
姑姑一听有门儿,连忙打包票:“既然你都说了不夸张,那我还生什么气啊?”
“就是……我有喜欢的人。”
姑姑愣了一下,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是这种“破事儿”。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这很正常,于是打算给张杨做一番工作:“这不是什么夸张的事儿,但是你们这么小,先不考虑双方条件什么的,将来即使都在一个城市,也不一定能在一起。去美国是为了你的前途,同时也是为了姑姑的前途。我觉得你要三思。”
张杨只是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不是这样的,姑姑,我们俩都是比较孤独的孩子,从小一直在一起。我们都习惯了彼此的存在,在我们眼里,对方都是那种……比血亲还重要、还难以割舍的人,并不是你们说的那种像谈恋爱一样的。”
“哦……是谁啊?”姑姑终于忍不住好奇。
张杨不吭声,只是沉默地摇头。
“那个人很……不靠谱?”
“不是。”张杨苦笑了一下。
“那就说呗,”姑姑笑了笑,“难不成还怕我去找他寻仇?”
张杨的脑海里回想起一些家长,他们因为有喜欢同性的孩子而痛不欲生,甚至起了死的念头。如果他坦白,姑姑肯定不接受,可能更加坚定地让他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张杨冷汗都下来了,连忙说:“不能说!”
“……好吧,”姑姑有些失望,“不过是谁都无所谓了,我建议你这几天哪儿也不要去,冷静地想一想利害关系。我们一定要去美国,心态是必须要调整好的。”
张杨往后仰去,砸在沙发靠背上:“唉……这不是用利害来衡量的,要用一辈子……”
姑姑觉得张杨有些不可理喻,一个小孩儿,情窦初开,怎么这么矫情?但她明白这东西不能硬来,只能疏导。
“那你再好好想想,行李收拾了没……”姑姑说着,突然一激灵,“对了,张杨!”
张杨一直绷着神经,不由得一哆嗦:“怎么了?”
姑姑一脸无法形容的表情:“是不是那个穆尘!”
张杨立即有一瞬间的窒息,冷汗都下来了。看姑姑这个架势,肯定是排斥同性恋的,说实话必定是找死,便说:“不是,你怎么会想到他?”
姑姑松了口气:“不是就好,不会是男的吧?”
果然,张杨心说。“不是男的。”
“那就行,”姑姑刚把心里的石头放下地,立马又绷起来了,“我怎么觉得刚才你说的话跟穆尘的情况那么相像呢,而且你刚刚……算了,无所谓谁了,我走了啊!”
姑姑走了之后,张杨的脑海里突然蹦出四个字。
走投无路。
第二十章:如果能和你一起到天空的那一边就好了
夜深了,张杨端着杯水走到窗前,递给穆尘:“歇会儿吧,看了两个半小时了。”
穆尘笑笑:“我这就是在休息。”
“看了十六年了,还看不够么。”张杨搬了把椅子坐在穆尘旁边。
“看不够的。”
张杨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也把视线投向窗外。其实这样也挺好,尽量压缩睡眠的时间,两人有更多的时间待在一起。
许多人在时间不多的时候进行环球旅行,张杨倒是觉得,即使哪里不去也挺好。跟自己最在意的那个人泡在家里,泡一秒,赚一秒;泡一天,赚一天。
只是,穆尘最爱做的事就是望着海发呆了,难道这是在……就像环球旅行一样?
张杨打了个哈欠,看着窗外的海浪一起、一落、一起、一落……如果自己的人生就像着海浪一样该多好啊,虽然周而复始地重复着,却像是永远没有灾难。
不像他们两个人的人生,似乎把所有的磨难都堆积在前面,像一道高不可攀的坎,虽然对面就是幸福,跨越的过程却足以把人压垮。
无奈这就是命运。爱哪里都可以闯进,却有人因爱得福,有人因爱受灾。那些可怜的却无辜的人们,只能在命运之路上压抑着痛苦的喘息……
真的是累了啊。
张杨有些困倦了,刚闭上眼睛,就听见穆尘说:“张杨。”
他猛地一抬头:“嗯?”
穆尘的眼神有些飘渺,但还是盯着窗外:“有时候,我觉得我恨死这世界了。”
“此话怎讲。”
“有时候公交车开过,车上的人表情那么麻木,要不就低头沉浸在自己的孤岛,要不就不含任何感情地望着窗外,连角度都是一成不变的,像被冻结了一般……
“泡桐大道就像是城市之海中的小岛,从未受过污染,却被毫不留情地摧毁了。人们这是疯了吗,唯一的纯净都不想留下?是因为人心太麻木了么,看美看丑都是一样的?或是已经习惯了丑恶,纯净之物看太刺眼吗……
“有人说过,爱和死是世间平等的两样东西,但为什么同样都是爱,却有人不得不为了爱而伤害爱,还有人一辈子都走得那么难、那么苦……”
张杨有些难以置信,便转过头去,果然看到穆尘的眼睛里含满了泪光。张杨没说话,他知道穆尘不会哭出来的。
真的是累了啊。Unspeakable.
“我也恨,但是没办法,”张杨叹了口气,“在命运面前,我们真的都是小孩儿。”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往前走走。”
张杨点点头。刚才穆尘说的话正是他的心声。尤其是最后几句,就像一把利刃一样戳穿了他的心,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刺痛袭来,让他无法呼吸。
这么难、这么苦……
张杨望着穆尘发呆,此时他的眼睛里已全然没有泪光了。
穆尘的侧脸被融进城市的灯火之中,显得有些朦胧,让人产生梦境的臆想。
已经很晚了,可是城市却依旧不眠。这座所谓繁华的都市,冷漠得不堪一击,纠结着所有人残破的欢乐、悲恸、不甘、仇恨……这一切,都是那么浑浊又虚无。
人们总是追究“意义”这两个字,爱情的意义、生命的意义、历史的意义……却不曾想过,这一切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或许意义的本身就没有意义,这只是人们敏感内心的一个虚拟的后盾,看似坚实却依旧脆弱。
张杨抬起头,睁着睡眼:“你要看一晚上啊?”
“嗯,看累了就趴这儿睡会儿。”
张杨知道穆尘是劝不住的,便拿了个枕头塞到他胳膊底下:“那我也陪你看。”
穆尘的手轻轻在面前挥过:“其实真的挺好看的……虽然看不到星星,但看得到海,还看得到万家灯火。每一家和每一家的灯光都是不一样的,你还可以想象人们在做什么,会不会有人也在望着窗外,和我们想着一样的东西……”
“不会,”张杨兀自说道,“因为上帝是独一无二的。”
“嗯?”穆尘有些发愣,“梦话?”
张杨笑着说:“穆尘小天使,我是上帝,下面我们拿个放大镜看看这凡尘——啊,我爸说得没错,人类都像蚂蚁一样小!”
穆尘没绷住乐了,最后变成了几声咳嗽:“你成天想什么呢,星星上的娃子吧。”
张杨也乐了,伸出手握住穆尘的手,发现他的手掌冰凉。
城市的夜空和大海一样,也是一种说不出的颜色,却更加复杂。大海分不出是蓝是绿,这是相近色;而夜空却分不出是蓝是红,也不像紫。两种对比色混杂在一起,让人心里很乱。
张杨望着这不太美丽的颜色,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一句话。
如果能和你一起到天空的那一边就好了。
第二十一章:道别
张杨陪着穆尘走进了杨晓嘉所在的画廊,一进门就看到张海川坐在沙发上。
“哟,小绵羊!”张海川站起来一拍张杨的肩,顺便看了一眼身后的穆尘,马上想到了张杨向他坦白的秘密,觉得有些尴尬。
杨晓嘉闻声出来,一见到他们两人就笑了:“做吧,让大川给你们泡茶。我这儿还有点儿活,经理不在,你们随便坐。”
在外面看这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画廊,里面的装修却别有洞天。张杨第一次来,不停好奇地打量着。
杨晓嘉忙活完,就走到大厅里,紧挨着张海川坐下。穆尘听着他们一边叙旧一边胡扯,嘴角轻轻向上勾了勾,真是羡慕啊,相爱的人能在一起,就是最大的福祉吧。
可惜他和张杨还能在一起多久呢?不过他已经有办法了。
“你们看上边的那几幅画,”杨晓嘉满面春风地往上指了指,“那些油画都是我画的,卖出去四幅了。”
张海川也乐得合不拢嘴。
虽然张杨不懂行,却能看出这些画都色彩鲜明。他想起了穆尘的画,一般都有着浓厚、压抑的色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杨晓嘉和张海川两个人的前途那么宽广,可是他们的……已经不是未知数了,就是一条悲剧的路。
要走的时候,张杨说:“大川,晓嘉姐,其实这次我是来向们告别的。”
张海川愣住了,杨晓嘉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说:“你要……走?去哪儿?”
“去美国,我姑姑要去,我必须跟着。”
“那看样子你不愿意去啊。”
“怎么会愿意呢,”张杨看了看穆尘,“这边有太多我舍不得的东西。”
张海川:“那你不跟着去不行吗?”
“肯定不行,一是我姑姑的态度很决绝,二是我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呢。”
张海川:“那你跟你姑姑一刀两断呗,上到高中就行了,我们还是有钱给你做本的。穆尘也有钱,活下来不成问题,你像你晓嘉姐,在这儿打工挣的钱也不少。”
杨晓嘉跟张海川对视了一眼,看着张杨很坚定地点点头。